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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到半个世纪的情书

时间: 2021-09-10 08:37:57 | 作者:雷磊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1次

迟到半个世纪的情书

70岁那年,姥姥收到远处寄来的一摞书信。没上过学的她为了读信,决心从头学习识字。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106 个故事

姥姥没上过学,18岁的时候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1954年,乡里响应国家号召,大力扫盲,在很多村设立了识字班。姥姥年龄合适,被叫去学习。她性格活泛,愿意接触新东西,挺想去,但是太姥爷不让。太姥爷养了几头老母猪,平时都要靠姥姥照料,离了她不行。

村妇女主任拿着本子走进家门的时候,一头老母猪正下猪仔,太姥爷和姥姥两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妇女主任动员太姥爷给姥姥报名,太姥爷双手血呼啦擦,蹲在地上给老母猪揉肚子,头也没抬直接拒绝。

妇女主任费了半天口舌,最后把毛主席搬出来才说服太姥爷,让姥姥进了识字班。

后来,“识字班”这个称呼流行起来,但已经不再指为了扫盲而成立的学习班了,而用来称呼那些年纪轻轻还没结婚的姑娘。我小时候听老人们喊年轻姑娘叫“识字班”,一直不理解,听了姥姥的故事才恍然大悟。

识字班一天两节课,只在晚上开,地点是村里的小学教室。班里什么人都有,大家吃了晚饭就去上课。姥姥第一次去的那天晚上刚喂完猪,身上还臭烘烘的,一股猪粪味。

老师开玩笑,说她是“庄户地西施”,引起哄堂大笑。姥姥羞得满脸通红,一整晚都没敢抬头。

姥姥个子不高,但长相俊俏,皮肤白皙,在人堆里很显眼。那时候她有个外号,叫“气死日头”,意指她怎么晒也晒不黑,把太阳气死了。

姥姥脑子聪明,学的东西很快就能记住,这让老师很高兴。

识字班一开始主要教一些现成的词汇,比如“毛主席”、“周总理”、“社会主义”等等。班里大多数人都混混沌沌,学了几天之后能模模糊糊记住,但是要单拿出某一个字来问,基本上都只能挠头,说看着眼熟,就是不知道怎么读。别人还在恍惚,姥姥已经记得八九不离十了。

姥姥成了识字班的尖子生。两个月后,乡里搞扫盲成果验收会,姥姥作为优秀典型参加。

等她从乡里回来,村里就开始慢慢传起一些谣言,说她和识字班的于老师好上了。

姥姥一开始还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晚上回家,被太姥爷拦在门口。太姥爷蹲在门槛上抽烟袋,一脸铁青。那天隔壁村放电影,识字班停课一天,大家都去看电影,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姥姥要去猪圈看看,太姥爷把她叫住,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

太姥爷这么生气是有原因的——于老师成份不好。

于老师的父亲以前是个不大不小的地主,他家的地在土改的时候被分掉了,现在已经变成普通老百姓,但是身份依然敏感。太姥爷祖辈都是贫农,之前还在于老师家干过长工,心里肯定疙疙瘩瘩。再加上当时人们对家庭出身看得很重,太姥爷自然极力反对。

姥姥很懵,那天晚上哭了个稀里哗啦,她跟太姥爷说自己就是去学习识字,和于老师一点别的关系都没有。太姥爷抽了很久的烟,最后说了一句话:“识字班别去了,在家喂猪。”

姥姥哭着点头。打那以后,她再也没去过识字班。

姥姥在识字班待了不到三个月,她数了数,总共学了104个字。她把所有的字都写出来,算了算,笔画最多的是“绣”字。姥姥的名字叫“秀花”,她嫌不好听,还在识字班的时候让于老师给她改名字。于老师说把“秀”改成“绣”好,姥姥就记住了这个字。

很多年后我和姥姥一起看电视,电视里出现了“锦绣”这个词,她指着电视屏幕说那个字她认识。我问姥姥怎么认识的,她说以前学的。那时候我不知道,姥姥说的“以前”,竟然是几十年前。

姥姥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天天围着家里的猪转。她虽然整天窝在家里,心却还在识字班。

姥姥说谎了,她其实是喜欢于老师的。她和于老师早就认识了,说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

太姥爷以前在于老师家做长工,那时候姥姥刚十岁出头,天天跟着下地干活。姥姥和于老师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两个小孩也不懂什么,只是偶尔在一起玩耍。

于老师有很多玩具,经常拿来让姥姥玩。姥姥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精致的竹蜻蜓,翅膀有一拃长,肚子末端伸出一根线,把线使劲往外拽,松手,竹蜻蜓就能扇着翅膀飞起来。姥姥说她太稀罕那个竹蜻蜓了,做梦都能梦见,醒了就特别伤心。她家太穷了,吃饱饭都是问题,别的更不敢奢望。

后来土改,于老师家的地被分掉,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于老师的父亲被打断了腿,在炕上瘫了半年后去世。于老师顶着“地主子孙”的名头生活,见面矮三分,凡事都忍让。直到村里建小学,找不到识字的人,于老师才得以戴罪立功,成了小学教师。

识字班成立之后,于老师又教识字班,成了姥姥的老师。从那时候开始,一段师生恋悄悄萌芽。

于老师把“绣”字教给姥姥,姥姥就一笔一划地模仿着写。此时距那段一起玩竹蜻蜓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七八年。

姥姥回忆从前时,跟我说过一件趣事。

于老师家养了一头母驴,他父亲打算再添头牲口,就借了头公驴来交配。公驴被拴在于老师家门口,悠然自得,修身养性。姥姥背着一筐猪草路过,公驴凑过脑袋来咬住竹筐,把姥姥带了个踉跄,摔倒在地上。竹筐被压散架,竹篾刺中了姥姥的胳膊,流出血来。

于老师恰好端着一碗水出门,看见后吓得把碗一扔就跑上去打驴救人。他以为情况严重,大呼小叫,结果吓惊了驴,驴一尥后腿,正好踢中他脑门。于老师仰天倒地,躺在那里直哼哼。

姥姥跑过去拉于老师,怕他的脑袋被踢坏,一直摇着他的肩膀。于老师坐起来,失了魂一样呆愣愣地眨眼,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醒来的第一句话是“你胳膊咋了,给驴踢了?”

“你看看,自己被踢了还问我。”姥姥笑。

“后来呢?”我问。

“他额头上肿了个很大的包,十好几天才下去,好在人好好的,没被踢傻,哈哈。”姥姥笑起来一脸皱纹。

“驴咧?”

“驴?被他爹抽了几鞭子,该干啥干啥呗,又不是自己家的驴,也不能怎么着。”姥姥眼睛眯起来,带着淡淡的笑容陷入沉默。我知道她又在回忆往事了。

姥姥说她上识字班的时候还和于老师聊起过这件事。于老师撩起额前的头发给姥姥看了一眼,那里有一个若隐若现的伤疤。

伤疤很浅,弯弯的一撇,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于老师头发浓密,再加上他刘海很长,整个额头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姥姥对那个伤疤牵肠挂肚,总想亲手把于老师的头发撩开看,可是直到她从识字班退学,也没能再看一次。

从识字班退学后,姥姥不甘心,偷偷找机会和于老师见面。

村子西头有条河,夏天的时候,村里的女人们晚上会在这里洗澡。姥姥洗去身上的猪粪味,换好衣服后就绕道去小学。

等她走到小学的时候,恰好识字班上完第一节课,于老师会以喝水为由出门和姥姥约会。学校门口有两棵大槐树,枝繁叶茂彷如小山,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二人就站在阴影里你看我我看你。

姥姥的脸盆里不仅有洗好的衣服,还有粮食,或者几个甜瓜,或者几个煮鸡蛋。于老师家境困难,常常食不果腹,姥姥就这样接济他。他们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小声地交谈。姥姥问今天教了什么字,怎么写,于老师就“一横一撇”地口头描述。繁体的“绣”字有十三画,姥姥拿这个做对比,笔画数超过十三的就算难字。

那个年代男女大防,两个人就这样相处,从未有过身体接触。唯有一次,姥姥抬手摸了摸于老师的额头。

“看上去不显眼,摸着倒能试出来。疼不?” 姥姥说。

“早就不疼了。”

姥姥放下手,两个人各回各处。

这种偷偷摸摸的甜蜜持续了一个半月。一个半月后,两人约会的事被告发——姥姥头发长,洗完头之后一时半会擦不干,但是时间紧急,她就经常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和于老师见面。于老师很体贴,见面的时候会拿自己的毛巾帮姥姥擦头发。出门的时候毛巾是干的,回来就变湿了,这个变化引起了好事者的注意。好事者偷偷跟踪于老师,发现了他和姥姥的秘密。

第二天,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于老师被革掉教师职务,两人的感情也戛然而止。

太姥爷这次倒没有发火,自顾自沉着脸闷头干活,没说一句难听的话,只是不让姥姥出门。姥姥也不敢说什么,就这样在家憋了好几天。等姥姥能出门,一打听,才知道于老师已经不再是老师了。他受到了严厉的处分,不仅被革了公职,还受到了一顿毒打。

于老师被连续扇了很多耳光,左耳朵被打聋,失去听力。后来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半天蛤蟆”。意思是他只有一个耳朵好使,能听见一半的声音,又是个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这个侮辱性的外号在村里叫了很多年,逐渐演变成一个特有称谓,专门用来称呼那些不自量力又色胆包天的人。

姥姥很难受,可是她除了哭之外没有任何办法。太姥爷盯得紧,村里人又风言风语,她不能去看于老师,就这么精神恍惚地过日子。

后来姥姥问过别人,是谁下手这么狠,竟然能把一个人打聋,得到的答案是很多人。村民对地主的狗崽子不客气,很多人动手泄愤。但是太姥爷没有,他说从于家分了四亩地,当长工时也受过照顾,得念人家的情。

姥姥盘算了一下,发现那些动手的人里也有很多分到了于家的地,但是他们都没有手下留情。姥姥说,有的人就是坏,坏透了。

于老师去了隔壁村的砖窑干活,又苦又累,却连温饱都解决不了。姥姥听说他在那里还摔断过一次胳膊,差点连命都丢掉。姥姥心疼得很,她在家抬头就能看见砖窑那根巨大的烟囱,可是也只能远远地看看而已。

图 | 当年的窑厂已拆,只剩下烟囱

再后来于老师失踪了,他扔下年迈的母亲,独自逃离了村子。

于老师逃走后他的邻居跳出来,说自己家的玉米被偷了半袋,肯定是于老师做的案。邻居很气愤,但拿不出证据,就在于老师家门外破口大骂。他声音洪亮,用词恶毒,姥姥在家都能隐约听到。于老师母亲闭门不出,邻居越发起劲,足足骂了一个晌午才算完。

几天后于老师母亲饿死家中,风波平息。

于老师没回来奔丧,他彻底消失了,姥姥自此终生都没见过他。

太姥爷做主,给姥姥寻了门亲事。男方家是杀猪的屠户,和太姥爷门当户对。

屠户也姓于,家有三子,老二人憨厚,会过日子,他就是我姥爷。

我姥爷也不识字。

姥姥说她这一辈子有两件事特别遗憾。第一件,是姥爷去世的早。

姥姥生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一大家子人吃穿住用是笔不小的开销。姥爷起早贪黑,吃了不少苦,总算没委屈了姥姥和孩子们。姥爷对姥姥很好,从来不让她干重活。他们结婚后时代风雨飘摇,赶上年景不好,饥一顿饱一顿,姥爷有几年甚至跑去要饭,好歹挣得了家人活下来的口粮。

我小姨刚结完婚,姥爷便因操劳过度去世了。姥姥说他就是命不好,吃了一辈子苦,日子刚有起色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二件事,是于老师走的时候没去送送他。

姥姥心里有愧疚,总觉得自己亏欠于老师。她说如果当初不是自己去找他,他大概也不会出事,现在也该子孙满堂享清福了。

我劝姥姥:“说不准他在外地也活得很好呢,也不见得每个地主家的孩子都那么惨。”

姥姥叹气:“难啊。”

姥姥上了年纪之后逢事就感叹,手指不灵活拿不了筷子,说难,眼睛花了穿不了针鼻儿,说难,双腿不听使唤走不了路,说难,总之就是难。

我上高二那年姥姥突然来了精神,让我教她认字。我搞不懂快七十岁的姥姥怎么会突然对这个感兴趣。后来才知道,她收到了一摞书信——那是于老师的遗物。

于老师从家里逃走后去了吉林通化,并在那里娶妻生子。他在那里过得怎么样姥姥没说,只是说他临终前把后人叫到身前,嘱咐他们把一些信交给老家山东的一个熟人。几经辗转姥姥收到了信。

那年暑假,我开了识字班,学生只有一个,我姥姥。

姥姥戴着老花镜,学得很认真,她不学拼音,让我直接教她认字。她毕竟年纪大了,学起来力不从心,一个字要反复学好几天才能记住。姥姥拿笔反复地写,每个字都要写十几遍,饶是这样也老是出错。有些字体相近的字她总是搞混,又经常忘掉笔画,麻烦得很。

很多时候姥姥下功夫把某个字抄了半张纸,写完才发现少了一横或一竖。姥姥感叹自己老了不中用了,当年上识字班的时候,那些字是看几眼就能记个差不离的。

我问姥姥现在学写字是什么感觉,她透过老花镜瞅我,说:“难。”

我哈哈大笑。

姥姥握笔很用力,我跟她说轻点就行,她说不使劲捏不住笔杆。可是这样写,短时间手就会累。她写一会儿甩一甩手腕,好几次把笔甩了出去。有一回甩出去的笔正好扎到趴地上睡觉的猫,猫“嗷”一声惨叫蹿出去,姥姥乐不可支。

“当年学校门口也有一只猫,那天晚上猫赖在树上不走,我拿石头打它,它也是这个样子跑的。”姥姥眯着眼笑。

我也跟着撇嘴。

暑假结束之后我回校,姥姥继续自学。有时候打电话回家,问她学得怎么样了,她语气很得意,说:“放心吧,我这个老识字班厉害着呢。”

姥姥确实很厉害,她终于独自看完了那些信。大姨说姥姥看完信后很平静,只是有半天不说话。信的内容谁也不知道,姥姥守口如瓶,我问也不说。问急了,就敷衍几句。后来我干脆不问了。

2004年,姥姥去世。

姥姥去世之前把那些信都烧了,连带她学写字时积攒的练习作业,都付之一炬,没留下一点痕迹。

这件事至此终于落下帷幕,前后正好五十年。

作者栾永福,现为公司职员

编辑 | 李意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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