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6-13 21:27:10 | 作者:点了咖啡忘了糖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99次
惊蛰一过,这春天的气息就加浓了许多。大地复苏,杨柳泛绿,世间万物都生机勃勃起来。
这时节地已解冻。人们的土建工程都已开工。吆喝声、轰鸣声响成一片,到处呈现出一片繁忙的景象来。
县城是一县之中最大的村镇,高城就是由东、南、西、北四个关街组成的大村。解放县城时,城墙早已轰踏。几十年城内居民与老百姓的建工用土,都是从城墙上去取。因为这高城墙都是土夯的。无砖无石,上宽丈五,高约两丈,取土很是方便。
我是六一年九月到县城读初中的。每星期回家翻越城墙一次。
学校里也常年用土。那时没有拖拉机,更没有汽车。学校里有一辆马车,周六、周日多用学生拉土。叫勤工俭学,学校给报酬。
高二那年,我们几个男生星期日拉车带锹到西城墙上去拉土,约莫半个多小时,突然“喀扎”一声响,一同学用镐刨出一块人骨头来。大伙儿来劲,一齐猛挖,挖出一具人的骸骨来。
经分析、回忆、考证。这骸骨是高县中学生物老师童世祥的。一年多了,肉已腐光,骨还全好。
几个人唏嘘不已,感慨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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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世祥,河南人氏,四十六七岁。很早就在高县教学。一米七的个头,戴着一副高度的近视镜;身材挺直,穿戴整齐,走路步大且慢。低头下看,目不斜视。一副典型的教师姿态。
他不爱说话,对同事、对学生无事不多言语。每天就是上课讲书,下课备课看作业。至于校事、国事、天下事,只看不议。
他教初二生物。生物是副科,且是副科中的最末。所以学生、老师也只是上上课、看看书。那年代,考高中、考大学都不考生物,所以教与学也就那么回事了。
童老师没有其他专长,也无爱好,文艺、体育都不热爱。每天的活动就是上课、下课。活动的范围就是教室、办公室、食堂、厕所、宿舍。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在单位,他和领导是上下级关系;和老师、教工是同事关系;和学生是师生关系。他跟谁的关系似乎不近也不远。这“都”一样了,也就无远与近了,更谈不上朋友、知己与亲密了。每天吃饭,干活儿。独往独来似乎成了他的天性。他见人不说话,也没人主动地找他说话。什么人世间的幽默啊、打趣啊、调侃啊、聊天啊,似乎都天生的与他无缘。但他并没有觉得孤独,出来进去无忧无虑、坦坦淡淡、周周正正、和和平平。
但童老师对我很喜欢。还在上初二的时候,有一次下课时,在学校的甬道上见到我,两眼立刻放出光来。满脸笑容地问我:“你是二十三班的吧?”我回答:“是。”“你叫什么呢?”“我叫韩玉楚。”噢——我记住了。韩——玉楚。”看着旁边没人,他接着说,“课外活动时间到我宿舍里玩会儿,好吗?”“行。”我愉快地回答,心里既高兴又好奇。
看来,童老师是很喜欢我,而且早就注意了我的,我想。但为什么呢?思来想去,大概是因为我的学业平平,文体也不出众。但两眼很大,和善好记,跟童老师纲目类通吧。
从教学区到老师宿舍区,一条铺着碎小石子的土马路,笔直宽阔,两旁的东北杨枝繁叶茂、挺拔高耸,七八只喜鹊在枝叶间嬉闹欢叫。校园里干干净净,连微风都是和熙宜人。
在童老师的宿舍里,童老师喜形于色,高兴得又是给我倒水,又是给我瓜子。根本不像老师与学生,倒像是多年的朋友,热情、平易、舒畅、高兴。
记得那天他问了我好多事情,什么家里几口人啦,在学校能吃得饱吗(62年正挨饿),喜欢什么课呀?……最后,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需要什么帮助时,到他宿舍找他。不是生物课上的事儿,别到办公室找他。
临走,他还告诉我,他要搞一个试验,把洋姜与向日葵嫁接,让我注意玩。
后来,童老师在厕所路旁的小地上,果然用三棵洋姜嫁接了三棵向日葵。下面结姜块,上面结莲盘,这个想法倒挺新鲜。
可惜这三棵嫁接物最长的也只活了两个多月,长到一尺多高也死了。
童老师说:“这不是一类科类,难活。试验试验呗。”
但全校师生对童老师这一大胆尝试还是十分赞赏的。
六月时天,学校西院的荷花池里花开正旺,碗口大的大花迎人招展。刚下过雨,硕大的荷叶上,豌豆大的露珠滚来滚去。几只粉蝶,飘舞在花间吸粉。
我们几个同学正看得出神,见童老师走来,我上前随便地问道:“童老师,这荷花开得这么大,下面的莲藕也一定很大吧?”
“开花的不吃藕,吃藕的不开花。”童老师露出一丝笑意,头也没回地走了。
这是书上没有的,是藕农的土话。
我们咀嚼了半天,真有意思。
但童老师在校园里还是周周正正,与世无争。
但是,我的心里总有一个虑,童老师在公众的场合与世半隔,但在无人的地方——他的宿舍里,却是那样的洋溢近人。
好像判若两人。
*******
直到一九九六年八月,我的这个疑虑了多年的结才被打开。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第二批整的就是地富反坏右。
童世祥是反革命。国民党的中级干部——县警察署署长——这是解放前的事,属历史反革命。
历史反革命也要反。
童老师一天之内就被打倒了,成了人民的敌人、革命的对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典型阶级敌人。
从此,童老师变成了童世祥。他被打入了牛鬼蛇神队,戴上了高高的白纸糊的一米五的大高帽。
这1.5米的大高帽加上他1.7米的身量,没过门口时,还得准备好,用俩手托好帽身,先过帽顶,再过帽身。否则3.2米过1.8米,万一把帽子碰掉了,那——历史反革命又加现型反革命了。童世祥没办法。红卫兵监视着,他没有选择。
好在他养成了多年的默然坦然的习惯。现在他更默然了。
我每次见到童世祥,难受之感立刻上涌,我不敢说话,更不敢安慰他。童每每见到我,立刻把眼皮垂得更低。我知道,他这用无声告诉我:他没看见我,我也别认识他。
至于到他宿舍玩儿,那只能是个奢望了。
在牛鬼蛇神队里,童是挨打受喝最多的一个。因为他从小上学,大了当官当老师,体力活从没接触过。这牛鬼队是学校红卫兵专门劳改黑五类自己成立的棒子组织。
这些小青年天不怕、地不怕,除了老天数他大。他们是造反的“将”,对于“黑类”,他们动辄打骂,鞭子棍子是家常饭。
干活儿时整队戴帽出发,摘帽劳动。下工时立马又带上高帽子。意思是叫你时刻地知道: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们现在是专政的对象,革命的敌人。
不到一个月,在重活热天、饥渴呵斥的折磨下,童世祥一顿饭连一个窝窝头也吃不下去了。但他又知道:吃不动也得吃,不能害病、不能躺倒,没人心疼他,也没人敢心疼他。他心里明白,只有坚持、坚持、再坚持。
他没有亲人,五十多岁时娶了个四川媳妇。我们到他在校外租住的家里看过,一个五十多岁的南方农村老太太,满口的四川地方话。样也不强,个也不高。那时我们还纳闷,为什么童老师一个国家干部,怎么找了一个这样的貌不起堆、龌龊地道的女人呢?
还听说,这女人刚来的时候,到集上买小米,回家后,下锅煮了半天煮不烂,童老师放学一看,原来她买的是谷子,带皮的。可不,煮不烂。童老师也不生气,换了饭重做。
原来是他没办法。如今我们才明白的。
牛鬼蛇神队白天不让和家人联系,童的老婆也根本不去探看他。
天是越来越热了,七月十三那天,天热得发了狂。太阳像个大火球,猛烈地炙烤着大地,狗不敢出门、鸟不敢离树。人们就像挣扎在蒸笼里。
虚弱异常的童世祥,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他的两眼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脸色黑黄、神情不济。有时竟恍恍惚惚,忽忽悠悠。原来一米七的个子、一百四十多斤的汉子,不到三个月,已经抽到了九十来斤。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也得不到安慰,更看不到希望。他原以为:这文化大革命也是运动,运动运动就会运过去的。只要坚持到最后,政府一定还会解放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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