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4-08 20:49:13 | 作者:沛亦先生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8次
微信上始终未变的画面,是我对你的挽回与告白。
1. 项菱
以前这里是河塘,后来枯竭。河床由矮树丛和莎草覆盖,像是觉醒了生机的月球环形山。似乎一切记忆就从这里开始。
我弓下腰在矮树丛中摸索,很快摸到一个小球体。我惊叹一声直起身。
「找到了吗?」朋友们问。
我摊开手掌,「不是网球,只是玻璃珠。」
他们称赞:「好漂亮,像月球一样。」
我向着阳光举起淡金色的透明珠子,看到了倒置的朦胧树影;又单眼凑近,隐隐看到更远处的山,以及山脚地质研究所的房顶。树影摇曳间出现一条狭长人影。
那人肩背挺得很直,步程飞快地走过。我透过珠子看他,始终将其困在珠子中央。见他又是毫不迟疑打算经过的情态,我大声打招呼,「罗润,下午好!来帮我们一起找网球吧!我们的球掉坑里了——」
罗润头不动,脚不停,只是余光移过来冷冷看我一眼。他很快离开了,径直往研究所家属区去。
「小菱,别喊他,有我们就够啦。」
「就是,人家可是要当宇航员的大人物!」
朋友们揶揄罗润,嬉笑一阵。
我心情已然变糟,没有搭腔,再次举起玻璃珠四处看。
我看到远山,天空,很多屋顶,就仿佛看尽了我所生活的小镇,看尽了地球。
「时间。」我缓缓地说,「还有很长的时间。」这是记忆之一。
当年我为什么那样说?前因后果已经忘记了。
但近几日每当我午夜梦回,想起家乡那个由水塘竭涸而成的深坑,想起玻璃珠中目不斜视经过深坑的罗润,心中都会无端充斥孤独而悲伤的感情。
记忆里的时间很快跨越到那年学期末。
最后一门期末考结束,班里的紧张气氛顿时缓和下来。我提议「暑假大家一起去东极岛玩吧」,同学们都积极响应,纷纷围过来热烈讨论暑期之行。六月底的灿烂阳光映着每张脸都神采奕奕,我同桌除外。
那是 2021 年,我 17 岁,正是少女的自负年纪。因为长相出众,性格也不赖,算是班里万人迷一样的张扬人物。同学们总是「小菱小菱」这样亲热地称呼着,围在我身旁。就像这次一样。其他人我不在意,我只小声问同桌:「罗润,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东极岛?」却仍然得到了他冷淡的回应。
这是他一贯的处事态度。一年前他作为科研队随行家属造访我们小镇进而转到我们班,用一张冷脸自我介绍了两个字「罗润」后,就没有说过多余的话,没有表达过与同学交好的意愿,更是从未流露除冷淡以外的神情。他永远目不斜视地听课、看书,拒绝一切集体活动,坚定贯彻着「事事不关己」的个人宗旨。
我原本坚信自己可以收获全世界的爱意,毕竟在他出现以前,万人迷如我从未受过冷遇。真遗憾,有了例外,罗润对我完全免疫。
我自然无法接受。这一年我总是主动试探他,天南海北地找话题,意图窥得他的兴趣所在以作为突破口,但基本所有话题都成了我的单人表演;
我经常提议诸如郊游的集体活动,可是与其他同学的热烈积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罗润始终如一的毫无反应。我锲而不舍地次次主动邀请他,又次次被拒绝。
他的冷淡让我从一年前还能大声打招呼并直接要求他帮我捡网球,渐渐变成了如今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期间唯一值得称颂的是我的坚持,其中也掺杂了其他情愫。总之拜罗润所赐,我患上了仅针对他的交好强迫症。
因此这一次我仍然不愿罢休。我耐心劝说:「罗润同学,已经学期末了,你就转到这儿上一年的学,马上就走了,可还一次都没有参加过班级活动呢。「虽然就相处了短短一年,但也是有同学情谊的,这最后一次就参加一下,如何?——你知道吗,我们要去的东极岛,是祖国的最东端。海边风景很美,离我们小镇也不远……」
我认真介绍了一番。他沉默良久,还是摇头。
我终于敛去笑容霍然站起。这件事以我跑出教室大哭一场收尾。
之后罗润就利落地转走了。
东极岛之行结束,全班在海边拍了合影,和这一年其他班级合影一样,罗润缺席。就好像罗润至始至终都没有在我们的世界出现过。我伤心了很久。一年的交集说短很短,说长也长,可我对他的了解只有老师的几句话。罗润很早便加入国家太空科研人才培养计划,未来会成为一名奔赴太空的航天研究员。2021 年只是因其父母所在的研究小组来我们小镇做保密科研,他才跟着过来在我们镇高中勉强借读了一年。
因此他冷淡得仿佛性格缺陷一样的缘由很简单。他的未来太过高端,他看不上我们这些小镇孩子。
这些我都知道,但这一年,为了博得他的注意,我还是做了不少努力,甚至郑重地写过情书,然而情书拆都没拆就原封退还给我。
没错,不论是因为我自负太久后蓦然产生的挫败感,还是对神秘又高不可攀的罗润的探究欲,抑或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女情怀,总之我的初恋就交待在这里了。我深知我只是个闭塞小镇的普通女孩,而他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们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因此平面上看来我以为的一点点交集,从空间看其实是上下错开的。我们毫无瓜葛。
可再怎么说,那封情书也是我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告白。
*
一晃十年,我 27 岁,一个单身的普通女人。
这个冬日的夜晚我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并走神重温着往事。
17 岁那时以为自己能收获全世界的爱意,其实不过是天真少女将小小家乡误作为全世界。罗润的突兀到来最终打碎了一切幻想,他无声息地来又走,明明只是路过,却在我心中深种下恒久的执念。回过神,电视声倏然砸进脑海,「……高强度宇宙射线贴月通过,第二批登月研究员均不幸遇难,其中包括三名中国研究员。他们为月球氦-3 能源开采事业做出巨大贡献……」
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罗润」这名字。它出现在新闻上,再往前还有四个字,「牺牲名单」。随后便放出了那个年轻男人的证件照。
于是我知道了罗润的人生果然没有岔路,他成了一名优秀的航天研究员,年纪轻轻就被国家外派到月球做科研。也许他人生的唯一一次意外就在生命最后,——那场灾难下,他牺牲在茫茫宇宙。这种感觉很微妙,十年前有过短暂交集的人,十年后再见却已经过世。说起来那只是无疾而终的悲惨单恋,时间也已过去多年,可这一刻我还是由衷悲伤起来。
他已经死了。
巨大的痛苦从胸腔蔓延,我不仅对故人仍抱有执念,更是深刻意识到脱离大地承受不可承受之轻、最终葬身在浩瀚无垠的太空,是种异常可怕的悲剧。
难以排解情绪。我拿出手机想找朋友倾诉,却也不知该怎么说。手机卡顿在微信启动页面上。我定定看着那个页面,蓦地流下眼泪。
宁静平和的深蓝色宇宙,正中央是蓝色星球,一个小人在地外看着地球,只留下渺小而孤寂的背影。正是我们都熟悉的画面。他在月球上工作时,是否也像这样遥遥远望着地球呢?
我难以想象那种孤独。
然而心中又有着奇怪的预感。
一直以来,我都隐隐感到有什么细节被我忽略了。此刻的感觉愈发具体,逐渐显露出悲伤却异样的形貌。
这时电视播出天气预报,一张巨大的卫星云图出现在屏幕上。我重新进入微信,将微信启动页面截图保存,注意力却从那张图的小人,转移到了地球上。
下一刻我睁大眼睛。
*
时间又回到十年前的高中,罗润做我同桌的时候。那是 2021 年的春天,教室外天空很蓝,云朵懒懒变换着形状,柳絮纷飞。每一天的时日似乎都很漫长。
罗润轻声说:「我们没有时间了。」
正在上语文课,罗润在课上自言自语。我侧过头偷看他,发现他也正看着我。我被抓到现行一般心脏停拍。
「项菱,罗润,上课不要讲话。」老师敲敲讲台。
我迷茫地看向老师。原来罗润主动跟我说话了吗?这个记忆是真实存在的吗?
老师说:「罗润,你上黑板把这首词默写一下。」南宋诗人王之望的词,《好事近》。
罗润起身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毫不犹疑地写下第一句,「五十载复相逢。」随即被老师喝止。
「第一句就错了,是『五载复相逢』!『五载』和『五十载』能一样吗?」
罗润低着头沉默,没有擦去多出来的「十」,也没有接着默下去。
「整首词以爱情为喻,后面一句『惊我雪髯双鬓,只声香相识』——五年后相逢,『我』都已经垂垂老矣,要是五十年就该驾鹤归西了,还怎么相逢?天上相逢?」我猛然惊醒,由于颠簸在汽车中,又一阵头晕。
我正在回家乡小镇的途中,刚刚是做了梦。
那是梦,不全然是真实记忆。王之望的《好事近》高中确实学过,但是罗润从来没有上黑板默写过,他也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
我放下车窗,清新的风拂过,天气很好一如往年。汽车拐过一个弯,熟悉的小镇便铺展在眼前。我看到了我的母校高中,目光放远又看到山脚已然废弃的地质研究所。
乍看之下,一切似乎都没变。
十年前罗润跟随做保密科研的父母,一同来到小镇暂居一年。那时小镇的山脚建着地质研究所,门牌上写着「能源勘察特批单位,」,同时也是国家一级保密单位,武警严防把手,没人知道里面在研究什么。但他们撤走后,镇上发过一场传染病。算算时间,大概就在我们班期末旅行,即东极岛之行结束后不久。那时罗润已经转走,地质研究所人去楼空。
传染病来势汹汹,更像是瘟疫,当时在镇上引发了不小的恐慌。不过庆幸的是,去势也汹汹。病不难治,政府安抚到位又发了补贴,疾控及时也没有造成过多损失,因此最后无人追究。
虽然大家都隐隐感到传染病与那保密研究有关。
十年过去,昔日的秘密仍是秘密,但细想又有不少蹊跷。比如那个地质研究所为什么从勘察能源普通单位突然变成了保密单位,比如国家为什么会把一项重要的保密计划放到我们这个不知名小镇。我直觉罗润和他父母都在同一个保密计划中,只不过那计划从我们小镇,搬到了月球。——我知道事情绝不是研究所门牌上的「能源考察」以及电视上公告的「月球氦-3 开采」那么简单,我希望获知真相。
这就是我临时决定回家乡的原因。
当年的班主任已接近退休年纪,仍在母校任教。他热情接待了我。
我走进办公室,看见桌上的旧地球仪,这才想起来班主任是教地理的。
寒暄一阵,我提起罗润。
「罗润啊,」班主任回忆起十年前,「他是当年保密计划研究员的家属,来我们高中借读了一年。我记得他理科很好,学习也自觉,只可惜学傻了,缺乏孩子的灵气。「当然这不能怪他,他受家庭影响很大。罗家世代搞科研,对他自然也寄予了厚望。他父亲希望他能在太空科研领域有所建树,所以很早就让他加入太空科研人才培养计划。除去来我们这儿借读的一年,他接受的都是严格的定向培养。
「不得不说,这样培养出的孩子确实能有所作为,但也免不了有性格缺陷。——只是他年纪轻轻……唉。」
「您也看新闻了吗?」我心里很难受。「嗯,不敢相信他就这样过世了,还死在孤独的月球上。」班主任叹气,「他的家庭一直要求他只重科研,断绝社交。高二刚转来时,他父亲就跟我说,罗润只是过渡性质地在普通高中待一年,希望不要受到周边同学的任何影响。『他必须习惯孤独』,这是他父亲的原话,他需要为未来的太空科研做好心理素质上的准备。——太空中有多孤独,你能想象。」
我脑海中再次浮现微信启动页,即小人在地外看地球的寂静画面。我知道宇宙不是常人能待的地方,而回想十年前,罗润便性格冷极,拒人千里,好像从不曾有过诸如孤独的人类情感,好像从一开始他就不属于地球,而属于茫茫宇宙。「当年他正是那么做的。」我低声说,「他很自觉,从来没有融入过班级,一次集体活动都没参加。我们一直觉得他性格冷淡又傲慢。」
「傲慢?」班主任皱眉,「那多半是距离感产生的错觉,他其实是个谦逊的孩子。项菱,当年你是他同桌,难道你不知道他自己其实不想做科研吗?」
我愣了半晌,摇头。
「当年我安排大家写职业生涯规划,罗润交上来的令我意外。他先写的是『作家』,认真写下的两个字,之后却用力划掉了,潦草地改成了『科学家』。」「我……真的没想到。」我很诧异,因为罗润天生就像当科学家的人。如今时隔多年,这是罗润八风不动的坚硬外壳下我知道的唯一的秘密。
班主任叹惋道:「生在科研家族,罗润的一生都被伟大事业绑架了,为伟大事业生,为伟大事业死。我想他如果能做一次自己的选择,应该会有好的结局,而不是英年早逝。可惜人生不能再重来。」
我恍惚地虚应一声,头脑一片昏沉——
好的结局……结局?没错,这已经是罗润的结局了。
可是我恍然间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一时我想起很多场景——
新闻公告的牺牲名单,天气预报上的卫星云图,微信启动页面「小人看地球」,地球……
那一刻桌上的地球仪在我眼前不停转动,不停转动——
我的世界却静止了,梦中的场景又重现。
罗润站在黑板前,神情冷淡却目光灼灼。他穿过整个班级只是看向我。
他身后是六个大字,「五十载复相逢」。
地球飞速转动,转到极致的速度,又刹那间停止。
「老师,」我按了按太阳穴,「您教了好几十年地理了吧?」
「是很久了。」「那您有没有注意过,微信启动页面上的地球?」我拿出手机点开截图,「前几天我发现,这幅图是有问题的。」
「你还真细心。微信启动页面从来没变过,天天看都习惯了,谁会去细想呢?」班主任端详一阵,「我只知道这张图的地球,用的是著名的《蓝色弹珠》地球照片。」
「没错。」我点头,「我查过。是 1972 年,阿波罗 17 号太空船在前往月球的途中拍下的地球照片,取名『蓝色弹珠』。微信的启动页面一直用这张照片。」
「1972 年?这么巧,今年是 2022 年……那还是《蓝色弹珠》五十周年纪念啊。」
五十年?
我心中一震。
梦中的罗润在黑板上写下「五十载复相逢」,任老师怎么批评,他都不改正,只是看着我。
这是怎样一种诡异的梦境。我忽然浑身发冷。
班主任问:「你觉得这张图有什么问题?」
我声音发颤,迟疑道:「前几天我看天气预报时,发现那一天中国上空的云图,和微信地球上中国的云图,高度相似。——会有这样的巧合吗?
「由此我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微信上的地球,也就是《蓝色弹珠》地球照片,与其说是 1972 年在月球拍摄的,不如说是今年 2022 年在月球拍摄的。我知道这很不可思议,毕竟这是流传已久的著名照片,微信十年来也一直用它作启动页面……」「异想天开。」班主任说,「《蓝色弹珠》已经问世五十年,怎么可能是今年才拍的?那是你的错觉。」
「我知道匪夷所思,但我不想放弃这种可能,毕竟罗润是死在 2022 年的月球上的。这两者间会不会有关联呢?」我紧紧交握着双手,也同样为自己疯狂的想法而惊诧。但我仍然问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老师,您知道十年前那个保密计划是什么吗?」
班主任摇头,「不知道,那是保密的。」
我追问:「当年保密计划在小镇进行了有两三年,他们撤走后镇上还掀起一场传染病。难道就一丝风声都没有流出吗?」
「没有,他们的保密工作一直做得很好。」「那么老师,您可以帮我联系到罗润的父亲吗?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真相,拜托了。」
班主任沉吟片刻,「档案室应该留有 2021 年学生家长的资料,可以知道罗润父亲的姓名和单位……只是我不明白,你在执着什么?」
我深深叹气,「十年前,我单方面爱上罗润,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遗憾。可惜直到如今执念都在。」
「老师知道你一直是不服输的人。」班主任无奈道,「可是罗润已经过世了,又能改变什么呢?」我闭上眼睛定下心神,终于说出这几天一直深埋心底但又迟迟不敢正视的预感:「罗润可能还活着,这可能是一场阴谋……我想救他。」
*
梦境中的时序又混乱起来。
「罗润,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东极岛?」我看着他冷硬的侧脸问道。
罗润摇头,轻声说:「我们没有时间了。」
「时间。」我透过月球一般的玻璃珠,看着树,山,天空,和匆匆远去的罗润的背影,喃喃说道,「还有很长的时间。」
「……第二批登月研究员均不幸遇难,其中包括三名中国研究员……」
罗润站在讲台上定定看着我。
「五十载复相逢。」相逢。
……
再次清醒过来,是在前往罗润父亲所在城市的飞机上。
我想救罗润。我内心产生了这种渴望。可是很多问题我仍想不明白,那已经超越了我的认知水平。从混乱的梦境回归后,我一直看着那张微信启动页截图。
那个地外小人遥望着地球,他在看哪里呢?他只用漆黑的背影对着我,仿佛下一刻转过身来,就是罗润的样貌,就会跟我说话。我像是魔怔了,那不过是微信基于《蓝色弹珠》制作出来的图片,那个小人不过是绘制的图案,我却在关心他是谁。这很荒诞。可是我能确定一点,那就是当我怀疑起这张图片时,一直以来令我无端感伤的隐隐的感觉,或者说那个保密计划十年不明的真相,正在浮出水面。
《蓝色弹珠》摄于 1972 年。1972 年的地球不该是这样的。五十年前这颗蓝色星球,也许会更蓝一些,不是吗?
现在是夜晚,透过舷窗可以看到广袤大地上连绵的灯火,和无垠太空中闪烁的星光。天和地的光点连在了一起,我为此情此景心中震颤。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话出自《易经》,意即天地之间,事物的运行规律总共五十,但只能衍生出四十九,被遁去的其一便是天机。天机其实就在身旁,只因显现时难被察觉,才会让人感到天机难寻。
我的生活总是自然而然、易于理解的,因此我很少意识到,有些不可思议的秘密至始至终贯穿着、潜藏着,和日常生活一起存在于同一个时空。生活中熟悉的那些小细节总能频繁出现,但正因为熟知,又会被我频繁忽略。一直以来我都是个将日子过得理所当然的普通人。在发觉一切端倪以前,我每天正常地上班,吃饭,睡觉,社交。我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在人潮拥挤的地铁中,在工作娱乐的间隙……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都会稀松平常地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然后和所有人一样,心不在焉地看一眼微信启动页面上的小人和地球,最后只将注意力贯注到社交聊天中。
我从来不曾想过,那张我早已熟悉的微信启动图有可能是,某个时空中的人传达给我的信息。
此刻我不再相信巧合,我直觉我勘破了天机。落地的第二天一早,我便立刻前往中科院 A 市分院物理研究所,在工作人员带领下去见罗润的父亲。
回想前一天看望班主任,除去罗润父亲的联系方式外,我还获得一条重要信息——小镇的地质研究所被批为保密单位之前,它勘测的能源正是月球上富足而地球稀缺的氦-3 能源。
光我们镇当年勘测出的 10 千克氦-3,就可以提供 250 万吨标准煤所发的电量。如果那项保密计划需要小范围利用如此之大的能量,那他们所制造的东西势必是不可想象的。
答案呼之欲出。几乎可以推定,那个研究所后期已不是地质研究所,而是物理研究所。很快见到了罗润的父亲。他比起十年前苍老了许多,仍然是所有人印象中严厉的父亲形象,以及刻板的科学家形象。失去儿子的事实让他看起来更加不通情理,办公室充满低气压。
罗润的事显然是个揭伤疤的问题。我简要说明了来历,罗父的声音顿时凌厉,「抱歉,项小姐,无可奉告。你请回吧。」
我于是直言:「罗润可能还活着。」
罗父始终做着手里的工作,良久后才说:「别幻想了。我儿子为了科学事业而献身,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您就没想过……」「新闻你没看吗?」他很是不耐烦,「那场宇宙射线的高能程度是始料未及的,那是一场灾难。月球上没有大气,当前的防护也难以抵御,牺牲是必然。我们都不希望这样的结果发生,但是别无他法。」
我走近他桌前压低声音,「所以你们已经确认月球上的研究员都已经遇害并死亡了吗?」
罗父眯起眼睛,抬头看了我一眼,「地球已经和月球切断了联络。」我进而道:「那么也就是说,您承认了此时此刻,那些研究员还有可能活着,而不是像新闻所说的那样,『已经牺牲』?只是因为联络早早切断,地球并不知道月球之后发生了什么,于是妄下论断罢了。」
罗父冷冷道:「我并没有承认,因为牺牲就是结果。所谓『妄下论断』,也只是你的异想天开。在 100% 和 0% 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必要打开装猫的盒子,联不联络都不是问题,懂吗?」
我说:「如果射线经过的时候,罗润正好在那个你们秘密研究了十年的机器中呢?」空气顿时凝滞。
罗父面色微变,终于放下手中的工作,抬起头正视我。
他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几圈,走到我身后关上了门。
「恐怕地球急着切断联络,并不是因为他们必然死亡,而是因为即使活下来了,他们也不得不禁足地球。因为受射线影响,基因已经变异受污染,即使活着也会对地球基因造成威胁,所以必须放逐在宇宙吧?」我说得直截了当,如果事实并非如此,罗父必然会反驳。因为这是个敏感问题。就等同于历史上的瘟疫时期,国家选择直接封锁某个瘟疫爆发的城市以阻止蔓延,代价是牺牲该城市中原本健康的人。
然而罗父关上门后,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问:「项小姐,关于那个计划,你知道多少?」
他默认了我的直言。果然如此。我了然地笑道:「那个你们隐瞒了十年的保密计划吗?果然当年在小镇,如今在月球,你们都在做同一件事,是吗?」
罗父不置可否,「你继续说。」
「请您先回答我,罗润作为第二批航天研究员登月以后,真的是像官方说的那样,在月球上研究氦-3 能源开采吗?会不会是氦-3 已然可供利用,而他们是在利用氦-3 巨大的核聚变能,做些别的事呢?」
罗父仍然不置可否,只问:「你是从哪里得出这种猜测的?」「老实说,我并不知道具体情况。我做了合乎逻辑的猜想,但至今仍觉得像做梦。所以不得不来请教您,」我调出微信启动页的截图,「这张微信启动图您肯定眼熟,图上的地球出自《蓝色弹珠》您肯定也知道。
「《蓝色弹珠》是 1972 年 12 月 7 日,前往月球的阿波罗 17 号拍下的地球照片,微信推出后至今十年都用它作启动页面。但前两天,我发现中国上空的云图和微信启动页上的高度相似,就好像这照片不是 1972 年拍的,而是今年 2022 年拍的,足足间隔了五十年,半个世纪。您说确有此事吗?」罗父满目震惊,片刻后竟点头,「确有此事。」
他意外的坦诚令我顿时紧张,「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罗父目光深沉地看我一眼,最终说:「请稍等。」
他随即在键盘上敲击一番,调出了资料,如实解答我:「当年也就是 1972 年,阿波罗 17 号返地后刚给出这张照片时,美国航天局就发现了问题。照片是在 1972 年 12 月 7 日登月途中拍摄的,在当时的拍摄条件下,飞船必须背对着太阳,才能拍出这么清晰的地球。「所以根据当时地球和太阳的位置,所拍出的地球的中心应该大约在南纬 30°,东经 36°,非洲大陆和马达加斯加之间。而事实上所拍的地球中心却与非洲相去甚远。也就是说,《蓝色弹珠》是当年不可能拍出的照片。当时没有人能解释这灵异事件,所以美国航天局就将这未解之谜封存了。
「但是《蓝色弹珠》受到万众瞩目,必须公开。他们为了隐瞒秘密,只能顺便封存了当时所有的星象信息,让后人即使质疑也没有资料以供研究。——这些事情我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当年我的父亲,也就是罗润的祖父,就在美国航天局工作。你知道的,罗家世代搞科研。」我问道:「那么到如今 2022 年,未解之谜的真相是不是可以揭开了?当年灵异的地球照片,实际是五十年后拍出来的?」
「真相……」罗父沉吟片刻,又似乎想起什么,说话间顿住了。
正在我疑惑之际,他猛然抬头盯着我。
「怎么了?」
他闭上眼睛沉默良久,最终苦笑着问:「项小姐,请问你的全名是什么?」
我迟疑道:「项菱。」空气再次凝滞。我眼看着他神情变化明显,于是内心也不安起来。我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他神情恍惚,「原来就是你……」
我困惑异常,「什么意思?」
那一刻罗父眼睛红了,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他自言自语,「我对不起罗润,对不起我可怜的儿子……」
他逼回眼泪,摘下眼镜擦了擦,随后戴上认真看了我很久,脸上疲态尽显。他哑声道:「说来确实匪夷所思……还是从头讲起吧,反正那保密计划一个月前就已经终止了,现在说说也无妨。你先请坐。」
我正襟危坐。
「项小姐,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十年前人类其实就已经掌握了可控核聚变并成功开采了氦-3,但一直没有大范围投入使用。不过一旦拥有如此强大的能源工具,学界便不再满足于仅用氦-3 发电,而有了更宏伟的计划。这项计划必须借助核聚变的强大能量来支持,因此十年来,主流大国合力启动的保密计划,正是时间旅行。「我们发现了时间的奥秘,于是大批满怀热忱的研究员聚集起来,着手建造一个巨大的虫洞发生器。这项计划在各地同时启动,而中国的机器建造选址就选在了你的家乡小镇。」
「虽然还是毫无真实感,但我果然猜对了。」我冷笑道,「所以当年小镇突如其来的传染病,果真是你们带来的吧?」
「抱歉。」罗父承认道,「那是无心之过,也是研究过程中遇到的必须正视的问题。一直以来荧幕上常见的科幻产物搬到了现实中,势必会带来很多现实弊端。说起来,项小姐,你是不是很困惑『五十年』这个时间跨度?」我点头。似乎很多事都昭示着『五十年』是个关键时间。1972 年问世的《蓝色弹珠》地球照片,看着却像是五十年后的 2022 年拍摄的;梦中的罗润在黑板上默写诗词,却离奇地写下「五十载复相逢」……
「『五十年』是发生器定的第一个基准时间。目前技术下只能停留在第一个基准时间,也就是说,只能以五十年的跨度进行时间旅行。」
我不解,「为什么?难道跨越五分钟会比跨越五十年更难?」「不是更难,而是更危险。」罗父说,「一旦时间旅行成立,势必会带来诸如时空混乱的很多问题。因此在研究过程中,最突出的重点就是防范研究员的道德风险。
「这可以用经济学中的『委托-代理』理论来解释。『委托-代理』理论意即委托人委托代理人行事,而代理人却可能从自身利益角度出发,做出有利于自己而不利于委托人的决策。虫洞发生器的研究中也有同样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后悔的事,如果能跨越时空回到过去,那么研究员可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比如弥补自己曾经的过失,或者做出比当初更好的决定,而擅自跨越到任意时间。如果这种情况发生,那么损害的不仅仅是整体计划的进程,更会威胁正常时空的运转。
「但是作为一项研究,机器必须进行试验,于是暂且只能选定一个适宜的时间跨度,半个世纪——我们几乎无法为了自身的利益,跨越半个世纪去改变什么。因此发生器的第一个基准时间是五十年,也就是说当机器从跨越一分钟开始,到一个小时,一年……都不能启动,只有到跨越五十年的阶段,才能启动试验。」我回归话题:「那么和那场传染病有什么关联?」
罗父长叹道:「2021 年,我们全家人回国加入国内的研究中。同年五月,机器达到了试验阶段。为了很大程度上避免对世界线的影响,我们仅仅设定了十秒钟的穿越时空,那个夜晚我们再现了五十年前的小镇。可是仅仅十秒钟,意外还是发生了。
「2021 年往前推五十年,是 1962 年,我国大跃进时期三年自然灾害的余韵尚在。可没想到 1962 年小镇的形势非常严峻,正处于严重的灾后瘟疫时期。于是就在那短短十秒钟,瘟疫被我们从 1962 年带到了 2021 年,就是你们所说的传染病。不过在当今医疗条件下,这种病治起来不难,国家没有蒙受多少损失。「当时其他国家的试验也或多或少带来了问题,最终都处理妥当了。虽然都能善后,但是这仍然反映了时间机器的巨大问题。这机器建在地球上,其建造调试运行都免不了会影响地球的正常时空运转,这一次问题不大不代表下一次还能良好收场。
「因此为了防患未然,地球上各国的研究均暂停,所有研究都转移到了月球上。同时月球也能为计划的后续发展提供取之不尽的氦-3 核聚变能源。所以这两年我儿子在月球上所做的,正是时间机器的后续研究。「而近几年,因为领略到了时间旅行的可怕之处,各国不少研究员包括我,都提议终止这项计划。一个月前议案通过,人类终于愿意安于当下,不再奢望掌控时间。所以一个月前,月球上的研究员收到了永久关闭时间机器的通知。
「如果没有发生那场灾难,我儿子现在就已经完好地回到地球了。那场灾难注定他们即使活下来,也不能回地球。为了全人类的安全,除了放逐他们别无他法,而人类接下来一个世纪都不能再登月。」
我无暇惊诧,只怔怔开口:「也就是说,月球上的研究员遭遇射线之灾,又被地球放逐切断了联络。如果他们还活着,身在宇宙能看见曾经生活的蓝色星球却回不去,在孤立无援的境况下想要求救,就只能借助于时间机器,是吗?「所以这张微信启动图上的地球,这张《蓝色弹珠》地球照片,确实是罗润 2022 年拍摄的,他为了求救,启用时间旅行穿越到五十年前的 1972 年,将这张现代照片替换了当年阿波罗 17 号拍摄的真正的《蓝色弹珠》!」
想着罗润所处的可怕境地,我几乎要崩溃。
即使穿越了时空去求救,即使采用了如此宏大的求救方式,也是苍白无力的。因为他的行为在时间计划开始之初,就被规定下的前提完全防备了,他无法跨越五十年来拯救自己,五十年前这计划还在它妈肚子里。更何况第二重保险开启,整项研究直接搬到荒芜的月球,搬到空空一片的宇宙,渺小的人类在宇宙中能改变的少之又少,研究员的道德风险已然无限趋近于零。罗润正是微信启动页上的小人。他只能站在月球上遥望着地球,只能徒劳地、眼睁睁地遥望着注定回不去的蓝色星球。
怎么能有如此孤独的场景。
心脏一阵疼痛,我控制不住落泪,哽咽道:「他没有办法直接救下自己,他只能传递信息……利用半个世纪中可以恒久流传下来的事物——《蓝色弹珠》地球照片,来传递求救信息……」我失声哭起来。虽然一直以来都有着隐隐的预感,但得到确认的此刻还是悲痛非常。
「不,你想错了。」罗父却摇头否认,他站起身给我递来纸巾,「你要知道,他求救是无果的,即使有救他也只能自救。因为他才是掌控时间的人,而我们只存在于不停流逝的历史中。我们救不了他,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结果。
「我的儿子罗润,是个极度理智的人,就算他违反规定擅自启用时间旅行,他也不会做这种没有结果的事。」
我带着哭腔反驳:「不可能,不然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罗父说:「项小姐,看得出来你很喜欢罗润,否则也不会过了十年还抱有执念甚至找到我这里,更不会勘破天机般难寻的时空信息。当年你想必也表达了你的心意,但是当时罗润没有给你任何回应,是吗?我替我儿子向你道歉,并且我会把他这么做的原因告诉你。
「如果他穿越时间只是去求救,那是毫无意义的,因为间隔有五十年之久,他传达不了太多信息,并且所采用的方式 1972 年至今的人也根本理解不了。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那原本就不是求救,而是……」罗父深吸一口气,「告白。」
我愣住,「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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