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妇

　　1，

　　老吴单位的一把手被双规后，风向立改。向来和一把手站一队的他迅速办理了内退。

　　以前忙酒局、牌局、开会，不到晚上十一点回不了家。现在日子忽然空了，老吴非常不适应。在家里把自己关了几天，有次出来遛狗，碰到几个单位熟人正慢慢开着车在小区里找停车位，见到他停都没停。倒是以前和他不对付的人会大声跟他打招呼：“秦总亲自遛狗啊！”怎么听怎么觉着有讽刺的意味。

　　还有次买菜回来，见几个下属在路边聊天，说单位现在人心惶惶，空降来了一把手和另一个管事的副总，另外三个副总都忙着站队。接着又问老吴买的什么菜，老吴报了菜名也没有人再说下去。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只要他说话，话题就可以无限延伸，比如，芹菜呀，芹菜是好东西，减肥降血压，韭菜呀，韭菜是好东西，可以壮阳振雄风，如此云云，没完没了。他们又问老吴怎么有黑眼圈，老吴说晚上和壮子睡，睡得不好。他很希望大家问壮子是谁，因为壮子是他家另一条小狗。可是没有一个人问。

　　儿媳妇以前在家里小心翼翼毕恭毕敬的，现在在他家吃完饭也不收拾桌子，直接看电视去了。作为公公，他也不好说什么，示意儿子，儿子装没看见。

　　世态炎凉。

　　这次败退，对老吴打击不小。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的情人小秦还愿意跟他黏糊。

　　两人去开房，小秦俯在他身上说：“老当益壮啊。”

　　力不从心的老吴说：“词儿不是这么用的。”

　　她还像以前那么深情地吻他，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老吴有点感动。8年前给她拨了几百万叫她去搞一个公司分站，被她搞垮了。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可毕竟已经过了8年了，这些年他也只给她带来了点小恩小惠。现在考验人心的时刻，她却成了最重情义的人。

　　小秦问老吴内退后有没有心理落差，老吴说有点不能接受，但是慢慢也能看开吧。

　　小秦说有的官员因为退休还得了抑郁症。叫他凡事往好处想，五十多岁了，要钱有钱要闲有闲，也该享受生活了。

　　两个人从酒店出来，小秦带老吴去花鸟市场，给他买了一只鹦鹉，几盆多肉。这才是真正的温柔，他高，她就卑微地退下、接受，他低，她就汹涌缠绵地覆盖、拥抱。

　　回去的路上，老吴觉得自己挺不是个东西的，除了小秦，他还有过别的情人，这次内退算是落马，那些女人全部鸟兽散了。

　　2，

　　老吴心情不好就去找小秦，小秦现在是另一家公司的主管，上班时一身制服，胸前挂着单位的门禁卡，不苟言笑。但到了老吴这里，三十多岁的她总展露出孩子才有的天真。

　　一天早上两人去吃饭，叫了两笼汤包。

　　小秦说：“你知道为什么汤包里面有汤吗？”

　　“蒸出来的呗。”

　　“那蒸的饺子为什么是瘪的？”

　　老吴回答不上来。

　　“提示你一下啊，水在物理上分几种状态？”

　　老吴还是想不起来。

　　“哎呀真笨，”她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芽：“水分液态、固态、气态嘛，汤包是包的时候放了骨头汤的冰块进去的。”

　　老吴一拍脑门，还真是冷知识。

　　小秦以前话没有这么多，现在特别多。比如早上往脸上拍爽肤水，她问他：“你说这爽肤水是都拍得被皮肤吸收了呢，还是被拍干了？”老吴说：“皮肤吸收了吧，要不然你怎么这么嫩。”小秦说：“错！如果皮肤吸了这么多水，我的脸早就成银盆了！”老吴哈哈大笑，这些无趣的探讨让他觉得无论自己多么落魄，世界上总是有人愿意和他废话，真好。

　　3，

　　老吴去溜鸟，这鸟太漂亮，可惜只有小孩子来围观，大人们都急匆匆地要去上班。

　　老吴在阳台上养多肉。看着它们长胖，长绒毛，也是挺有趣的事情。

　　老吴还去报名了一个老年织布班。换不来真金白银，锻炼个脑力手力吧。

　　回来给老伴做了个布兜，还挺有意思的。

　　大半年过去，老吴接受并习惯了没有人再对他点头哈腰的生活。他在巨大的空旷和失落之后，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乐趣。这一年他老了很多，皱纹让他变得慈眉善目。有时候在小区里碰到不认识的小孩子让他帮忙拿个气球，他也笑呵呵地接手。想通了想开了之后他还有了写回忆录的念头，他这辈子，虽说干过违法乱纪的事儿，但给单位效过犬马之力，功过相抵，他不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马尔克斯的回忆录在中国出版了，里面写到他和他的女人们。老吴也想写写自己的女人们，毕竟这对男人来说是勋章。

　　老吴问小秦：“我把你写进去行不行？不提你名字。”

　　小秦不同意。

　　“化名也不成？”

　　“你再怎么化，认识你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我！再说你老婆还活得好好的，孩子也都成年了，你何苦去抖这些丑事呢？”

　　“经历这么多，我不觉得这是丑事。”

　　“你自己倒看得开，也要为我老公的颜面想想吧，还有别的那些情妇，她们也都有家有口的。”

　　老吴不说话了。

　　“你到底有过多少个情妇？”小秦偏过头来。

　　“没算过。”他实话实说。

　　“十个，有没有？”

　　“没有。”

　　“有我认识的吗？”

　　有她认识的，老吴没有吭气。

　　小秦叹了口气。

　　“生气了？”

　　“不至于，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什么人。”

　　“你是一开始就喜欢我吗，还是刚开始只想着权色交易？”

　　“你说呢？”

　　老吴赶紧补救：“我知道你是对我有感情的，不然不会今天还陪着我。”

　　4，

　　小秦不高兴了。

　　她撤退得如此有章法。先是因为老吴要写回忆录争执一场，然后老吴没拴好鹦鹉脚上的链子，鹦鹉飞跑了，小秦又气鼓鼓地跟他吵了一架，说他不珍惜自己送的东西。再然后去酒店开房时，酒店有了明文规定，入住几个人，必须要几个人的身份证。老吴不想出示自己的身份证，虽然内退了，还是怕被查。两个人在清冷的大街上走了很久，大酒店全是新规，小旅店他又不肯住。于是他们半夜喝了点酒，散了。

　　大概有半个月没有再联系，一天老吴用缝纫机做了个挂在厕所里的口袋，是用真皮做的，十分费功夫，想送给她。

　　小秦犹豫了一会儿说：“我老公……好像对咱的事有察觉。”

　　老吴好一阵心酸，只好作罢。

　　没过多久犯了高血压，半夜送去医院抢救。第二天住院做全面检查，他老婆一直骂他抽烟喝酒，肯定死得早。老吴忽然感到无限凄惶。他打电话给小秦，她没接。老吴斗胆把电话打到她家的座机上。

　　小秦的老公接的，他挺热情：“秦总啊？你怎么了？住院了？心放宽，我明天跟小秦去看你。”

　　声音里一点没听出来他发现了什么，第二天两口子拎着果篮，一副慰问老领导的样子，他的语气，他的表情，令小秦的谎言不攻自破。

　　两口子走后，老吴发微信说：“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其实不必扯谎找理由的。”

　　小秦过了很久才回复：“等你出院了，我请你吃饭。”

　　5，

　　住了三天院，除了脂肪肝和高血压，没检查出别的毛病。老吴有种死里逃生感，问小秦准备什么时候请他吃饭。

　　小秦来了，她微笑的时候，一切都不同了，老吴从她脸上发现某种骄矜和冷酷之色。

　　“小秦，你跟以前不一样。”

　　“嗯。”

　　“其实我知道每个人都是要撤退的，只是你撤退得最慢。”

　　小秦要了一瓶白酒，大酒杯，咕咚一声喝了半杯，一双眼睛，鹘伶伶地尽是水光。

　　“老吴啊，”她说：“你刚内退的时候，多数人都在看笑话，我怕你想不开，每天开导你。因为我记着，在我二十多岁一无所有的时候，你给了我什么。虽然是我用上床换的，但是多少女人，跟领导上了床也是白上。你是讲情义的人，我不能不讲情义。我出身苦，又不是名校毕业，跟别人不一样。我很感激你。”

　　“可是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呢。”她继续说：“你现在走出来了，我看你精神越来越好，知道已经不需要我了。你应该回归家庭，享受真正的退休生活。我也得回归家庭。”

　　“其实，我不需要你可怜。”老吴说。不是的，他需要，他太需要了，而且她能做到这样，他太感动了。

　　“我对你不是可怜，是报答。老吴，你别想那些事了，人要把他一生遭受到的羞辱都记住的话，是活不长的。”

　　她又开始说这将近十年的交往，种种细枝末节，她从一个卑微的、没见过市面的小女孩，被他亲手调教成职场精英，知道怎么贿赂上司，怎么不着痕迹地让下面拥戴，上面认可，怎样适可而止的贪腐，最终变成一个完美的社会人。他是她的情人，老师，兼主人。她着重重复了一遍：“我们是有感情的，你感觉不到吗。这将近一年，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偿还了。”

　　她喝了酒之后，眼睛不会避人，没有胆怯，不知轻重。那些关于过去的回忆，由她的视角被一字一句说出来，带着耻辱和激进，掉进老吴又空又荒凉的心，直响回声。

　　他也还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情形，电梯都满了，她非要挤进来，她刚进单位，还不知道他是副总，她的腰、屁股就那么从他身前挤蹭过去，把凸的凹的柔的颤的全部留在他身上，好久都冷不下去。

　　半个月后他就下手把她搞定了。她是如此伶俐、乖巧，又懂事。

　　老吴握酒杯的手有些抖。一丝眼泪浸进眼窝里，是亮晶晶的，纵横的线。

　　她跟那些女人一样，又不一样。

　　想不开，是伤害更深，最后一根稻草给了他一刀；想开了，却是宽慰。

　　两个人说了很多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尽了。最后在门口道别，老吴是真舍不得。她毕竟是他在高位时最后的见证。他紧紧抱着她：“我是坏人吗？”

　　“对我来说，不是。”

　　“那就好。”他拍了拍她的背：“都走了，也好。”

　　她也最后一次，在他肥厚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回去吧。”

　　分手后，两人往不同的方向而去，秋风萧瑟，吹散最后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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