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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灯漫话一 | 说诗意

时间: 2021-06-22 16:28:08 | 作者:李让眉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8次

回灯漫话一 | 说诗意

诗词创作一道,近年我极少与人交流——我对块然独居式的孤岛写作状态是享受的,盖心知定力不高,难以抵抗外在扰动,故而索性老老实实坐在壳子里。事实上,智能手机吞没论坛时代后,受制于网络身份与社会身份的日益融合,多数人都背上了这样一重壳子:星球们走入新的公序,它们各自安然运转,绝少再现当年那样无序的撞击甚至爆裂,宇宙也便回归了一片静谧。

许多人怀念当初那个混乱而生气盎然的时代,但碰撞本就是不可久的,且也只以其不可久,方能迸发出昔日那样迷人的火光与能量。我们无法避免地要适应新的平衡,并习惯在故人们日趋柔和得体的光芒里看到、并走入良夜——无论是温和、抑或愤怒。究竟在新的惯性里,能保持其地核那一点热能不至坍缩,便已很不坏了。

于是在这个用漫反射替代碰撞的新宇宙里,我想还是该把一些闪过的念头留存下来——在大引力场中,孤独的存在本身也是意义。这是前言。

一、诗意

前几日恰是徽因教授忌日,想起一句“一身诗意千寻瀑”来,倒可从这个词说起。很多创作者,譬如我,并不很喜欢这个词,盖因它已被现代语境泛化成了一个姿态,与“文艺”、“有才”无二,显得轻浮而套路,但实则回到字面看,它不是个低级的词。

庄子说“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将言与意割离而喻为蹄兔,显有言为意生,而意胜于言的预设在——然任人再强调诗要“欲辨忘言”也终究不能否认,它本身仍是言的艺术,或者说,人能凭主观能动性去左右的一部分,仍是言的艺术。

诗的边界总在拓展——古人不说实验,但总有一群人在践行着实验的精神:为了承载更多的需求,诗的语言也总在不断更迭,拟合着信息传递效率最高的载体。

上古时期“断竹续竹飞土逐肉”之所求便只在叙事之简要清楚。它的目标在于便捷地进行技术传递与场景描述,其“意”既简,以“言”拟合自遂无难度,诗也便是言意相惬的。而及至诗经时代,随着求存方式自狩猎过渡至生产,人们有了向内的空间,而不再需要时刻紧绷精神。于是,语言的任务也便从客观阐述延展到了对抽象的再现。器用不趁的诗人(当然大多创作者还没有产生这个身份自觉)惊觉自己已经难以如叙事般准确地抓取感受,需求高于能力,语言便有了演进的动能。

诗三百欲以言求意(庄子的比喻正由来于此段时期),辞不能详,遂托以歌:说不明白,便更替细节重哼几遍,或用比兴尽量忠实地还原觉知过程,以备他日重温(比是描述触动后的联想,兴是追溯触动前的时境,本质都是对觉知触点的前后推行)。随着用以纪事的文字与音声乐感建立了联系,人们旋即察觉到了语言的潜能:同期的楚地以娱神引入了舞的律动,飘展的长句也随即渐渐找到了最和谐的节奏——解决了呼吸的问题后,“言”也遂得以走向线性。

信息摄取而言,无论是传递还是记忆,听觉的效率都要远弱于视觉。音声无法克服时间的桎梏,故而经历乐韵的升维后,语言还是要回归视觉。我国的象形文字自成姿态,字面亦有妍媸。当人们的审美与文字形成默契,诗的语言便有了不必受制于意义的独特美学。这种文本的美虽然不必彻底独立,但终究可以在意象上加成,形成中文诗独有的感官刺激,并在思维发生前引导视觉去构筑它(如江弱水教授提过的杜诗“隔户杨柳弱嫋嫋”,后三字视觉上便如柳条挂着柳叶在微风下齐向左侧飘,这种观感加成是只有音意文字才做得到的)。而当诗人对诗的视觉美学足够敏感,他们未必不能借助对“言”的控制,引人引己超越最初始的“意”。

实则大多能够留存名字的诗人都对“言”与“意”的差值十分敏感,有的人愿意承认它们间距离并与之共处,也有的人不肯——文学史上的分工来看,前者负责丰沛知觉,后者则负责开拓语言。

陶渊明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自称穿过了对“言”的执着而碰触到了“意”,也自承无法用“言”去还原这个过程,但实则在他看似无意识的创作中,“言”与“意”之间的距离始终极为微妙:陶诗“意”来自真切的生活,而其“言”则始终不多不少地落后于“意”半步。以其精准,这落后犹显得不着痕迹——然事实上,陶渊明也正是藉此而从容隐藏了诗人最难掩饰的、对语言的开拓欲,把“诗里看不到诗”的好发挥到了极处。

大抵求天然的诗人,都要在语言上有所退让,退让的分寸合适,诗方算是好诗——而这分寸,本身却正由来于他们于“言”之一道特有的语感天才,和高人一等的控制力。但当然,这样的诗人往往并不太适合“诗意”这个词,盖其不欲让读者在诗中发现诗之故。也正因如此,他们通常是不实验的。

他们的语言始终被精确地克制在表达欲之内,故而从容,厚实,也绝不至尖新失当。以其无野心,则能扎实巩固,化作春泥更护花。事实上,新语言得以孳生,一定程度上正要感激这些人能让奔流不居的语言在他们的“意”里停了这么一停。

然也总有人不满足于自己感受到的这一点“意”,不同于陶,他们或者并不认为真意是完全可触的,而为了保护看不到的意外之意,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言”。如李贺诗中,“言”便从来要高于“意”:他从不控制自己在“言”上的野心,或者因为他总相信会有一些自己暂时攫握不住的“意”,在更先进的语言里等着他。换言之,“言”不是追逐“意”的工具,也可以是萌生“意”的土壤——二者的主从不再不可撼动,当“言”的功能性足够高,它便能通过对感受的控制,占得“意”的先机。

于是诗人们有意无意地开始强化语言与感受间的联系,如老杜将平侧严整的对偶进一步精密到五声(“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上下句前二字均为齿音且同为连绵双声,后二字则均为唇擦音,这种细微的分界到后来的词学上会进一步得以发扬),读来唇齿的感受则要先于大脑;又如义山用典常以意象代名谓(似“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令读者想到典故之前便先给画面击中了视觉——这些努力当然未必都会被读者看到,但当创作者的维度高于读者,显然他便在后者不知情的状态下,得以拥有更强的向下控制力。

人有五感,但实则其中真正能为“言”所降住的只有视听两端——以独此二者能与受体拉开距离:诚然触感可以用介质来拟合,嗅味亦可用描述来幻构,但终究此三感都太过依赖实触,而选择在“言”上下功夫的诗人,往往并不相信所谓的可触。故而感官发掘下来,声色之外的空间并不很大,下一步则只能更跳出五感,走向超感官,也即所谓第六感:有未知参与,则意味着升维和进一步的丰富性,这则又是个创作论的大话题,他日可专辟一节来谈,但无论如何,正是以“意”不可触的默认,才让“言”有了生长的自由,进而使诗的未来无尽扩大,得以盛放更多的“意”。故而许多年来在言意之辨里,我个人的倾向都在后者:以不“忘言”,“真意”遂得无尽。

但当然,还有人较我辈更为聪明——如王维便又不同。何大草在小说《春山》中借他的口说了句“诗中有画,不算啥,诗中有诗,才是好诗”,虽是以小说家言隔空向大苏喊话,但之于王维不算说得偏了。

王维阅世用的是佛教的眼睛,他看到的人间本是粉屑微粒的偶然聚合,因此他并不承认关系,诗也便不执着于通过还原或筑造去追寻所谓的“意”——“来不言兮意不传,作暮雨兮愁空山”,王维承认情绪,但他极少在创作中动情绪,也并不致力于在“言”与“意”之间构筑联系:他甚至不觉得“言”是必要的,无论用以求意或造意都不必要——他看似只观物,既不求意,也不求言。

于是他求的便更近于诗,也即是何大草所谓的“诗中有诗”了。

写诗的人常会在言意的变幻中望不清此山。现代性的理论常认为“言”的边界代表着诗的未来,而尊古之人则更看重诗对“意”的占有,然实则言意之间的对立,本身就是非诗的。

“言”的尽头是技术,是生产、是规模化,“意”的尽头则是未知,是恐惧,是坍缩——而诗,不该被任一极端缚住。它在实验里优化,但绝不是实验本身,它在空想中自由,但却仍需要空想之外的现实,“言”与“意”要互相拆解并击碎对方的准确性,从而让由来于某一种观察,某一件阅历的诗,得以拥有在无数毫不相关的场景中复活的能力。

故而诗的本身,实则并不是言意中间的某个落点,而是二者纠缠消长的过程。

气剑之争,早落下乘,诗只会闪现在每一次认真交手狼狈之际的自察,而绝不会局于某个门派的院墙内(XX门下的牛马走们),或优孟衣冠的模仿秀剧组中(雅集游戏)。

说到这里,似乎就可以回到“诗意”的题目去了。这个词看似舍弃了“言”,也泛化了“意”,但正以这样的破障,方才更让人向往。诗本是人某瞬通神时外廓的毫光。经历与担扛得以出入吞吐,不避于“言”后,也不逃于“意”中,自便当得起“诗意”二字了。

我们喜欢这样的诗,当然,也会喜欢这样的人。

顺致,徽因教授千古。

(公众号:李让眉此间清坐)

文章标题: 回灯漫话一 | 说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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