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8-07 08:26:32 | 作者:深度书痴宝木笑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5次
文/宝木笑
每个生命都只是一系列偶然事件的总和,可谓一次次歧路抉择的编年史——那一次次偶然,那些随机发生的事件,本身并不意味着什么,因为它们缺乏自身的目的性。——保罗•奥斯特《纽约三部曲》1982年,阴冷潮湿的纽约,劳伦斯•布洛克在一个更加阴冷潮湿的地下室疯狂地敲着打字机。他从地下室那扇狗洞一般的小窗户里,看到行色匆匆的人们的小腿,他狂灌着咖啡,也许还带着恨吧。几年前他戒了烟,后来他又戒了酒,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天气里,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屋子里,他突然感到无数蚂蚁在心脏里爬,一支万宝路,一杯波本酒,也许都可以救他的命吧。
可是,他的手里只有那个脏兮兮的咖啡杯。
然而,世界侦探小说史上却由此诞生了一部特立独行的经典——《八百万种死法》。这本小说一经出版便轰动了整个纽约,继而是欧美的小说界。从此劳伦斯•布洛克彻底奠定了自己“当代美国侦探小说大师”的地位,被誉为“纽约犯罪风景的行吟诗人”,他和达希尔•哈米特、雷蒙德•钱德勒一道开启了世界侦探小说的新时代——冷硬派小说从此风靡世界。
《八百万种死法》从书名看就带着一股赌气一般的别出心裁,也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清冷参悟。纽约当时有八百万人口,劳伦斯•布洛克于是就将“丧文化”进行到底,隐喻纽约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死法。布洛克在小说里总是插入各种报道,比如有人在家里看电视却被无辜炸死,有人跟相邻几十年的邻居因为一只新宠物而动武死亡,貌似漫长的人生,却充满着致命的偶然。
在布洛克的小说里,纽约真正让人感到阴冷潮湿的不是它的天气,甚至也不是那些让人心惊的犯罪,而是在这个八百万人聚集的繁华都市里,人们荒诞的生活和颓废的人生。但是,世人总是仅仅止步于这份荒诞和颓废,却没有进一步品味其背后的用心良苦。今天,我们不妨从《八百万种死法》出发,去感受冷硬派小说独特的风格,去探索那些貌似颓唐的文字背后的深意。
《八百万种死法》延续了布洛克和冷硬派侦探小说的一贯风格,古典派侦探小说的悬疑推理味道被完全削弱。密室谋杀、安乐椅推理这些经典的桥段消失了踪迹,柯南•道尔、爱伦•坡以至阿加莎•克丽丝蒂、奎恩兄弟等众多古典派侦探小说家的“诡计风格”被彻底抛弃。《八百万种死法》甚至被布洛克称为自传,整体上更像是一部披着罪案外衣的文艺片。
一个平淡无奇的星期三下午,没有执照的私人侦探马修•斯卡德,在好像自己家一般的阿姆斯特朗酒吧接了一个“活儿”。一个叫金•达基宁的妓女找到他,要雇佣马修保护她。在下着时断时续小雨的纽约,在潮湿阴冷的空气里,马修看着眼前的美女在“椅子上坐直,舒展开双肩,整理了一下毛皮上衣,解开颈部的扣钩,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金的要求很简单,马修要保护她,然后和她的老板也就是皮条客钱斯“谈谈”。说白了,就是金还很年轻,才二十多岁,她不想再在这行干了,所以想找个道上比较让人认可的硬角色和自己老板打个招呼,“怕他杀了我,或给我毁容,或其他什么的,或者,他会说服我放弃这个念头。”
一切都仿佛在偶然中愉快地进行。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人向马修介绍了一个“活儿”,正在全力以赴投身戒酒事业的他很偶然地竟然答应了。没想到主顾竟然是一位“若参加选美比赛,她即使不拔头筹,也能拿走最具人气奖”的尤物,他们之间在很短时间里竟然还发生了实质性的关系。马修感到自己一直不断下坠的人生就要偶然间触底反弹了。然而,金小姐的生命却在这样“甜蜜”的偶然节奏中戛然而止,她在自己公寓被人用砍刀砍死,现场极为惨烈,金小姐面目全非。
没有暴风雨中与世隔绝的小岛,没有荒山野岭里的威廉古堡,没有密室,没有用血写在墙上的字母或符号,也没有尸体摆成的行为艺术品,就是非常偶然的一次杀人案,粗暴而直接。马修也没有叼着烟斗,或者先来两个煮蛋,他就像被匆忙从床上叫醒的刑警,做的也只是最基础的侦察流程,比如留心现场的遗物、寻访被害人的社会关系。
在纽约潮湿阴冷的天气里,连犯罪都懒得去用诡计,一切都是命运的偶合,仿佛没人知道下一刻天空会不会再次掉下雨滴。马修还没来得及查找更多的线索,接着又有金小姐身边的人被同样的手法大卸八块,而且还是一个马上就要去做变性手术的风尘“男子”。这是变态连环杀手的节奏,完全有着实现古典主义侦探小说复兴的潜质。
然而,劳伦斯•布洛克在阴冷的地下室里望着仿佛地堡射击口的窗外,就像韩国电影《寄生虫》那个底层家庭在向外张望,一股常年累积的怨气不可抑制的喷薄而出。去他妈的古典主义,吃饱已经是一件挺难的事儿了,谁他妈还有闲心去玩儿什么诡计杀人?马修就像这股愤恨的结晶,他和名侦探范儿没半毛钱关系,他用最常规的手法办案,非常“笨拙”地耐心寻访,最终还真就抓到了凶手。因为他知道,对于纽约的底层,没有一件犯罪能够不留蛛丝马迹,甚至有些吹爆媒体的迷案,在某个边缘圈子里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不管是布洛克笔下的马修,还是钱德勒《最后的告别》中的马洛,那一代的美国冷硬派侦探小说家和他们塑造的经典人物,在气质上都满是老北京皇城根儿顽主的范儿。说实话,布洛克和钱德勒一直成为文学评论界和读者圈争论的焦点,一点儿也不冤。
马修和马洛就像是弟兄俩,都是那种经历过人生的中年男人。他们坚硬但也颓丧,他们棱角分明却又深谙世故。他们是粗粝的钢铁直男,却又不乏恰到好处的一丝温情。他们胡子拉碴地坐在小酒吧的角落里,一杯高度酒,一包劣质烟,在烟雾弥漫中虚着眼睛望着你,冷眼旁观纽约日复一日的阴冷和潮湿。
这样的腔调儿里,惨烈的凶杀案在《八百万种死法》中,也就理所当然地被排挤到了一个附属的位置。小说更像是马修的“戒酒日记”,他艰难地记录着自己戒酒的天数,在匿名的戒酒互助会里茫然彷徨。古典主义侦探小说的各种要素被抛弃殆尽,甚至马修追踪凶手的动机也蜕化为谋生或者感情复杂的复仇。
在纽约阴冷潮湿的天气中,跌落凡尘的硬汉侦探们没有“伸张正义”这样高大上的台词儿,也没有福尔摩斯那种对于推理破案骨子里的热爱,他们只是和其他遭遇中年危机的普通男女一样,在感受这荒诞颓唐的生活。马修执着地去追查凶手,更像是推着巨石的西西弗斯。曾经当过警察的他当然明白,在纽约这种“有八百万死法”的地方,每天都在死人,死一个妓女实在太平常不过。然而,马修在潜意识里已经把这次追查当成是一种自我的救赎。所以,小说里有个极为隐秘的细节值得我们注意,那就是追查的节奏和马修戒酒的进程之间关系越来越紧密。
马修更想要通过这次追查,将自己半生的积怨发泄殆尽。一直在纽约万丈红尘中打滚儿的他,见证了太多的荒诞颓唐。小说隔三差五就会借报纸之口为我们报道一起荒诞的死亡。为什么金小姐这样惨烈的凶杀在小说中只成为一种附庸?因为全纽约的八百万人早就陷入潮湿阴冷而荒诞颓唐的生活泥沼中,谁又会在意别人是怎么死的,反正纽约有八百万种死法。
硬汉总是处理不好自己的生活,这好像已经成了某种定律。而硬汉破案的方法,也充满着简单直接的冲击感。马修最后想到的方法,就是以自己为诱饵,在纽约底层边缘圈子里散布自己锁定了凶手的消息——他知道这办法肯定管用。马修到底是想抓住凶手还是要杀了他,我们已经无从得知,我们只知道马修最后直接和那个手持砍刀的裸体变态杀手来了一次正面对决。
一切似乎依然是命运的偶合,如果不是那个杀手因为冲动实在等不及,也许马修也同样被大卸八块了。如果不是金小姐的男友得罪了黑帮,那个杀手也不会被指示去教训一下那个男人的女朋友。而这次偶然的“教训一下”,竟然点燃了那个杀手内心最深处的欲望,让他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于是,一次偶然的“教训一下”变成了惨烈的虐杀,进而引发了连环的虐杀,杀手已经停不下来了。甚至马修最后回忆对决的场景,不无尴尬地说,当时他看到那个杀手手里拿着砍刀,下面坚挺得要命。
而这也是布洛克要通过《八百万种死法》为我们揭示的真相,他给我们带来了一个真实而残酷的世界。在貌似充满荒诞偶然的潮湿阴冷中,布洛克实质上通过马修在向世人表达一种来自地底的呐喊:无论你爱这个世界还是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但你至少要做一个对自己诚实的人,这种诚实就是承认这个世界的阴冷潮湿,即使它经常让你感到一种无厘头的黑色幽默。
就像戒酒中的马修又点了一杯咖啡,结果再次看到一则报道:有个年轻的士兵休假回家,在布鲁克林路边篮球场和人临时玩起斗牛,某个观赛者的口袋掉出手枪,落地时走了火,子弹击中这名年轻的士兵,他当场毙命。马修从头到尾又看一遍这个报导,坐在那里摇了摇头。他在叹息:“又多一种死法,老天,还真有八百万种死法,不是吗?”但却并未就让自己在这种荒诞中彻底跌落谷底,从此堕落沉沦。一个经历过生活的成年人的做法是,可以感慨生活的荒诞,但依然继续去做自己认为值得的事情。马修扔掉报纸,继续追查凶手,继续进行戒酒斗争。
没有这种觉悟的“拥抱生活”是脆弱和危险的,那样的人生极易最终遭遇断崖式的轰然倒塌。不少人往往开始时各种正能量,各种圣母心,各种鸡汤和鸡血,你和他说《八百万种死法》,估计他第一时间会在评论区五指翻飞“你去死吧”,他会毫不犹豫带节奏,把你钉在负能量的耻辱柱上轮番咒骂。
然而,一旦这样的人遇到哪怕一丁点儿挫折,不管是考试挂科了,还是找工作不顺了,不管是女朋友生气了,还是公司的老板霸道了,不管是买票没买上,还是被人插队了,他们总会瞬间精分,摇身一变成为彻底的愤青。如果这样的人遇到马修和马洛那样的人生境遇和生活泥潭,真是难以想象他会给周围的人尤其是家人带来怎样的眼泪和伤害。
《剑来》中有一段话说得很好,烽火写道:“读过多少书,就敢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见过多少人,就敢说男人女人‘都是这般德行’?你亲眼见过多少太平和苦难,就敢断言他人的善恶?”我们需要警醒的,除了中年的油腻,还有青年的戾气。那种戾气绝不是蓬勃的朝气,而是化身键盘侠的各种极端、偏激、庸俗、嫉妒、诅咒、抱怨、腹黑和自私。那才是真正的潮湿阴冷,才是真正的荒诞颓唐,才是真正死于命运偶合的行尸走肉。
不管是劳伦斯•布洛克的“马修系列”,还是雷蒙德•钱德勒的“马洛系列”,他们都试图在用成年人的视角为我们揭示与这个世界共存的方法,这一点我们在阅读“冷硬派侦探小说”过程中一定要特别注意辨别。
虽然那些硬汉侦探们徘徊在纽约潮湿阴冷的小雨中,混迹于最底层的酒吧和咖啡馆里,宿醉未醒,摇摇晃晃,但即使这个城市真的有八百万种死法,他们也依然会选择继续真实而坚强地生活,因为“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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