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6-15 19:28:19 | 作者:刀刀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4次
第五篇:
辰魂《载君归》
大宣第一女丞相林安,我要寻她的魂魄,可始终找不到。我要你带我去当今天子的记忆里,我想看看,她最后去了哪里。
【楔子】
我是天命师叶安,我在谢家当家主母许长欢的死亡现场被谢家下任家主谢子商抓到了房间问审。
“谢长君不是我杀的。”
我跪得笔直,正气浩然地对谢子商说。
谢子商不说话,看都不看我,精致的容颜上没有一丝表情。
“许夫人也不是我杀的!”我再次强调。
“是不是你杀的我不管。我就想和你做笔交易,你帮我这个忙,我就放了你,如何?” “许夫人也是这么和我说的……”我不满地嘟囔,他轻笑起来:“可是她死了,但我不会死。”
他淡淡地道:“我只要你帮我找个人。”
“谁?”
“大宣第一女丞相林安。我要寻她的魂魄,可始终找不到。我要你带我去当今天子的记忆里,我想看看……她最后去了哪里。”
他转头看我,眼中神色,似笑非笑:“要死还是帮我,你选。”
我沉默了,然后在他拔剑的前一刻,我闭上眼,小鸡啄米似的疯狂点头。
天命师的骨气被我丢得渣都不剩。
【1】
夜里,我和谢子商偷偷潜入皇帝寝宫。他点了迷香,趁皇帝昏睡不醒,我赶忙将我们三人的血融在一起,冥思作法将我们带入皇帝李然的回忆。
李然是嫡长子,出生就被立为太子。那时大宣内忧外患,北朝频频扰境,李然十三岁时,北朝长驱直下,直逼都城。
但李然的记忆并不是开始于国破家亡、烽火狼烟,而是他八岁第一次见到林安的时候。
他生母去世得早,当今皇后并不喜欢他,皇帝对他也无多少感情,宫人仗着他年纪小欺负他,所以他总是一个人待着。每年他生日那天,他都会一个人躲进林子里。那天,当他坐在树下时,一个小姑娘的清亮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喂,我下不来了,接住我好吗?”
他仰头,看见树上的小姑娘,圆圆的脸,大大的眼。
小姑娘见他没反应,当他默认,真的一跃而下。他吓得一把接住她,被拽着一起滚落到地面。他当了垫背,小姑娘倒没事,抱住他的脖颈,咯咯笑起来。
“小哥哥,你真好,我叫林安。”她眼睛笑起来像月牙一般。
后来李然才知道,她是林太傅的独女。林太傅老年得女,分外骄纵她。
她喜欢李然,林太傅便求了皇帝,特许林安进宫伴读。林安打小聪慧,宫里人都治不了她,她却唯独听李然的话。她常说:“殿下今日是太子,林安是殿下的伴读;他日殿下成了君主,林安便是殿下的妃子。”
李然不由得失笑:“你知道什么是妃子?”
林安认真地开口:“父亲说,那就是要伴你一生的人。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李然愣住,没有说话,许久后,也只是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那一刻,他想,若这皇宫有真心,那这个女孩,对他一定是真心。
后来大宣兵败,他如当今皇后所愿,前往北朝为质子。登上马车离开时,他远远看到林安抱着长剑,不顾礼法,挤开层层人群向他跑了过来。
李然默默看着狼狈的她,哽咽着低喝:“你回去!”
一向听他话的林安倔强地走到他面前,弯腰跪下,将手中长剑高举至他身前,沙哑着嗓音,却十分清晰地开口:“我愿为殿下之剑,斩世间荆棘,乱世流离。殿下,请接过此剑。他年,我必前赴北朝,迎接殿下回国,成我大宣一国之主。”
李然静静看着她,许久后,粲然一笑,伸出手猛地拿起了那把长剑,点头道:“好,我等你。”
说罢,他转过身,踏上马车。在号角声中,车队慢慢启程。
朝阳初生,漫天黄沙。
【2】
李然在北朝待了十年。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皇后有了自己亲生的儿子,身为质子、却依旧是太子的他成了这对母子的眼中钉。暗杀阴谋接踵而来,他一日日成长,成为毒蛇一样的人。他一直带着那把剑,从未离过身片刻。一开始他想,她总会来接他。
而李然在北朝惶惶不安时,林太傅却拼着性命将固执的林安带入朝堂。后来林太傅病逝,林安依靠自己的能力,一步步成为大宣第一位女丞相,名满天下。北朝被击退后,她在议和时自请为使,千里迢迢来到北朝,迎他回国。
入北朝那日,林安身穿官袍在枣红马上逆光而来,万人瞩目,意气风发。
李然站在城门前,接受众人或鄙夷或嘲笑的眼神,静静等待林安的到来。
林安远远看到了他,她驾马停在他身前,他走上前来,微笑着为她牵马。众人哄笑起来,他仍旧含着不卑不亢的笑容,淡然而立。
这是一个下马威,他国太子在敌国为质,为自己国家的使者牵马引路,这是多大的笑话。
林安捏紧了拳头,片刻后,她翻身下马,跪在李然面前。
“臣林安,见过太子殿下。”
林安提高声音,仰起头来,看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将手拢在袖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腰上的银剑微微闪光。林安咬紧下唇,死死盯紧那把长剑。
在林安的带领下,大宣官员齐齐下马跪下,堵在城门前,同着林安一同高喝出声。
李然目光微微涣散,他看着那一地的人,片刻后,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了开去。
有个面容清俊的男子走上来,月色的长袍,温和的眉目:“在下宁国宁久时,久闻林大人大名,前来拜会。”
林安对他点头微笑,宁久时微微愣住。那是宁久时与林安第一次相见,林安不曾记得,宁久时,却刻骨铭心。
当夜,林安暗中去找李然。
“十年前我送给殿下一把剑,如今我来拿了。”
李然正在看书,翻书的手一顿,慢慢抬起头来,深如夜色的眼里落入林安的倒影。
“为什么来?
“哪有像我这样狼狈的太子,哪有这样不堪的君王?你这样风华绝代的女子,为什么要在我身边?”他开始低笑,“不要和我谈忠义这样的谎言,这世上的人,爱惜的都不过是权势。”
林安看着他。十年来,她无数次勾勒他的模样,明明仿佛还是十年前树下呆愣的少年,一转眼,他已经是如今这般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殿下,林安走到今日,为的都是殿下。殿下问为何,林安只能说……”
她退了一步,展袖,弯腰,俯身,清亮的声音,低喃出声。
“真心。”
李然微微一愣,片刻后,却是低笑起来:“真心啊……”
【3】
几日后,李然归国。刚离开北朝,一批批杀手追随而来。
林安总陪在李然身边。她骑马跟随在马车外,李然看书抬起头来,透过摇晃的车帘,便能看到她。
和一般女子不一样的坚韧,仿佛出鞘的宝剑,凌厉而美丽,让人不敢直视。
她一直守在他身边。有一次李然半夜醒过来,便看到林安睡在旁边的凳子上,怀里抱了把剑。
李然小心翼翼将林安抱起来放到床上,在床边守了一夜。
离王都还有三百里路时,皇后派了大部队来截杀。
士兵围住他们,箭如流星细雨,密密麻麻而来。林安猛地扑到李然身上,瞬间被羽箭扎了个通透,哪怕穿着金丝甲,都吐出血来。李然背着她奔跑,一路被逼到悬崖边上。
身前是追兵,身后是悬崖,李然死死拉住她,转头对她轻笑:“林安,我们大概要死了。
“若我们没死,”他拉着她,张开双臂,闭上眼,猛地翻身跳了下去。呼啸的风声中,林安听见他说,“你便是皇后。”
霎时间,心跳如擂鼓。
他们一起落进水里。李然死死拉着她从上游飘到下游,然后背着她艰难走到旁边的山村。
林安在三天后悠悠转醒,看着他带了血丝的眼,慢慢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然愣住。为什么呢?
他感觉心思翻涌,却始终寻不到出口。片刻后,他终于想起来,面色冷漠慢慢道:“你是我手中最锋利的剑,你予我才能,我予你保护。若有一日你无用,我自然抛弃你。正如若有一日我没用,”说着,他低笑起来,“你也大可抛弃我。”
“我这一生……”林安喃喃,“都不会抛弃你。”
“林安,你……”李然低笑起来,用手慢慢抚上林安的脸:“林安,我想要你学会狠心,可是,若你真的对我狠心,我怎么办呢?”
林安茫然看着他,李然摇了摇头,他想,她终究不会明白他的。
质子十年,当一个人站不到最高点,他必被他人所迫,他要守住自己所有要守住的,容不得他人再逼他。所以他得成为强者,不惜……一切代价。
【4】
修养几日后,两人奔赴宁城大营。宫里传来了三殿下谋反的消息,李然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一路攻向王都,连斩三位皇子,成为大宣唯一的继承人。三月,先帝去世,李然登基。
登基后,李然只字不提皇后之事,林安也不说。两人焦头烂额面对着那些顽固的世家,同着谋士一起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出谋划策。
那些世家咬死了手里的兵权,所有的法令都拒绝实行,无论李然说什么,影响范围都只在御书房之内。
二人从不提及世家所求。林安咬牙说服世家,被羞辱也不吱声,谋士看不下去,开口同李然道:“殿下若是能迎一世家女子为后,他们便也就放心了。”
那时林安刚从左家回来,被左家家主泼了一脸的热茶,留下的红印还未退下。她呆呆站在门口看着李然沉默许久,他说:“那就左家吧。”
他慢慢抬头,看向了门口的林安。众人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一眼,便都迅速离开。林安慢慢开口问他:“一定要娶吗?”
李然一顿,似笑非笑的眼里全是嘲讽:“我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吗?一个帝王,什么都可以成为垫脚石。林安,我在北朝生活了十年,每天都在想……我这一生,绝不会再过那么屈辱的日子。”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中满是坚定,死死盯住她:“绝对不会。”
林安再不能言语,许久,她苦涩笑开,应答一声:“那我呢?”
“你?”李然慢慢转头,无比郑重,“你会同我站在一起,被记录于史册。”他静静看着她,“我会废掉一个个妃子甚至皇后,但只有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说着,他低吟了片刻,终于再道:“无论生死。”
第二年的盛夏,李然同左将军的独女左苒大婚。
左苒指明婚礼要林安操办,林安领旨咬牙办了这场婚礼。万丈红毯,十里红妆。
整个王都都沉浸在这场婚礼中时,林安一个人躲在小酒馆里喝酒。放烟花时,她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着笑着,流出泪来。
这时,有人突然递来一条手帕。手帕素净精致,尚还带着一丝龙檀香。白衣公子看着林安,声音里有些许叹息:“擦擦眼泪吧。”
林安抬起头来,那是,她早已忘记的宁久时。
【5】
那晚,宁久时背着林安回家。他的背宽阔温暖,林安觉得少有的安心。她半路呕吐起来,有人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劝道:“别哭了,别哭了。”
她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温柔,不由得死死抓住对方的袖子,说着醉话:“他娶妻了……我也该嫁人了……我嫁给你吧,好不好……就嫁给你吧……”
对方没有回应,只是背着她往前走。因为那个人,这个最难熬的夜晚,她一夜好眠。
等她醒来却传来消息,有人持她的令牌进了兵部,当夜军事防布图失窃。李然将她叫了过去,她自觉请命。
“是臣的疏忽,臣愿戴罪立功。”
李然没说话,突然将腰间的剑扔到她面前。
“杀了他。”他没有质问对方身上为什么有她的令牌,也没有询问她为什么会在他大婚之夜醉在酒馆之中,只是轻描淡写地吩咐她,去杀了那个曾给予她温暖的人。
她叩首,领命,两天后,她成功在悬崖边追到了宁久时。
这是那年李然带着她一起跳下去的地方。宁久时站在那里笑得温柔坦然。林安看着他,想起那方手帕,想起那个好梦。她不由得走过去,宁久时猛地出手,挟制住她,两人从悬崖边上,一同坠下。
林安假装昏死过去,宁久时生了火把,呆呆看着她。
他一直知道这个姑娘。
她名满天下的文章,她惊艳七国的手段。他一直在传闻里听着她的名字,勾勒她的容颜,以至于当初北褚让宁国出一位使者,他毫不犹豫请命而去,然后在异国他城,与她相见。
端得好相貌,端得好风光。
正如他日日所念,正如他夜夜所想,他只是在那一笑之间就爱上她。
来大宣偷军事防布图本不是一国皇子该做的事,他只是想见她,想找一个正当的不被他人发现的理由,靠近她。
“林安,”他看着那人熟睡的容颜,认真道,“他日,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林安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才慢慢直起身来,坐在火把旁,手里拿着一方白绢。
林安花了半个月时间才回到盛京,大宣局势已经一团糟。
宁国来犯,十天连破五城,就算拿回军事防布图,也无济于事。宁久时真是一个过目不忘的天才。
同时,左氏不满李然对于左苒的冷落,扣住手中所有军队,让李然头疼不已。
当天下朝,李然召林安过去。进门时,恰遇到走出来的左苒,那妆容华贵的女子冷冷看了她一眼,神色间,满是深意。
林安微微一愣,随后进屋。李然揉着太阳穴同她说:“林安,你知道左氏为何不满吗?”
林安没说话,她知道,他是要她听着。他似是满意她的安静,继续道:“因为左苒觉得我喜欢你。”
这话一出,林安的心猛地跳快了一拍。李然却皱起眉头:“左氏发兵可以,但是他们要你去交换,你要去吗?”
“你想我去吗?”林安反问出口。李然静静看着她,许久,终于道:“林安,我喜欢你。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太大的愿望,只是想同你在一起。”
林安愣住,片刻后,她却是苦涩的笑开来。
“好,”她点头:“有陛下这一句话,林安还怕什么?”
当晚,林安通知家人自己外出公办后,便去了皇后的凤仪殿。
她看到左苒坐在高高的金座上,凤冠华服,神色间全是冷漠。
左苒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来吗?”
林安没有说话,左苒低低笑起来,她说:“林安,我喜欢他,我怕他太喜欢你。一个帝王的太喜欢,足以让他处心积虑,隐忍着去毁掉我。”说着,她抬起头来,眼中竟是带了笑意,“我不在意他喜欢你,我只是想知道,他有多喜欢你。”
林安苦涩一笑:“正好……”她低声呢喃,“我也想知道。”
左苒神色猛地一冷,高喝道:“拖进去,上刑!”
林安这一生从没被这般恶毒对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左苒懒懒地让人停止,她让人将林安放在屏风后,低笑道:“林安,我同你打个赌吧。今日你若是要他带你走,他会不会带你走?”
说完,左苒转身坐到屏风外。
林安不能说话,喉咙被皇后用滚水烫伤,她躺在屏风后,听到众人行礼的声音。
那人进来,左苒和他低语浅笑。林安隔着屏风看到左苒依靠在他身边,撒着娇问:“陛下不看看林大人吗?”
李然微微一顿,片刻后,却是慢慢道:“看了作甚?”
“殿下心疼了?”左苒笑着追问。李然没有回答,左苒继续道,“我早说过,殿下若是心疼,便许我弟弟江州兵马大元帅一职。难道在陛下心中,林大人还不如一个职位?”
“你敢让她死吗?”听到这话,李然却是冷笑起来,“她若死了,我便先斩了你左家在京内八十口人。你们家关外那些将士反了就反了,反正我已走到穷途末路。可这样的后果,你承担得起吗?她只要不死,她就可以活着继续为我所用。我以她一个月换二十万大军,我为什么不换?
“她不过就是一颗棋子。”听着对方的话,林安在屏风后,猛地睁大了眼睛,继续听着对方道,“只要她能四肢健全地给我活着回来,你想要怎样,悉听尊便!”
林安不敢说话,她咬紧了牙关,怕一张口,就抽泣出声。她死死抓紧了残破的衣袖,努力告诉自己,没关系,没关系。
她从来不奢望他的回报,从来不奢望他的怜惜,有什么关系。
他说他喜欢她。一句话已经够了,她无须奢求。
屏风外的左苒笑出声来:“陛下好狠的心。可陛下不心疼,那么娇俏的姑娘,臣妾还心疼呢。陛下要不看看她吧,毕竟是一朝大臣,要在朝堂上闹起来,妾身怕得很。”
左苒让人将她抬了出来。
她瘦了许多,仍旧是进宫那件衣衫,却早就破烂得不成样子,沾染了血迹,看得人心惊。
李然的脸色猛地变得煞白,他看着地上的人,抬起头来,道:“活着就好。”
左苒见状冷笑:“陛下放心,臣妾一定会好好照料林大人。”
李然没再说话,想要离开,临到门前时,林安终于嘶哑出声:“陛下。”
被滚水烫过的喉咙,每说一个字,都疼得钻心。李然停住了步子,转过身去。
他看到林安用那样狼狈的姿态,一点一点,爬到了他的面前。
她伸出肿得不成形、布满血污的手,颤颤握住他的衣摆。
那双手用得一手好剑,写得一手好字,此刻却连抓住衣摆都这么艰难。
她用全身力气开口:“带我走……”
那似乎是她一生最大的一场豪赌。
她这一生,从没有怕过。可唯独这次,怕得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堵上了她的所有,她的爱情、她的信仰、她的荣耀、她的尊严,她几乎快要哭出来,呼唤那人道:“然哥哥,带我走。”
数十年未曾唤过的称呼。因为这个称呼,她从一个小姑娘一步一步走到了王朝的顶端。因为这个称呼,她披荆斩棘,无所畏惧。因为她坚信,“然哥哥”一直在。
她想他一定有那么点喜欢她,不然怎么会一直对她好,不然怎么会说喜欢她?
她想他一定会在她恳求后,带她走。
只要他肯答应,她一定不会任性,一定留在这里,今后哪怕是让她立刻为他去死,她都愿意。
但,听到林安的呼唤,李然只是静静看着,放在袖子中的手松了又握成拳。片刻后,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林安心里有什么慢慢碎裂开。她慢慢笑出声来。
李然几乎是逃一般离开大殿,然而宫门刚关,他便停了步子。
他听到林安大笑。
那笑声如此绝望不堪,如此撕心裂肺,李然呆呆地站在宫门口,听着那笑声转变成了号哭。他站在凤仪殿门外,望向宫城尽头。
他想走,却发现走不了。
他想留,却发现满心惶恐。
于是他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想,他的林安居然哭了,她该有多疼。
可是……他闭上眼睛,捏紧了拳。
如果不站在最高点,他怎么守得住自己的所有。
他的林安。
【6】
几日后,林安面色惨白地被李然接出凤仪殿。几天时间,宁国内乱,二皇子宁久时强势登基,送来了和书。
她的伤势太重,李然将林安抱回自己的寝殿,亲自为她上药、沐浴。林安一直没说话,目光呆泄无神,似乎是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她常从梦中惊醒,她一醒,李然也不会睡,在夜里同她静静相望。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拍她的头说:“不要害怕,所有伤害你的人,朕都会帮你杀了他。”
林安不说话,她看着李然。
她不敢说,其实真正能伤害到她的,只有他。
但他的目光温柔得让她害怕。每一次都这样,他对她好,好得她几乎以为他喜欢她。但事实证明,他对她,从未喜欢过。
他爱的是她的才能,怜惜的是她的作用。他对她好,仅仅因为她是能臣。
她在黑夜里告诉自己,再不要喜欢他了。
喜欢这个人,太苦,太累。
一个月后,林安终于好得差不多,李然将她送回府邸。离开皇宫之前,他突然叫她:“林安。”
那样怜惜的语调,林安微微一愣,转过头去,看着他欲语还休的表情,慢慢笑开:“陛下,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我当然……”
“陛下!”林安猛地高喝,打断他,“陛下可明白什么叫喜欢?喜欢是把那个人放在心上,他想要的,你无论如何都想给他,哪怕去死。
“我喜欢陛下……”林安语调慢慢变低,眼中含了泪水,“陛下想要什么,我给什么。我也觉得陛下作为一个帝王,这笔买卖做得极好。可是陛下……”林安顿了顿,终于道,“喜欢二字,不要再同我说了。
“予人最欢喜,赋人最伤心。陛下,”林安垂着眼,“这才是真正的伤人。”
说完,她钻进马车。她经脉受损,再不能习武;她喉咙被烫伤,再无清亮的嗓音;她元气大伤,从此畏惧严寒。不过秋日,穿着厚棉衣,仍旧要将手炉抱在怀中。
林安想,她年少时也曾想踏遍千里山河,她也想好好喜欢一个人,好好被人喜欢。可是为什么,就走到这一步呢?
她已将这么多年大好年华给了他……
马车在府邸前停下,林安看着车帘卷起,做了决定。
她想,她该走了。找一个喜欢她的人,学着慢慢喜欢对方。
她握着袖中的那一方白绢,茫茫然,想起了宁久时。
她连夜将家中人送出京城,修书一封送到宁国。半月后,一封婚书从宁国而来,送到了李然手里。李然连夜急招林安进宫,将婚书砸到了她脸上。
他看上去很疲惫,坐在金座上,高高在上,无比落寞。
“林安,我许了你那么多,你为什么还是要走呢?”
李然抬头看她,目光里全是嘲讽:“他要娶你,你想不想走呢?”
“他可以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他给不了你的,我也可以给你。林安,这样,你还要走吗?”
“陛下,”林安笑着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婚书,摇头道,“他给我的,您给不了的。
“他可以给我爱情,”林安轻笑着抬起头,看向高座上那人,“您可以么?”
李然沉默了,他看着她,他记忆中拿着剑单膝跪在他面前的姑娘。林安拿着奏折,微微弓身:“臣这就回去备嫁。”
她转身准备离开。接着,她听到帝王低哑的声音:“林安,他给你的是爱情,我的就不是?我容不得背叛,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臣从未……”林安苦笑,“这样高视过自己。”
【7】
林安回家等着圣旨,做好了所有打算。到天明时分,圣旨到,太监尖厉的声音划破了黎明。
“林氏长女贤良淑德,特赐贵妃之位,择日进宫。”
宣罢,太监将圣旨交到了林安手中,让御林军围了林安的府邸。林安笑着接过圣旨,在所有人走后,她闭上眼,死死握住圣旨。
当夜,林安带人突围出京城。这场逃亡精心组织过,倒也不算难。林安一路奔跑,冲出城门很远的时候,她听到一声怒吼:“林安!”
她回过头,看见站在城楼上穿着明黄袍子的人。
清晨的寒风吹过,她骑在马上,隔着老远的距离,对他笑着挥了挥手。
“李然!”她从未这样放肆地叫过他的名字,“我不要喜欢你了!我走了!”
城楼上的君王高吼出声:“你回来!林安!”
但林安头也不回,水蓝色的华衫在风中招摇。像那一年,她从树上翩然而下,展袖如蝶。
李然站在城楼上忍不住捏紧了胸口的衣衫。
他第一次这样明确地知道,她要走了。
他也是第一次这样清楚地明白,他不能失去她。
他想让她青史留名,让她与他并肩,然后百年之后,共葬黄土。他想的所有一切,只是为了和她,青史黄土,共载共入。
可惜她不曾懂,可惜他说了,她也不信。
岁月是他们之间一条深沟,名利、权谋、欲望,红尘种种,纠缠其间。他们跨不过去,只能别离。
【8】
林安被追了三天后,在宁国与大宣的国界处看见了宁久时。他看着狼狈如斯的她,翩然一笑:“我早说,我会来娶你。”
“那你知不知道,娶了我是什么结果?”林安冷静地问。宁久时目光看向远方:“再坏不过,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如是而已。”
到了宁国后,她第一次知道,被人喜欢是什么滋味。
宁久时给了林安年少时所梦想的一切,温暖的言语、宽厚的怀抱。
礼部向天下宣布她要成为宁国皇后的那天晚上,宁久时拉着她站在城楼上,在夜风里和她说:“安安,我爱你。”
那一分钟,她想,她是要和宁久时过一生了。
然而成婚前一晚,李然却来了。
他夜里潜入皇宫,守候在她床前。她感觉有人在用指尖描绘她的眉眼,猛地睁开眼睛。然后她看见了李然。
他们在夜里对视,她从未看见李然眼中会有这样痛苦的神色。
他开口,音调沙哑:“回去吧,傻姑娘。”
话音出口,林安猛地一愣。回忆千回百转,汹涌而来。当年信誓旦旦的少女,当年温和高傲的少年。
那声“好”几乎就要破口而出,她却看见对方的眼睛。那双她早已看不懂,看不透的眼。
他要太多了,要权,要欲。她看不透他的真心,看不穿他的假意,她能做的,只是越走越远。
于是她摇头:“陛下,看在你我君臣一场的分上,放过我吧。”
听到这话,李然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猛地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时,大门被推开,李然猛地回身,仗剑劈向拔剑而来的宁久时。房中刀光剑影,宁久时逼近李然道:“李然,有些事不必强求。”
“强求的是你!”李然猛地抬头,头一次失了仪态,怒吼道,“抢了她的是你。她原本是我的!是我的!”
李然慢慢沙哑了嗓音,将目光凝视在林安身上,看着她落在两人身上慌张的目光,李然想起十四年前那个小姑娘,跪在他面前,双手奉上长剑的模样。
她说,我愿为殿下之剑,斩世间荆棘,乱世流离。
于是他许她同生共死,此生不离。
可终究只是他一人……
李然痛苦地闭眼,扬剑,猛地砍了下去。宁久时的剑当即折断,眼见那剑锋要落到宁久时身上,另一柄剑却忽地破空而来。李然可以躲,但那一刻,他想知道,如果他不躲,那剑是否会停。
于是他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长剑直直刺入他的身体。
所有人都愣住。李然转头看着林安惊愣的表情,慢慢微笑起来。他仿佛看到了当年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姑娘。昔年他从不懂得那份温柔的珍贵,可如今……
“你别害怕。”他微笑着,许是那一剑太疼,他眼中压抑许久的泪流了下来,“傻姑娘,你别害怕。”
林安看着他艰难地将手中的剑抬起来,交入她手里。
“这是你的。”他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你要留着,一直留着。”
那是林安第一次看到李然哭,也是唯一一次。眼泪落下来,仿佛烫在了她心上,疼得她握剑的手,再没了力气。
【9】
那晚,林安将李然放走。
不久后,大宣对宁国开战。几月后,宁国战败,宁久时战死沙场。
李然带着铁骑涌入宁国国都,然后他在大殿金座之上,找到了林安。
当时林安穿着皇后的凤袍,如同即将殉国的皇后一样,带了决绝的表情,漠然看着他。两人静静对视,片刻后,李然走上前来,停在林安身前,慢慢道:“林安,我来接你。”
林安不说话,她看着李然,很久后方才开口:“我在这里等你很久,终于见到你了。”说着,她目光微涣:“可我不是等你来接我的,我不走,我答应过久时,我得陪着他。”
话出口,李然猛地煞白了脸色。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陪着他?”
“是。”
“林安,你爱他,是么?”李然无法想象自己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后面很多年,也无法记起,对方是如何微笑着点头:“对……李然,他是我深爱的丈夫,我对你的爱情,已经结束很久。”
李然唯一记得的,是她说完这句话后,抱着那把熟悉的剑,一步步走到他身前,单膝跪下,将剑双手奉上。
“臣,林安,与君始于此剑,今日也请终于此剑吧。”
李然没说话,颤抖得不能自已。许久后,他终于开口:“你以前说,你要嫁给我,是为了当我妃子,想要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你曾说永远不会抛弃我!”
“稚子之言。”林安答得沉稳。
“可我当真了。”李然猛地高吼,“我当真了!那么多年……我追求权势为的不过……为的不过……”说到这里,李然猛地停了下来,眼中蓄满了眼泪,捏紧了拳头。
他想起那年,他登上马车,转头回望那个小姑娘的时刻,那滚滚烟尘,漫漫黄沙,自己摩挲着长剑许下的誓言。
一定不会再离开她。
一定要有权有势,一定要让她同他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可这么多年过去……他一路前行,却忘记了那个小姑娘,是否还跟在他身后。
他看着面前女子淡然的面容,慢慢落下泪来。
“不过是因,”李然声音已是哽咽,“你曾说你喜欢我。”
林安看着他,许久,终于道:“臣……知错。”
“你没错!”李然手中的剑猛地出鞘。这是当年她送给他的,今日他却用这把剑指着她,冲她大吼,“你该喜欢我,你理当喜欢我!你喜欢我从不是错,从来不是!”
林安颤抖着闭上眼睛,沙哑着说:“臣……知错。”
话音刚落,李然的剑猛地没入她的胸口。
“你只能喜欢我……”李然喃喃,面前女子却是对他混不在意笑开,然后容颜一点点碎裂在他身前。李然猛地睁大了瞳孔,对方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什么,然而也就是那一刻,宫门猛地打开,李然转过头去,随着匆忙的侍卫印入眼帘的,是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站在宁国最高的高楼之上,他一手握着一个小盒,另一手猛地扬起,接着那盒中飞灰便散尽了风中。李然突然知道了那是什么,他疯狂的奔跑出去,那真是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然而当他冲到男人身边时,那男人却是将手探入盒内,抓出了最后一把骨灰,在他面前猛地向外撒出。
李然双手张开,猛地扑过去,做出了拥抱的姿势,似乎是想要留住什么。然而那风却无情的从他双臂间溜走,卷走那些飞灰。李然愣愣看着那些飞灰远去,双膝一弯,一国君王,竟就这么直直跪了下去。
旁边男子面色淡然道:“娘娘让我向您带一句话,她想求一袭安稳之地,从此碧落黄泉,勿再相逢。”
李然不说话,他愣愣看着那阳光下翻转的飞灰,片刻后,终是大笑起来。
然而笑着笑着,却是嚎啕大哭出声来。他想起她曾许诺过的许许多多诺言,想要质问,却说不出口,终究只是化作一声哽咽:“林安……”
可须知,这世上,没有什么诺言不会更改,没有什么世事不会变迁。
【10】
后来李然知道,林安在他进宫之前,早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寝宫,让人收了自己骨灰。然而她对李然执念太深,魂魄便一直呆在大殿里,等李然回来,将那把剑还给他。她的一切都已烧得干净,李然唯一带回来的,只有那把长剑。
之后李然在每年的某个日子,都会去自己的皇陵,饮上一坛清酒。有时候醒着,有时候醉了,时不时伸出手,呢喃一句:“林安。”
我和谢子商看到末尾,颇为唏嘘。谢子商摸着下巴道:“你说,林安的魂魄到底哪里去了呢?”
然而便就是这么说着,我回眼一看,突然见到一个女子,穿着广袖蝶衣,静静坐在大树上,仰望着天。那是她和李然初见的地方,当年她还年幼,然而如今,她却早已死去。
她果然太爱李然,也太恨李然。
爱到要留在过去的时光不肯别离,恨到要留在过去的时光不肯相见。
这样的景象,谢子商自是看到,他从袖间取出一盏小灯,我不由得高喝:“你在做什么?!”
“把林安的魂魄取出来。”谢子商答得坦然。
“你取林安的魂魄做什么?!”
“这个……”谢子商念了个咒语,便将林安的魂魄解放出来,收到了魂灯之中。接着,他抬起头来,在夜色中对我艳丽一笑。
“我也在收集十二魂。”
一道惊雷劈过我的脑海,我终于反应过来。
林安,是辰魂。
我瞬间泪流满面,暗暗祈祷,师兄,快来救我!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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