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经历本身就是答案

　　为什么要养猫呢，经历这些，不痛苦吗？

　　当然痛苦，人活在这个世间，只要建立起了任何羁绊，怎么可能不会痛苦呢？多少年来，我尽可能少地结下因果，任何时候都保持提起一个登山包就可以走的状态。因此我能在许多艰难时刻保持头脑冷静，心平气和，哪怕是对自己的遭遇都带着一种淡漠的情绪。带着猫咪四处求医的一个星期里，我尽量控制自己的内心不起任何波澜，反复告诫自己生老病死都是这个世间的常态，不应该对任何结果感到意外。我只需要全力去做救治这一件事就好，剩下的事情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但是，当我看到猫咪第一次试着恢复进食的时候，眼泪突然抑制不住地流下来。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的内心中一直隐藏着何等样的苦痛。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再次见到啪嗒，我想我可能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记得第一次我在猫舍看到她，她正躲在猫架上一层，探出半个身子用爪子猛槌下面的一只小公猫的脑袋。猛槌几下，她就飞快地缩回去。小公猫呆呆傻傻的，慢吞吞抬头四顾，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就只能郁闷地低下头去继续趴着。然后啪嗒就再次出手，一通猛槌，手速快到有残影……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我喜欢她的性格，觉得她和我有一样的恶作剧气质，是自己人。

　　因为是母猫的缘故，大多数人都不愿意选择她。我一周里前前后后去了三次，周围的猫一只只都被送走了，但是她始终留在那里。每次去的时候，她都会走出来，在我的脚边绕来绕去。见我不动，就靠在我的腿上蹭痒痒。但是也绝不谄媚，更不撒娇，绕三圈蹭两下，就自顾自走开，带着全部的骄傲和尊严。到了最后，我一咬牙把她带走了，心里说：与其被人不情不愿地带走，过上难以预料的生活，起码在我这里她能过得自由开心。只要我还能写字，她还能缺了猫罐头不成？又能差到哪里去？

　　今天回过头去想，啪嗒因为来了我家，因为我喜欢她，因为我希望她成为家庭里的一员，所以我愿意一次次送她去医院，我愿意上微博发帖求助，我愿意买实验性药物赌5%的机会。照顾她当然麻烦，看到她生病当然痛苦，可是，一想到她如果去了别处，过上另外一种生活，也许一早就被主人放弃，任她自生自灭……单是那种想法就让我倍加痛苦，那种对她的命运无能为力的感觉并不会比现在轻松多少。

　　我想啪嗒应该知道我的想法，虽然她大部分时间对我不冷不热，但是每天总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会自己跑到我身边，把脑袋靠在我的脚上，伸手抱着我的腿，迅速坠入梦乡。如果我在她的心目中和她的窝一样安全，那么当初我的选择就没有错。

　　选择养一只猫，就是选择了痛苦。除去生活中的种种不便，猫咪可能的怪脾气、发情期、撕咬物品、罹患疾病，从根本上说，相对于我们人类漫长的生命而言，猫的一生太过短暂。任何一个养猫的人，一生中总是会看到自己心爱的猫咪先行而去，这是不变的命运，也是注定的痛苦。在《指环王》里，精灵族的阿尔文公主拥有近乎于无限的生命，然而她的爱人阿拉贡只是一名凡人男子。在她无止境的生命之中，阿拉贡只能陪伴她极为短暂的数十年，和她的生命相比，那几乎只是一呼一吸之间的事情。她的爱情有意义么？她的爱情会带给她无尽的怀念和悲伤，她还值得去爱么？她的爱人会化作泥土，他们的故事会被世人遗忘，他们的名字会被时光的尘埃重重掩盖，那么，他们为什么要相爱？

　　因为在另一种人生道路上，没有这些经历。阿尔文公主的漫长人生只是活出了生命的长度，但她不曾体验凡俗之爱带来的酸甜苦辣，因此她并未真正体会生命本身。如果她不曾在人生中受过苦，那么就谈不上她曾经活过，因为在永恒的幸福中其实并无任何事情发生，一切不过是昨日的重复罢了。因为有了和阿拉贡的那些经历，才使得她的生命拥有了意义。这意义不在于拥有了无穷的时间，而在于其中的某一瞬间是如何度过的。

　　直到现在这一刻，我也不确信啪嗒是否能够痊愈，正如我依然不清楚是什么导致她生病，又是什么让她好转一样。我更无法确信这样的好转是昙花一现，还是会从此柳暗花明，雨过天晴。要说这是一种痛苦，那它的确是的。我不单为她感到痛苦，从她进家门第一天开始，我就为她烦恼，为她担忧，为她愤怒，为她焦虑……但是同样的，她也带给我欢乐，带给我宽慰，带给我平静，带给我放松。最重要的，是她靠在我的腿上睡去，让我感觉到的那一点点重量。有那一点点重量，和没有那一点点重量，人生对于我而言意义截然不同。

　　依然会有不确定，会有不可计数的不确定。我无法预见将来会有怎样的喜怒哀乐，我也无法预见啪嗒的猫生里会有怎样的跌宕起伏。所以，当我们要言说欢乐或者痛苦，大概就无法用一时的得失来计算衡量。你很难说养一只猫是好的还是坏的，总归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诚实的答案是“我不知道”。我并不想现在就谋求一个答案，或者把自己某一刻的感受作为答案，因为养一只猫并不是一个结果，而是和猫咪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刻。我想我应该这么说：世间并不存在某种抽象的猫，每一只猫都是具体的，就像是我的啪嗒一样。我有一只叫做啪嗒的猫，她有时候喜欢爆槌别的猫咪，有时候喜欢抱着我的脚，有时候喜欢神气活现站在乐高积木上，有时候则会生病住院，还弄不清楚什么原因。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养猫是一种麻烦，照顾猫是一种负担，猫生病了是一种痛苦，所以要问一句为什么要养猫呢。旁观者永远不能理解这件事，因为他们不知道在人生的诸多生灭得失之间没有那么多为什么，经历本身就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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