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记忆

　　从我记事起，我家里就有自行车。我后来回想一下:我爸在七十代是买不起自行车的。就我爸每月二十七块五的那点工资，要养活一家六口，还要随个份子钱啥的，哪里够用？怎么可能有余钱买自行车？为此，我问过我妈，我妈说，你爸到咱们屯来的唯一家当就是那个破自行车。哈哈！听出点言外之意了吧？我爸的老家本不在“我们屯”。明白了吧——是我爸“嫁”到我姥爷家的。

　　我就更狐疑了，我爸上师范那会儿，他穷的连硬板床上的褥子都没有，是捡半截狗皮当的褥子，所以他一直保持“仰壳睡觉”把腿支起成倒V字的习惯。就连上间操下蹲的时候把裤子撕开档了，都没有第二条可换。还是他老师给了他一条旧裤子。就这条件，还能买起自行车？但是，我妈一直坚持说是我爸自己花钱买的二手车。我只能信了，我不能对自行车的来路有半豪米的怀疑，因为，我爸比我纯粹一百倍！我都不干的事，我爸绝不会！只是，他来钱的道儿，可能要付出努力了！或许是采草药卖的呢？或许是出力气挣的呢？或是我那个有钱的大伯爷爷送的呢？总之，没法证明了——爸去世八年了。我当时也没问过他。那时候，我也没想到要写这篇文字啊！

　　我记事儿比较早，三岁的时候，爸在一个暑假带我去奶奶家。现在想想也不很远，大概一百几十公里吧。可是，当年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柏油路或水泥路。那时候多半是土路。

　　我记得在后货架子上看到的都是他被汗水浸透的洗干净但很旧了的白衬衫，贴在他后背上。中途，要上一个很大的上坡，（那地方叫腰岭，多年以后我开车走过，虽然已经修了公路，还是很大的坡儿）。我记得爸开始是推着我走的，后来，他就让我下来步行。我有些不愿意，我觉得坐在车上的感觉很好啊！悠悠荡荡的很舒服。那是我第一次长途享受风从耳边飘过的感觉。

　　但是，对于山，我也是第一次见，有点兴小奋。爸说，他当年在县城上学，回家路过这儿的时候，往往是黄昏以后了。常常会有狼出没，狼的眼睛黑天后闪着绿色的光。狼喜欢跟在人后面尾随着，你不要企图跑，那样，它更要追你了，最好是找两截树枝子一边敲打一边唱歌。哈哈！难道爸的好嗓音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快到山坡顶的时候，爸停下来让我在路边等他，他自己去山上找了些青皮榛子和别的我不认识的野果子。爸说:大自然的馈赠才是最好的礼物。

　　我再大一点儿的时候，虽然头顶还没有车把子那么高，但是，我已经想要自己驾驶它了。我总是在爸爸下班以后把他的自行车推到门口的土路上走两圈。那东西在大人看来是好摆弄的玩意，在小孩子手里，可是个大物件儿，尤其我小时候又瘦又小又没力气。我是真的很难驾驭它。

　　是的，我在以前的一篇文字里写过，我六岁的时候，“单腿驴”和“掏裆骑”都不灵光的时候，就着急上座子了。对的，我是找了路边人家的猪圈墙当过度，直接坐到座位上放坡子的。可以想象，我的脚够不到车蹬子下不来车的后果，只能是栽倒在路边的土沟里。至于伤到哪里了，已经忘记了。反正，为了能够体验到独自骑上车的感觉，摔倒，摔疼，已经不重要了。

　　当我能够蹬着“大拐”（三角架子的最低处，横轴上面）偏腿上去，“骑大梁”把自行车“嘎油”走的时候，我爸就不让我动他的自行车了。因为，我把自行车弄出毛病的次数有点多了。虽然，我爸修自行车的本事是我们屯最好的。但是，换零件是要花钱的。

　　总能看到我爸三天两头的修理他的自行车。那玩意一修就要被倒放过来，车座儿和车把子着地，远看真像打滚儿的驴。

　　我喜欢看我爸修自行车。像补个内胎啊，换个扎皮子啊都是小问题。麻烦点的是平车圈和换轴承。有时候爸给我看轴承里的小圆珠子，说:你看，在这里有一两个被磨出“沙眼”的，就直接影响整个轴承的运行。这就是个人和集体的关系！

　　看看，有个当教师的爹，就是不一样吧？把什么小事情都上升一个高度给你教益。

　　可是，有些道理你当时是像耳旁风一样就过去了，而多年以后，你再回忆的时候，就会觉得父辈的用心是多么的良苦。

　　我上初中后，学校离家有八里路，开始我是一直走着上学的，我不在乎走那几里路，一个多小时对我就是一撒欢儿的事。

　　可是，慢慢的问题就来了，我放学没走出几步远呢，我爸就也下班回家了，他就让我坐他车后座上带我回家。那时候正是叛逆期，我真是讨厌坐他自行车上，太无聊了！尤其那时候他还总是因为我的学习问题非打即骂的。我就想躲着他，恨不得有地洞我走那里才好！可是，回家的路就那么一条，我是无路可逃啊！

　　我就不得不坐在爸的车座后面，那时候，爸已经变得很胖了，别人都叫他胖子。我觉得他的后背像一面墙，是我要翻越要逃离的墙。可是，我最不忍的就是看他流汗。他那时候好像很爱出汗，有很多次我甚至看到他耳后的颈部汗液蒸发后结晶留下的白色的盐。真的！不撒谎的！那时候，会有些心酸，还有一点点心疼，觉得这个脾气不太好的胖子爸爸至少是不怕苦累的！

　　后来，我就尽量不让我爸用自行车带我回家了，不是找天气不好的借口去二姨家住，就是和比我还淘气的一个小子绕道南山的玉米地里斜穿。冬天还好，走大雪地费点鞋，夏天就要害了一些秧苗倒掉，现在想想有点损，但是，当时可能还小，想不到是会毁坏庄稼的。

　　再后来，有个同村的姓“站”的同学，因为他家有一箱子的“小人书”，我才开始巴结他的。等我用尽手段把他的所有“小人书”都看完的时候，我们也慢慢的成了朋友。他爸给他买了个自行车。他就在上学和放学的时候，馱着我一起回家。可是，那小子是家里的老儿子，有点被偏爱，他不爱学习，有点好吃懒做。有一天我早上去找他，他正在啃一个鲶鱼头，我说，你大早上的能不能快点？晚上回来吃不行吗？可他不干，偏偏不紧不慢的吃个筋道儿。后来，他也看快迟到了，推出车子带着我骑得飞快，到了学校，才发现他忘了带书包。他恨恨的说:替我请假，就说我病了！ 后来，这事儿，成为我在同学聚会上拿来讲的笑料！

　　我有自己的自行车是我上初三那年。我爸给我买了个新自行车。我真是高兴！我那时候有自行车可骑的同学不多。我就臭嘚瑟，在步行回家的同学面前秀车技。

　　有一天，我依然撒把子骑行在下坡路上，那是我熟悉的路段，依然像往常一样手里捧着本破诗集念念有词的显摆。不想有一个大土块儿没留意躲避。一下子把没有握把子的自行车颠飞了出去。我也被无情的抛出去好远。哎！摔的那个惨啊！

　　我是怎么忍住没哭，和同学怎么哄笑我的，多年以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要长记性，以后，我再也不敢撒把子骑车了！

　　但是，我依然喜欢我的自行车。可是，很多事就是这样，你越在乎的东西就越会出问题。我刚骑没多久的新自行车在一天早上，“咔吧”一声，车链子就被我蹬折了！不怨别人，是我上二姨家屯子后面一个大长坡的时候，也不下来推着走。趁着自己年轻有活力，上坡也硬蹬。哎！虽然我爸修自行车在行！可是，他那顿臭骂是有点受不的。

　　那时候，我开始和一个叫宇的男生无话不谈了。我们天天一起骑车上学，放学。或许我们从小学开始就是好朋友，加之父辈都是老师，妈妈们又是闺蜜。有亲上加亲的感觉。我们常常在放学后，骑行到二姨家后山那个坡顶时停下来，把两辆自行车并排停好。然后，坐在路边一起看夕阳西下，畅谈我们的人生！那是一段很美好的岁月！

　　记得有一天，本来天就阴了，可是我俩还像往常一样坐那儿聊天。不久，突降大雨。我们的自行车在泥路上没遼出多远，就被烂泥糊住了车轮和瓦盖。当然，我们试图用树枝和手扣过的！不管用啊！我们也尝试了车骑人的战术。可是，我们的小肩膀是真坚持不下去的！于是，我俩决定把自行车扛到的二姨家屯子前面的一片苞米地里给藏了起来。

　　农村的乡道，雨后没有三天是不会干爽的。等我们三天后去苞米地找的时候，车还在！那时候的人，很质朴！

　　转过年，等我上了高中，就去县城住校了。我的自行车就给我妹妹用了。

　　我上的县城高中离家就更远了，大概有四五十公里吧！我月末回家取伙食费，要坐汽车到乡政府所在地，下车后步行十公里土路回到我们那个村子。所以，我不爱回家，太折腾不说，还要花小客车票钱。那时候，一块钱一碗混沌，四个酥饼，十一串羊肉串（买十赠一）我都舍不得。往返一趟花五块车票钱，我觉得太可惜！

　　后来，我就和县城里的同学借自行车骑回家。我那个同桌真不错，他爸爸是县里的领导，有轿车坐的。他借我的自行车在他家是个闲置物品。我也不懂得机械的东西不能久放的道理，人家能借给我用，已经很感谢了。

　　刚一上道还不觉得怎样，可是越骑就觉得越费劲，最后就是很吃力。这和我骑我自己的或者我爸的自行车都不一样。我足足用了三个半小时才到家。我爸很吃惊。他没想到我会骑自行车回家。看得出他挺高兴，他想的一定不会和我想的一样，我想的是节约几个钱，我爸可能是觉得我懂事了，敢于承担了！或者勇于吃苦了！

　　是的！真是苦了我了，到晚上觉得腰酸腿疼就算了，关键是屁股硌得生疼啊！那破车座子没有座套不说，还露出半截螺丝扣。能不硌疼吗！

　　我第二天早上，揣好五十块生活费，跨上自行车骑出村口的时候，忽然觉得好像换了一辆。不但蹬着轻松省力，而且坐着也舒服了。

　　我跳下车，仔细看了一下:车座用海绵垫好了！车胎打足气了！车轴和链子上过机油了！就连那个不响的破铃铛都修好了！——我知道，这是我爸在昨天夜里偷偷弄好的！他没和我说。

　　那一次，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真正的领悟到父爱的伟大！我第一次感受到爸爸的默默付出是不要你知道的！我第一次很认真的和自己说:爸以前对你的打骂和今天做的是一样的，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似乎，就是在那一天，我对爸爸的误解突然解开了！我懂了——父爱是什么样的！

　　回城的路，我骑的很轻松:我视线里能看到前面有骑行的，就一定会加速追上去，然后对擦身后退的人报以微笑，心里说:这是父爱的力量！

　　再后来，和自己期待的一样，留在省城工作和成家。

　　当然，早些年也骑自行车上，下班。如果我没记错，至少在这个城市，我骑过五辆自行车。虽然它们有不同的来源，有自己买的，有亲属送的，有同事给的，甚至有妻的二六女车，但是，它们的归属是一样的:都被小偷给偷走了！

　　再后来，也不骑自行车了，坐公交和打车也方便了！直到买了四个轮子的有方向盘的那个东西的时候，我依然怀念我的自行车。

　　我喜欢自己踩踏时的踏实和安稳，我喜欢车轮一圈圈转动给你带来的思考，我喜欢风在耳边飘过的时的舒畅和自由，更喜欢它给你的回忆和很多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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