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19-12-14 15:45:20 | 作者:高兴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25次
一九九八年,隆冬二月,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已经去世的南北奶奶。 “南北奶奶还是那样清瘦,佝偻着腰,拄着磨光亮的拐棍,夹着一沓剪纸,神情温和而执着” 在梦中,没觉得她死了,只觉得一如往常的慈祥。 只听她说“我来看看小松鼠长大了没?” 凌晨梦醒,再无睡意,两点二十二分,捏开灯,写下了这篇文章。 (一) 小时候,父母工作忙,把我寄养在乡下外婆家,童年的整个记忆便是飘着桂花香的小巷子,在巷子的一排排房屋中间,住着村子里最后一位裹小脚的女人,她是外婆的邻居。 南北奶奶出生于清末年间,只知道她的名字,至于姓氏是什么,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清楚,只是流传老一辈人的对她的称谓。我喜欢跟在她后边,听她说话,外婆农忙时,也乐得把我放在她家。 近百岁的南北奶奶经历了几世动荡,鬼门关前也拔了好几次阎王爷的判官笔,用她的话说:我给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打勾哩,猛地有人就拔掉毛笔,一个劲扎我眼,我一下就醒过来了。 所以从小我就觉得她身上一股子革命味,就连头发梢都藏着故事,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吃完饭,踢踏着鞋去找她给我讲故事,有时候着急爬她门前的台阶能把鞋踢的老远,一次竟然踢飞到她屋里,射到饭桌上。 南北奶奶讲故事时,总是忙着撩开裤腿,将两撮细小的麻绳交缠一起放小腿上,来回用双手掌心搓。边给我讲故事,边往手掌心吐唾液,起点润滑作用。 有时讲故事忘了吐唾沫搓麻绳,我总是怕太干燥会搓起火星子,就往她腿上吐唾沫,这时她会两手指一弯,朝我头上敲出清脆的响声,说:“你俩(指讲故事和搓麻绳)净来费我唾沫星子哩,起开起开。”,作势就要撵我出去,为了哄她开心,我就帮她一起搓麻绳,所以长大后我总是怀疑腿毛是不是那时候给搓没了。 她说: “咱们这曾住过共产党,一股独立团,几十号人吧。那时候还被国民党认定为"共匪,县上的保安队每隔一星期都扛着枪来剿匪,盘查这股流窜好几个乡镇的共匪。但是每次都扑个空子,他们就拿村民出气,抢鸡抢鸭抢粮食,些个畜牲把大闺女给掳走了,活活糟蹋了。 好几次行动都失败后,保安队队长怀疑内部出了叛徒,所以施了一计,召开全体会议,放出了假的剿匪日期。卧底不知是陷阱,便把假情报第一时间传出去了,结果身份暴露,被保安大队长生擒,当夜移交到县上处理。 自此以后,保安队长顺藤摸瓜,暗地揪出剩下的卧底,但是他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一直没动他们。而是暗搓搓的想利用这些棋子以后给共匪一个大的反间计。所以,写了份绝密名单,交给自己的心腹——蚯蚓手里,嘱咐以最快的速度交到县长手里。 蚯蚓当下立即辞别,坐轿子上路。熟料早已得到情报的独立团,已经埋伏在他们必经的小桥上。果然轿子经过,将抬轿人击毙,把蚯蚓拖出来,翻他的口袋。翻不到,就拿枪抵到他头上,逼他交出来。 蚯蚓跪在地上磕头说"各位爷,我就是个教书的先生,啥也没有。要不你们把我轿子拿走吧。 听对方没有回应,又接着说:要不你们把我这身黒马褂也拿走。 这时一个大汉说:脱衣服,往光里脱! 蚯蚓忙不迭的脱衣服,脱了三件长衫,两件裤子,袜子也团成圈放到鞋里,还是没见到名单。就剩下个裤头没脱。 “裤头也脱,快麻利点”,大汉粗声粗气的吆喝着,蚯蚓颤巍巍脱下内裤,攥到手里。独立团的一个年轻队员夺过裤头,裤头内缝着一个小兜,名单就缝到里边。 大汉瞪着红眼说: 你个老不死的,真是活腻歪了。说完朝头上崩一枪,蚯蚓立即失去重心,跪倒在地血花飞溅,抽搐几下便咽了气。 独立团的人便一个鹞子翻身,消失到血色残阳中…… ” (二) 每每讲这些舞枪动棍闹革命的故事,总能激起我汗毛浑身竖立,体内像过了电流,又像把头猛扎进冰窟窿,灌满冰水,不一会儿,头皮阵阵凉意和酥麻。 故事讲完,麻绳也就搓完了,太阳光从屋檐顶上跌下一尺,我吸着长长的鼻涕,抬头跟她说:“奶,我饿了,煮面条吃吧” 她伸手要给我擦鼻涕,我却哧啷一声把鼻涕吸进去了,她盯着我笑。 笑完了,去灶房烧火。风箱被她拉的呼噜呼噜,木舀子盛满清水,浇在大锅里。 等水烧开的功夫,便把木耳、香菇和青菜洗净切成丁,再把肉和豆腐剁碎混合起来,做杂酱。她做的是宽面,面条扯出来像裤带一样又宽又长,煮熟了,泼上油,拌上杂酱,热气腾腾端到饭桌上,吃得我一头的水。 南北奶奶养了两只兔子,通体雪白,两个红宝石镶在眼眶上,得需要人割鲜草喂它们才吃。 其中一个兔子对我极其不友善,每次去喂它,总是拿屁股对着我,眼皮也不抬一下。 我即纳闷又怄火,把兔子草扔地上,狠踩两脚。拿个小细棍穿过笼子洞戳兔子,把它赶得四处逃窜,吱哇乱叫。 看着兔子狼狈样,还不解气,把手伸进去正准备弹它脑瓜,这家伙瞅着机会,咬我的手指头,吓得我赶紧缩手,手蹭到笼子上的铁丝,破了皮,血撒欢往外冒。把我疼得憋红了脸,当即想把这泼妇兔子拖出来,打一顿。 突然一个邪恶的报复想法蹦出来,我眯着眼,对着兔子邪魅一笑,学着电视上黑帮老大的样子,恶狠狠的说“等晚上,弄死你” 有了报复想法后,这想法就像饭一端上桌飞来的苍蝇,老赶不走,尤其南北奶奶吆喝去割草时候,我老大不情愿背起竹篓,奶孙二人,一人一把镰刀就上山了。 走到一片松林,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松软的松针,老远就飘着松脂味。在一块阴凉岩石边,我发现周围没其他植物,就一株药草。叶子鲜绿,像个手掌,长柄状垂下去,茎杆约莫半尺,近看像一顶绿伞。 我问南北奶奶是什么? 她小心翼翼扒拉开一层土,捏着叶子端详说:“这是野山参,少见” “哇,野参好吃不?” “你小孩子不能吃,这药草能卖好多钱,它刚冒叶子,让它慢慢长吧” “那等它长大,咱还能找到不?” “能找到,我记路” 说着,南北奶奶又抔了一把土,又用松针屑堆旁边,环顾四周,就下山。 我不放心,怕以后找不到,绞尽脑汁想做个标记,但临时又找不到可以做标记的东西,正发愁时候,肚子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我急中生智急忙脱下裤子,在山参旁硬挤出一泡屎。 完事之后,看着这鲜艳的标记符号,心满意足的走了。 回家路上,我把自己的得意之作告诉了她,还没说完,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 “你这是亵渎山神,野山参通灵性,造孽吧你就” “你就知道装神弄鬼吓唬我,我才不信哩。以前我不吃饭时候,你就骗我被山神抓去,我这不好好的,哼!” 到底是年幼无知,不怕这些超自然现象。不过,现世报很快就到了。 终于捱到晚上报仇时刻,等南北睡着了。我猫着腰摸黑钻进了兔子笼,轻松打开门闩上的小木棍。 把泼妇兔子拖出来,揪着耳朵就往后边山上的破庙里跑,想把这兔子拴在庙上一个神仙的大砍刀上。 从小听村子里老人说,这神仙的大刀专门砍坏人,一砍一个准,从未失手。我的复仇计划就是把这兔子扔庙里。 晚上虫子叫得清清楚楚,一跺脚声停了,不久又细细碎碎连成一片。我一溜小跑到庙前,两只手擒着胖兔子也累的酸痛,想找块石头坐着歇歇腿,突然踩到软软的东西,我蹲下一摸,是一双手,吓得我一蹦三尺高,“嗷”一嗓子跳到石头上,低头看那双手,就看到浑身通黑的一个人,一口大白牙在那一张一合,我以为是山神派来的索命小鬼,吓得把兔子扔的远远的,拔腿就跑。 边跑边回头看,嘴里不停喊着“妈呀,我错了。妈呀,救我啊。”一直跑到外婆的门口灯笼下边,腿软成了棉花,肌肉也乱颤。我一下瘫在地上,双手抓住头发躺在那儿,一边打冷颤一边噗噗放冷屁,只感觉所有虫子全在叫着,如潮水一样把我淹没,最终我疲惫地闭上了眼。 (三) 清晨,一束光投在枕头旁,空气中的灰尘熙熙攘攘,我睁开眼,胡乱扒了一点饭,就去问大人昨晚发生了什么。 南北奶奶正在喂兔子,那泼妇兔子在笼子里乖巧的闭眼吃草,她抬头看着我说“小祖宗,你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呐。那晚上你吓掉了魂, 我和你外婆大半夜沿着你走的路,长一声短一声喊着你的乳名,终于把你魂唤回来了。” “等会,奶,我那晚上踩到的是什么玩意儿,那么黑,就一口大白牙” “哈哈哈……哈,”南北笑的整个人颤起来,拿着兔子草的胳膊也上下晃动,泼妇兔子怎么也吃不到这乱跑的草。 “那是村东头卖煤块的井老头啊,晚上出来喝醉了,迷了路,昏睡在庙前台阶上,你踩的就是他的手啊,我正好在那纳凉,看到你在门前边昏过去了,就背你回来。你发着烧,说胡话,一直睡到现在。” “我说啥胡话哩?” “你说,山神爷爷饶命啊,你是真的肚子疼拉肚子,没忍住,不是故意的。 还有,你这个兔崽子,我说我那茶壶怎么也找不到了,原来是你拿去当尿壶了……” 七月盛夏,树上知了没完没了叫着,成百上千的聒叫,声浪像火,一波涌一波地烧过来,烧的我脸通红。 说也奇怪,经历那晚劫难后,我跟泼妇兔子倒也能和睦相处。我喂食时,它竟积极的跳过来,我俩默默生成一种过命兄弟的惺惺相惜之情。 (四) 到了入学年纪,爸妈就要回来接我上学。临走之前,我对她说:“奶,我想看看你年轻时候的照片”。 她正在洗脸,木桶里泡着两支畸形的小脚,大拇脚趾和二拇指直直的舒展着,之后的脚趾全软塌塌趴到脚心上,像二拇指增生出来的息肉,白净透亮,像初生婴儿的耳朵。 洗完脚,穿上尖尖的袜子和小小的尖鞋子,就去柜子里翻照片。 我看到她的结婚证书,原来南北奶奶姓胡。照片中一张稚气未退的年轻女孩,水汪大眼,扎着两个大黑辫,两个梨花深酒窝就永远镶在照片中。 照片下边印着一句话: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不明其理的我,只管理解成那是含祝福和证明的意思。 “奶,你年轻时候真漂亮哩”。 (尾声) 暑假一过,入学后认识新的伙伴,老家的一切渐渐变模糊,只挑选出让我印象深刻的事组成了童年记忆。 再后来,和外婆的通话中了解到南北奶奶最亲的大儿子酒后闹事,把人捅死了,蹲了监狱。 她日日夜夜的哭,把眼泪都哭干了,眼睛哭瞎了,眼球上也覆上一层白翳。半年后,南北老在床上,走的很安详。 毕业后,躺在南北奶奶家门口的树上,把知了困在手里,以为这样就能留住一整个夏天,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知了飞走了,在南北身边蹦蹦跳跳的日子再也没回来过。 记忆中南北奶奶也抽锅烟,装一锅子烟丝,点上火,吸一口,烟丝被烧的通红。有心事时,猛嘬一口,憋着鼻口呼吸,再长长吁一口气,一堆烟雾喷出来罩了她的头,这时她总爱说这样的话: “人呐,说复杂也不复杂,无非就是穷和富,善和恶,道理不会变,永远嚼不烂。变得只是一茬又一茬的人,说的话却永远不变……” 一阵沉默后,她又说“人的烦恼要是能变成松果就好了,咱们的后脑勺就住着松鼠,它们都把烦恼松果吃了,多好。” “奶,那我做你的小松鼠吧,”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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