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2

尽管秦故并不是天生一副谄媚的皮囊，但谢瑞见不惯他堆着笑脸跟外国人说话的样子。但想到自己实在不擅那饶舌的腔调，谢瑞也只能接受。

他想伸懒腰，又怕不雅观，只能扭扭，假装环顾四周。

这次跟英国人的会面选在了一间老字号的酒楼，名字没记错约莫是叫“望蜀居”。他不常下酒楼，所以地方是秦故定的。进店时，掌柜的同秦故打招呼，言语间似乎说到秦故和刘惜锦几个月前的订婚宴也是在这办的，这让谢瑞有些生理不适。

刘惜锦今天也在，一来甲骨的研究她之前也有参与，二来刘老师的遗产还有她的一份，做个见证倒也无可厚非。她跟秦故都留过洋，这等场面应对起来也无困难。

坐在圆桌对面的有三个外国人，两男一女，另外还有个中国女人。这个女的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个子不高。从衣裳面料上的刺绣工艺可以看出来，她的穿着颇为讲究。但她从进场后就一直没说过话，一双眼睛似有思绪。

许是对方原本备了个翻译，谢瑞想。这些人把自己从千里外叫到北京，叫了一桌子的菜，现下丝毫没有任何要询问和动筷的意思。原本最该说话的两个人，此刻却最安静。这场面严肃中透露着一丝滑稽，谢瑞忍着不笑，但饥饿出卖了他。

谢瑞的肚子叫了起来。

这几个英国人和秦、刘的交谈原本也陷入胶着，这一声咕噜倒缓和了一些。英国女人趁机整顿了面容，带着微笑说：“谢先生，不用见外，请动筷。”

好流利的北京话！谢瑞惊讶。他也不客气，就拿起筷子，说道：“谢谢理解。”说罢狼吞虎咽起来。

围桌的几人也都纷纷动筷，只有对面的中国女人还端坐着，谢瑞更加肯定她是个翻译了。

“这位是英国历史学者道格拉斯先生，”秦故介绍棕发外国老头，说道：“他从事东方文物调查和研究已经十几年了，是个行家。”

谢瑞心想英国人研究历史，研究到东方来，倒也是司马昭之心了。秦故大概有所察觉，补充道：“他是刘老师生前好友。我们离京的这些时日，多亏他帮忙照拂。”

谢瑞挤出一个笑容。

“这位是琼斯爵士，在英国皇室有很高的威望。”一个长相还算斯文的高个中年男子点头示意，他留着滑稽的胡子，似乎用发油之类的东西仔细打理过。

“而真正想见你的，是……”秦故顿了顿。

外国女人举杯，说：“谢先生，你好。我叫Sherry，你可以叫我雪莉。”

“雪莉你好，我叫谢…谢瑞。”谢瑞顿了一下，他停箸举杯，也不看对方便一饮而尽。

“谢先生好酒量。”雪莉称赞，而后也饮尽杯中酒。她笑脸灿烂，面若桃花，道：“谢先生，我俩年纪相仿，名字还颇有缘分。按中国的说法，或许几百年前是一家。”

看着对方的高鼻梁和蓝眼睛，谢瑞摆摆手，说道：“那不止，我俩是一家估计得到几万年前了。”

在坐的都被谢瑞的这句话逗笑。他偷偷的瞄了一眼刘惜锦，看她眼睛不在自己身上，自认无趣地又闷了一杯。

“谢先生好有趣，”雪莉笑道：“我们今天不说几万年那么久远的，只说三千年前的。”

“你们想知道什么？”

“听说谢先生从殷墟甲骨中破译出唐宋时期的文人作品，我感到十分好奇，”雪莉正色道：“这几个月的时间，我将秦先生保存的一些甲骨送回英国，做了全面检查。痕迹确实属于三千年前，没有现代作假的可能。我对这种现象十分感兴趣。想就此跟谢先生讨论看看。”

“你的中国话说得不错，”谢瑞起身，说：“但你们经过谁的同意，敢把中国的甲骨带回英国？”

秦故见状，忙要拉着他坐下，说：“途安，这事我知情。”

谢瑞闻言，将手抽开，怒道：“你在福州怎么跟我说的？合着你不仅要烧了我的东西，还要把东西给人家送上门？秦鹊声，我可真是看走眼了！”说罢就要转身离场。

道格拉斯原本正跟琼斯交谈着，突然见谢瑞起身，二人眼中都充满疑惑。刘惜锦离门最近，她起身来拦，却等来谢瑞一个冷膜的眼眸，怯生生地让开了路。

谢瑞把手搭上门，却发现自己不管怎么用力，包厢的门都纹丝不动，怎么也开不了。

“把门打开！”谢瑞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能送一块甲骨，就能送第二块、第三块…我受够跟你们这种伪君子侃侃而谈了！”

“谢先生果然快人快语，”雪莉鼓掌，面含微笑道：“你大可试试，如果你能离开的话。”

谢瑞进门时留意过，这包厢的门并无锁死的机扣。他不知道对方使了什么把戏，只得立在门口。

“你真的以为是你找到了甲片？”

一直安静的那个中国女人说话了。

谢瑞看向她，她面容如常，只听她道：“我听过关于你的故事。谢瑞，光绪七年年生人，今年二十又九。幼年双亲病逝，寄养于姑父王祭酒家庭。对甲骨文颇有天生灵根，因此长期在殷墟遗址参与现场勘探。后逢战乱，王祭酒身殁，其子将甲骨遗产转卖刘先生，你伪装身份入刘府，欲伺机夺回。最后拜服于刘先生的高风亮节，于是表露身份，加入甲骨研究团队。七年前《铁云藏龟》出版，你却离开了刘府。”她顿了顿，道：“这些年你可让我好找。”

“找我？”谢瑞疑惑道。

“是的，”雪莉接过话，说道：“坦白说，我们并不对你们的历史多感兴趣。历史永远是胜利者的战利品。我无意贬低，但事实就是如此。今天琼斯爵士在场，他的军队配备了最新式的枪炮，正驻扎在据此三公里外的办事处。如果他喜欢，他大可以直接将整个刘府搬到英国伦敦。之所以现在我们能坐在这边交谈，正是因为这位女士。她手里有我们真正感兴趣的东西，而她答应把东西给我们的条件就是找到当时挖掘到甲骨的人。”她做了个手势，示意谢瑞坐下。

谢瑞虽满腹疑惑和气愤，但还是坐了回去。秦故额头满是汗珠，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长舒一口气。

“重新自我介绍，英国皇家学会Q4光子研究实验室研究员，雪莉杨，”雪莉说道：“这位女士大约一年前找到我们，给我们展示了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但我们至今还不知道她的姓名，所以只好私下称她胡小姐。听她说谢先生掌握着更奇妙的能力，所以我们才打扰各位。”

“我有什么能力？”谢瑞感到莫名奇妙。

雪莉耸了耸肩，看向那个女人。

“我不姓胡，但随你们称呼”，她一边应着，一边摊开了手。谢瑞只觉眼前一晃，再定睛一看，她的手上突然多了一个杯子。他下意识看向自己身前，竟然是自己的酒杯不见了。

雪莉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胡女士第一次展露手段，但仍不免感到惊叹。秦故和刘惜锦显然愣住了，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只要我愿意，这个房间，乃至整个北京城的物件，我可以随意腾挪。”胡女士放下酒杯，摊开的手掌上忽然出现一个精致木盒。

秦故认出来，那正是自己托典当行保管的家传书稿。他神情紧张，却又怕被眼前的强盗掠走，并未做声。

胡女士饶有趣味地看了一眼秦故，又转目光到谢瑞身上。她的指腹在木盒上打着节奏，徐徐地说：“这叫‘芥子须弥’，他们想要这个，我想要你，我们做了个交易。”

“好了，到此为止，”雪莉说道，她跟琼斯爵士低声交谈了一阵，用英文说道：“秦先生，刘小姐，接下来的事你们不方便再继续参与了。许诺于你们二位的大院收藏，我们原封不动奉还，大英帝国保证你们二位的安全。事成之后，还有更多的礼物会送到刘府。现在，请你们离开。”说罢伸手示意二人离场。

秦故摆弄了一下眼镜，悻悻地起身。他缓步离开，眼光不敢与谢瑞有交流。刘惜锦满脸疑惑，她拉住秦故，低声问道：“不是说就跟途安见个面，为什么让我们先离开？”

“他们在说什么？”谢瑞问。

“途安，他们需要你留下来配合他们完成工作。我们需要先离开。”秦故回道。

“那是多久？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刘惜锦言语中夹杂恐慌。

见秦故一声不吭，谢瑞突然释怀了。

“看来不仅英国人跟这女的之间有交易，你跟英国人之间也有交易，”谢瑞怅然道：“而我，就是你秦鹊声的砝码。”

“是事已至此！”秦故沉声道：“家国积弱，非我一人之力可以挽颓势于万一。我想的，无非是乱世中求一隅偏安。我还有更重的责任。你也有！他们说了，只要你配合他们的研究，他们五年内不会再染指我国土地。我请你记住一件事，韩欲疲秦人，使无东伐……”

谢瑞恍惚。他知道，秦故在用战国时韩国遣水工郑国为秦国修渠，消磨秦国人力物资，为韩国争取喘息之机的故事来提醒自己。他并不认可，但经此一事，便是从此间离开了，他们之间也再难回到当初心境。届时华夏广阔，而自己仍是无处可依。

秦故的确是在守护着刘老师的，谢瑞怅然。他想到自己如今赤条条仅此一身，顿时释怀，他回道：“你们走吧。”

秦故扶了扶眼镜，他眼神空洞，朝谢瑞点了点头。刘惜锦见此，默然无语，她拉着秦故，二人从厢房内离开。

“《资治通鉴》秦纪始皇帝元年，”雪莉笑笑。

谢瑞心下一凛，面上镇定，笑道：“雪莉小姐好见识。”

“过奖，”雪莉笑道：“了解一个国家最好的方式是了解他们的历史。但我还是要提醒谢先生，史书中有秦纪，却无韩纪。”

她笑了笑，而后长舒一口气，低头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个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她对谢瑞说：“时间不早，那我们也走吧。”

“去哪？”

“London，”雪莉放下筷子，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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