时间: 2021-07-09 21:27:09 | 作者:道心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99次
临邛在成都的西南,原先是化外之地,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为了防止不服他统治的人犯上作乱,将一些“不安分”人遣送到这里。蜀道艰难,人所共知,把人派遣到这里,有让其自生自灭之意。后来,秦二世而亡,中原各地硝烟弥漫,临邛因为地处偏僻,反而没怎么受战火牵连。蜀地多山,临邛亦是如此,虽然道路阻隔,不如长安、洛阳四通八道,但自然资源却很好,铜矿、铁矿、火井,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造币的、冶铁的、煮盐的、纺织丝绸的,无不大发其财,富有程度闻名全国,人们在这里安居乐业,很有些世外桃源的味道。到了文帝时,在这里置了郡吏专管盐铁,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县令王吉对当地的富户也不敢不给几分面子,官商相处的极其融洽。
天气晴朗,王吉在码头接到风度翩翩、鲜衣怒马的司马相如,心里很是欢喜,“犬子,多年不见。”王吉亦笑着呼叫司马相如的小名。
司马相如不高兴了,这个称呼这些日子以来让他饱受折磨,“幼时小名,如今怎好称呼?”
“多年知交,何必拘于俗礼?”王吉笑道。
“你我已过而立之年,岂有以幼时小名称呼之理?“
“是,是,长卿,是我失礼了。”王吉见他执意如此,只得拱手道歉,唤他的表字。
“此次请你前来,实在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要与你作成,提前说与你听,也好叫你高兴高兴。”
“却不知是何等喜事?”王吉一脸的喜气,对待自己亦一如往昔,十余年似乎毫无隔阂,又听见有好事相邀,表面光鲜、内里颓丧的司马相如也跟着心情明亮起来,笑着问道。
“走,边走边说。”
在县令的陪伴下,司马相如带着琴僮来到临邛北城城门,见到那高高耸立的城楼,几人不由得站住脚步,抬头去看,只见城楼足有三四十米高,卷拱门上石制匾额上大书 “邛州”二字,两边的城墙是红色的砂石砌成,也有十米上下的高度,映衬的城楼更加高大巍峨,坚不可摧。
王吉见他观望,便邀请他上楼一观。
司马相如颔首,两人一前一后,在下人陪同下来到城楼之上,看到上面的戍楼,司马相如更加惊讶了,戍楼也有十来米高,双开间的上下两层,全木质构建,重檐歇山顶,雕花扇门、雕花槛窗、雕花撑弓、雕花花牙,等等,无不精致古雅,比之长安繁华也不遑多让。
两人转着城楼转了一圈,又转到城楼南面看市集情形,街道两旁,青砖黛墙,茶馆、酒肆、驿站鳞次栉比,上宅下店,街道中,人们来往穿梭,肩扛、手提、马驮的尽是货物,很是热闹。
“你看,”王吉高兴的指着街上忙碌的人群说,“临邛虽小,却是通往南方的要道,咱们生产的丝绸、蜀布、筇竹杖、铁器、工艺品等都从这里运出去,再从这里运进来周边各国的琉璃、宝石、翡翠、光珠,所以,这里马帮盛行,诺,”他指了指一排、足有十多匹驼着大箱子的马匹,“那就是运货的马队。”
司马相如频频点头,赞叹道:“天府南来第一州,果真名不虚传”。
王吉欣慰的笑了。
“走,你远道而来,先去都亭歇息,以后我再带你好好看看临邛城。”看完城楼,王吉对司马相如说道。
都亭,也就是传舍,还是秦始皇时定的规制,每十里建一传舍,由当地郡县修筑,供来往人等休息。
王吉为司马相如安排的都亭就在临邛城内,是属一属二的豪华传舍,院里绿竹掩映,舍内屋宇宽敞、器具精美,花费不小,能住都亭的人非富即贵,鲜有平头百姓。
“你看这里如何?”待司马相如安顿好,王吉笑道。
“好是好……”司马相如顿了顿,又摇摇头,终究不好意思说出自己囊中羞涩的话,只得自嘲的笑了笑。
王吉知道他处境艰难,外表的光鲜不过是强撑出来的一个虚幌子,笑道:“长卿想必为盘缠烦忧?你且放宽心在这里住着,一切有我,定当让你满意而归。”
“不如你有何妙策?”
“不急,不急,你远道而来,先安顿好了,我明日再说与你知晓。”
司马相如待要说些什么,见王吉讳莫如深,想想自己也不能太过急切,显得毫无养气功夫,未免让他小瞧了去,便点头微笑,“也好,听说临邛风光甚美,我今天先休息休息,待兄长有时间了,还请陪我去游览一番。”
“这是当然,何劳吩咐。”
于是,王吉安排都亭亭长准备了酒食招待司马相如,一番应酬之后,天已近晚,便与随从一起回去了。
司马相如苦思一夜,也未想出王吉到底安排了什么好事给自己,思虑到三更时分,才悄然睡去。
没睡多久,就听得外面吵吵嚷嚷,掀开竹帘,晨光熹微,小城人勤劳,早已熙来攘往,里里外外忙开了。待梳洗完毕,发现王吉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
“到底是小地方,夜间也没游乐之处,早早睡下,早早起来。在梁园时,大家饮酒作赋,银灯高照,通宵达旦,何曾有过停歇?”司马相如出来迎接王吉,脸上却是神情疲惫,心中不满的想着。
“长卿,脸色何以如此难看,可是这里睡不习惯?”王吉见他神色萎靡,关切的问道。
司马相如摇摇头,“我从梁园回来,就一直如此,作息尚未调整过来,不妨事,你不用担忧。”
仆从送上早餐,王吉与司马相如一起食用,“你说有天大的喜事与我作成,昨天神神秘秘不肯讲,今日可能告诉我了?”司马相如问道。
“哈哈……”王吉大笑,“想必你是琢磨这事一宿未睡?”
司马相如苦笑着摇摇头。
王吉见状,不再取笑,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我问你,你可曾想过娶亲?”
“娶亲?”司马相如摇摇头,长叹一声,“功名未立,一贫如洗,拿什么娶亲。实不相瞒,这车马仆从,都是我变卖了家中财物才得置备,实在是身无分文了。”
“不打紧,不打紧,你我多年兄弟,我岂会不帮你,今番让你前来,就是有一桩大喜事要与你作成。”
“大喜事?”
“正是,我告诉你,别看临邛地处偏狭,此处富贵人家极多。蜀中首富卓王孙,富可敌国,家有一子二女,他家长女成婚不久夫君病逝,如今寡居在家,此女乃是临邛一大才女,尤其爱好音律,与你岂非天作之合?”
“哦?”司马相如听了,心驰神往,“不知此女芳龄?”
“十七。”
“长相呢?”
“眉色如黛,脸若芙蓉,肤如凝脂。”
司马相如摇摇头,“如此芳华,又兼才貌双全,我这般落魄,如何与其相配?况且商人之家,难免以财轻人,我岂能受那等腌臢之气?”
“你呀,还是多年的清高脾气不改。”王吉讥笑道,“卓家世代冶铁,家资富饶,确实有几分商人重利之气,对儿女的教育亦是不惜花费巨资,谁知……”王吉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怎么?”
“文君小姐长在深闺,又得宠爱,从小绫罗绸缎包裹着长大的,哪里知道钱财为何物?”王吉笑着摆摆手,“稼穑艰难,她是一分不知,视钱财如粪土,断不会以财轻人。你呀,大可不必为此发愁。她要是那等重利之人,我也断不敢撮合你俩。”
“这么说来,文君小姐竟是重情轻利之人?”司马相如充满了好奇。
王吉纵声大笑,“正是,若非她是如此之人,你断无希望与文君小姐结成连理。”他整肃神情说道,“你是不知道,文君小姐长得貌美如花,又才情过人,在临邛小有名气,她那过世的夫君亦是名门之后,卓王孙耗费巨资培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岂肯将她随便嫁与一介白衣?”
“哎……”
“怎的,丧失了信心?”
司马相如对王吉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你也莫要丧气,机会总是有的。”
“此话怎讲?”
“我既请了你来,自然是想到了万全之策,你只安心在这里住着,保准你人财两得,抱得美人归。”王吉有心逗弄司马相如,打了个哈哈。
“你这样吊人胃口,让人如何安心?”
“哈哈……”王吉大笑,随即低声道,“卓文君自幼受宠,性情放诞,不拘常礼。你写的那首《子虚赋》,我已通过内人送到她的手上,她是倒背如流,喜欢的很。你的琴艺又好,找到机会,在她跟前演奏一曲,透露出那《子虚赋》就是你的大作,如你这般人品、相貌、才华,不怕她不倾心。只要得到了她的芳心,还怕得不到她的人?卓王孙最疼爱这个女儿,对她百依百顺,你娶了卓文君,又何需为钱财之事而烦忧?”王吉三分戏谑三分正色道,“你说,我这是不是为你安排了一件天大的喜事?”
司马相如听了,很是高兴,频频点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有美一人,琴声相邀,人间至美,更重要的是,她有万贯家财作为嫁资,有了她,以后万事不愁,问这世间,何处寻觅如此美事?司马相如思及此,已经迫不及待了,他一揖到地,“若果玉成此事,定当重谢。”
“哎……”王吉摆摆手,“你我亲如兄弟,又岂指望你报答。”
“是,如此,还望兄长多多费心。”
“好说,好说,一切事情都由我来安排。”
“不知何时能与文君小姐见面?”
“此事急不得,需得让卓王孙亲自来请。”
“我与他素昧平生,我又无官职在身,他如何会来请我?”
“不要紧,有我在,这些都不是问题。你只需在这里等着,费费心,想想什么曲子,什么词能打动姑娘芳心,多填几首,届时,自然有用武之地。说到底,我只能引荐你们认识,但要引起文君小姐的注意,还得靠你自己。”
“只要能与文君小姐见上一面,其他的,不需要兄长劳心。”司马相如笑道。
王吉点头微笑,不再多说,文人自古风流,三十多岁的人,又未娶亲,走马章台,必是常事,此中之意,不说自明。
临邛小地方,景点亦不多,走马观花,两日从城东逛到城西,便再无可看之处。县令大人陪着一位从成都来的布衣寒士逛遍临邛的消息,旦夕之间传得沸沸扬扬,人们纷纷揣度,司马相如到底何许人也?
深居浅出、整日为钱财之事盘算的卓王孙也听到了消息,说是司马相如住在都亭,华服玉冠,衣冠整肃,县令大人每日前去拜会,相与叙谈,谈了几日,便闭门不见,县令亦不见怪,依然日日前往,态度极其恭谨。
何方神圣,居然如此倨傲,连一方父母官屈尊都不见?卓王孙有些好奇。
卓王孙与同为临邛富户的程越最为交好,两家先祖当初从赵、齐等地,一起从东往西,穿过剑阁险道来到临邛,一路上少不了互相帮助,可谓患难之交。在临邛,两家虽都是做着冶铁生意,但卓家向南发展,程家向西发展,各作各的,并没有大的利益冲突,所以世代互为亲友,来往极为亲密。两人在一起闲聊,说起临邛最近的大新闻,莫过于县令王吉频频拜访一位住在都亭的客人。
王吉为官一方,虽然功绩平平,但他是个会来事的圆滑之人,与城中士绅、富户以及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相处得颇为亲善。“如今他有贵客来到临邛,理当设宴招待,也是给县令撑场面,让他在贵客面前脸上有光,你看如何?”卓王孙想到这里,便跟程越说起此事,并征询他的意见。
“嗯,理当如此。”程越点点头,“王大人在此地多年,没有功劳亦有苦劳,既要宴请,不如干脆将局面做得大些,把面子给他做足了,大家痛饮一番,好叫他见情,知晓我们临邛乃是好客之地。”
“怎样将局面做得大一些?”
“听说他那位朋友在长安多年,从梁园回来,想必有些来头,我们这些商人与他难以谈上话,不如遍请临邛的知名士绅,大家一起作陪,听他讲讲外头的新鲜事,既给王大人撑了场面,也在临邛众父老跟前显个好,岂非一举两得?虽然破费些,也是值得的。”
“有道理,有道理。”卓王孙听了,很是欢喜,“既是我提出宴请,这费用嘛,自然我一力承担,这作陪的客人,还请程兄跟着想想,看都请谁来合适。”
“好说,好说。”程越知道他家资富饶,不在意这几个小钱,便不与他争论,也不推脱,一口应承下来,在心里盘算一番,便将要请的人的名单一一罗列,让仆人拿了纸笔,写了拜帖,挨家挨户的送去。这边让管家洒扫庭院,以待贵客。
司马相如的拜帖亦一并送到县令王吉的手里,王吉见了,高兴的忘乎所以。
“长卿,你看,你看看,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可准备好了?”他兴奋的拿着拜帖去都亭见司马相如。
司马相如见到拜帖也很高兴,但更多的却是愁眉苦脸,“唉……”他一声声的长叹。
“好事在即,这般长叹却是为何?”
“你也知道,我是手上下得来,嘴上却下不来,这宴席,我如何能去?”
“这……”
司马相如虽然博古通今,风流才子,却自幼患有口吃的毛病,说话期期艾艾,很不利索,他在景帝跟前任武骑常侍多年,却未见重用, 难以应对如流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宴席上觥筹交错,免不了有一番互相吹捧、庆贺之语,若是露了马脚,那与文君小姐的事情,怎生指望?王吉也犯了难。
两人各自沉默了好一会儿,忽听得王吉一拍大腿:“有了。”
“怎的?”
王吉附在司马相如的耳朵边说了好一会儿,就见司马相如满面春风,忙不迭的点头称赞:“果然好主意,就照你说的办。”
宴请这一天,卓府门前马车川流不息,临邛县上得台面的人,足有百余人,全都来到卓家,宾客盈门,语笑喧阗。卓家有僮仆八百人,里里外外,忙进忙出,这边端来的是炙烤的羊羔、乳猪、狗肉、鹿肉,酱烧的鸡肉、牛肉、猪肚,炸的鹌鹑,焖的甲鱼,清汤的鲍脯,白灼的猪肝,豉汁的煎鱼等,天上飞的,陆上走的,水底游的,琳琅满面;那边端的,有那笋尖、石耳、黄瓜、香芹、紫苏,天南地北,各地的特产,是为配菜;更有西域的葡萄、石榴、哈密瓜,洛阳的梨、枣,齐国的苹果,吴地的菱角,是为水果。酸甜鲜咸香,,光是香味,醇香、清香、浓香、酱香、甜香,送到来客的鼻中,就已经醉了。
卓家摆下这样的豪华盛宴,临邛士绅无不大加赞赏,县令王吉更不敢怠慢,穿戴一新,早早就来到卓府,与卓王孙等人一起,在门口迎候众人。宾客们陆续到来,聚在庭院里闲聊,说起今天款待的贵客,无不好奇之至,纷纷向王吉打听贵客的来历。王吉心中暗喜,将司马相如的情况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一番,“他是我家旧友,两家比邻而居,少时即有大志,20岁时去了长安,在皇上跟前做了多年的郎官,后来去了睢阳追随梁王。这不,事不凑巧,梁王薨逝,我听说他回了成都,就请他来临邛来玩玩。”王吉侃侃而谈,“我这位老朋友,绝非池中物,我在这里为官多年,虽有心将临邛发展得更好,奈何官位卑微,心余力拙,日后少不得借他东风,在皇上跟前美言几句,让临邛发展更上一层楼。”他拱手,朝围着他的人群四方作揖,“当然,也仰赖各位父老乡亲。”
众人见他如此心系临邛,都很高兴,纷纷笑道:“岂敢岂敢,有王大人作我临邛的父母官,实在是我等临邛人的福气。”
“过奖,过奖。”
大家说笑着,不知不觉,宾客已经到齐,唯有主客——司马相如,这位长安归来的天子近臣却迟迟不见人影。日近正午,酒菜早已上桌,上百人的宴席,就等着他一人,卓王孙有些不高兴了,宾客们也都脸露诧异之色。王吉脸上亦有些挂不住,这时,都亭一位差官气喘吁吁的送来一纸信函,王吉一看,却是说早起身体抱恙,不得前来,千般道歉,万般惭愧。言语却是谦和无比,动人心神,让人听了,只深深替他惋惜,却生不起愤懑之情,王吉念完,众人的脸色也都回复如常。
唯有卓王孙,摆开这样大的场面,却连个人影都不曾看到,不管怎样的巧言令色,也难消他心中不快,脸上也不免有些怏怏,只得伪装无事,大声笑道:“既然司马先生身体抱恙,我等无缘与之相见,各位就不必等了,且请入席吧。”说着,朝准备好的乐师大手一挥,就要鼓瑟吹笙,歌舞并进了。
王吉见状,忙拉住卓王孙:“卓公且慢。”
卓王孙转过头来,看着王吉。
“卓公如此盛情,王吉感怀在心,司马相如若不来,岂非辜负了这番美意。卓公请稍等片刻,待我亲自去请,一定将他拉了来,与众位见礼道歉。”
“这又何必?”卓王孙道,“他若不想来便罢了,何必强求。”
“不强求,不强求。卓公且等我一等,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王吉边说边拱手而出,策马朝都亭驰骋。
卓王孙、程越等人在庭中望穿秋水,不知等了多久,听见仆人来报,王吉回来了,众人抬眼看去,果见远远的,王吉陪伴着一位公子骑着高头大马,姗姗而来,仆人在前牵着缰绳,两人并辔缓缓前行。到得府前,下得马来,卓王孙赶忙上前迎接,司马相如不敢托大,一揖到地,连声道歉,态度诚恳之至,又连声咳嗽,真是身体不爽的样子。卓王孙不好再说什么,在前带路,将二人迎入厅堂。
在里头闲聊的人,见得二人进来,都抬眼来打量这位县令大人的贵客,只见他不过而立之岁,褒衣博带,高冠厚舄,身佩宝剑,剑眉如漆,长身玉立,面对百余人的注目礼,浑然不觉,如入无人之境。
“果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众人纷纷点头赞许,到底是皇上身边的近臣,不同凡响。
司马相如亦在打量着卓府,卓家不仅是临邛首富,亦是蜀中首富,据说是富过王侯,只不知到底何等情形,他在梁园待了许多年,世间豪奢岂有未见识之理?待见了卓府宴客的架势,心里也着实吃了一惊。
宴会设在水榭上,是一栋极其宽敞的屋子,四周枝繁叶茂,种植的佳木扶疏让人叫不出名字来,只是树荫浓密,绿叶垂绦,随风摆动,极其清凉。建筑水榭用的是极其名贵的楠木,散发着阵阵芳香,楠木难以长成,只有在川涧之中才有这样粗壮的材料可用作栋梁,怕得百年才得长成,长安城里富贵人家亦难得这样大面积使用,因为木材难得,运费又高,只用来做些床榻、几案之类。
那粗壮的壁柱上雕刻着各色花卉图案,云蒸霞蔚,美不胜收。水榭边的条案上摆放着各种器物,俱是黄金、碧玉、珍珠、琉璃、琥珀等名贵材料精制而成,看的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司马相如踏着氍毹——这是一种用牦牛毛织成的五彩地毯,跟随卓王孙,进到水榭当中,众人各各落座,那食案俱是黑漆彩绘,上面摆的餐具亦是珍品,小口广腹的金罂,涂金的铜耳杯,白银口缘的漆耳杯,以及金银镶裹的玉碗,这种玉碗是蜀地特产,俗称“蜀杯”,上百份餐具在水榭之中摆开,不揭开,光看这食器,亦已极为壮观。
“蜀中巨富,果然名不虚传。”司马相如一边缓缓走着,一边估量着卓王孙的财富,心里暗暗高兴,面上却是沉静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长卿,承蒙卓公和列位相邀,你虽身体不适,情有可原,但迟到之事,却不可不罚,为表诚意,你当自罚三杯以表歉意,你道如何?”待司马相如落座,在他一旁的王吉,即举起酒杯,站起身说道。
“应该,应该,应该。”司马相如一叠声的响应,也忙站了起来,旁边的婢女连忙为他斟了三杯酒。司马相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卓王孙拍拍手,一时间,乐师鼓瑟鼓琴,歌伎载歌载酒,水榭之中一片和乐。司马相如并不多言,只由王吉在那里给他大声介绍临邛的士绅富户,又说起梁王以及他所修筑的梁园。梁园之大,梁园之美,梁园之奇,天下人莫不闻之,惹得临邛多少青年才俊心亦心生向往之,只奈何天高水远,身不能至,听得司马相如在梁园待了四五年,无不好奇之至,王吉替他大肆渲染一番,末了招了招琴僮,将那绿绮琴拿了出来展示,“这便是梁王当初赠与长卿的。”
有那懂行的看了,将绿绮琴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拿在手上摩挲不停,不住赞叹:“果真好琴,”又见那琴背龙池上方刻着四字琴铭,曰:桐梓合精,便介绍道,“此琴桐木为面,梓木为底,采用二者精华,是以为桐梓合精。“
“这用桐木为面,可有讲究?”
“《太古遗音》记载:‘伏羲见凤集于桐,乃象其形’,故削桐‘制以为琴’。昔神农氏亦‘削桐为琴,绳丝为弦’制琴,以教天下之万民。这梧桐木生于山石之间,能知节令,最有灵性,所以凤凰只愿栖于梧桐之上。这梧桐树树干光洁又直立,不生枝节,纹理细密,木质却极其坚硬,作为乐器,声响更清亮悦耳,所以自神农氏以来,斫琴都以桐木为最佳,只是上佳的桐木极其难得,可遇不可求。这把琴确实是上古名琴,也不知梁王从何处得来?”那人一边讲解一边抚摸,大有爱不释手之意。
众人听了,也都随之赞叹。
“皇上的亲弟弟,就是那天上的嫦娥,也不怕要不到,何况区区一张琴。”有人笑道。
“正是,正是,天家富贵,岂是我等可以仰望的。”旁边有人附和。
“且不论梁王从何处得到此琴,梁王以如此名琴相赠,公子想必是曲中高手,今日难得有缘,不知我等是否有此耳福,得听天籁之音?”另一人看着那琴对司马相如笑道。
王吉听了,拍手附和:“正是,正是,长卿,今日必得抚琴一曲,为我等洗洗尘心。”说着,躬身一揖,极为恳切。
司马相如无奈,只得回道:“众位如此盛情,长卿岂能推脱?”
“好、好、好。”卓王孙笑着对厅上的乐师、歌伎挥挥手,“你等暂且退下。”
堂中众人都回归原位,尽皆坐好,等着司马相如一展琴艺。司马相如看了看琴僮,琴僮对一旁的侍女道:“我家公子抚琴前必得洗手、焚香。”
卓王孙听了,忙不迭的传唤人去取来清水、点燃香炉。
待诸事完毕,琴僮将绿绮琴放在案上,司马相如这才摆正坐姿,抬手抚琴。
为了这天的宴请,卓府大管家提前多天就命婢仆洒扫庭院,整顿家什、餐具,采买食物,将那平日里储藏起来的珍贵器皿一样样拿了出来,里里外外装饰一新,弄得人仰马翻,合府为这场盛宴张罗了好几天,就等着这一刻。
司马相如日中才到,又兼这一番做作,早就传得内宅里亦人人得知,不知道这位县令大人的贵客到底何许人也,听到他要弹琴,侍女们争相传颂,里外通传,不多会儿就传到了内宅。府里上上下下忙碌了一天,这时无不忙里偷闲,悄悄呼唤了姐妹们,三五成群的凑成堆儿,你推我搡,前来观看,轻声笑语,将水榭一圈又一圈围得个水泄不通。
卓王孙原配夫人离世多年,留下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文君居长,宜君居幼,独子皓君居中,卓王孙与夫人情感甚笃,见子女幼小,不敢续弦,怕孩子被苛待,独自一人为父又为母,将孩子们养大,与几个孩子感情极深,尤其是长女文君,更是爱若珍宝。
文君亦是聪慧过人,十一通文墨,十二识宫商,十三诵诗书,十四学管家。十五岁,刚及笄,夫家就要求娶亲过门。卓王孙虽万般不舍,也不能将女儿留在身边一世,只得含泪送女儿出嫁。
谁知,不过一年,夫婿一病不起,既而身亡。文君小小年纪便成孀妇,卓王孙不忍女儿在夫家寒窗独守,怕她受委屈受拘束,便将她接回娘家,再作打算,反正家资富饶,就算养她一生亦不算大事,只看她自己的心愿。
宜君年纪还小,见外头热闹,便拉着姐姐,定要去看热闹。文君听说贵客擅长音律,心痒难耐,便与宜君一起,在侍女的环绕之下,来到水榭外头,隔岸聆听。王吉听到外头环佩叮当,知道必是卓文君到来,对司马相如使了个眼色,轻轻一笑。司马相如心领神会,便眼观鼻,鼻观心,收敛心神弹奏起来。
文君在外头,只听得一时峨峨兮若泰山,一时洋洋兮若江河,不由得心醉神迷,闭目倾听。一曲终了,尚自沉醉其中,宜君推她,亦浑然不觉。
“姐姐?”
文君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见妹妹使劲的摇晃自己的胳膊,便道:“怎么了?”
“哥哥在问你呢?”
文君这才注意到,皓君在一旁正一脸期待的看着她,“姐姐,这是什么曲子?那司马相如在拷问大家,要是大家都回答不上,这脸可要丢到长安去了。”
“我道何事这样惊慌,我告诉你,”文君笑道,“这是一曲《水仙操》,乃是俞伯牙所作,伯牙昔日师从于连成先生学琴,三年而不成。连成见他只学得技巧而无灵气,便告诉他,自己的师傅方子春在东海,跟他学能够通达性情,而不至流于表面。于是,连成便携了伯牙去到东海。连成去寻找师傅方子春,伯牙一人居于东海之上,四顾无人,只见得大海空阔,群峰高远,听得浪涛阵阵,萃鸟啾啾,只觉天地间唯己一人,悲从中来,方才感到,琴,乃情也,非技艺尔。这时情至肺腑,坐下抚琴一曲,是为《水仙操》。”
皓君听了,频频点头,“幸得有姐姐在此,姐姐博古通今,才华过人,谅他再怎样的大才子,再也难不住姐姐,呵呵。”
“油嘴滑舌。”卓文君拍了一下弟弟的胳膊,笑道,“你不需要讲那么多,我教你两句诗,就足够唬住他了。”
“什么诗?”
“繄洞渭兮流澌濩,舟楫逝兮仙不还;移情愫兮蓬莱山,钦伤宫兮仙不还。”
“这诗怪好听的,就不知道什么意思?”皓君与父亲性情相仿,从小不爱读书,只爱与人周游,经商做买卖,卓王孙万贯家资也需要他继承,见他不爱诗书,也不强求,所以皓君头脑虽灵活,文墨却不甚通达,只些须认得一些字。
“这是当日俞伯牙在东海之上,在感而发念的一道诗,你不用知道什么意思,只要念出来,那司马相如自然知道,断不敢轻视你。”
“好,听姐姐的准没错。”
“去吧。”文君笑道。
哪里又需要皓君进去说,侍女们由外到里,你传我,我传他,早已传到了水榭之中。司马相如听了皓君的讲解,点头称善,王吉笑道:“长卿,你欺我临邛无人,今番可知错了?”
“知错,知错,不用多讲,我自己罚酒三杯。”司马相如笑道,以手示意琴僮收拾了绿绮琴,便自斟自饮了三杯酒。众人见他如此,也一笑了之,纷纷前来劝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不知不觉已是华灯初上,宴席未散,司马相如已经喝得醉意朦胧、步履踉跄,就要醉倒在地了。王吉看了,忧心不已,不断对卓王孙表达歉意。
“王大人与贵友上门,是我卓府的荣幸,不过酒醉而已,何足挂齿。我卓府别无长物,唯有这空屋子数不清有多少,我这就命人收拾一间,让他住下,待明日酒醒再回去就是了,王大人不用忧心。”
“这,多有打扰,怎好意思?”
“王大人若是再要客气,便是瞧我卓某人不起。”
“不敢,不敢,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有劳卓公了。”
“好说,好说。”卓王孙摆摆手,吩咐下人,“来人,收拾一间上房,扶司马公子前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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