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月 · 五十

（五十）

帐外站着另外五个黑衣人，地上还倒着十几具尸体，有几个活着的士兵跪在远处的阴影里瑟瑟发抖。

李望牵给我一匹马，催促道，“娘娘快上马吧，陛下在永丰镇等着娘娘呢。这几日陛下日日担心娘娘的安危，如今娘娘安然无恙，陛下会很高兴的。”

这是李望第一次和我说这么长的话，我对他惨然地笑笑，翻身上马。

在我们离开那处营地没多远后，身后就传来了接连起伏的求饶和惨叫声。

皇帝的军队依旧驻扎在先前的地方，我又披上了一件黑色的斗篷，宽大的兜帽几乎把我的整张脸都遮住了。如今战事停息，军中的将士都放松下来，有些正坐在营火边谈天说地。李望十分小心谨慎，以防我的身份被人发现，我和他在军营外下了马，他让我伏在他的背上，然后背着我轻轻一跃就跳得比帐顶还高。他带着我在一顶顶帐子间穿梭着，最后直接落在了那顶最华丽宽大的帐子面前。

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已经快四更天了。

皇帝的帐子周围环绕着最高阶的羽林卫，他们都是皇帝最信任的人。李望将我放下来，从腰间掏出那块令牌给为首的羽林中郎将看，他看后点了点头，便让出一条路放我们进去。李望让我等在帐门外，自己先走了进去，过了片刻他就退了出来，在我耳边小声道，“娘娘进去吧，陛下在等娘娘。”

帐中灯火幽暗，我稳步前行，向着不远处那个身穿玄色金纹龙袍的人走去。我的双手掩藏在斗篷下，那柄银色的小刀顺着袖口缓缓地滑入我的手中。

可我还未走出一丈远，他就快如疾风地扑了过来，双臂牢牢地将我搂在了怀里。

他抚摸着我的发，不停地呼唤道，“娜娜，娜娜。”

我的头埋在他的肩窝，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锋利的刀刃割破了我的手掌，十指连心的痛也无法掩过我心中的悲凉。

我好恨。

我恨他害死了我的至亲之人，我更恨我虽然深知这一点却依然下不去手杀了他。

他捧起我的脸亲吻我冰冷的双唇，我却只是一直恨恨地盯着他看。

他见我不做回应，终于放开了我，接着试探着伸出手来，情丝脉脉地执起我的双手，却发现我的指缝间全都是血。他惊慌失措地掰开我右手的手指，在看到那把银色小刀时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痛心疾首地问道，“娜娜，你要杀我……”

我坦然道，“是。”

他又问道，“为什么？”

他自己做出的事情，如今却来问我为什么？

我的理智在那一瞬间彻底崩溃，我用尽全力将手中的银刀向他掷去，悲痛欲绝地吼道，“为什么？！我还想问问你，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闪身躲开飞来的刀锋，那把银刀跌落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洒了一地。

我冲上去和他撕打着，他紧紧地握住我的双臂，企图将我禁锢在他的怀抱里，我痛哭失声，双目通红地责问他道，“为什么？你连老幼妇孺都不放过，他们都是无辜的人啊！我的阿娘，她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她本来应该以享天年的。还有我阿姐的两个孩子，他们都还不会走路，他们有什么错？还有我的阿姐，是你逼死了她！”

面对我接连不断的质问，他只是把我搂得越来越紧，却始终不说一句话。最终我在他的怀里哭到筋疲力竭，只能伏在他的胸口不断地抽泣。

夜格外的静谧，他的手臂拥着我，我蜷缩在他的怀里，一时间我们平静得竟然像是两个超然物外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头顶忽然传来他淡然如水的声音，“娜娜，都是我的错。”

我默默地听着，并不回答，他的手掌轻轻地擦过我的脸庞，托起我的脸颊让我望着他。他又在我的唇上吻了吻，若即若离地道，“我会补偿你的。”

我嘲讽地低声笑笑，又摇了摇头，再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补偿我。

他继续吻着我，轻声道，“娜娜，我说过的，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让你光明正大地站在我的身边，作为我唯一的妻子。既然坊间早有太后已故的传言，回京后我便会顺水推舟，昭告天下圣母皇太后已然薨逝。随之我会让氏族大家收养你，这样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立你为后。从此以后，我为帝，你为后，你我今生今世不再分离。”

他兀自说着，我在他说话的间隙抬起头来望进他的眼波。他的眼波清澈见底，没有丝毫的遮掩和欺瞒，而我却感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的人。

自始至终他都不明白，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推开他，摇晃着站起身，对他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叹息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补偿我吗？死了的人再也回不来了，我也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了。”

他的脸上闪现过一瞬间失神的惊愕，他探身过来企图拉住我的手，乞求一般地唤道，“娜娜？”

我摇了摇头，拂开他的手，只是道，“我好累，我想休息了。”

他怅然若失地望着我，却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喊了李望进来带我下去休息。李望将我安置在一顶位于军营边缘且毫不起眼的帐子中，又为我仔细地包扎了手上的伤口。我沐浴换衣后躺在榻上，竟然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我已经很久很久未像今夜睡得这般安稳过。

自那夜之后，我和皇帝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我和他之间的症结已经无药可救，不见面反而最好。

可我却明白，他虽然不再念着见我，却在坚持不懈地搜索着纳兰残余部队的藏身之处。如今天气已然回暖，李准的援军也已赶到，皇帝此时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当然要趁胜追击，斩草除根。

我翻来覆去地思索着，想要阻止皇帝，救纳兰和阿姐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一命，或许只有这一个办法。

恍恍惚惚地过了十来天，一日清晨，几名斥候快马冲进永丰镇后，军营中再次响起了短促的集结号角声。不等那号角声散去，李望已经一闪身走进帐来。

皇帝早已大胜，如今军中却又号令集结，原因必然只会是他们发现了纳兰的踪迹。李望在此刻进来只不过就是要看住我，确保我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什么傻事。

我装作心急如焚的样子向帐外冲去，李望果然迅速拦在我身前，挡住了我的去路。与此同时，我屏住呼吸将右手扬起，握紧的手掌在他的面前轻轻晃过，一片白色的粉末如同迷幻的烟雾一般从我的掌间挥出，向他的脸上撒去。

我迅速后退了几步，见他正透过那片白色迷雾震惊地望着我，他朝我缓缓地伸出右手，似乎是要来封我的穴道。可还未等他向着我的方向迈出一步，他就东摇西摆地倒在了地上。

阿布齐的迷药十分强劲，吸入者既不能活动四肢，也不能说话，通常片刻之后便陷入昏迷。李望不愧是皇帝身边一等一的高手，中了迷药倒地后依旧挣扎着抬起手来想要抓住我的脚踝。他双目通红地望着我，嘴唇吃力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从他的唇形读出了他想说的话，他不停地重复着，“娘娘……娘娘……”

我又向后退了一步，他奋力伸出的双手抓了个空。迷药在此刻终于起了作用，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身体也渐渐地放松下来。

“你好好睡吧。”我有些愧疚地对他道，接着就毅然决然地转身出了帐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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