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泪

　　我爷爷去世了，享年85岁。

　　听到消息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是，在有生之年实现自己的愿望，爷爷没有遗憾。

　　终其一生，我爷爷最大的愿望就是认亲。小时候我爷爷奶奶每次争吵的焦点就是认亲，我爷爷一直想见自己亲爹一面，我奶奶则十分生气及反对。

　　我太爷年轻时抛妻弃子外出参军，据说曾经飞黄腾达十分阔气过，但再未回过家乡。

　　爷爷留在老家，孤儿弱母，寄人篱下，受尽苦难，成年后一直想和自己的亲爹见面。

　　八十年代，两边通过某个中间人，终于间接地联系上了，于是家里挂上太爷的照片，眉目清楚的中年人，我们都没有见过真人，我们都知道他是谁。

　　因为尽管他人不在，影响却无处不在。当我太爷在天府之国开枝散叶之时，我老家却传说他去了台湾。直到我上小学，还遇到过有人神神秘秘打听我太爷是不是在台湾的事。这莫须有的事情，使我爷爷和我爸爸在生活和升学上都受到诸多影响，爷爷曾经加入中国共青团，在诸多的乡办企业做过领导，最终没有能够入党，回乡务农，而我爸爸连上高中的资格都没有。这也是我奶奶反对他认亲的主要原因。

　　20世纪80年代，我家始终在贫困线上挣扎，家里人多，劳动的人却少，因为我爷爷奶奶始终坚持让孩子读书，不让下地干活。最终我爸爸、二姑、叔叔都考上了大学。我大姑因为1分之差没有能上大学，这成为我爸爸一直遗憾甚至愧疚的事。80年代中期兴起一种委培上大学的政策，像我大姑这种和录取分数线差一两分的考生，可以委培的形式多交点钱上学，我记得隔壁村有个和我大姑同届的女生，家里拉了好几架子车粮食去卖，让她上了委培的师专，这事在整个乡里都引起轰动。我家当时赤贫，一点钱都拿不出来，我爸爸一向骄傲，也忍不住去求本家一个身居高位的长辈，希望能改变我大姑的命运。穷在闹市无人识，连亲爹都不愿意认，何况远方的亲戚。后来上委培的这个女生毕业后分配到我们乡里教书，我大姑则一直在家务农。

　　诸多因素纠缠在一起，把明明白白的血缘认亲变成非常复杂又艰难的一件事情。作为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我这个太爷似乎并不想见我爷爷，晚年云游四方，不知所终。

　　为了打探他的消息，四川的亲人和我爷爷直接联系了，又蹉跎了十来年之后，我爷爷终于实现愿望，远赴成都，面对太爷的衣冠冢嚎啕大哭，这时他已是年过古稀的老人了。

　　可是他高兴啊，终于认亲了，有了一群弟弟妹妹，我姑奶也回老家探了亲。

　　可能是前半生过得太苦、太穷、太憋屈，晚年爷爷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成了十分爱炫耀的老人，尽管我家真得非常非常之一般，在他看来也千般好万般赞，他炫耀家里都是大学生，炫耀儿孙们孝敬的各种礼物。认亲之后，爷爷到处炫耀兄弟姐妹在四川如何如何，炫耀四川亲人给他买的衣物等等，不一而足。有一年我出差到成都，受到亲人们的热情款待，回来告诉爷爷，他非常高兴，说应该去认认门。

　　爷爷因为中耳炎没有及时治疗，很早就耳聋了，都说听不见也是他的福气，只有好消息我们才大声的告诉他，他听过总是笑着点头说好。有时候我都怀疑，我爷爷根本不知道我们说的啥。直到他去世以后，叔叔翻到他的笔记本，上面有他写的自传，全家所有人的出生年月、属相、年龄，还特意加上了四川的亲人。让人吃惊的是还有我和妹妹的工作单位，住址，我老公和妹夫的家庭住址、工作单位。原来我们曾大声报告过的好消息，他都听到了，也记下了。

　　爷爷是一个十分平凡的农村老人，他觉得自己是全村过得最好的，衣食无忧，儿女孝顺，尽管耳聋，他还是骑车到处去听戏赶集，乐观而满足。

　　葬礼上，唢呐声声，还请了人唱戏，周围有很多老人打着伞来听戏看热闹。

　　此刻，我多怀念那个四处炫耀自己的幸福生活，到处跑着听戏的老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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