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_下卷（3）魔王篇，联姻大国美与浓

何谓大国？四个字罢了，天下信之。

所谓东面征而西夷怨，南面征而北狄怨，四面八方都在唠叨，涅咋么不到俺们这嘎达来尼。民望之如大旱望云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一言蔽之，真——世界灯塔。

倘若以万乘伐万乘，民避之如避水火，辞受买骨千金，宁死飞舟之落。国视民如仆隶，民视国如仇雠。国虽大，一夫作难而七庙隳，徒为天下笑。

这道理古人不懂。其实现代人懂的也不多，以为真理在手，天下我有。拿炮弹做快递，没有说不通的道理。这滚滚红尘要都这么简单，也不会有许多阴晴圆缺矣。

与尾张相比，美浓算是大国。美浓世代守护土岐氏更是革命的先行者，文明的守夜人，名门之后，武家楷模。

美浓土岐源自于清和源氏赖光流。这位源赖光是平安时代的武家大将，摄津源氏始祖。传说里面源赖光带领渡边纲、坂田金时、卜部季武、碓井贞光四位天王刀砍茨木，力剿酒吞，斩杀土蜘蛛，降伏姑获鸟，文成武就一统江湖，名声流传后世很是响亮。

源赖光攀附藤原道长，成为太政门下走狗，任职美浓守。此后子孙代代沿袭，源氏成为美浓国中的头面家族。源赖光第五代子孙源光信在美浓国土岐郡土岐乡修造居馆，改姓土岐氏坐地称雄。土岐光信的孙子土岐光衡在镰仓初期受任美浓守护的役职，获颁“土岐惣领”称号，土岐氏于是与美浓守护牢牢绑定在了一起。后世美浓国明智与妻木两个姓氏就是分流自土岐的支族庶流。

正中元年（1324年），后醍醐天皇计划倒幕，日野资朝联络上了美浓的土岐赖兼。日野阿巴阿巴一番言说，土岐赖兼热血沸腾，甘愿为王前驱，要做革命的马前卒，起兵攻打镰仓幕府驻扎京都的六波罗探题。

自古公卿闹革命，多半不能成事。消息传到六波罗耳中，北条的天兵朝发夕至，美浓土岐化成齑粉，后醍醐当机立断甩锅给送掉性命的土岐赖兼，声称自己全不知情。土岐赖兼至死还被朝幕两边安了一个谋反的罪名。

赖兼的父亲赖贞和兄弟赖远投奔到足利尊氏麾下，誓师讨幕，立下赫赫战功。等到南北并立，土岐赖贞受任室町幕府初代美浓守护，号称“土岐绝则足利亡”。美浓土岐东山再起，成为诸家之头，笔头之将，革命奠基，开幕勋臣，再没有比之更加荣耀的了。

像土岐这样的守护势力在室町初期称作“金刚大名”，割据以上，军阀未满，大概就是现代说法里面军头的意思。这些金刚大名自恃功高，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满脑袋充斥着革命的浪漫主义大无畏精神。土岐赖远有一天酒后撞见光严上皇的銮驾，皇家开道的仪仗喝令让开道路。土岐赖远借着酒劲痛骂上皇院驾不过是犬驾而已，封建余孽，土偶木儡，哪里比得过我革命小将根红苗正。当即拉开弓弦对着上皇的轿子怒射一箭，吓得光严上皇屁滚尿流，彻底暴露了封建统治阶级虚弱的本质。

幕府副将军足利直义当时正打算勾连朝权贵族，是幕府里面走封建主阶级路线的代表人物，简称走封派。土岐赖远不给上皇面子，就是不给副将军面子，足利直义穷治蔓抄，在近江抓获土岐赖远斩首立威，大大杀了金刚大名的煞气。

足利尊氏允许土岐赖远的侄子赖康继承家业。后来足利义满的时候，也想收束权柄，搞五马进京，把大小的军头叫到京都来就任三管四职，防止一家坐大。不过这些军头都有代理人遥控地方，相对幕府来说，金刚大名守护的分国针插不入，水泼不进，已成国中之国。

既然如此，那就挑动群众斗群众，幕府的夹囊里面有的是办法。土岐赖康死后，两位继承人康行与满贞争夺惣领位置，兄弟阋墙。足利义满当即扶持土岐满贞，追讨康行，举天下讨不臣，轻松搞定美浓。这之后美浓土岐就像去势一样，失掉了与幕府争雄的实力。

土岐雌伏美浓半个世纪，等到八代目成赖上位，迎来应仁年间的天下大乱。土岐成赖追随山名宗全为首领的西军，辗转京畿，为幕府流过血，负过伤，换来足利将军的刮目相看。文明九年（1477年），土岐成赖奉将军令返回美浓整顿军政，这才发觉自己名下的领国已然换了人间。

守护代斋藤妙椿趁着土岐成赖滞留京都十一年的光景，打压国内反对势力，抢占庄园土地，扶植亲信友好。试看今日美浓，已是妙椿一人之天下。区区土岐，不过木造铜铸之像，可流之远方。堂堂金刚大名的后人，沦落到这般田地，白叫喝骂犬驾的先祖拍案惊起。

斋藤妙椿手握权柄，南征北战，屡屡用兵境外，成为左右东西两军胜败的关键人物。战乱后期，畠山义就、大内政弘先后退兵，无路可走的西幕府将军足利义视与土岐成赖一道投奔到美浓，托庇于斋藤妙椿。文明十一年（1479年），妙椿宣布退隐，第二年他的死讯传到京都，朝幕上下这才松了一口气，以为世间从此可以安定。

妙椿死后，他的侄子利藤与养子利国争夺家督。最终利藤依靠幕府的力量就任美浓守护代，实权可还是掌握在利国手里。

土岐成赖有子政房和元赖，各自纠集同党觊觎守护的位置。守护代斋藤利藤与重臣石丸利光站在末子元赖一边，斋藤利国站在嫡子政房一边。美浓国因此分作两派混战一场，是为明应四年（1495年）的船田合战。

斋藤利国虽先期不利，却有养父妙椿留下来的人脉关系，他从越前朝仓、尾张织田那里讨来救兵，反过来攻破石丸利光的居城。战后斋藤利藤与石丸利光一系亲支近派遭到清洗，守护土岐家臣谱代悉数扫空，自此越发一蹶不振。

斋藤利国成功上位，想起南近江的六角高赖在船田合战当中支援过石丸利光，跟自己不对付，当即出兵讨伐江南。六角高赖还是老对策，躲进山里打游击，放手发动群众，管教外来的侵略者有来无回。六角高赖靠这一手持久战先前耗死了将军足利义尚，而今一样玩弄斋藤利国于股掌之上。

明应五年（1496年），斋藤利国、利亲父子在南近江遭遇过万的土一揆袭击，全军覆没。斋藤氏连同家臣亲信，举族菁华一时俱灭，此正是祇园精舍钟声响，米军败走鸭绿江。

说起来江南六角氏在游戏里面跟鱼腩一样，实则两蹶名王，以半个近江独抗天下，末了才坏在信长手里，输也不亏。确是一等一的狠辣角色，十足十的帝国坟场。

斋藤利国战死，美浓陷入动荡，群雄逐鹿，真不知几人称孤道寡。守护土岐政房的嫡子赖武与次子赖艺相争，拥立赖武的是守护代斋藤利良，拥立赖艺的则是手握权柄的长井长弘和长井新左卫门尉。双方言谈无果，于永正十四年（1517年）爆发合战。

这里提到的长井氏原是斋藤的家宰，船田合战里面立有功绩，获任小守护代，即守护代斋藤氏的守护代，实属无限套娃。

赖武与赖艺的内讧旷日持久，享禄三年（1530年）土岐赖艺终于胜出，将兄长赖武流放至越前。此时赖艺倚重的长井长弘和新左卫门尉先后辞世，主持美浓的换成新左卫门尉之子长井规秀，即后来的斋藤道三。

斋藤道三是战国时期下剋上的典型人物，出身之低微，大概只有后来的丰臣秀吉能与之比肩。

道三年幼时因为家贫，在京都妙觉寺出家，法名法莲坊。还俗以后自称松波庄五郎，入赘灯油商人奈良屋，改名山崎庄五郎。道三常年往来美浓贩卖灯油，传说他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惟手熟尔。

道三经由同在妙觉寺当过沙弥的日护上人介绍，出仕长井长弘。他后来越过恩主长井，做成守护土岐赖艺的家臣。道三眼馋长井长弘大权在握，恩将仇报，派出刺客暗杀长井，以同门重臣的身份继承长井氏，改名长井规秀。

几年之后，原守护代斋藤利良死后无嗣，道三借土岐赖艺之命入继斋藤家，改名斋藤利政，就职新守护代，道三是他出家以后的法戒名。如此一来斋藤道三便完成由卖油翁到守护代的华丽转身，成为列国阶级上升第一人。

我们所以偏爱战国时代，不就是因为阶层固化的现实社会令人窒息，平白让人生出感叹：愿为浓尾无赖子，生在应仁天文时，铁马冰河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古人论起出身贵贱来，社会阶层地位最低的是行商走贩，家庭门阀地位最低的是赘婿子。斋藤道三两样全沾，仔细计较起来大概也就略好过家奴，连丰臣秀吉贫下中农的出身恐怕都要比道三高上半头。如今鸡犬升天，居然做到守护代的高位，那些正统源平的武士门阀、地方豪族虽然低头服小，心里面还是有那么几分不痛快。连带着做惯了傀儡的守护土岐赖艺看待斋藤道三也有些不那么低眉顺眼。

土岐赖艺起初还是很仰仗斋藤道三的，视他为朝廷心腹，国家干城，恨不得掏心窝子热热乎乎地都交给道三打理。大永六年（1526年），土岐赖艺下赐爱妾深芳野，道三嫡子义龙就是这位女子所出。风传深芳野出嫁时怀有身孕，义龙其实是土岐氏的子嗣。此等说法原本捕风捉影，不能作数，然而斋藤义龙偏偏深信不疑。后来父子反目，血战长良川，斋藤义龙打的就是土岐正嫡的旗号。说起来斋藤义龙真这么蠢，认不清自己的爹么。无非是斋藤这个守护代姓氏被身份低下的道三给搞臭了，美浓国里面人人喊打，个个谋乱，众叛亲离，不好使了。义龙改换土岐的姓氏，正好借武门正统的大义招揽群雄，反攻倒算。看看长良川战役两边阵营人数的多寡，就能明白斋藤义龙的策略有多成功。土岐赖艺全情拉拢，斋藤道三可是别有筹谋，一心一意要行那窃国的打算。天文十年（1541年），斋藤道三毒杀赖艺的弟弟土岐赖满，整肃守护家族反对势力，赖艺与道三因此大起争执。

之前流放越前的土岐赖武死后，其子赖纯返回美浓。天文十一年（1542年），斋藤道三夺取土岐赖纯的大桑城，赖纯再度逃亡越前，守护土岐赖艺旋即迁居大桑城。这已是土岐赖艺与斋藤道三最后一次精诚团结，携手对敌了。

赖艺迁居大桑同年，斋藤道三出兵掩袭，土岐赖艺和儿子赖次逃亡尾张，投靠织田信秀门下。美浓一国落入斋藤道三手中。

古往今来，风流人物逐鹿中原，问鼎乾坤，讲究的是一个正大光明。最优解沙场鏖兵，顺天革命，差一等万民拥戴，黄袍加身。魏晋及隋那样搞禅让的，已经免不了被人责问一句：欺负孤儿寡母，不成体统。所以朱明最得意就是得国之正，惟汉高祖与吾朝。

像斋藤道三这样靠着佞幸出头，借助刺杀谋国的，自然就摆不上台面。内外震惊于道三驱逐守护土岐氏的激烈手段，将其冠之以“美浓蝮蛇”的恶名，点破斋藤窃国大盗真身。民不待言，道路以目，非但带路党接二连三掀起反旗，境外敌对势力也纷纷以武家秩序维护者身份出面，试图插手美浓事务。其中尤以越前朝仓和尾张织田最为急切，朝仓拥立土岐赖纯，织田拥立土岐赖艺，南北对进，意欲将下剋上的革命风气扼杀在襁褓之中。

斋藤道三先是与朝仓谈和，承认土岐赖纯的守护身份，把自己女儿嫁给赖纯。天文十三年（1544年）加纳口一战，斋藤袭破围困稻叶山城的织田大军，打碎尾张之虎伸向美浓的虎爪。

美浓包围网既破，守护赖纯便失掉敷衍越前朝仓的作用。斋藤道三顺手收掉了这位女婿的性命，美浓一国再次成为道三掌中的玩物。

北朝仓，南织田，虽然都在道三手下吃瘪上当，可根基未损，待到体力回复，想必就要卷土重来。而今之计，莫过于化敌为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一个联合对外的统一战线。

或许，是时候给女儿浓姬商谈一门有利可图的姻亲了。

（第三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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