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19-12-07 12:06:37 | 作者:梁惠王的云梦之泽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9次
(说明:这是一篇投稿,作者叫骆驼。我们曾发布过两篇他回忆父亲的文章,很多读者喜欢,这次再发布一篇怀旧之文,如有赞赏,我会全部转给他。)
一
这是我大伯家的厨房,拍于2019年11月。
我推算出大伯家的房子建于1986年左右,这个灶台的时间也许晚一点。以我的经验,我老家那个年代的房子,灶台有时候会翻新,毕竟比造房子容易得多。
大姆妈说,她家的房子比我家要晚两年。我家的瓦房,建于1984年。
那时我刚刚开始记事,现在残存的一点记忆,还剩一两个不连续的固定场景;回忆稍一用力,固定场景便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就像猴子捞月。
这是记忆的风化。
我依稀记得,盖房那些天的晚上,砖匠泥瓦匠木匠在夜色中,在露天下,坐一桌吃晚饭,有肉有鱼,有喝有聊,有说有笑。房子盖好后,我偶尔会冒出一个念头,要是多盖一些时间就好了,这样也能多吃几顿好的啊。
那段时间大伯也来帮忙。一天晚饭时,他给我一支烟,我不敢接,大伯说,我给你的,你的大大不会说的。他教我吸一口烟,再从鼻子里喷出去,我呛得咳嗽不止,涕泪连连,他在边上大笑。
他做了上门女婿。一个是当时爷爷家里穷,一个是大姆妈家里没有儿子,招赘。招了女婿,自然想生男丁,所以他们家就是个典型的重男轻女的家庭,结果生了六个孩子,五女一男。大堂姐嫁在本村,离得最近。
前一天傍晚,我到大伯家的时候,天色开始发暗。我拎着东西往门口走,没有开灯的堂屋里,呈现出一种熟悉的内凹式的黑暗,光好像往屋子里陷进去了。
我一步跨入门槛,看到静静坐在堂屋一侧的大伯,他窝在帽子和大衣里,他又跟他的大衣一起窝在大靠椅中,像一只拟态的昆虫,无声无息地隐在暗黑处,下半身像是从地上长出来的。不知道他这样坐了多久。我叫了他一声。他认出我来,激动得想站起来,大声喊着大姆妈。
他今年七十八,从去年开始,全身疼痛,不能走动。
他嗜酒如命,几十年如一日,每日三顿。可以没有菜,不能没有酒。
第二天中午,我在大伯家吃饭,顺手拍下了那张厨房的照片。吃饭时,他拄着一对拐杖,不让我扶,缓缓的从门口的太阳下挪进堂屋,挪到饭桌前坐下,指着柜子上的酒壶说:把酒壶递给我。这顿午饭,我目测,他喝了有三两。
从情感上,我对大伯并不亲近。他跟我父亲性格迥异,对我们这些侄儿侄女从小未见得疼爱有加;最近两年,他身体每况愈下,感情脆弱,经常说想我,希望我回去看看他。之前我颇有些不以为然,但父亲去世后,我的心态有了一些变化。
二
我们那边的农村,像大伯家这样的老房子,已经很少了。
放眼望去,家乡肉眼可见的变化,虽然已经入冬,野草衰败枯黄,仍然看得出它们春夏时节在田野间不可阻挡的燎原之势,呈现出一种自然之美;因为人的因素带来的改变,只有三十年前的瓦房大都变成了小楼房,以及通到家门口的公路。还有一点,就是空荡安静,人烟稀少。楼房在其次,公路的出现,像一条脐带,保持了与外界的连接。七八年前的一个夏日,我返乡,从县城叫了一辆车回家,有一段路弯弯曲曲,两旁树木草丛茂密,几乎遮天蔽日,司机似乎有点紧张,说,你们这里要是开赌场,派出所都不知道去哪里抓人。
2019年11月,我回老家,是要给家里的老房子换瓦。
四月份我把父亲的骨灰送回老家,办完后事,然后花了一天时间,把他上次一个人回老家时住过的亲戚朋友走访了一遍。我原以为日常交流时他都告诉我了,走访的时候才知道很多细节,他的情感,他的想法。从最后一个他的朋友家里出来,夜色深沉,漆黑一团。我拎着一筐鸡蛋,不知道该去哪里。
那一晚,老房子就在身后,但我无家可归。
虽然老房子最终的归宿已经注定,但现在,我回过神来:父亲走了,老房子余温犹在。我还是想尽量延续它的存在,这是我的眷念之处。
老房子用的是以前砖窑烧出来的老式青瓦。一只猫甚或一阵风,都能弄松几块瓦片。父亲在世时,哪怕去了深圳,回老家探亲时也会重新翻检一遍。现在无人维护了,真要是松动漏雨,很快就会生虫、垮掉。
请师傅看过房梁的情况,丈量计算屋顶面积做好预算,我自己在房前屋后转来转去。屋后的园子已经杂乱了。一堆空酒瓶,掩在一片银杏叶中,是我以前买给他喝的。我用目光轻轻的擦拭和抚摸着它们,充满怜爱,像在爱抚怜惜我自己。银杏树高耸直立,我没有它小时候的印象。混栽在竹林中的桃树,退化成了野桃树,再不结果。西红柿更加没影,本来就是一年一种;儿时的春天,我隔了几天去后园,发现半大的西红柿秧全部搭好了架子,整整齐齐,像工艺品,很是惊喜。梨树半死不活,栀子花树一棵也不见。姐姐上初一那年,栀子花的花季到了,每天早上姐姐吃早饭的时候,饭桌上就放着几朵栀子花,带着露水和清香,是父亲摘来让她带到学校去的。后来她住校,父亲去看她,也会带上栀子花。我那时候其实有些嫉妒,觉得父亲好像没有对我这么体贴入微过。
我房间的书桌抽屉里,还有一堆螺丝、钉子、工具之类的杂物,它们陪伴了我们几十年,现在像是死掉了。还有一些信纸和废旧的笔,我上大学的时候,他用它们给我写过信。我记起来,那时候写回家的那些信呢?有一年春节回家,我还给他们俩人各画了一幅素描,我已经不忍心去找了。
我里里外外拍着照片。隔壁的老太婆颤巍巍的抖着碎步过来了,她九十来岁,弓着背,头却想往上凑,像一只变形老龙虾。跟几年前相比,她的身形缩小了不止一圈,高亢的公鸭嗓倒丝毫未变:你是回来换瓦呀?你跟你姐姐,各出多少钱呢?
我:要不您也出点钱,等把瓦换好了,您过来住。
我曾经一心想往前奔,想要挣脱家族内强大而复杂的网,想要走到他们不能支配我、控制我的地方去,这是我高三时发奋的动力。高中浑浑噩噩过了两年后,看到上一届的学长拿着高考成绩单点燃鞭炮满操场飞奔的狂喜,我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人生还有一桩事情叫高考。王小波好像说过,在云南插队时,每天黄昏看着天色黯淡下去,感觉人生也是如此,心中充满绝望。我那时的心情就跟王小波一样,我必须要考上一所大学,离开那个人心狭窄的井底之地,摆脱家族内复杂猥琐的各种关系,不然我的人生也没有指望。
今天我觉得,我确实足够独立了,那些困扰过、伤害过我的,早已苍白无力。我想起往事,想起自己简单的经历、丰富的感受,我想回乡去抚摸一点什么,拥抱一点什么。
这也是我想要留住老房子的理由之一。
人生只有事后方知。一个人无知无觉地长大,体验的是过程。
三
我住在大堂姐家里,两层小楼房,干净宽敞得多。堂姐夫上个月刚刚跑到武汉打工去了。
吃过晚饭,我躺在床上,堂姐跟我聊天。
她说,你姐夫前面有三四个月,快把我磨死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怎么回事嘛?
事情起因于堂姐跳广场舞,姐夫不愿意她去,说她招蜂引蝶。然后他就抑郁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多月,足不出户。有次两个人说激动了,姐夫用手机砸了堂姐一下,正好砸到眼角,进了医院。
堂姐指着右眼的眼角:你看,就是这里。看不看得出来?
我:伤不细看是不明显了,不过眼睛确实不像以前能睁得那么大了。
堂姐:医生开始说可能会瞎掉。
我:他怎么是这样的?他以前完全不是这样的人啊。
原来,他当了十多年村长,一直在村支书的压制下郁郁不得志,今年两个行政村合并,改选,他更加沮丧:就此卸任,等于白白窝囊了十几年,不甘心;如果争取,就算能继任,不会用电脑不会开车,跟不上形势,也很尴尬。这次改选,他作为上一届的村长,原本是自动获得投票资格的,但公示选举委员会名单时,他的名字被漏掉了。他认为一定是书记在背后捣鬼,越想越生气,书记解释他也不听,满腔郁闷无处发泄,跟大姐吵完架,跑到武汉做小工去了,但大姐又整天担心他。
我心里想,原来他是太当真了。
我突然发现,我对他们的生活并不了解,真正跟他们长期打交道的,是我的父母。大姐是我小学二年级的语文老师,印象中,因为我犯错,她罚过我两次。她本来都已经放过我了,犹豫之后,还是把我叫到讲台上,一视同仁地用教鞭抽了我一顿——她大我太多,在很长的时间里,她更像老师而不是姐姐。
大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高中生,因为家里不让她高考,回家当了小学老师。二堂姐比她倔犟,读到高中后死活都要读下去,结果考上了师范,毕业时正好是八十年代最后一年,分配到镇上工作,后来调到了县里。再后来,我毕业了回老家探亲,偶尔能听到大姐念叨几句:我当时要是坚持读下去就好了,其实我比二妹的成绩还要好一点。
在我的印象中,堂姐夫初中毕业,会写毛笔字,会画点山水画,会做油漆工,全都是自学成才,也是个能干的人。他年轻时喜欢打架,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大概小学三年级,我奶奶有时候有事让我去他们家跑一趟腿,我从来不敢一个人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大姐。农村人,年纪越长,“老伴”二字就越现实,一个人生活有太多困难,而且我觉得大姐的性格很柔弱。
我想了想,说:他不是去打工了吗?这样正好啊。我感觉他是觉得这辈子没活出个名堂来,想出去奋斗一次,证明自己。你就宽心一点吧。也许等他把心里憋的那口气出完了,就好了。
大姐没有说话。我觉得她把叹息含在了嘴里。
四
我对堂姐夫有个猜想,他可能是到老了,终于不愿意认命,想为自己活一把。父亲其实也有这一面。他认为他的几个亲兄弟,他不比任何一个笨。但是只有他,只读了三年小学;只有他,被确定下来要留在家里种地、做事;只有他,要继承爷爷的篾匠手艺。最后,除了老大,只有他,当了农民。他想改变命运而不能,一生不甘心。
我怜惜自己,也怜惜父辈这一批人。他们很多人几乎没有上过学,没有去过离家百里之外的地方;有的人,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可能是十五公里之外的县城。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文明,他们善愚交织,鸡贼朴实,他们是否不能被称作人?
父亲四月份去世,他的一个堂兄,九月份去陪他了,埋在他的边上。
上次回家给父亲办葬礼的时候,上一辈的叔伯婶娘们我都见到了。他们明显老了许多,脸色发红,脸皮发肿。跟他们道别的那天中午,他们围着我,有人边抹着眼泪边说,下次你陪你妈回来玩几天啊。
我感到了一个正在死去的农村,跟一群正在死去的他们。
当他们从这个世界消失时,野草正盛。一岁一枯荣,当来年的野草重新繁荣,他们可能又少了几个。这里地处中部,气候中庸,他们活得平淡无奇,就跟这个号称千湖之省的星罗棋布的湖泊一样。
他们年轻的时候,各种家长里短,勾心斗角,都曾经有过。现在,我觉得他们比以前友善了,脆弱了。在他们暮年之时,再来看他们,就像退后几步看一幅素描,画面完整而清晰,统一而协调。但是你走近了细看,每个人都曾经狰狞扭曲,这个世间不曾提供一条宽阔的道路,供他们前行。
现在他们放下了许多。他们像是聚在一起取暖。
生命的尽头,是荒凉。
我说过,我没有乡愁,因为那里没有孕育我的精神。但是,那里有我的父母,他们给了我爱,给了我情感。
家乡之所以是家乡,是因为人之所以为人。
我只是想记录一种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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