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0-04-03 22:55:55 | 作者:张敞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1次
郑辰
他在三座塑像的日本
——评郑辰《玉森画廊的客人》
撰文:张敞
经历过很多世事的人总有一种可贵的冷眼,放到艺术和文学的创作上就是一种高远的旁观。
年轻的作家郑辰本身经历比一般人要丰富,又是摄影家和画家,他善于用眼光观察世界,并记录下来。所以他的小说《玉森画廊的客人》,看起来与其说是小说,倒不如说它更像一部关于中日文化的个体生命观察。
记得波德莱尔《评〈悲惨世界〉》有一句话:“诗人在他热情洋溢的青年时代更多地乐于歌唱生活的壮丽,因为生活所包含的辉煌和丰富特别吸引青年人的目光。相反,到了中年他则怀着不安和好奇的心情转向了问题和神秘。”
这句话用来形容郑辰的创作历程也许不尽恰当,但就《玉森画廊的客人》这本小说所呈现出来的最终质感来说,它也很有些道理。
文化观察的视角,其实在郑辰2009年的小说《尘》中已经隐现,国外求学的一段,渗透着他对于外域文化和外国人的体察;《罗摩桥》,他观察的是印度人和印度文明;而2019年完稿,2019年出版的《三个胡安在海边》,观察的则是墨西哥、古巴和复活节岛。
《尘》中的英国专业课导师杰夫、赌厅老板的母亲、日本人体模特赤野扶美、被打掉了脑袋口袋里还有20欧的刚果金男孩、老盲人摄影师、严肃的小书店老板阿瑟……《罗摩桥》中的大吉岭小姐、索要照片的贫民窟男子和他的儿子、忍着儿子死去的悲痛还在工作的司机苟魄、得了失忆症博物馆看门人罗山、因为怀孕辍学的西玛、海啸孤儿拉古……《三个胡安在海边》中的墨西哥女雕塑家、画油画的克里斯蒂、监视邮件的胡安、要从古巴开帆船到复活节岛参加婚礼的大胡子船长、直接而率真的老人冈萨雷斯……
这些都是给我很多感动的人物。
《玉森画廊的客人》
《玉森画廊的客人》这本小说十万字,二百四十六页,十个章节,另带一个后记,不长,非常好读。它的写作是那种最老实的传统小说的写作方式,完全不玩花俏与后现代,叙事也都是线性的,这让作者的笔力强弱无所遁形。我想郑辰算是很好地、牢牢地抓住了地面,有很多地方甚至有村上春树的清越,也能很好地传递出日本的风物气息。因为我在阅读中感到,这本书即使换了人名(石井变成劳伦斯),改了地点(东京改为纽约),你也能看出它是写日本的(或曰体现日本风)的作品。
相比前两本小说,《玉森画廊的客人》的进步是,它不再像前几本对于当地人物的描写都是剪影式的,送走一个,又迎来一个。这本书里的人物都一直在场。他们的喜怒哀乐,生活的各个侧面都被一一展示了出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写作的难度也较之前更大了。因为它需要更好地去经营和循序渐进。
除了主角杨哲和石井,画廊主私生女美奈子和那个扔狗屎的田中,这两个人物使人欣喜。他们的新鲜性,倒不见得是因为悬疑和反常,而是因为在貌似不可解之下,有着深深的可以解释的人性原因。他们共同展现了日本人性格里的幽暗,不是谷崎润一郎所写的那种“阴翳礼赞”,而是阴翳在日本人性格里是多么的使人略感颤栗。
它也不是很多日本作家笔下的略变态的、扭曲的那种,郑辰一路写来,仍趋明朗,我想这和作家的性格有关。他不是猎奇,也不是厌恶,他只是呈现,所以即使再不可捉摸的人性,他的笔下总有淡淡的光。
《玉森画廊的客人》
因为他是摄影家和画家,文字的“画面感”还偶尔会泄露了他的身份——虽然总体上他对于环境的描写近乎节制。
《玉森画廊的客人》的第三章开头,他这样描述景色:“八月的一天,烈日当空,两山之间涌入滚滚热流,冲刷之下,眼前的庭院摇曳不止”,这根本是一副印象派的画。我眼前出现梵高旋转的黄色蓝色气流,将那座庭院荡漾起来。
这是他美术和文字天赋的一点儿证明。
最早的小说《尘》中也有:“中非雨季的雨没有预兆,雷声不会提示,风也不会,唯一可以看出端倪的是:芭蕉叶与藤蔓在雨前变得惨绿,土壤变得殷红,孩子们变得无影无踪”。
再如《罗摩桥》:“此时已是万家灯火,但细看之下每一家的灯又不像大城市中的那般明亮,他们连绵地铺撒在黑暗凹凸的山脊上,如层叠的金色波浪”。
《三个胡安在海边》:“黎成独自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着一个又一个灰色的荒岛从两侧移向远方。不知航行了多久,阴郁的天空下,浓墨般的水面上,大小不一的浮冰零星飘过,成为眼前最明亮的部分。”
这几段景色描写已可以看到亮眼的句子。但《玉森画廊的客人》中的当然更好。
前不久读《琵琶行》,一句“别时茫茫江浸月”,在整首词里,几乎只当它是写景,其实它亦是写情。你回想那一个遥远的分别时刻,便也是如此——“别时茫茫江浸月”。分别了,像人站在江边,看着月亮光在水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江水流去,月光不流。或者可以有《春江花月夜》的最后一句配它:“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王国维曾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从这个角度来看,郑辰也还有可以提升的空间。
《玉森画廊的客人》
小说里有一些不错的章节,比如杨哲终于找到了他日本同宗的穷困的表舅,立刻扬长而去,因为觉得他是“赔钱货”。中国人的伦理关系,终于抵不住趋吉避凶、势利之交的常理,这当然是众所周知的事,可这也的确是太多凡人的真相。作者再一次写进了文学。
我想起《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准备去贾府打秋风,说的是:“倒还是舍了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也大家有益。”我们的“脸”,原是这样可以用的工具,贫富当前,各有用法,冷热由人,也真可一叹。若有好处,侯门似海,刀山火海也要冲,若无好处,板起脸来,冷下脸来,掉过脸去,也都是它。这脸上就是一个世故的地理全图。
我对于这本书感觉最有趣的是它的结尾。它和第一章如出一辙。像交响曲的再现部,又有点魔幻现实主义。
杨哲再来到画廊,和石井聊起天来。两人就像第一次认识。这样的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完全是因为杨哲身上印着很多中国富人骨子里洗不掉的铅印,懂得怎么妥协,何时妥协,向谁妥协。这也让文末恩怨一洗的谈话显得荒诞而悲哀。
在整本小说的最后,最精彩的部分还有这样的一段:“入夏前,杨哲做了美肤,洗了牙,置办了几身质地精良的夏装。海节那天,走在和歌山市街头,第一个向他问路的日本人出现了。……后来,杨哲和过来度假的朋友讲到自己被当作日本人的经历,讲述时有些得意,安静下来却有些难过。朋友和杨哲分开太久,已经觉察不到他那些转瞬即逝的情绪,小丁可以,却不明白。”
多奇怪和令人悲凉的感受!这曾经是,也一直是很多出外旅行者和移民者心头都有掠过的一丝复杂况味。也不知道这种况味什么时候会结束。它向我展示了作家敏锐的洞察力。
《玉森画廊的客人》这本小说中,一共出现了三座塑像。它们给我印象很深。这三座塑像,我很愿意把它们想象成郑辰所寄托的他对于日本和中国的哀愁之思的具象物。
第一件塑像,是中国人杨哲第一次去到日本人石井的画廊所看到的。它已经被别人预定。作家并没有详细描写它的样子,只是说:“杨哲把头探到塑像跟前,感叹着,精致,漂亮。”
后来他到了东京国际艺术博览会,相中了另一件《微笑》,也就是书中出现的第二件塑像,它与第一件来自于同一个艺术家野口哲哉。那是“一个满面愁容的中年武士,披挂一身枣红色铠甲,右侧佩盾上绘有黄色笑脸”。后来关于这件作品的持有纠纷持续了整本书。
《玉森画廊的客人》
小说的封面和封底选用的图片则属于书中出现的第三座塑像,一个愁容满面的老年白发武士,右手拇指与中指轻捻如佛陀说法手印,捏住一截短短的枯枝。封面上他背对我们,封底我们才得以看到他正面的真容。这是唯一令我们看到真容的塑像。当然它也同样来自于野口。这座雕塑与前面两个不同的是,它是小说结尾处主人公们用来和解矛盾的(虽然它最终并没有完成这个使命)。
“模糊一,假性的微笑二,愁容和枯枝三”。
这是我对三座塑像笼统的定义。这又多像是对陌生文化认识的三阶段:模糊始,无解終。
稍有些文学常识的人应该会记得,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他曾被称为“愁容骑士”。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到最后这座愁容武士时我会莫名想到他。
我不知道野口哲哉当初在塑造这名武士时,到底寄托了自己作为艺术家什么样的理想或隐喻,我也不能想当然的认为这就是郑辰作为一个小说作家最后的自况,但这座雕像因为它形象的暧昧性,传递给我的信息,实在使我愿意为它做多种的文化解读。
堂吉诃德曾自认肩负着拯救人类的使命,所以披坚执锐,一脸愁容。多么大的理想!堂吉诃德的伟大之处也正在于此,他是在和永恒的、不可捉摸的人间悲剧性作斗争。这种武士的哀愁,也像每一个读进这本小说后又掩卷沉思的人。
另一个与堂吉诃德可以形成对照的是莎士比亚的“忧郁王子”哈姆雷特。他们的巧合还在于这两个人物也恰恰诞生于同一个时期。他们的区别则无非一个是真疯,一个是假疯。
俄国作家屠格涅夫曾在一次演讲中说:“这两个典型体现着人类天性中的两个根本对立的特征,就是人类天性赖以旋转的轴的两极。我觉得,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属于这两个典型中的一个,我们几乎每个人或者接近堂吉诃德,或者接近哈姆莱特。”我同意他的这个说法。
小说中所描写的那些关于粗鄙与精致、冒进与保守、金钱与规则、商业与艺术的冲突场景,也的确令人感觉笑不起来。他手里的那根短短的枯枝,之所以不是碧绿的,不是象征和平与生机的橄榄枝,也不是观音大士手中净瓶中插在甘露里的杨枝(那一支同样永远是翠绿的),则当然更仿佛象征了这场中日人士之间的冲突本就是无可化解的。
不是吗?异域文明这种东西,一开始也是如书封面封底的设计一样,是先背对我们,后来才给我们看到真容的。多少误解和争端甚至屠杀皆产生于斯,产生在这种先让对方看到背影,后来才看到正面的,更多的只能靠时间积累和人性的渐渐苏醒才能阻止或慢慢达成互谅互让的过程里。
“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二十一世纪的战争早已不止是物理上的、战场上的事,随着文明和经济的交流越深,它无时无刻不在多方面展开。世间一切的矛盾,其实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当它被放在文明的衬布上,就更显出了它的合理性。它不过来源于观念的错位,时间的错位,文化的不同步……
《玉森画廊的客人》写的就是这样的冲突的必不可免。
这些年我经常去日本,对日本也有了颇多直观的认识。日本的书和电影也看了一堆,当年也不止是这几年的积累。日本有很多我非常崇敬和喜爱的导演和作家。小津安二郎、黑泽明、成濑巳喜男、沟口健二、是枝裕和、大岛渚、宫崎骏……三岛由纪夫、谷崎润一郎、太宰治、芥川龙之介、藤泽周平、志贺直哉……
从我个人认知来看,现代的中国人和现代的日本人,其实是最相近也最相悖的物种,或曰异卵双胞胎。因为各种各样复杂的历史、文化、经济原因,我们骨子里对对方的态度很复杂,有些瞧不起,有些崇敬,又有些仇视。
小说也不是没有瑕疵,作者对于杨哲明显并不喜欢,尽管塑造了他的孤独感,给了他很多篇幅,然而此人仍令人觉得颇无语。他还没有达到让我彻底的同情。他浮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他的钱,交易过后,那个纸物件就没用了。他的确是很多移民到外国的富人的一个写照或曰标本,可是作者显然不想接近他这样的人,因此略有些隔囊探物。
石井作为画廊主相当被动,面目也较为模糊,我们不大看得到他真正的世界。小金是年轻人的代表之一,我们看到他走来行去,被误解,被怀疑,也可以体谅到他的处境,然而总觉得也像还可以点得更透。
但是,这些都不影响这本书让我喜欢。
中国当代作家常有的千人一面、粗糙、笨拙、自我感觉良好的空泛和苍白、伪城市、假乡土、西化、别扭、贫气、戾气、浮躁,它一概没有。
在一众的文学大师的作品之外,我喜欢阅读这样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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