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0-05-27 21:35:48 | 作者:刚子哥哥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8次
很庆幸,在物质欲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貌似要吞噬一切的时代,还有一个叫做“清明”的节日,似钉在高速公路上的一处减速带,让人们在行将挣脱道德束缚的当口,终于慢下浮躁的心绪和功利的惯性,将追思与感恩从心中最靠里的那个口袋掏出来,晾晾那些已蒙尘霉变的灵魂。
“清明”其实是一个古老的农事节气,而非节日。只是在近些年回归传统文化的大众呼声中,才像一个正在田间劳作的老农,匆匆洗掉了一腿齐膝的黄泥,急急忙忙的进了城,一跃变成一个正式的节日。在一些时下被很多年轻人热捧的洋节,以及那些涂着政治、人文色彩的节日还没有出现之前,中国农历的二十四节气是数千年来农耕中国社会生活的记事之绳。在这个地球的绝大部分地区还是一片蒙荒混沌之时,聪颖的的中国祖先就观日月之转规律,研究出了指导农事及社会活动的方法,即中国农历历法,并一直实用至今,其蕴含的玄机智慧,我等愚钝之人,实在无法想象。
最开始,清明只是二十四个节气兄弟姐妹中的普通一员,“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无非就是告诉大家,到了这个点得赶紧春耕播种了。但后来一些帝王将相选择在这天行“墓祭”之礼,慢慢的就发展成了一个固定而重要的祭祀之节,再后来民间纷纷仿效皇室望族,于此日前后祭祖扫墓,历代沿袭而成为一种固定的风俗。前几年清明节被列为国家法定小长假之后,似乎一夜之间身价百倍,与之相关的比如公祭先祖伟人、踏青出行等话题占据了众多网络和媒体的版面,着实也拉动了一些眼球经济。
坦率地说,千百年来,对于清明节,农村更显重视隆重一些,大多数家庭都会按照祖宗规矩子午不差的行祭祀之礼。而在城市里,无论礼节还是形式,就多少显得简化了一些,甚至可以说是敷衍。我出生在农村,在农村长大,对于那些老规矩,自然从小便耳濡目染。爷爷是一个对祖训传统虔诚到近乎苛刻的人,除一年四季的生息劳作严格按照节气规律行事外,对于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些大到婚丧嫁娶、小到吃饭睡觉的繁复规矩也是不折不扣。比如吃饭不能随便说话,“吃不言,睡不语,半夜讲话是穷鬼”;比如睡觉不能随便一躺,“要想睡得人轻松,切莫脚朝西来头朝东”;比如打扫卫生要注意边角旮旯,“扫地不扫旮,一天扫到黑”。小事尚且如此,而对于气氛更加严肃、形式更加庄重的清明节礼仪,爷爷当然更是没有丝毫马虎。
据说清明节当天是不能祭祖挂坟的,因此民间有“前三后四”之说。春分节一过,爷爷便会在某个睛好的日子去十几里外的肖家河或者观音庵赶场,在铁匠铺修整豁了口的锄锹镰刀、买担竹篾做的箩筐什么的,而最重要的,是准得买一大叠那种约两尺见方的毛边白纸回来。第二天早饭后,爷爷先将堂屋用高粱扫帚打扫得一尘不染,再在堂屋中央支上两条长板凳,然后将头天买回来平压在卧室那口大黑漆木箱上的毛边白纸搬出来,恭恭敬敬的铺陈在地上,再去到偏屋端下一道门板,将门板搁放在长板凳上后,用抹布前后两三次擦得干干净净,最后搬来他的放着凿子、锤子、剪刀的百宝箱置于一旁。这些准备工序做完后,爷爷才弯下腰,依序捻起三张大白纸来,铺在门板上反复折叠,每折叠一次就用磨得锋利的镰刀按折缝裁切,如此三番五次,最后三张硕大的纸张就被裁成了数十张约莫红砖形状和大小的小纸片,然后又每次捻数起十余张小纸片,在门板上横竖反复几次顿齐后,从百宝箱摸出一把老火剪刀,将纸片窄边的一头剪出个燕子的三角尾形来,这便是成品了,挂坟的“清明纸”。一个上午,爷爷都一丝不苟的在做这个工作,我和弟弟好像也受了爷爷肃穆气氛的感染,平素淘气得恨不得上天入地的哥俩,居然也便老老实实的蹲在一旁,或坐在门槛上,静观爷爷每年一度的这种仪式般的表演。
当然,在清明节里,我和弟弟并不仅仅只是看客,这些爷爷精心裁剪出来的清明纸,就是我们兄弟俩在这个传统节日舞台表演的道具。临到清明节的前两三天,母亲说“你们俩明天跟爷爷一齐上山挂清明去”。其实不用母亲交待的,五六岁起,我们就跟着爷爷上山挂坟了,每个祖坟的位置,我们心里门清着呢。真应了“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似乎每年清明节都冷雨霏霏,路滑泥深,杂草绊腿,难以前行,所以那时我心里并不愿意跟着爷爷上山挂纸,但架不住母亲“人不能忘本”以及“老规矩就是要代代相传”的威诱利逼,最终还是噘着嘴巴跟着爷爷出发了。弟弟那时倒可以找些比如“年纪小”、“两兄弟去一个就行”、“你是老大应该去”等合适的理由三年打鱼两年晒网的。
我家祖坟较多,分布较散,加上下雨路不好走,一圈下来得大半天,着实是件吃力的事情。爷爷穿着笨重的蓑衣,提着鞭炮清明纸,还背着培坟铲草要用的铁锹,自然顾不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我,所以每年清明上山祭祖,摔跤滚泥是常有的事情。每到一处祖坟,爷爷便会年复一年的告诉我“这是爷爷的爷爷,你得喊老老爷爷”、“这是你的老嘎嘎(外婆),也就是你爸爸的嘎嘎”、“这是爷爷的爷爷的兄弟,当过和尚,你得喊太爷爷”等,十多年的谆谆教导,那些复杂的祖辈关系,我至今都烂熟于心。爷爷说,挂清明有讲究,得从坟后上坟头去,将清明纸没剪口的那头对着墓碑位,用土块压严实,防止被风吹走;坟上的草和杂树,只有清明节才能扯能砍,其它时候不能动坟上的一草一木;两支蜡三柱香,先点烛再燃香,坟前不能大声说话等不一而足。而路过的地方,有些无主坟,爷爷总也吩咐我去挂几张白纸在坟头,说“他们可能没后人了,我们路过就顺便挂张纸,也不至于让他们在阴间太过凄凉,积点阴德”。爷爷平素话并不多,但每年挂清明和大年三十给祖坟送灯时,就会变得续续叨叨,生恐我们记不住似的。如今,爷爷离开我们已有二十多年,每年清明节回老家祭祖,伫立爷爷坟头,我便想起那些年清明节我在他后面的亦步亦趋,想起他如数家珍般地给我介绍每一座坟里的人,想起他去世后的第一年清明节我给他挂纸时的嚎啕大哭。去年清明节,我带着儿子回老家祭祖挂坟,在一座座祖坟前,给他讲坟里的谁谁谁,特别是在爷爷坟前,我不厌其烦地讲当年爷爷带我挂清明的一些往事。末了,儿子一句“爸爸,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啰嗦?”让我半天没回过神来。我突然发现,眼前的儿子,就是当年的自己。而若干年后的某个清明节,儿子也一定会在某座坟头看到今天的自己。
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一个见证各种生命来来去去的过程。新生蒂落,欣慰欢喜,驾鹤长天,感伤落泪。平时奔走于纷芜尘世,忘性于功利街头,非特殊时刻而甚少记起那些已然与我们两个世界的他们。清明节的惊堂木一拍,迫使我们骇然转身,用灵魂回望那些凝固了的时光,用柔软浸润那些缠裹住了的温情。我们不只祭奠赋予血肉延续的先祖宗亲,更要感恩于那些给了我们恩荫惠泽的师友乡邻。所以,必须有这么一个日子,让我们能够打开时光之门,低下高傲的头颅,与神灵对视,接受良心和道德的审判,很多时候,我们真的淡忘了他们的身影,淡忘了他们的恩惠。于是,那个怀才不遇、曾用笛声抚慰我青春躁动的老师,那个风趣幽默、曾与我一起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的朋友,那个勤勉谦逊、帮助于人而不露痕迹的同学,那个皮肤黝黑、曾一起掏鸟窝翻泥鳅的儿时伙伴,他们就从记忆里款款的闪出身来,在细如研末的追思里,开始立体,进而鲜活。于是,就有一些酸酸的液体盈出来,如千年不绝的清明雨,潮湿了我所有的心绪。
很喜欢“清明”这个词,虽然平素说出来可能有人觉得不太吉利,也许古人的智慧也恰在这里,让人们在阴阳之间寻到一处心灵的桥渡,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找到一个心理的平衡点。可是,当我们怀揣一颗虔诚之心,面对长眠亲友的碑冢,铲一锹新土、栽一棵绿枝、植一缕缅怀之时,你是否从哀思与惆怅中感悟出了些许生命的真谛?
一冢一部书,一碑一故事。曾经的喧嚣和宁静,翩然杳去,曾经的拥有与遗憾,化为烟云。人,只有在生命之火即将熄灭之时,才会顿感人生苍凉,回首来路的欲望和贪恋,瞬间被击为齑粉,撒向虚无。然而,仍被裹挟在名利场中央的人们,又有谁能真正看破红尘,宁静于心?为权困,为钱困,为情困,其实最后都是“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
清明清明,清者几人?明者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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