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6-22 18:28:08 | 作者:赵斐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96次
暗影镇的边界没有欢迎标语,可兰素警官还是知道他们到了。坑洼不平的道路在布满裂纹的轮胎下喘息着,仿佛被马桶冲水声吵醒的老人,因再也无法入睡而喃喃自语。路灯比路面更加残破,已经失去了维修的意义。它的身体在风蚀中变得千疮百孔,却依然怀着勾连起故人回忆的期望屹立不倒。“它一定会倒下的,”,兰素自言自语,“就在最后一代人把它彻底忘却的时候。”
兰素曾祖母家门口就有这样一盏路灯。自从电线被风刮断后,曾祖母就用自家的电将其点亮。她说那是一盏替上帝点亮的灯。
曾祖母是一名科学工作者也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年幼时,兰素常常对她教徒的身份感到困惑。她不进教堂,也不做祈祷,唯一能把她和宗教联系在一起的就是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神赐给我生命。”
曾祖母的生命真的是神赐予的,她是一名弃婴。曾祖母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在美国长大,黑头发、黄皮肤。她从小就不喜欢照镜子,镜中的身影让她感到陌生,她跟周围的人长得不一样。养父母并不忌讳她的身世,那就是她的一部分,没有隐瞒的必要。
她三个月大的时候被放在中国江西的一所孤儿院的门口。养父母无法回答任何有关生父母的问题。他们不排斥她去寻找亲生父母,却要求她成年以后再去,因为有些事情不应由孩子承受。曾祖母接受了养父母的建议,大学即将毕业的时候,她加入交换学生的计划前往中国。
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在外国人的眼中是个难以想象的奇迹。一代人之前,这个国家还在为解决人们的温饱问题困扰,几十年后它已然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养父母没有负担曾祖母前往中国的费用,但中国家庭对英语学习的热情为她提供了工作的机会。她受雇于一个中国家庭,教授三个小女孩英语。孩子们父母大多拥有很高的英语水平。他们就职于外资公司,与来自全球的同事合作,英语是日常交流的工具。然而,他们还是希望母语是英语的人教授自己的孩子,一方面因为中国人对教育的重视,而另一方面善用社会分工与协作已经成为大城市中很多人解决问题的手段。
相似的外貌,纯正的口语发音,性别优势和率真的性格,让曾祖母与中国家庭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孩子的母亲比曾祖母大十几岁,同样出生于一个小城镇。依靠优异的学习成绩,考取名牌大学,就此留在大城市结婚生子。
无意中,曾祖母向雇主一家提起了自己的身世,也从女主人的脸上看到了震惊。她后悔向雇主提起私事,害怕因此失去工作。第二天,她接到了女主人打来的电话,雇主一家决定陪她一起去江西寻亲。
从北京到江西大约一千五百多公里,开车需要两天的时间。整整48个小时中,曾祖母没有睡过觉。“我要对亲生父母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找他们?”“我爱他们吗?”一个又一个问题萦绕在她的心头,就像挥之不去的噩梦,越想忘记,就越觉得真切。
一行人根据养父母提供的信息,来到孤儿院。然而,对中国来说,二十年的时间已是沧海桑田。孤儿院的建筑十几年前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所小学。
雇主找到当地政府,希望能查阅当时的资料。但孤儿院的负责人能向他们提供的只有一个地址。“我无法保证信息的真实性,”负责人说,“那地方在百公里之外的大山中。几年前刚刚通了公路,否则可要走上好几天。”
负责人通过电话与当地派出所联系,要求对方协助核实,得到的答复是查无此人。他又跟当地村委会联系,得到的是相同的答案。
“你真的想去看看吗?”负责人把初步调查的结果告诉曾祖母。“你们很有可能白跑一趟。”
曾祖母没有回答,这一路上她承受了太多的悲喜。
“你爱你的亲生父母吗?”见曾祖母没有回答,负责人换了一个问题。
“我……,我不爱!”曾祖母迟疑了一下,她的回答如此伤感,又如此真切。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找他们?”负责人追问。
“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抛弃我。”
负责人深深的叹了口气:“我们这里水土不好,养不了那么多娃。那些年里,我们孤儿院送走的孩子有3万多孩子……。”
“水土不好?”曾祖母的雇主表示质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经济已经为世界瞩目,怎么可能连孩子都养不起。‘答案’此时成了一行人共同的执念,也许出于好奇、也许为了谴责、也许试图更正自己对那段历史的记忆。
车轮拂去路面上的落叶,让蒙尘的心灵得以喘息。那是一个将永远驻留在记忆里的秋日,与完美凝结在一起。青草和泥土的浓郁色彩,跟随着平滑的路面向前延展,通向和煦阳光的尽头。空气中弥散着一股香甜的气息,仿佛孩童时代的回忆,一缕一缕从记忆之瓶中飘出,汇聚成近在咫尺的希望。果木燃烧的清香、熟透的苹果和收获后田边的一堆谷物,聆听着微风在林间穿梭的悉索声,沉浸在各自的幻想中。
忽然间,曾祖母感受到一阵意料之外的兴奋。她庆幸能再次踏上旅程,能够有一个间隙,摆脱城市的聒噪,回归久违的平静。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从未离开过这座山林,在喧嚣的尘世间徘徊。也许时间跟记忆开了一个玩笑,她的生命只有一瞬,从平静到烦扰,再从烦扰回归平静。然而,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们到了。”
就像负责人所说的那样,一行人没能在村子里找到任何线索。地方上的陪同人员忙前忙后张罗吃喝,热情得让人排斥。民警带着他们走访了几家农户,得到的回答犹如出自一人之口。坐在矮墙间晒太阳的老叟看见他们过来,转身就走,关上院门,站在门洞里等着他们过去。久违的感觉在这一刻崩塌,曾祖母觉得自己更像一个厄运,让人不愿提起。
一行人决定结束调查穿过大山返回北京,回归各自的生活。柏油马路仿佛一条锦带,将山里与山外串联起来,看不出差别。将要驶出大山之前,她们找了一家路边的小饭馆休息。饭馆依山而建,更像是一家人的客厅。饭馆的后面是个场院,有一个水池和两株果树。主人的卧室在场院的另一头,崭新的两层小楼,厢房用做厨房既做自家饭菜也为宾客烹制菜肴。孩子被树上的果子吸引,跃跃欲试。老板娘说屋后的山上有的是果树,让自家孩子带着去摘。
曾祖母跟雇主讨论着下一步的计划。两个中国人用英语对话引起了门口老婆婆的注意。 “人上了岁数,就是爱聊天。” 老婆婆走上前与她们攀谈。雇主告诉老婆婆她们此行的目的。
“我已经猜到了。”老婆婆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忧伤。“你现在过得好吗?”她慈祥地看着曾祖母。
“好!”曾祖母回答。
“那就好,”老婆婆说“你的父母应该过得也挺好的。”
“你认识我的父母?”曾祖母吃惊的问。
老婆婆摇了摇头,“不认识,可这几百里大山中谁家没扔过孩子。”老婆婆的淡淡地说。
“为什么要把孩子扔了?”
“我们这里水土不好,养不起那么多孩子。”老婆婆说出山里人不断重复着的一句话,仿佛那是命运永远无法改变。
“水土不好?”雇主指着满山的果树问。
“果子不能当饭吃。这里全是山,要想在山上开一块土地种粮食,家里就必须有男丁。那时候,谁家要是头胎得了男孩,简直就是几辈人修得的福分,一家老小后二十年的生计就算有了指望。要是头胎生的是女娃,媳妇在家里就抬不起头。 人家都说,生不出男孩就断了家里的香火,在我们这里简直就是断了家里人的生计。”
“不能再生个孩子吗?”曾祖母问。“可以啊,”老婆婆慢悠悠地说,“那对全家人来说都是件大事。孩子一出生,村长就会上门登记户口。有了户口,再要想法子可就难了。”
“想什么法子?”
“为了家里有男丁,两胎都是女孩的人家,必须把第二个女孩子处理掉。对于孩子来说,最好的出路是被送出大山,命好的孩子能被孤儿院收养,稍微差一点的丢在街边等着城里人捡走。要是这家人没条件进城,生孩子的时候就在屋里预备一盆水,女孩一出生就把她扔进水盆里溺死。”
“您说的是二十多年前?”雇主大为震惊。二十世纪末的中国,已经是一片繁荣的景象,大多数家庭购置了电视、冰箱和洗衣机,一些富裕城市的家庭拥有了私家车。
“对,就是二十多年前。”老婆婆看着忙里忙外的儿子说。
“您家也扔过孩子吗?”曾祖母唐突地问。
老婆婆看着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孩子们,仿佛讲述着别人的故事。“我一共生了过五个孩子,‘养活’的只有大女儿和小儿子。”
阳光被大山挡住,形成了一片巨大的阴影朝村子压了下来。院子里早早点亮的灯火,让孩子们忽略了黑夜的到来,无所顾忌地叫嚷、嬉闹。他们的笑声是那样的切近,又那样的遥远,就像一只飘落在手掌上的泡泡,清晰至极却又脆弱不堪,神奇得让人不敢相信它会长久。也许就在下一刻,那泡泡会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啪’的一声轻响在人们的心头回荡。
“你们不觉得残忍吗?”曾祖母哽咽着问。
“现在想来,确实让人舍不得,”老婆婆说,“可当时谁能想得到有了这条路日子就能有这么大的起色呢?小的时候,父亲把女孩子送给大山当媳妇,求山神保佑一家人的平安。后来,人们把女孩子送出大山,也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山里人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没人觉得大人心硬,只道孩子的命不好。直到有了这条路……。”
曾祖母侧过身,把目光投向夜幕下朦胧的公路。她问自己,如果父母想到几年后会有这么一条路,他们还会抛弃自己吗?如果山里人意识到一条路就能改变他们的生活,他们还会把亲生骨肉溺死在脸盆里吗?她突然觉得这条公路有了一种神圣的力量,那不仅仅是一条路,更是人性的救赎。
多年以来,兰素始终无法原谅曾祖母口中的“山里人”。她把他们的残忍归咎于“既不懂科学,也没有宗教信仰”。每到这个时候,曾祖母就会摸着她的头问什么是宗教,然后不厌其烦地说,宗教既要巩固社会秩序,又要承诺改变人们的生活现状。“山里人的宗教信仰能够巩固社会秩序,却无法兑现承诺。”曾祖母说。
“什么样的宗教能兑现承诺?”兰素问。
“与科学相结合的宗教。”曾祖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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