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爱

　　第一次认识李长和是在十几年前，那时我三十多岁，在集市上摆摊卖袜子，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摊贩。

　　一天早晨，我刚摆完摊子，就有一个骑着手摇三轮车的小伙子矜持地问：“大哥，能给我挤点空吗？给你摊位费也行。”

　　我上下打量他，发现小伙子长得浓眉大眼，身板宽厚，一脸英武气概，只有一根没脚的腿踏在车上，后面的车厢上放着一张小桌子，一把小椅子，一个木头箱子，还有一副磨得发亮的双拐。很明显，他是一个残疾人。我就问：“你是卖啥的？”

　　他说：“我不卖啥，我是修东西的。”

　　我又问：“你都会修啥呢？”

　　他说：“钟表、电话、收录机，电筒、电锅、电视机，电扇、冰箱、洗衣机……”

　　我赶紧打断他的话说：“正好，我的手表不走了，快来摆好桌子给我修修吧，我给你挤出一米半的空来。”他说：“我先给你多少摊位费？”我说：“不用，我的邻居不干了，以后你就占他这个空吧。”他高兴地说：“谢谢大哥啦，我第一次赶集就碰上好人了。”我说：“不用谢，咱们赶集的人应该互相帮助，以后你就安心在这儿摆吧。”说完，我帮他放好车子，帮他搬下桌子椅子，帮他把沉甸甸的工具箱放在身边，还有一块写满毛笔字的硬纸壳子放在桌子前面。他感激的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谢谢大哥。”

　　我就拍着自己的左腿说：“兄弟，千万不要客气，有需要我的地方就立马支声，咱们是同命人。”他看着我的腿，诧异地问：“大哥的腿也有点不利索，咋整的？”我叹口气说：“三岁的时候得了一场小儿麻痹症，幸亏看的及时，要不然连路都不能走了。”

　　他羡慕的口气说：“大哥比我强，最起码不用拄双拐。”我就自豪地说：“别看我走起道来不好看，身子一歪一歪的，其实我推车挑担，什么力气活都能干。”他就朝我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

　　大约九点钟左右，收管理费的来了，是两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他们是镇工商管理所雇佣的临时工，整天绷着个脸不苟言笑，好像世上的人都欠他俩二百块钱似的。我的摊子是十米，正好缴纳十元钱的管理费。他们撕了一张票，我赶紧交上，要是怠慢的话，肯定会招来一顿训斥，这种人不好惹。等到了李长和的桌子前，他们也撕了一张十元的票，往摊子上一扔，伸手等着接钱。李长和看一眼单子不满地说：“我才一米半的摊子，咋拿十块钱？我还没开张呢，拿五块不行吗？”那两个人满脸横肉，瞪着眼说：“不行，不管摊子大小，这是规矩，要是不想交管理费，就赶紧收摊走人。”李长和说：“你凭什么赶我走，我又没犯法，你收我十块钱太多了，就是你们所长来了也要讲理。”其中一个使劲拍着桌子说：“你他妈啰嗦啥，快交上，要不然给你掀了这一摊子。”李长和急了，拄着拐杖猛地站起来，用一根拐杖指着那人说：“你给我掀掀试试，我扔死你！”那人真就抓住桌子猛地一掀，桌子上的工具零件滚了一地，嘴里还骂着：“你这个瘸巴拐子，真是欠揍。”我知道，我们残疾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的谩骂和侮辱。李长和急红了脸，抡起拐杖就打了过去，幸亏那人躲闪及时，避开了。另一个人冲上来就把李长和放倒在地，扭打起来。整个集上的人谁敢得罪那两个瘟神呀，都害怕给小鞋穿，就都愣愣的傻看，没人敢凑近。我也是身单力薄，不敢向前，幸亏有一款刚买的二手手机，就躲在一边，哆哆嗦嗦地打了110。

　　人民的警察为人民，来得非常及时，等李长和被压在底下打的鼻青脸肿时，三个一身正气的民警把那两个瘟神揪了起来，厉声呵斥道：“你俩不觉得可耻吗？咋能这样欺负一个残疾人？”那两个人见了警察先是一愣，继而老老实实的点头哈腰说：“是他先动的手，他没有营业执照，还不想缴纳管理费。”警察严肃地说：“一个残疾人，做点小买卖多不容易，政府不是有政策吗，照顾残疾人，不收他们的管理费。”那人说：“他没有残疾证，咋给他免费？”警察说：“他的一根腿没有了，剩下的一根腿还没有脚，拄着双拐，这不就是很好的证明吗？还用看残疾证？真是教条主义。”赶集围观的人这才七嘴八舌地说：“就是啊，给他免了吧，就冲挨得这顿揍，也该给人家免了。”那两个人赶紧挥着手说：“免了免了，给他免了。”警察招呼人们散开，别堵在这里了，各干各的事去，人群渐渐散开。

　　我在警察处理事件的时候，架着李长和的胳膊使劲把他扶起来，给他拍打着身上的土，掏出卫生纸递给他，让他擦嘴角上的血迹，等他坐好了，我又给他把摊子收拾好。他的脸颊已经肿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健壮的胸脯剧烈的起伏，有力而宽厚的双手掐着腰身，那气势好像还要和谁大干一场。我走进他，低声说：“兄弟，以后遇见这种事，要忍着点，要不是警察来的及时，可要吃大亏了。”他依然是那副气鼓鼓的样子说：“我可忍不了，要不是我的腿不行，他俩可不是个，大哥，你看着吧，等我发了财，顾上几个黑道上的人，打断他们的腿，非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我郑重地说：“兄弟，可不能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咱们残疾人生活在这个世上的确不容易，有时会受到一些人的嘲笑和欺负，但我们首先要摆正自己的心态，好好生活，创出一番事业来，重塑自己的形象。咱们不乞求别人的施舍，也不要去招惹是非，一心一意活出精彩的人生才是正道啊。”他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点头说：“大哥说的是真理，兄弟我遇上好人了，啥话也不说了，下集以后，咱哥俩去我家里喝一杯，好好聊聊。”

　　我说：“好吧，大哥就交你这个朋友了。”

　　李长和的家在平陵古城的城北村，那是个很大的村子，方圆三里多地，人口很多，他的家就建在村子中心大街的中心位置。当时我就想，要是在家门口开上一家超市，再加上修理家用电器，生意肯定能红火起来，何必风里来雨里去的摆小摊呢？在喝酒闲聊的时候，我就把这个想法说了。李长和一家人都高兴地说是个好主意，尤其是他的妹妹，端起酒杯连着和我碰了三杯酒，当然，她喝的是啤酒，我喝的是白酒。那姑娘个头不高，梳着短发，眉清目秀，一身牛仔装，脚穿白色旅行鞋，干净利索，朝气蓬勃，说话干脆，很是讨人喜欢。

　　她说：“大哥是个很有头脑的人，以后常来，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我就是你的亲妹妹。”看着她纯净的目光，我这颗三十多岁的心忽然莫名其妙的怦怦乱跳，冥冥之中就有一种预感，这个叫李小玉的姑娘有可能会成为我的恋人。当有了这种心态，我的目光反而害羞起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和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躲闪着她的目光。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对自己的感情生活重新升起了一线希望，觉得自己的爱情又有了未来。李长和的酒量很大，半瓶白酒下肚，竟然毫无醉意，看看菜少了，就拄着双拐亲自去厨房炒菜，也就是在这个当口，他的母亲向我诉说了他腿残的事。

　　李长和一岁的那年冬天非常寒冷，父母就把铁炉子放在了炕边御寒。一天，夫妻两人为了多挣点钱，把熟睡的孩子放在炕上，都去村里的砖窑厂干活。中午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孩子的一根小腿正搭在炉子口上烧烤，另一只小脚也已经烧焦了，满屋里充斥着烤肉的味道，孩子已经哭的昏死过去。夫妻二人手忙脚乱的雇车把孩子送到平陵城医院，在专家们的抢救下，算是保住了一条命，但是左腿齐根截肢，右脚也去掉了。说着说着，老人家哭了起来，掏出手绢擦着泪说：“这都怪我呀，就为了挣那一天十块钱，不好好看孩子，毁了孩子的一生啊。”李小玉也是眼圈红红的，忧伤地说：“我要是个男孩就好了，也好给老李家顶门立棍、传宗接代啊，我哥都二十八岁了，连个给提亲的都没有，急死人了。”老人家说：“去年他爹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嘱咐，说啥也要给长和找个媳妇，生个一男半女的，咱老李家不能绝了后啊。”我安慰说：“大娘放心，长和长得很英武，头脑也很灵活，还有一身的好手艺，只要好好干出一番事业，一定能成家立业，依我看就先从开超市和修理部开始吧。”李长和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端着盘子进屋，听到我们正在为他操心，大大咧咧地说：“你们愁啥，我都没愁，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就像大哥说的，只要发了财，什么女人没有？从明天开始，先把临街的房子开上门窗，把超市干起来，我还就不信了，我李长和还能找不上媳妇？还能没有后代？”看到他这么豪情万丈，我们都很高兴，老人家说：“大侄子，俺家有好几年没这么开心过了，你这一来，家里能听到笑声了，以后要常来啊。”李小玉妹妹时不时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我感到那目光里有喜悦、感激和依赖。当时就想：我当然要常来，这里有我的希望和梦想呢。

　　十天以后，李长和的“常和超市”正式开张营业，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生意非常兴隆，一家人乐得合不拢嘴，特意把我这个“参谋长”请去住了一晚。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知道了李小玉妹妹一个埋藏在心中的秘密。当时已经晚上十一点钟，老人家忙了一天累了就去自己的房间睡了，李长和在前面的超市修理部里加班加点的给人家修电视机，天井里就剩下我和李小玉坐在圆桌旁没事闲聊。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夜，明月高悬，柔情似水，清风习习，暗情涌动。

　　我借着一点醉意问李小玉：“妹妹今年多大了？”她甩了一下厚密的短发说：“二十五岁了。”我问：“有男朋友吗？”她轻笑着说：“还没有呢，哥哥想给我介绍一个吗？”我说：“妹妹这么漂亮还用别人介绍？追你的帅哥一定是一车一车的拉。你应该嫁人了，再不嫁人就成大龄剩女了，容颜易老啊。”她双手交叉圈住膝盖，唉叹一声说：“哥哥有所不知，我有一个秘密从来没对别人说起过。”我向前探探身子，好奇地问：“什么天大的秘密，能跟哥哥说说吗？兴许能帮上忙。”她说：“我爹临死前几天，给我下跪了。”我惊奇地问：“为什么？”她说：“我爹担心他死后，哥哥找不上媳妇，老李家断了香火，哀求我实在不行的时候，给哥哥换一个媳妇。”

　　我着急地问：“你答应啦？”她说：“我看着爹老泪纵横的样子，怎么能不答应呢？我当时就指天发誓，说啥也要给哥哥找上媳妇，传宗接代，若违誓言，天诛地灭。”说完，她把脸伏在膝盖上，双肩抖动，嘤嘤泣泣。我绝然没有想到，这个小巧灵秀的姑娘肩上竟然背负着如此大的责任，一时无语。她控制住了情绪，抬起俏脸，泪光闪闪，无限依恋地问：“大哥哥，我该怎么办？眼看哥哥就要三十了，我上哪里给他找媳妇呀？”我说：“妹妹不要着急，总会有办法的，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她忽然伸过手掌握住我的手，轻轻摸索着说：“大哥一定要帮我，你是我最亲的人了。”我当时就热血沸腾了，豪言壮语说：“妹妹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那一晚的睡梦中，我梦见和李小玉温柔缠绵了。其实，到了天明我就后悔这句誓言了，连我自己的婚事都还八字没有一撇呢，又何谈给人家找上媳妇？所以有很长的时间，我真是不敢面对李小玉一家人。自从李长和开了超市、修理部，没有再赶集，听他村里的人说，生意越做越好，店面又扩大了一倍，还雇上了美女营业员，我是从内心里替他高兴。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婚事有所进展，本村的一个哑巴媳妇被人离了，独守空房，大伙想给我撮合撮合。这小媳妇二十八岁，长得五官端正，身体结实，是一把干庄稼活的好手，可惜是个聋哑人，无法沟通，所以我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说实话，我不是嫌弃她，我怎么可能瞧不起残疾人呢？我本身就是残疾人，我有什么理由不接纳她呢？我是心中有一个过不去的坎，我日日夜夜地思念着亲爱的李小玉妹妹，我的心里已经装不下任何一个女人。事情就一直这样悬着，哑女一直等着我的表态，她在田野里见到我时，还向我招手示意，后来干脆帮着我浇地、锄草。村里人都笑嘻嘻地撺掇我，让我干脆把她放倒在玉米地里干了，生米做成熟饭，说不定还能生个大胖小子呢。我就用喷雾器喷他们，抓起锄头驱赶他们，哑女好像明白什么意思，站在田里红着脸傻笑。我就摆手向她示意：回你家去吧，不要来帮我，让人说闲话！她却执拗的弯腰锄地，不听我这一套，我真是苦笑不得。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常常问自己，我是应该坚持对李小玉的爱呢，还是放开心胸接纳哑女。我无法放弃对李小玉的爱，我也非常愧对哑女的深情。我的年龄不小了，我也必须做出决定了，我要首先向李小玉表白自己的感情。几天以后，机会终于来了。那天赶完集回家吃了饭，开始睡午觉，正在梦中和亲爱的李小玉妹妹手牵手逛商场，一阵摩托的鸣响声把我惊醒。我起身看到院子里一个美丽的姑娘，迈着轻盈的步伐向正房走来，洁白的体恤衫扎在腰间，带毛边的牛仔短裤裹着诱人的躯体，挺拔白皙的双腿在阳光下闪亮，短发之下，明眸皓齿，俏脸之上，香汗滴滴……啊，正是我日思夜盼的小玉妹妹。她掀开竹帘走进来，看到我睡眼惺忪的坐在床上，嘲讽的语气说：“哥哥好休闲，大白天睡懒觉。”我说：“这是我的习惯，你咋有功夫找到哥哥这里来了。”她站在床边，直视着我说：“我要是再不来，哥哥就把我忘了，为啥很久没有去看望妹妹了？”我苦笑一下说：“我是无法面对你啊，答应你的事还没办成，况且，况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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