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钢铁文字——读《做工的人》有感

在我年初离开辅大时，圣言楼前还座落着一块不大不小青青草坪，名曰「情人坡」，时常能看见情侣两两坐在草地上你侬我侬，或是三四朋友围在毛毯上闲话家常。我也常去那里，阳光透过稀疏的树荫洒在书褶上，闪烁着琥珀般的光泽。读书、恋爱、交友，校园的一切倒影投落在情人坡上总是毫不违和。

而我踩在年尾巴上回到辅大时，那片绿茵草地已经不在了，成为了杂乱的工地。据说，这里要修新的理工科大楼。平日里，挖运，打桩，挡土的噪音总是呼啸着翻过低矮的栏杆，跌撞入周遭师生们的耳道。这方工地在校园中是如此突兀，俨然一座孤岛。

然而，相比校园之与工地，学生之与工人更加突兀。后者读不懂生涩的学术论文，亦如前者鎚不进坚硬的钢钉铁条。但学术论文通向的是康庄大道，钢钉铁条象征着则是惨淡人生。工地与外界没有直接通联，必须经过学校。而在校内，工人们却似隐了身，从未被察觉。

或许因为对于学生而言，头顶诡谲的星辰相比脚下沈默的泥土，自是更值得铭刻汗水与光阴的坐标。他们的视角太高，目光太远，常常无法看见人间低矮。

而我，却偏偏怜爱这种低矮。

有幸，我遇见了这本林立青写的「做工的人」。在这里，那些缄默在工地角落，泥泞深处，世界边缘的挣扎，忽地立体成了人。从重情重义的八嘎囧，到长袖善舞的工地大嫂，从生死兄弟阿祈阿钦，到陪酒卖身的两位残疾小姐，林立青以旁观者的姿态，不疾不徐地绘出了台湾底层劳动者的群像，其切面之广阔，视角之丰富，足以详尽地勾勒出一个阶层的结构、苦难与挣扎，好似殷殷惊雷，振醒宝岛安宁的迷蒙春梦。但他不止于此，平叙的白描不代表价值的中立。他悲悯劳工，在为人所弃的角落仍能发现不世的胜景；他鄙夷权威，洞明世事的双眼看穿了权力的伪善与压榨。他踏遍每一个幽深的暗巷，只为让人间灯火能亮在每一个几余遗忘的边缘。他在一众摇曳花间的文青中，用雄健的臂膀打开了一条路，这条路通往黑暗，通往贫穷，通往瘦弱的街道与绝望的落日，也通往人性最赤裸的真实。

书中的人物宛若走马灯，纸面之上亦不失血肉的鲜活。最能触动我的仍要属那片以阿祈阿钦为主角的「走水路」。毒品、阶级下沉、家庭、爱情、劳资关系、职灾，这些驳杂的社会议题环环相扣，却奇迹般地融成了短短千言的一纸通透。在这里，每一个桥段都拥有着近乎荒谬的真实，阿钦吸毒却技艺高超，阿祈平庸而忠良纯厚，一次突然的中风，一针干脆的注射，无常的苦难砸碎挣扎的平衡。终于，死亡变成了解放，生活变成了守望。林立青冷峻的笔触不着情感，却处处藏情。那种悲悯下的悲凉，悲凉下的温情，温情下的无奈与虚幻，将底层劳工生命的意义如剥洋葱一般层层剖开。令人只觉人命如刍狗，却举重若轻，浮生如蝼蚁，而小中见大。

如果说审美层面上，「做工的人」是一块璞玉，未加雕琢，而蕴人间之颜色。那在社会意义中，其更如高楼晓钟，振聋发聩，而醒众生之懵懂。

林立青书中惨况其来有自。台湾劳基法行之三十余年，但法之制定，既非劳工群体的戮力争取，也非统治阶层的怜悯施舍，而为美国这一他者之外力施压。其因一为当时国民政府因沦陷之前车而忌惮工运，其二是台湾之工人群体本就先天不足。其能服水土尚存疑虑，则他山飞来之石纵有攻错之效，亦是力有未逮。于是，劳基法开篇所谓「保障劳工权益」与「加强劳雇关系」，往往沦为「经济发展」的同义复指。纵劳基法经历多次修正删改，仍难扭转劳方权益之颓象。渐渐，昔日作为例外的加班变成了常态，台湾的总工时也跃居世界前四，固如磐石。

当然，劳动法之窘况并非台湾独有，作为陆生，亦免不了对劳动法规于中国大陆的处境呜呼哀叹。最高工时与最低工资标准相互矛盾，企业违法成本低廉，劳工补偿不充分，工会制度有名无实，在一个以无产阶级为立国之本的社会，劳工保障却仍如镜花水月，令人无限唏嘘感喟。

究其所本，在这笼罩海峡乃至世界的劳工议题，其所涉绝不仅指劳工法规的实效成果，而是劳工与企业主间永恒的二律背反，申言之，阶级矛盾。然而，随着传统共产主义国家的覆亡，中国大陆踏上市场经济的列车，在资本家与工人的湍流间采取实用主义的暧昧，资本社会中财阀的巨手亦无所不至——神祇失语，威权隐退，谁来为劳工发声？

我们有幸看见了林立青，看见了这本「做工的人」。翻书溯游，一字一泪痕，一字一血滴，一字一劫难，我们如坐针毡，我们芒刺在背。它如快刀，如利剑，把这盘踞与主流语境中的伪善、虚妄与傲慢的藤蔓悉数斩断。一个个工农群众满身泥泞的面容露了出来，一道道被世界不公与漠视剥削后的伤痕露了出来，一双双渴望真善美的眼睛露了出来。逼仄社会的认知角度倏然拓宽，更多天光得以洒下，更均匀地照向万万众生。

夜间，信步辅大，碰见一个工人，他满身泥泞，一脸匆忙。

我向他微微鞠了躬。

不远处的工地，地基已经打好。

理工大楼会在某日像春笋一样冒出来。

许多人治学半生，精深却不及工人分毫。

因为所有榔头角锤所凿出的，都是钢铁所凝鍊成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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