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6-24 22:27:24 | 作者:燕枝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96次
那是黄巢等人‘天街踏遍公卿骨,内库烧为锦绣灰’、把贵族世家们的魂魄和肉身一并撕碎之前的事,那时世上的人还不像现在这样涣散。
京兆韦氏、杜氏,自汉朝时就号称‘去天尺五’,清河崔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等望族亦是权势熏天,吴慈仁有诗云:
长安科会招贤俊,
灯尽寒窗倦亦无。
未意高堂执笏者,
崔韦李杜郑裴卢。
大大小小的家族都藏着长长的谱系,记载着他们的血脉,世人婚配和互相交往都要据此而行,出身低微之人就像是阳光下的老鼠,无处躲藏。
草莽江湖中也是如此,宗派门道都以收世家弟子为荣,期冀用他们的家传礼教和千年血脉美化着自己,武功再高深的大师也不能免俗。那是个好时代,你若生得好,世间一切力量、智慧、道德、美貌、武功都可无偿奉送。那也是个坏时候,你若生的不好,人人一出门便看得见的青天也要与你相隔三重。
这不,连一向被江湖传言说是不慕权贵、避世而居的剑道宗师‘藏羽山人’江明我,也在宰相令狐公一纸请帖的召唤下前来长安赴宴了。
长安城中,百官居所在南,人称南衙,内廷官员居所在北,俗称北司,南牙北司之争已经持续多朝,南衙中又有牛李党争,而北司中枢密使和神策军禁军中尉也在争权夺利,可以说无处不相斗、无处不算计。
一进长安,江明我便觉得一股腥风就扑面而来,风中带着百般臭味,如尸臭,屎臭,枯枝败叶的腐烂味道,菜饭垃圾堆积而发出的恶臭,然而其中最臭一味,还要说是人欲的臭味,这臭味你不光能用鼻子闻见,还能用眼看见,用耳听见。坊市中、泥泞道路上的波斯人、大食人、回纥人、南人、益州人和关中人,脸上都散着这味道,嘴里都说着这味道。
他们互相熏着,不知多少年月,从何时起的,整座城池臭气熏天,近日无风,所以这味道积压着散不出去,简直使人作呕。江明我渐渐感觉心中烦闷,好像什么东西被抬起来,悬着,要放下不能放下。
他问了问路,渐渐走入南衙最深处,亭台楼阁、栈台勾连下,一处小山水,植物枯败,使人心感寂灭之美,宴会就在潭水后的小筑中举行,一走近便听到婉转悠扬的乐曲声,江明我听得出那是玄宗皇帝在西川作的《雨霖铃》。
席上已有五人,宰相令狐公年纪和江明我一般大,都是七十三岁。他一身妥帖紫衣,拥着鼠皮裘,有一把好长髯,眉毛如同苍鹰,眼睛炯炯有神,嘴巴抿着,五官端正,坐在上首。
“明公,请教这诸位是?”江明我被一个女子引入座位,向宴会主人令狐公施礼道。
令公满脸惶恐神色,还了一礼,指着次位那个穿着朱衣的肥胖老者道:“这位是东京留台,使相白璇龟。”
白璇龟须发皆白,看起来比江明我、令狐公老的多,身材短胖,满脸红光,如同福星,但脸上表情很不好看,好像要大解令狐公却不允许他去一样。
他向江明我拱手,江明我回礼,坐在白璇龟身边的道士趁机夹了一口菜。
令狐公指着道士说:“这位是山南西道成都北面,青城山上长生观住持真人,风灵子黄发。”
黄发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穿着一身朱红衣服,身上系着素带,身前的案上摆着一盘烤肉,烤肉旁放着一顶进贤冠。他长的尖嘴猴腮,黄黄的龅门牙突破了嘴唇的遮盖,几乎露在外面,眼睛很小,面皮皱巴巴的,又黄,形容枯瘦,看起来像是精明的老鼠。
他看起来不是很有礼节,在这会功夫里夹了三口菜,好像不是在生人很多的宴会上,倒像是在自己家里似的。
“此人是犬子令狐白,还未有官职头衔。”令狐公指着下首处年轻男子道。
男子站了起来,看得出左腿有疾,江明我看了那左腿一眼,令狐白便面色一阵青白,把左腿往后藏了藏,向江明我施礼后坐下。
“此人是敝府门客,家臣苏氏。”令狐公指着儿子身边那个方才引着江明我入席的女子道。
这女子长的颇为秀美,乌发和黑沉沉的眸子相映成趣,只是已露老态,令狐公说道‘敝府’时她身子坐正了些,说道‘家臣’两字后,她好像泄了气,身子微微弓了起来。
好似各人心怀内情,简简单单一出宴席却暗流涌动,若是江明我还是十六七岁年纪,他一定自作聪明的去揣摩和猜测,好锻炼自己‘善解人意’‘明了世情’的能力,可他垂垂老矣,只觉得心累,即使风沙扑面,他也不愿去理会,宁愿守拙。
英雄迟暮,感怀伤古,妄自托大,把用来感知世界的触角都收了起来,以为凭借几十年来的修行足以硬捍这世上百般侵袭,所以有了以后这些故事。
“您的大名,在席的各位都已经知晓,我就不用介绍了,犬子与苏氏敬陪末座,无非是长长见识,不会添乱,你不用理会,白相是小老之友,话少,黄真人您是认识的,大家因缘际会,”宰相令狐公彬彬有礼,虽然身居高位,却毫无居高临下的神情,“小老新得一批好酒,西凉贡来的,请诸位品尝,苏慢,酒好了吗?”
他叫那女子。
苏慢抬起眼来,她长就倾城倾国的容貌,虽然年纪估计已经接近不惑,但仍旧没有失去那种美丽,若是心中没有定力的男子看了这张脸,恐怕会心意烦乱,从此失去内心的宁静。
江明我又想起他的爱徒来,那是个好孩子……他十分后悔。人非草木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回相公话,还没有。”苏慢声音低沉,显示出稳重的性情。
江明我突然回神,道:“初来长安,不识道路,恕罪来迟。”
武林中人强势惯了,道歉也是如此性格,好像是知会对方一声,而不是寻求对方的反应。道人黄发不禁突然微笑起来,小声道了一声有趣,庙堂之高,遇上江湖之远,本来一云一泥,如今却糅在一起,看宰相如何和这种粗人交流?
只见令狐公表情僵了一会,然后吞了一口口水,六朝以来的礼教让这种人根本不知道该怎样生气,即使他觉得江明我不尊重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发作,过了一会道:“无妨,我等也是刚刚开席,没有等候多久。”
他等了一会,又道:“久闻江公一柄快剑杀人无形中,无敌于江表,弱冠之年便扬名天下,至今有四五十年了,您性情恬淡,厌倦俗世的争名夺利,隐居于山中,不与世人交往,长安、洛阳的公卿们仰慕您的大名,屡屡请您出山,都被您婉言谢绝。
颇有故诗人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之意,当日下贴时,在下心怀惴惴,特派最稳妥守礼的叔父令狐群经办,不意您竟然如此赏光,在下铭感五内。”
江明我道:“在下时日无多,心态也有所变化,实不相瞒,二十年来,每过一段时间,都觉得‘今是而昨非’,因此性情不定,有时候也出山与人交流,有时候又觉得世上污秽,只想躲藏山中,与黄猿麋鹿为友。近年来听说天下都传说朝廷有贤明宰相在位,名声清正,按理说我绝不愿和公卿交往,受你们的折辱,但既然您名声在外,又肯下贴来邀请,便索性前来赴宴。”
“哈哈哈……”黄发突兀笑道,“今日一见,觉得宰相为人如何?”
江明我看了他一眼,又看着宰相,道:“礼贤下士,为人谦卑,很好。”
苏慢这时为那年轻人令狐白倒茶水,杯子碰到浅盘,发出尖锐的瓷器鸣叫声,引得众人纷纷看去,随后令狐公开口道:“小老对武学有一点好奇之处。”
江明我转过头来,犹豫片刻道:“哪里好奇?”
苏慢道:“武林中的高手,有些是靠自己的硬功夫跻身上层,这样的人用什么兵器都能和人交手,有的人却没有多少本事,但运气好,有利器和高深的心法,这样的人也能和前者过招,不落下风。
在下和主公讲了,他却以为没有真本事的人,任凭有再多法宝,也和高手交不了手。”
江明我注意到白璇龟一直默然不语,不住饮茶夹菜,好像有心事,看上去很不自在。他瞥了这肥胖老人几眼,此时听到令狐公开口:“做文章、治经典没有捷径,许多长安公卿子弟找温飞卿捉刀代写文章,然后名扬一时。
但他们没有温飞卿的才能和见识,一清谈,就原形毕露,我想武学也是如此,若你不刻苦积累,即使给你再好的兵器,让你看再高深的心法,怎么可能敌得过那些底蕴深厚的高手?”
黄发端起茶水来小口啜饮,眼睛盯着江明我,对他要怎样回应很感兴趣。
江明我想了想,开口道:“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刻苦努力不一定有收获,而纨绔子弟未必不能靠外力成就自己的本领,就我几十年来所看到的,还是苏慢说的不错,许多人本身武功低微,有了宝剑、心法加持,却能跻身一流高手境界。”
苏慢扬眉,令狐公则神情复杂,彷徨不定,双手紧抓着自己的袍带,随后出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道:“苏慢,酒还没好?”
“还需要等一会。”
令狐公‘嗯’了一声,白璇龟吃个不停,宰相之子令狐白虽说是个年轻人,但眉目中隐藏不住的一股暮气,好像是行尸走肉,外面是好的,里面却已经腐烂。
江明我与他对视一眼,令狐白很快低下头去,目光躲闪。这样的人神魂不定,最是可怜,他贵为当朝公卿嫡子,有什么心事,至于成了今天这副样子?江明我十分不解,江湖上的年轻人都像是野地里撒欢的小兽一样,看他们一眼就沾染上三分欢快,引人疼爱。但令狐白这样的,低着头、蜷缩着身体,使人不愿搭理。
苏慢在一旁照顾着他,两人似乎有情,再看道士黄发,他缩着脖子左看右看,似乎是个多动的猴子。
众人心不在焉的吃饭,沉默了好一会,突然令狐公道:“黄真人,昔日无数次宴会,有人学富五车,有人族起汉魏,高朋满座,气氛凝重,耳听黄钟大吕之声,身处钟鸣鼎食之所,您也毫不避讳,总是侃侃而谈,自说自话。
如今小宴,清静自在,都是熟人,又为何突然羞开尊口?”
黄发听他说自己,嘴巴扁了起来,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道:“有名剑客在席,小道怎敢开腔说胡话?”
“黄真人真是久听您的大名了,我二人神交已久,他自年轻时就时常提起您。”令狐公道。
黄发低下头去,喝了一口茶。
江明我局促的笑了一声,道:“无妨,在下拙于口舌,没什么话说,若是有问题一定知无不言,若是没有,还是黄真人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好了,否则大家总是无话,有些尴尬。”
风灵子黄发听他这样说,抿着嘴笑起来,而后神情严肃,正色道:“既然如此,贫道就说了,憋了许久,今日得见,本是不吐不快,小道话痨,若觉得聒噪,还请宽恕则个。”
“岂敢。”江明我道。
黄发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步,抬头看着屋柱,心有所思,道:“久闻您‘藏羽山人’的高名,今日一见,为人深而不露,举手投足虽然内敛,但可以看得出心境深沉,内力强劲,世间难有匹敌。”
江明我道:“哪里。”
黄发看了他一眼,眉目中全无嘴上说的那般仰慕,反而带着些许敌意,继续说道:“大历年间您在洛阳出名,行侠仗义,世上的人交口称赞,那时候我才二十七八,在长安南边的终南山中读经,我是七岁时家贫,兄弟排行老五,父母养不起而送给道士们当碎催的,寄生罢了。
我每日里迎来送往,吃素面,化缘,背经书,挨监宫的骂,那些达官显宦来观中烧香,他们对我这样的小道士不屑一顾,他们的奴仆也是鼻孔朝天,我却不得不忍着侍奉他们。
一天到晚,回到那肮脏不堪的通铺,同着几十个门人一起休息,苟且极了。那时候世上的礼仪、诗书、乐曲、美女都与我无关。
闲下来时,我听香客说起你的故事,潇洒来去,快意恩仇,我对你几乎嫉妒,但也不针对你,那时的我身处在泥里了,谁的生活我都羡慕。”
“也许人人有本难念的经。”江明我道。
“那是自然,我知道这世上的人,生在哪里、有什么天资,都不是自己能选择的,我们尽人事听天命,一个出尽风头的剑客江明我背后,不知道多少人抬头看着皎月辉光,低头却掉进了粪坑,月亮是时时看得见的,可眼前他们只能和粪和蛆搏斗,前路不知何方。
这世上乍看仿若有无数道路,广阔天地,漫有能为,道路都通往不同的风景,风景都夸‘看我,我好颜色’,红尘俗世许是多娇,但像我这样家境、学识、性情的人该走哪一条路?至今我都没有想明白。
我告诉自己,不可以一味逆流而上,不可以逞强,每一条路边都有无名枯骨,每一个剑客手上都负着许多不知深浅者的性命血债,若是说给别人听,那我可以说‘追寻理想,不负此生’,但若说给自己听,我只能说‘好死不如赖活’,最好是随波逐流。”
江明我听的云里雾里,不知说什么,令狐公眯起眼睛,不作回应,令狐白、苏慢二人一贯安静不发一语,倒是白璇龟突然赞赏一样的点点头,道:“真人高见。”
江明我不知道‘使相’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东都留台是很大的官职,而黄发不过一介住持而已,白璇龟何至于这样谄媚他?
黄发看着江明我,过了一会,继续道:“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都想破茧化蝶,但只有少数人如意,剩下的要么变金龟子,变屎壳郎,变臭大姐,就是变不成蝶。”
“黄真人话里,好像仍有余恨未消,”江明我开诚布公道,“这倒是我有些惊讶了,我不如讲个明白,使你好受些。我不像那些年老的高手一样享受武功、地位,过着颐养天年的生活。而是长年心有戚戚,我内心幽暗,因此烦恼不堪,烦恼的不是什么高深玄妙的事,烦恼的是我的一己私利,我过的不好。”
“酒还没好?”令狐公问。
苏慢道:“稍等片刻。”
“你去看看,怎么样?”
苏慢似乎不愿意,用余光扫了一眼江明我,令狐公站了起来,苏慢身子矮了一截,应承下来,离席而去。
黄发看着令狐公慢慢坐下,心下奇怪,思索间道:“长安是名利场,浮华世界,一进城我就听到许多女人交欢的声音,世上一切斗争,归根结底是为了性事,国政尤其如此。于此辉煌壮丽城池、富裕温暖之家中,不知宰相置这一番好宴,请我与江大侠这样独门独户的酸腐废人所意为何?”
“黄真人,过谦何至于自贱。”白璇龟笑着说道。
“我在青城山,他在嵩山,”黄发看着白璇龟,脖子梗着,“无可奈何经年,不死不活度日,生于凄风苦雨,长在残山剩水,常驻天涯海角,一生心远地偏,既无兵符可以调兵,也无名望可以号召百姓,更无子弟众多的家境,只有穷困潦倒、衰老之躯,老而弥怪,穷且益酸,满腹牢骚,身无一钱,才不足一毫,可以说是晦气。
难道宰相看多了白使相这样的福气面相,请我两个来刮刮眼中的油水?”
“黄真人,此番话可以说是特立独行,使人耳目一新。”江明我道。
“江兄谬赞,不过是妖言惑众罢了。”
白璇龟突然开口‘呃’了一声,令狐公抬眼看着门帘,苏慢还没有来,于是道:“白相,听说你有事情找黄真人。”
黄发转过身子,恍然大悟,江明我也跟着明白,白璇龟原来是有事相求,怪不得从开始到现在言行反常。
“国相竟有求的着贫道的时候,这倒奇了,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白璇龟看了看令狐公,又看了看无人扰动的门帘,急切开口,讲出了他的一桩故事来。
他道:“小老有一个儿子,今年二十六岁,性格孤僻,不文不武,不佛不道,整日沉溺声色犬马,长安城中卖笑的花坊红楼他都去过,不学无术,堕落不堪,我屡教他不改,打断过碗口粗的棍子,他依然如故。我想,既然他这样无行,我也不盼望他接替家业,只要他给我生下一个孙儿,我隔代传给孙子就是了。”
“说下去。”黄发道。
“从他十六岁起,我就有心给他张罗婚配,如今十年了,他百般推拒,不是说李家姑娘貌丑,就是说刘家女儿性情凶暴,这些年来不知道推了多少桩媒人的事,我心急如焚,但总归有一线希望。可今年年初他生了病,起初只是身上起红疹子,肌肤发烫,我以为是伤风,后来吃饭时竟然吐了血,遍求神医无效,我想起您来,请您来府上看一看,他还没有留下子嗣,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若真是一病不起,我岂不是……”
“我难道能治病?”黄发皱眉。
“自然不是治病,缘起永贞三年春天,我之前同妻妾生了六胎,全是死的,去找了幽州太清宫刘擒真人掐算,他说我命中注定没有子嗣,可过了一个月,我那小妾就怀孕了,不久后生下了这个儿子,竟然是个活的,我便以为刘擒真人算的不准,没有再放心上。等犬子病了,我想天意如此,不想我留下子嗣,所以想请您看一看,您何时有空?敝府随时欢迎。”
白璇龟言辞恳切,满眼哀求,姿态放得十分的低了,江明我知道黄发有意拒绝,自己这时候绝对不可以有什么动作,使黄发有转移话题的机会,否则白璇龟便要恨上自己。
众人默然不语,低头喝茶。黄发环顾四周,舔了舔鼻头开口道:“无需看了,既然天意已定,区区鄙人,何德何能……”
“难道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白璇龟的眼睛中几乎有泪,不怪他无状,俗世之人眼中:人老了,唯一的儿子却要死在自己之前,没有后代,拼搏一生,替他人做嫁衣,以后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江明我又想起他的徒弟来,田晓,二十二岁,样貌、个头都很好。近年来他越来越衰弱,心神不宁,梦中总是遇到这孩子,有时候血淋淋的,喊着还我命来,有时候是八九岁的样子,绕着院子追鸡逐狗,咿咿呀呀的唱童谣,那时候真是好时光。
人一生的好日子,竟然如此短暂。
“既然刘擒真人算过,论辈分他是我师叔祖,不知修行了多少年,兴许两百岁了,师承的是河北鼎鼎大名的红袍派真人刘麓山,论年纪论门第,论感天应人,开眼算命,驭雷驱鬼,乞雨乞晴,我都不如他,他说你命中该无子嗣,那就是一定的了。”
白璇龟还不肯放弃,开出价码道:“若能救犬子一命,不仅于您有好报,冥冥中积累善功,敝府也会送上诃陵、阇婆来的婆罗膏三十斤,以表感恩之情。”
这话说出来就使大家难堪了。
黄发手一横,道:“若是我贪图财物,何至于避居青山之中,终日乘风随羽,种玉验经?这世上的浮华享受于我如浮云罢了。”
白璇龟听后,喃喃道:“真的没有一丝办法了么?”
没人接他的话,他便低头道:“诶,该当我命中有劫,断子绝孙。”
令狐公抿起嘴巴,江明我端起茶挡住自己半边脸,看着众人,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宰相令狐公开口:“白相,还有一件事,为何不说?”
白璇龟茫然抬头,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随后面露难色,道:”若此时说,一定被黄真人误会。”
黄发先是神色不豫,稍后释然道:“但说无妨,还有什么事?”
“还是改日再说,”白璇龟道,“或是请宰相说吧。”
令狐公正色的说:“洛阳的事,我怎能越俎代庖?”
“何必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要说不说?犹抱琵琶半遮面,真使人有心如狸捉的好奇。”黄发抱起双臂。
“既然如此,我便说了,这真是使人不得不误会,”白璇龟不得已道,“洛阳随云观住持真人前不久羽化仙去,按常例来说,由东都留守上一道折子,来建议新人选,朝廷十有八九只是看一眼就批准了,所以我正发愁人选。”
黄发身体前倾,道:“随云观?”
“正是。”
“那观可是乌袍派祖庭,香火旺盛,住持天师大多兼任宗正寺卿,管理天下道士、僧侣,掌管宫廷祭祀,许多人宁肯减寿十年,去换此位……”
令狐公和江明我齐齐向黄发看去。
“是,一日捐货最少也有百金,交往的都是达官贵人,东都百官乞雨乞晴都在此观,当今天子巡游时也时常驾临观中,人选若是选的错了,让心术不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当了住持,在天下人面前丢了洛阳人的脸不说,也坏了本部清誉。”
“那是自然,需要慎重。”
“我遍寻洛阳各处道观,发现这些道士都是沽名钓誉之徒,心中装的都是名利、财宝,终日里为争监宫、住持的位子互相算计、巴结逢迎。数不尽的贪嗔痴、爱恶欲、恨别离,汲汲营营,简直没有一日止息,比我们在家人还要执着。”
黄发长出一口气,道:“这话我早和令狐宰相说过许多次,天下各行各业、各郡县城池、各佛道摩尼景等宗教,无一处不糜烂,礼崩乐坏。”
白璇龟已经不再惜惶,自顾自道:“我想这天下一杨二益,扬州和益州富裕很久了,不像洛阳这样经历很多兵乱,孟子云‘有恒产者有恒心’,扬州、益州的道观风气,想必好一些。”
黄发若有所思:“这样想……倒也不无道理。”
“黄真人不正是益州人士?”令狐公突兀插嘴。
“我突然想起刘擒真人的一桩故事来。”
“那么……”白璇龟急切的问。
令狐公‘啧’了一声,白璇龟仿若醒悟,宰相随后饶有兴味道:“哦,又有轶闻,愿听一二。”
黄发坐正,娓娓道来:“有十年了,那时候我和他清谈,他看四下无人,小心讲起过去的事,安史之乱时他从了燕贼……”
“竟有此事?”白璇龟惊问。
“何如听黄真人说完?”令狐公道。
白璇龟安静下来,众人品茶听起故事。
“师叔祖同我讲当时的心境。他道;‘发儿,我当时想,是盼着胜,还是盼着败。’河北三镇的民众生活困苦,日夜做工,都只为了安禄山逐鹿中原的野心,若是他胜了,天下人都要活的和河北人一样,我便连理想之国也没有了。若是盼着败,安史的军队和中原人作战,未必不是河北人在争夺天下的财宝和统治权,俗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李世民当了皇帝,关陇不知道多少家族跟着富贵,安禄山若是得了天下,河北人便不至于如此困苦了,若是败了,朝廷一定重罚河北,更加报复的挤压我们的生存空间,一定多征税、多派徭役,收缴兵器,来弱民疲民。
那样河北人的日子就更难过。所以我日思夜想,坐卧不宁,不知心向哪方,后来终于是败了,索性朝廷大赦天下,没有砍我的头。’”
此时门帘掀起,一秀美妇人走了进来,端着一壶酒,正是苏慢,她看向令狐公,令狐公有意起身,但身体抖了一下,又坐着了。
“给诸位倒上,这是凉州名酿,葡萄美酒,正所谓琥珀琼浆,昔日朝廷全盛时,这样的酒容易得到,但如今道路阻绝,不容易得到了。”
苏慢给众人倒酒,倒至江明我时,她突然手滑,酒壶飞跌下去,江明我一伸手轻点了酒壶一下,它受力翻转个身,稳稳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怎么……连酒都倒不好?”令狐公问。
苏慢喘息凌乱,定下心神道:“久慕江先生的名声,一走近便心跳加快,以至于此。”
江明我微笑起来,道:“朽木衰老,有什么可‘慕’的,这江湖上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那些年轻有为,相貌俊俏的,才值得你去‘慕’。”
令狐白此时咳嗽一声,苏慢急忙道:“酒怎么样?”
江明我知道自己失言,使令狐白吃了醋,他从没有参与过这样的宴会,吃喝都不自在,尴尬、局促。心下笃定主意以后再也不赴生人的邀约。
苏慢这女子身上散发着一种香气,他不禁小腹微热,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暗自骂自己老而不尊,赶快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是苦味,回甘,但细品之下……苏慢突然摔倒在地,众人都看去。
“你是怎么了?”令狐白不悦的问。
她整理衣物,站了起来,笑了笑没有说话,重新入座。
那股香味……那个眼神,江明我竟然微微不宁,连忙动心忍性,抽刀断水,走向自卑自恨,寂灭,感到空虚。
黄发此时还在讲他的故事:“你道他是百年的仙长高人,境界一定玄妙,但有时也市侩,人活在现实里,吃喝拉撒是一日逃脱不了的,肉身是一样的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心性又能有多少差别?谁能受伤了不痛?饿了不吃、渴了不饮?这世上高人、羽客、玄人,心境都是装的,只不过有的人装了一世,没有原形毕露。”
“真人是说,你未必不如刘擒。”江明我心神不宁,开口加入讨论。
黄发吃惊的看了他一眼,随后道:“我并没有这样说,只是改天换命,我亦能做,不必到府上,只需要生辰八字即可,我一看就知道了。”
白璇龟慢条斯理道:“我听说替人改命要损伤寿数,此事和随云观住持任命一事一码归一码,并无联系,您不必……我不是徇私舞弊之人。”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把小道看的这样扁了?但也不怪你想,世上瓜田李下的事还少么?若是我怕被误会,早已为避嫌而拂袖而去,只是出家之人,宠辱不惊,物我相忘,忧谗畏讥于我何加焉?”
黄发侃侃而谈,又道:“至于损伤寿数一事,无妨,人终究会死,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同处一席又不知道多少年修得,缘起缘灭,一期一会。我怎能看着贵公子年不到而立,还未婚配就撒手人寰?八字可带在身上了?”
白璇龟喜上眉梢,然后恢复严肃,翘起嘴角从怀中掏出一张红纸递给黄发。
黄发看了片刻,掐算了一会,道:“八字命理之说,无非是得令者旺,令生者相,生令者休,克令者囚,令克者死,然而贵公子的八字月令为喜,喜用神,命运一定兴旺,但日元根破,寿命十分短暂。”
“果然如此……”白璇龟愁容满面,“那可如何是好?”
“无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世间智慧一曰‘守’,二曰‘藏’,改名叫做白本无便是了,三清一气而来,世上万物,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一切本无,改名以后应能躲过几次劫数,趁机早生孩子,延续香火就是了。”
白璇龟听了大喜,恨不能拜伏于地,真如劫后余生。
“只是婚配之事要抓紧了,公子时日无多,贫道虽然久处深山,但也有几个在家人故交,可以为你做媒。”黄发吩咐。
令狐公此时道:“黄真人不必费心,白公子已与犬女结下婚约了。”
黄发好奇:“哦?白丞相不是说以往多次都不愿意?为何这次竟然愿意了?”
令狐公看了一眼苏慢,道:“年轻人,有时候说这做不来,那做不成,很多借口,实际上不需要听他们诉苦,只需要压一压,逼一逼就是了。”
苏慢不知何故突然起身,黄发不解,令狐公、令狐白、白璇龟也纷纷起身,都像江明我看去。只见这剑客目光迷离,神色愤怒,他一手支住案几,另一只手去拿放在身后的佩剑,苏慢快步过去将剑踢远。
江明我闭上眼睛,伏在地上,昏死过去。黄发吓得向后连连爬了几下,离开座位,用手抠起喉咙,想要催吐,苏慢道:“我是倒酒时在他杯中下毒,并没有在酒中下毒。”
黄发于是不再抠了,气喘吁吁,躺在地上。
令狐公此时不知怎么的,跑下上座,拿起江明我的那把剑来,拔出剑身,青光一闪,一室之中浊气顿时为之一清。
“上面可写着一些梵文?”苏慢问。
令狐公点点头。
“意思是‘龙树菩萨’,是龙胜剑不错了,剑气逼人,天下无双。”苏慢看向令狐白,意味深长。
白璇龟默然无语,似乎早已知情,黄发站起身来大怒道:“许是我贪心名声在外,你们用住持位子勾我,所以我不会说出去这桩事,才请我来陪宴,使江明我放下戒心,今日真是阴沟里翻船,让这么简单的计谋给算计了,只是你一生持正,现在前功尽弃,从此良心难安,究竟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如此交换?”
令狐公看也不看他,道:“你不会懂的。”
“宰相时日无多,与我同病相怜,为了儿子,出此下策,不要怪他。”白璇龟解释。
黄发转过头来看着这个一直姿态很低的使相,又看令狐白,令狐白早已满面惭红,黄发问:“为何不连我一起毒?真的对我这么放心?”
令狐公沉默许久,仿佛在经历内心斗争,随后面对着黄发,朗声说道:“你是聪明人,你我相交二十年了,看惯这世上秋月春风,正邪究竟是怎么样斗争的,谁也说不明白,但我们都知道邪不胜正这四个字只是童话而已,也知道天理报应是虚言,若下地狱,此罪也是我来承担,你何必呆在这里,看见更多,白白继续污染你的心境?”
苏慢此时接近黄发,道:“真人,请。”
“糊涂!世上一切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竟然为了没有意义的东西毁了自己内心的安宁!”黄发愤然道,不等苏慢送他,自己快步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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