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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红楼里的……│越是渴望越是寂寞

时间: 2021-10-04 10:39:03 | 作者：高考语文杨洋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0次

我是红楼里的……│越是渴望越是寂寞

photo by Ocean

迷恋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无论多么忘我、多么卑微，始终无法得到一丝丝平等人格的回馈。仔细想想，你不是在爱，你只是在需要。

需要什么呢？

越是缺少的，越是要显耀。越是人前炫耀，越是心内空虚。

-１-

地道学痞

直到死，他在恍惚里还记得对方笑着对他说，“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

他一次次赌命赴约，他说，“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来，来，来。死也要来”。

这些誓言，早已经预示了他的命运。

他是《红楼梦》里一个可厌可笑可怜可悲的人，一个因贪图凤姐美色而被凤姐戏弄惩治至死的人，贾瑞。他不过出现过两个回次，也许你早不记得《红楼梦》里存在过这样一个小角色，也许你对他夸张荒诞的故事尚有印象。不过，伟大的经典就是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仿佛是会不断崛起高峰，永远能给我们新的视野，仿佛是不断变形的镜子，永远能让我们看到自己的另一种样子。

贾瑞，贾家一个远房的破落子弟。在这个枝蔓庞杂的大家族里，这位名字里有“玉”的玉字辈成员已经非常边缘，边缘到了《红楼梦》对他的家世不过只是一句：

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话说，像贾府这样大户人家，有能力把极好的老师请到家里来，给宗族内的适龄孩子们讲课，称之为义学，本质就是宗族内私办的学堂。贾家从族内找了一位名叫贾代儒的老先生来讲课，他的孙子自然也就有了资格来学堂里读书，代儒有事，还会让他暂且管理学务。这个男孩便是贾瑞。

贾瑞的故事基本只有两段。

第一段，在学堂内打架一事中，他被大家批评平日里“不正经”，无法服众，最后只好去央求秦钟、宝玉，才把事情平息下来。

你看了曹雪芹对贾瑞的评价，肯定不会对这个男孩有什么好感：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

——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贾瑞没有薛蟠的势力，所以没法霸道可怕，只能一面向恶势力贴着笑脸讨点便宜，一面又在弱势的子弟面前装大爷索钱财，是个道地的学痞。这种人，这等人，做恶人尚还不够恶，因为没有那种胆量和能力，做坏人还不够坏，因为没有那种头脑和手段。他最多不过是让人讨厌的角色。

我读小学时，班里就有一个这样的同学。见到高年级的同学就贴上去叫哥叫姐，遇到低年级的同学就上去翻兜找钱，不会写作业就服软央求学习好的同学借他抄，看到好东西就逼乖一点的同学就范然后给他买。

我记得有一次，一位很好的同学送了我一根棒棒糖，我品尝不过几口便上课铃响，于是我小心地把糖纸裹好，将糖放到口袋里后回班上课。下课放学，我边往教室外走边开心地剥开糖纸，正在这时，他从身后窜上来，一把夺走我手里的糖，凶狠地问，给我吃么？

我说，不行啊，这是……

他根本不等我说完，一下将糖含在嘴里，得意地笑问，现在呢，还给不给？

我只好说，好吧……

我读《红楼梦》看到这里时，想起那个小学同学扬着脸转身走掉的样子，恨恨地想，这种可厌的人物，就需要有个狠角色来整治他。就算不是我，我相信，正义的力量也会出现。

-２-

可厌可笑

贾瑞的第二段故事，就是被痛整的情节，这让第一次读《红楼梦》的我大呼痛快。

也不知道什么贾瑞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他居然喜欢上了《红楼梦》里最厉害的女性角色，王熙凤。

在王熙凤的面前，贾瑞完全就是一个可笑的大傻子。他从假山石跳出来那一刻，就开始向凤姐表露钦慕之情，被凤姐一眼看破企图，然后三言两语支走。哪想贾瑞后来又跑到凤姐家里剖白痴迷之心。凤姐先是诳骗他白等了一夜，他还不醒悟，居然又来找凤姐恳求私会。这一次，凤姐下了狠心，设局让他大受惊吓，贾蔷贾蓉又借机逼贾瑞签下契约日后赔谢银钱，最后又在冷夜里给贾瑞兜头淋了一桶尿粪。

贾瑞从一个可厌的学痞，被整成一个可笑的“糞青”，我初读到这里，虽然有一点被残酷的惩罚吓到，但总的说来，还是感觉一解当年恨的愉快。

不过也似乎没多久，我又开始同情贾瑞。一来，贾瑞实在太惨。只要你毫无意外地经历过人生中几次被拒绝的经历，就会发现被拒绝的确是难过的，但再难过也不必发展到被惊吓和索钱，至少不会被浇糞吧。二来，相比凤姐的手段，贾瑞实在是傻得可怜。我们作为旁观者，看着凤姐的手段一步步升级，而贾瑞还是“前赴后继”地去送死，最后也是笑不出来。

瑞瑞呀，你脑子怎么了？人家就是在委婉地拒绝你，你看不出来么，人家就是刻意不来赴约，你还是不明白——是的，是不明白，以及不甘心明白。

我读大学的时候，隔壁宿舍有一个男生，向来是晚睡晚起、悠哉散漫的。经常是其他人都要出发去上课了，他还是慢慢悠悠地在找另外一只袜子。但是有一天，他慢慢踱步地走进了宿舍，然后猛一昂头骄傲地说道，那个女生终于要和我约会了，而且是对方约得自己，而且是明天周六的一大早，六点钟在地铁口，见面去欢乐谷玩整天！

我们纷纷恭喜他。太不容易啦，我为他感叹道，追了这么久呢，那么你今天晚上不要玩游戏，赶快睡觉啊，明天的第一关就是要早起，六点钟就要去地铁口见面呀。

他十点整就躺到床上，我也不知道他睡着没有。总之，第二天我早起去图书馆借书时，见到他已经在刷牙洗脸了。出门前，我衷心地祝他开心、成功、幸福。

之后的事情就有点让人想不到了。

那天早上，我在图书馆呆了一个来小时。之后也不过就是七点多，我回宿舍取个什么东西，发现他的宿舍房门居然是虚掩着……我惊异地推开门，发现，他正坐在那里，打游戏！

我整个人都懵了，一把推开门问道，你干嘛呢，都几点了怎么还没出发？

他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说道，我去了。

我说，啊？

他说，我在地铁口等了很久，她都没有来，我又还打了好多电话，她都没有接。

我问，什么情况？

他又说，最后她终于接起来了，但她还没有起床，就在电话里笑着问我还真的去等她啦。

我说，啊，女生没起来吗，还是你记错日子了，不是周六么？

他悠悠地说，都不是。然后，他一字一顿地说，他，妈，的，她居然说，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是愚人节么？

我看到他居然还稳稳地坐在电脑前，双手放在键盘和鼠标上，要是我早就气得一下子跳起来了。

-３-

可怜可悲

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个女生压根没有想和他出去。不想和他去欢乐谷，不想和他出去玩一整天——总之就是不喜欢他。

但我的同学，看不出来，以及不愿意看出来。

不过你知道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

是我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办呢。他慢慢地转过头对着电脑屏幕，口中缓缓地答了我一句，我再问问她周日有没有空吧。

我站在他一旁，看着他在电脑里狂虐小怪，我忽然感到：喜欢一个人时的卑微，在任何一个旁人看来，都是可笑至极的，可在本人看来，却是美好的、热情的、英勇的。

我也忽然想起来贾瑞，然后惊觉贾瑞一点都不可笑，而凤姐却是如此残酷可怖。

重新再看贾瑞说的话，忽然觉得他很可怜。王熙凤明明是在戏弄他，他“喜的抓耳挠腮”，王熙凤说，“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他就赌誓说道，“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他被凤姐第一次戏弄完，回去又被贾代儒打板子、不许吃饭、罚跪读文章，明明已经很惨，结果过段时间见了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他又立刻赌身发誓说，“来，来，来。死也要来！”

历来大多对贾瑞的评价，简言之就是好色。我倒不以为然。

王熙凤是美女，又兼聪明伶俐，书内书外，谁不喜欢王熙凤呢，谁不好王熙凤的色呢——贾瑞算个什么，顶多说明他是个正常人。而且，大观园里美女那么多，贾瑞去到王熙凤家里还看到了平儿，他至少没像贾琏一样两个都喜欢吧。

那贾瑞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文学关心的就是人的问题，我们正是用文学的方法解决文学的问题。如果理解贾瑞为什么这样做，也就能感受到文学的力量。

首先，贾瑞和王熙凤之间并不存在任何意义上的爱情，他们之间既没有相互欣赏的特质和彼此认同的理念，也没有共同的立场和利益，毫无产生爱情的基础。两个人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说过的话也不过就是你舔、我骗。

有人说贾瑞爱王熙凤，我猜我们对爱的定义不太一致。我的学生都知道，议论的起点是给概念下定义。爱是一种深刻的情感，它超越了人性中原始的官能欲望。当黑暗中，贾瑞以为终于等来凤姐时，他嘴里说的可不是“我想你”，而是“等死我了”，叫的也不是“我的爱人”，而是“亲娘”“亲爹”。

不信你来看瑞大爷“真情”流露的时刻：

贾瑞便意定是凤姐，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那人只不作声。贾瑞拉了自己裤子，硬帮帮的就想顶入。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红楼梦》是一面镜子，一种自视为爱情的盲目站在它的面前，照出的是人性和欲望。

第二，贾瑞不是喜欢王熙凤，而是需要王熙凤，他需要的是他所缺少的东西：关爱和尊重。

父母早亡的贾瑞由祖父养大，而贾代儒“素日教训最严”，想必贾瑞从小就是被罚被打。严格的老学究与青春少年的关系，恐怕是冰冷多于温暖。你看贾瑞在学堂里，一味倚仗薛蟠，这不奇怪么。你的祖父是学堂里的大教授，干嘛还要去依靠一个霸道同学呢。原因在于贾代儒根本无法为少年贾瑞提供一个心里的安稳和依靠，有了薛蟠，贾瑞才有安全感。

有了安全感，人还想要荣誉感。在学堂里，大家都骂他“不正经”，但是在凤姐面前，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尊重”。凤姐也不过是假意说了一句，“你很好”，已经是不能再敷衍虚伪的客套了，但贾瑞一生中从来没听人对他说过一句“你很好”。再等凤姐说，“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那他一定已经把凤姐当作了最懂他、最欣赏他的知己了。

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

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人都渴望被保护和关爱，缺少同情心、同理心而过于严格的管束，只会激发对方病态地寻找对保护与关爱的补偿。贾瑞一方面用贾代儒对他的严苛向其他同学索要吃喝，一方面又寻找仰取薛蟠的势力，还是“图些银钱酒肉”。这也难怪学堂上下都看不起他。这时候，在贾府里有权有势的凤姐，又对他笑脸以迎，那自然成为了贾瑞内心里最温暖而强大的靠山。

迷恋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无论多么忘我、多么卑微，始终无法得到一丝丝平等人格的回馈。仔细想想，你不是在爱，你只是在需要。

需要什么呢？

越是缺少的，越是要显耀。越是人前炫耀，越是心内空虚。

贾瑞的故事，用美好一点的古语讲，士为知己者死。用我们今天的话讲，贾瑞就是一条舔狗，可是，“小狗勾能有什么坏心眼呢”，它不过是希望被善待。

在过往苟且的日子里，贾瑞只是渴望有一次能活得像人一样。所以，一个从来没有被保护和尊重过的，一个从来都是被骂被打被罚的生命，得到了一个廉价的客套，他便甘愿为这一份虚伪的“好感”奉上自己的生命，似乎并不会太让人意外吧。只是这一瞬间，《红楼梦》为我们照出了贾瑞的可悲。

-５-

“独参汤”

在贾瑞生命的尽头，贾代儒还在为孙子寻找人参熬汤来喝，这等昂贵的用药，只能来找贾府帮助，最后找到了贾府事务的实际掌权人王熙凤。

曹雪芹不愧是艺术大师，各类素材在他的文学世界中，都变成了文学表达的工艺材质。他为这味药起名为：独参汤。

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凤姐回说：“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凤姐听了，也不遣人去寻，只得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太太送来的，再也没了。”然后回王夫人，只说：“都寻了来，共凑了有二两送去。”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很明显，曹雪芹明白贾瑞的病症，一个字，“独”。喜欢一个完全不属于一个世界的人，真不是脑子有问题，只是内心太空虚。

在祖父身边相依为命，在学堂里被人轻视责罚，在渴望爱情的年纪不被人理解，在有欲望的时候没有人引导——孤独的贾瑞始终在寻找心灵上的寄托。这种寄托曾经是他的爷爷，但爷爷只是一味骂他罚他，而后是薛蟠，但薛蟠后来已经很少在学堂露面，再然后是王熙凤，于是他以为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给他笑容和赞美的人，但他不知道，等着他的却是更严厉的伤害和羞辱，直到最后，当他需要救命药参时，王熙凤只是用几钱渣末泡须搪塞应对。

于是，能够安慰他，给他最后一点快乐的，只有性的愉悦。

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哎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了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所以，当他意外发现那面用来治病的镜子还有另外一层功用时，他就沉浸于此，一次一次难以自拔。这面名为“风月宝鉴”的镜子，照出了贾瑞人性中的底色。

他人性的底色是欲望。

而我们又从《红楼梦》这面文学的镜子里，照见了欲望后的缘由。

欲望的背后是一个被轻视、被侮辱的孤独者对被关心、被尊重的渴望。

贾瑞永远都不知道，凤姐贴心地劝他“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心里却想着“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贾瑞永远都不知道，凤姐前面说着“比贾蓉两个强远了”，后面却派贾蓉贾蔷向贾瑞索钱泼糞；贾瑞也永远都不知道，凤姐一面悄悄地说几更在哪里等她，一面“点兵派将，设下圈套”……当然，他更不会知道，越是渴望，越是寂寞，越是寂寞，就越加渴望，就像是被夹在两面镜子之间，被无穷地折射下去。而这两面镜子正是文学和人性。

贾瑞是《红楼梦》里唯一一个被曹雪芹写尽一生命运的人物，一个被孤独和欲望折磨的年轻人。

总有同学问我关于友情的问题。我看你只是怕失去一位其实根本不值得珍惜的朋友、怕失去一份其实根本称不上友情的友情，或者说，你不是害怕失去什么，你只是害怕孤独。然后，就想尽办法去维护和争取那些不值得的关系，越是挽救越是失落，越是渴望越是孤独，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位这样的朋友。他就是贾瑞。

从他的身上，我们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少年。原来，读一篇红楼可以少一分媚气。

我们都是贾瑞，为某个人、某种情而执著痴迷，因为被轻视、被侮辱而倍感孤独，又因为孤独而渴望，因为渴望而更加孤独。我们也都不是贾瑞，我们有更多的选择和自由。

无论是与不是，都让我们看到伟大文学的魅力——文学展示的是他人的世界，我们看到的却是自己的生活和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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