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6-20 21:30:41 | 作者:何以解忧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0次
(番外)
祖父病了。
虽然我请了许多太医院的至交好友来为祖父诊治,可他们都说祖父无法熬过这个寒冬。
祖父是先帝近身卫队天策卫的首领。天策卫是最高阶的羽林卫,共有一十九人,他们都是一等一的绝顶高手,祖父也不例外。
祖父是个宦官,小的时候被卖入掖庭,净了身之后本来是要做太监的。可是祖父性情耿直,自小就学不来阿谀奉承那一套,所以处处受人排挤。后来祖父因为打翻了一只瓷碗就要被断手断脚,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偶然经过救了他,自此之后祖父便死心塌地地跟在先帝身边。
祖父不会阿谀奉承,却是练武奇才,用了十年的时间就坐到了天策卫的统领指挥使的位置。
可是在接下来的五年中,祖父的一身绝世功夫就被废得一干二净了。
先帝东征那年,班师回朝途中于洛阳遇刺,祖父护驾时废去了左臂。之后先帝北伐,当时的太后娘娘出身草原,由于不忍心看到家乡部族遭受灭顶之灾,她从城墙上跳了下去,以死要挟先帝退兵。祖父飞身救下了太后娘娘,自己却摔断了一条腿。
古往今来,宫廷之中都是些可怜之人。
此后,先帝虽然在北伐中大获全胜,可草原上的各个部落就像是雨后春笋一般,此消彼长。不出十年,草原上就又兴起了一支更为强大的部落。
朝中李杨两姓明争暗斗,东部时局迟迟未稳,万般无奈之下,先帝只能选择和亲。
和亲之后,先帝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我受命入宫为先帝请脉,可我心中十分明白,先帝的病并不是因为他经久未愈的咳疾,而是心中壮志未酬的苦闷。
先帝与他的父亲文皇帝十分不同。
祖父曾同我说起过那段黑暗的年代,整个王朝虽然看上去外表光鲜,却充满内忧外患。
文皇帝软弱,同弱小的南朝交好,专宠于先帝的生母思皇后,却放任宇文毅把持朝政大权。东方有帝国虎视眈眈,北方的游牧部族又侵扰不断。万不得已,文皇帝只能忍痛割爱,废黜了举案齐眉的思皇后,从草原娶了一位同自己的女儿一般年纪的小公主。
那便是纯皇后,祖父为了救她,从高耸入云的城墙上跃下去,摔断了腿,若不是有功夫傍身,只怕连这条命都没有了。
其实我明白为什么祖父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城墙去救她,因为当初是先帝给祖父下了密令,若是纯皇后试图逃走,祖父必须顺水推舟将她放回草原。那时先帝北伐,援军迟迟未到,几乎山穷水尽。若不是纯皇后在回到草原后力劝两方和谈,先帝断不可能绝处逢生,给予北方蛮族致命一击。而纯皇后却因此沦为了众叛亲离的罪人,除了以身殉国,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其他的去处。
祖父对此深感愧疚。
小的时候我总是好奇纯皇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是我每次问起有关纯皇后的事,祖父都只是说,“她娇娇小小的,和草原上的人长得不太一样。”
儿时的我觉得:祖父还没老,却已经糊涂了。
祖父三十几岁的时候收养了八岁的父亲做儿子,我及冠那年,祖父六十二岁。同是那年秋天,先帝崩逝于未央宫,谥号武皇帝。
先帝重病的那几日,我曾经跟着师父目不交睫地守在先帝榻前。这位行事强势果断,曾经平息叛乱,铲除奸佞,怀揣着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的帝王,此刻也不过是一个缠绵病榻,奄奄一息的老人。
我的师父名叫顾均,是太医院的翘楚,今年也已是七十岁高龄了。
我在先帝榻前一连守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日夜里,先帝醒了,对我说他想吃百合银耳莲子羹,还让我遣人回家去将祖父请来。我唤醒了正在小憩的师父,师父一听先帝竟然要吃百合银耳莲子羹,就骂骂咧咧地唠叨起来。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些年先帝每次咳疾发作,从来不先吃太医院准备的汤药,而是执意要吃百合银耳莲子羹。先前的几年里,先帝每每吃完师父准备的百合银耳莲子羹后并不多说什么,却突然在三年前咳疾发作那次吃完了同样的一份羹后就皱着眉头道,“味道不对,不是这个味道。”
我以为师父一时疏忽忘记了放哪种材料,师父却摇摇头在我耳边小声道,“陛下老了,很多事情记不清了。”
后来祖父进过一次宫,正好赶上先帝咳疾再度发作,祖父便强自撑着身体去厨房中做了一碗百合银耳莲子羹。先帝吃了后却点头道,“是这个味道。”
祖父会武,会作画,却从来不会做饭。那碗羹有三成都被烧糊了。
这一次还未等厨房将羹做好,先帝便又睡了过去。
祖父赶到未央宫时,已经是后半夜,这几日来先帝一直睡睡醒醒,所有人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天快亮时,先帝终于再次醒了过来,我把羹递了过去,先帝却摆了摆手,对我和师父道,“你们先出去吧,朕要同李望讲几句话。”
我并不知道那一夜先帝到底同祖父讲了什么,我同师父再次进殿时,先帝已经肝火上炎,气息奄奄,不出一个时辰便猝然长逝了。
我只记得那夜祖父从殿中出来时,哭得老泪纵横。在我的记忆中,祖父一直都是一个不苟言笑处变不惊的人,我从未见过他哭得如此伤心。
后来我问祖父,先帝崩逝那晚到底都同他说了什么,他迟疑了半晌才缓缓道,“先皇后。”
先帝的皇后是一位来自草原的公主,这位公主的年纪比先帝小二十岁,先帝却异常宠爱她。只可惜红颜薄命,这位皇后娘娘嫁过来六年后便因病去世了。先帝悲痛万分,追谥她为忆皇后。
先帝宠爱忆皇后之甚,连宠冠六宫的李昭仪都望尘莫及,可忆皇后却始终无所出。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宫中随处可见阴险毒辣的伎俩,师父曾经告诉过我,之前纯皇后就是被一纸毒方害得再也不能生育。
当时我初出茅庐,不解地问师父,“文皇帝崩逝得早,即便纯皇后再也不能生育也并无大碍啊。”
师父听后抬起手一巴掌打在我的后脑壳上,骂道,“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我也不想懂。身在宫中很多事情还是不懂为妙。
祖父知道许多宫廷中的秘事,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是从他的眼神中我可以看出,他深明宫中的那些尔虞我诈。现在那些事无论是对是错,都要随着祖父的生命一同消逝了。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再过两日便是除夕。家中的后辈按照祖父的喜好准备了祖父最喜欢吃的羊肉馅儿饺子,可祖父始终没能醒过来尝上一口。
祖父重病,家中人也无心情欢度新年,就这样前前后后挨了差不多十来天,一日祖父终于睁开了眼睛。
我连忙将所有人都唤来祖父榻前,祖父虽然是个宦官,却儿孙满堂。祖父释然地望了望我们,然后抬起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艰难地喘息道,“随我入土。”
接着他就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七日后祖父落葬,他临走前反复叮嘱的那件物品也随他一起被封入了棺木中。那是祖父最宝贝的东西,宝贝到他从来不让我们任何人碰。
祖父入殓的那一天,我终于翻开了那一本小册子。扉页的角落里写着一个娟秀的名字,月娥。
祖父同我提起过她,她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她在年少时同一个边塞将军定了亲,年满二十便可以出宫完婚,可就在她十九岁那年,那个将军却死在了北境的战场上。
其实我早就猜到,祖父的心中住着一个女人。因为她,祖父这许多年来过得很苦。
书册中的字迹与扉页上的名字一模一样,看来这原是一本空白的册子,所有的内容都是这个名叫月娥的姑娘一页页写上去的。
书中记录的东西极为琐碎,有一些诸如“体虚畏寒”的病理表征,还有一些几时晨起,几时入睡,每个季节的穿衣饮食,有些段落甚至详细到每日每餐喝出过几分色的茶水。后面的几页看上去像是几篇食谱,有马奶茶,枣子蜜饯,百合银耳莲子羹,烤红薯……大多都是些毫不起眼的东西。
当翻到最后一页时,一片绢帛掉了出来。
绢帛上画着一个女子的小像,她……
我呆看了那张小像半晌,却想不出任何辞藻来描述它。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美。
小小的脸庞,弯弯的眉,一双鹿子一般的杏眼透过画像望着我,似喜非喜,似愁非愁,虽是浅浅地笑着,却是那样柔软无助。
小像的一角用极细的笔触勾勒着一簇精致的花朵,花瓣绯红,肆意绽放。
我认识这种花,它会在夏季开满一望无际的草原。
它的名字叫做山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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