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觉寺 | 电光影里的镰仓五山

1

镰仓古迹繁盛，与奈良、京都鼎列，合称日本三大古都。

奈良、京都依唐制而建，而镰仓则取法于宋朝——彼之禅宗、理学已趋成熟——而处处显现出敦厚峻烈的武家风格。镰仓幕府主政，“以中国为师”是日本已持续了近六百年的国策，直至南宋灭于蒙古方告终结。宋文明在东瀛最后的余蕴因缘，可说集中在了镰仓。

这次单讲圆觉寺。

2

公元1273年，抵抗蒙古大军狂风怒涛般的攻势五年后，襄阳、樊城这两面守护南宋的坚盾终于碎裂，全城遭屠尽，接着安庆、池州亦失守，南宋的长江防线崩溃，侵略军开始向整个东南方肆虐。过程中，一队蒙古军包围了温州能仁寺，劫掠之后是例行的屠杀。面对刀锋，寺里的一位中年僧侣异常平静，留下了一首辞世之诗：

乾坤孤筇卓无地，

喜得人空法亦空。（1）

珍重大元三尺剑，

电光影里斩春风。

“生命是一场电光火石般的幻觉……蒙古人的剑是斩向了我，还是斩在了春风上？”

崇信藏传佛教的蒙古士兵被震摄，行礼退去，僧人得幸免。

这人是临济宗高僧无学祖元，这首诗名为《临刃偈》。

3

1279年，最后的南宋王室与部队在崖山覆灭，十万军民绝望中投海殉国。文天祥在囚禁他的敌船内目睹了末日惨况，失声痛哭。

同年，信奉禅宗的镰仓幕府领袖北条时宗遣使来华，希望寻找一位中国高僧到日本弘传佛法，并接替刚刚过世的兰溪道隆，掌管日本级别最高的禅寺——建长寺。

北条时宗选中了无学祖元。在给祖元的信里，这位年仅30岁的日本统治者写到：

“时宗每忆树有其根、水有其源，是以欲请宋朝名胜助行此道。”

宋朝名胜，然而宋朝在哪里呢？根已断，源已竭，祖元躲过了蒙古人的刀锋，可他的祖国却像春风一样四散消佚。痛苦的祖元答应东渡，临行前他赋诗道：

世路艰危别故人，

相看握手不知频。

今朝宿露亭前客，

明日扶桑国里云。

8月，祖元登岸。北条时宗对其行弟子礼，拜为日本国师。

从此日本禅宗声势日隆，与天台、真言二宗分庭抗礼。

4

一年后，镝鸣再起。忽必烈遣使入镰仓，要求日本臣服。幕府朝野惊怖。

众大臣纷纷主张降元，以免重蹈南宋亡国覆辙。作为统帅的北条时宗难以决断，问计于无学祖元。祖元的回答是：

“莫烦恼，蓦直前进” （2）

时宗豁然领悟，斩杀来使，向蒙古宣战。

起勇猛心，菩萨亦能做狮子吼，怖伏百兽。

5

1281年，被激怒的忽必烈倾南北之兵，分两路攻入日本。

北条时宗率领武士团在博多与强大的蒙古-朝鲜联军展开决战，史称弘安之役。决战前，北条时宗刺破手指，血书《金刚经》、《圆觉经》奉纳于祖元，祈求释迦以不可思议之佛力护佑日本。在八幡宫，祖元登台祈福，颂偈曰：

精诚所感动，

滴血化沧海，

一句一偈，

悉化神兵。

如襄阳、樊城战役再现一般，登陆后的侵略军遭遇了决死抵抗，始终无法突破北条军的防线。双方苦战三个月，胜负未定之时，“神兵”真的如期降临了——一场持续四天的强台风摧毁了蒙古人海上的大量船只。后勤断绝，纵横四海的蒙古军终于崩溃。“蓦直前进”的日本人免于亡国。

此役后，始有“神风护国”之传说。

此役后，大量镰仓武士皈依临济宗。禅、武渐一体，乃成日本武士道。

6

为超度弘安之役的战殁者，北条时宗决定兴建一座禅寺。无学祖元将成为禅寺的开山祖师。相传寺庙修建之时，挖掘发现了古版《圆觉经》，所以将其命名为“圆觉寺”。《圆觉经》是大乘佛教经典，讲圆满觉悟之法。经文说，通向觉悟的道路上，需要远离种种幻相。

蒙古刀剑是幻相，大宋故乡是幻相，在日本的一场经历，大概都是幻相。

生死是幻相，佛法是不是呢……连幻相本身也是幻相。

尸横遍野，满目疮痍，胜利的异乡人举国欢庆。这些大概会让人感到空虚吧。

离远离幻，亦复远离。

已经走了这么远，可佛说还是不够。

7

后世的幕府，评定了“镰仓五山”。圆觉寺在其中排位第二，仅次于建长寺。

五山，象征着释迦成佛后的五个修行处，原指祇树给孤独园，鹿野苑，竹林，大林和那烂陀。南亚佛国湮灭，宋人把五山搬来了华夏，称南宋五山。目睹南宋灭亡，镰仓幕府又把五山定位在了日本。

那时没人猜到结局。因为弘安之役的巨大损耗，镰仓幕府的财政状况已经急剧恶化，终致天下动荡。五十年后的一场叛乱中，叛军攻入镰仓，北条一族被屠尽，幕府灭亡。

8

如今的圆觉寺，樱花季节游人依然不多。

明治时期旧铁轨旁，禅宗样的山门像个呆拙的农人，伫在绚烂花海里手足无措。入口处一只微胖的成年花猫代替了四天王。游客多是举止迟缓的老者，三五成群且走且停，一旁偶有青袍僧人疾行而过。山风起时，有满谷竹林飒飒作响，像万人的叹息。

这便是圆觉寺了。

而五山又在何处。

9

是幻象，便有曲终人散时。电光影里，英雄败尽强敌，而束手于无常。

弘安之役后三年，北条时宗患病。作为祖元最卓越的弟子，他决意回到师父身边，去圆觉寺出家为僧。在出家的当天晚上，时宗逝世，年仅33岁。他的雕像被供奉于圆觉寺佛日庵御灵屋。

时宗的英年早逝令他的老师悲伤，但在火葬仪式上，无学祖元依然笑着说：

世相难期，

空华易落。

一笑翻身，

兜率相见。

不久祖元便辞去了主持之位。

他在两年后圆寂，被埋葬在圆觉寺的后山。

注1：wiki上为“喜得入空法亦空”，显然“入”字改为“人”字更佳。

注2：“莫烦恼"三字为手书，“蓦直前进”存在否有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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