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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李清源:胡不归

时间: 2020-03-05 22:54:09 | 作者:李清源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28次

2019-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李清源:胡不归

  李清源,河南许昌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发表于《当代》《十月》《芒种》《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刊,获2019年度《当代》文学拉力赛中短篇小说总冠军,第二届杜甫文学奖。

  胡不归

  李清源

  一

  老朱把一张广告贴在街口的杨树上。

  这个城市有很多杨树,一棵棵长在街两边,三月花序挂满枝条,四月白絮飞,五月绿荫照地,九月叶黄,十月叶枯,十一月一阵西风吹,满城落叶萧萧下。每到深秋,老朱和老陈蹬三轮车送活口们去上工,总会看到环卫工人在清扫积叶。凌晨的街道很冷清,一如路灯寂寥的光,大扫帚刷过柏油或水泥地面,“哗——哗——”的声音单调而倔强。老陈就很感慨。他说城里的树是可悲的,从四面八方移植来,种到这里,死到这里,一辈子不能回乡土。城里的树叶也可悲,落下来就被清走了。叶落是要归树根的,不能归根的树叶,就像客死他乡的浪人,整个生命都失去了意义。发完感慨,他还会唱几句。他的腔调低沉而短促,仿佛老牛之喘,令人联想到黯淡的余生。老朱不喜欢这腔调,包括他那些说辞,心头不乐,说话便有些刻薄。

  越老越酸!他揶揄老陈。你改改名,叫陈醋好了。

  老陈哈哈一笑,弓起腰卖力蹬三轮。这是三个月前的事,不远不近,在记忆里既清晰又模糊,仿佛发生在梦中。老朱的记性日益变差,往事在脑海里老化斑驳,觉得不真实,就会怀疑是在梦里见到的。他用透明胶带绕杨树一周,将广告在树身上粘牢,后退一步,眯起眼睛要端详,手机在棉袄内袋里响起来。手机是山寨的,铃声巨锐,轻松压倒周边一切噪音,声势浩大地闯进老朱耳朵。老朱有点被惊到。很少有人给他打电话,手机对他而言更像是一块电子表,而不是通信工具。他赶紧掏出手机接听,唯恐慢了那边就挂断。来电是座机号,对方不详,接通后才知道是派出所。老朱的手抖了一下,本能想把手机扔掉,仿佛警察就在机壳里,随时会伸出一只手将他捉住。还好警察很快说明情况。

  陈涛跟人打架了,你来一趟。

  陈涛是老陈的儿子,二十四岁,未婚。他送爸爸回老家,在车站跟人发生冲突,先动手打人,然后被对方打。对方三个人,两男一女,陈涛势单力薄,挨得不轻,鼻血糊了一脸,右手也被咬破了。巡逻警察接警赶至,将双方押到派出所。做笔录的警察犯了难:陈涛死活不说话,仿佛哑巴,另一边想说话说不了,六只手咿咿呀呀乱比画,真的是哑巴。辖区刚好有所特殊学校,内有聋哑班,值班副所长派人请来一名手语老师,协助了解情况。老师先跟陈涛沟通,打了半天手势,陈涛全无反应。再跟另三名交流,互相比画了一通,也根本不对板。她向副所长摊手,表示无能为力。副所长怀疑那三个哑巴是假装的,手语都是瞎比画,所以老师才看不懂。老师说不一定,因为哑语也有方言,不同地方的哑巴,打的手势都不一样,而类似于普通话的标准手语,又因聋哑人入学率极低而不能普及。副所长看着两个怪人,很无奈,只好教训一顿,放走了事。他知道言语对聋哑人没用,就把表情做得很足,以至因为过于夸张而颇显滑稽。三个哑巴要走,陈涛却挡住问讯室的门,不准他们离开。副所长吆喝几声,不管用,推也推不开,揍了他几拳,两只手依旧拽着铝合金门框不放。副所长见他如此倔强,恐有隐情,就搜出他的电话,通知他相熟的人来。

  老朱不大喜欢陈涛。这孩子太孤僻,不爱说话,不爱见人,这两年也没出去工作,一年四季躲在家里。他本来话就少,三脚踹不出一个屁,一遇到紧张事,喉咙就像拧了水龙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老陈知道这是病,想带他去看看心理医生,陈涛死活不去。老陈无奈,自己去找心理医生咨询,挂了个三百元的号,获知儿子罹患的是社交恐惧症。医生建议多出去活动,多跟人交流。老陈站在他们租住的城中村街道里环视四周,试图找一些可靠的小年轻,推荐给儿子去结交。最好再找个合适的工作,让他自食其力地回归社会;这个工作里还得有女娃,方便儿子谈恋爱。老陈一直怀疑,儿子之所以变成这样,很可能是两年前那次恋爱失败,受了刺激走不出来。那是个俗套的故事:陈涛喜欢上一个女孩,两人恋爱半年多,女孩又喜欢上了另外一个更有前途的男人。老陈认为,要治疗儿子,最要紧的是先给他找个女朋友。道理很简单,做起来不容易,老陈物色很久,毫无头绪。城中村女娃很多,但似乎没一个适合陈涛。再说,找女朋友这种事,还得以陈涛的意愿为主,老陈身为父亲,没办法越俎代庖。工作和社交亦然。老陈考察多时,收集了一些看上去比较稳妥的职位和人群,一一开列在册,拿给儿子做参考。陈涛看都不看一眼,依旧窝在狗窝似的床上摆弄手机。老陈没办法,转而鼓励他网恋。陈涛说没钱。老陈给他卡上充了三千块钱,他一夜就给女主播打赏花光了。老朱替老陈发愁,觉得这样的儿子不如卖给黑砖窑。

  老朱赶到派出所时,陈涛还把着问讯室的门,身子因为激动而瑟瑟颤抖,羽绒服上的几片血渍异常醒目。他跟父亲的老朋友并无感情,但是看到老朱,情绪还是明显和缓了一些。老朱问他怎么回事。派出所的警察这才听到陈涛的声音。

  他们是骗子!

  正是“骗子”二字惹出来的麻烦。陈涛带着他父亲刚到车站,那个女的——对方那名穿红呢子上衣的小个子女孩——就凑上来,举着一本绿色小本本给他看。陈涛扫了一眼,是残疾人证。女孩向他比画,意思是请他捐钱。老陈手下的活口有两个是哑巴,陈涛跟他们住一起,多少懂一点手语。他向女孩比手势,问她是哪里人。他这样做是试探,看对方是真的假的。女孩果然很茫然,不知道他两只爪子乱摆弄是要干吗。陈涛就骂了声“骗子”,闪开她要走。女孩一把将他揪住,很愤怒的样子冲他嗬嗬叫。这等于不打自招。陈涛一把将她推开。他用足了力气,女孩踉跄后退,仰八叉摔到地上。他向女孩投以轻蔑一瞥,继续往车站走,走不几步,那两个男的就冲过来。两边就这样打开了。

  听到陈涛说“骗子”,红衣服女孩又变得很愤怒,再次冲他嗬嗬叫。副所长很疑惑,让她把嘴巴张开,发现舌头不见了,仅剩短短一点舌根。副所长大惊,立即将那两名男子铐起来。他怀疑这是个黑社会性质行乞团伙,恶意把女孩舌头剪掉,冒充哑巴行乞。女孩一个劲儿冲副所长摆手,从衣袋里取出一只皮革钱夹,掏出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拆开来递给副所长。副所长接过去看,是一份诊断证明。据诊断证明所示,此女叫丁蓝,于二十一岁时罹患鳞状舌癌,手术切除。丁蓝又抽出身份证递给副所长,证实是她本人无误。副所长释然,打开那两人的手铐,让双方互相道个歉,这事就算了结。陈涛很尴尬,又忘记话该怎么说,憋了很久,才在老朱的催促下挤出三个字。

  对不起!

  那两个男的在副所长虎视下朝陈涛打了个手势,想必也是对不起的意思。丁蓝没有做,似乎不肯原谅。副所长也不勉强她,放他们走。丁蓝从陈涛身边走过,乜了他一眼,眼神犀利而高傲。这种眼神很刻意,略带一点威胁,更多的是宣示态度和尊严。陈涛心里瞬间空落落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打了个洞。出了派出所,老朱看他有点失魂落魄,以为他还没有回过劲儿,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然后问他爸爸在哪儿。陈涛从双肩包里提出一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灰白的粉末。老朱愣了。

  罐子呢?

  破了。陈涛说:在车站打架的时候,摔到地上弄碎了。

  老朱哭笑不得,想替老陈扇他两巴掌,手扬起来晃了晃,又揣到口袋里去掏烟。说起来他也得负点责任,老陈火化后,是他挑的陶瓷骨灰盒。那是个青花罐子,画着一条比例失调的龙和一些不知是何名堂的花纹,很便宜,三十块钱。这回老朱吸取教训,买了个金属的。他和陈涛蹲在背风的地方,把老陈从塑料袋倒进金属盒子。看着灰白的粉末瀑布一样流进盒子,老朱觉得应该发点感慨,或者心情适当地沉重一下。然而并没有。他嘴里噙着烟,在盖盖子前,一截烟灰脱落,坠到盒子里的骨灰上。老朱伸手去捏,烟灰应手而碎,与骨灰混在了一起。老朱说:拣不出来了,反正你爸爱抽烟,就这样吧。他瞅一眼陈涛,见他并无反应,就把盖子盖上了。

  陈涛不是没反应,他的反应窝在心里,没有表现出来而已。他觉得他爸太惨了,先是在广场上撒了一地,现在又混进来一团烟灰,既不复完整,也不再纯粹。广场的地面铺的是小块方砖,骨灰撒在上面,沟沟缝缝里都是,怎么拢都不可能拢干净。陈涛目测地上残留的骨灰,至少有一只胳膊或半条大腿的量。他尽管不爱他爸爸,但是爸爸的遗灰在自己手里搞得残缺不全,甚至有可能害他在阴间变成残废之鬼,也难免恐慌和悲愤。他在派出所拦住那伙人不让走,真实的目的是想让他们赔。把人打个轻微伤还得赔钱呢,何况是将他爸爸搞得支离破碎。——那些抛撒出去的骨灰,不可能来自身体上某一完整的片段,很可能这一撮是心脏,那一撮是大肠,那些星星点点,也必定包含有肌肉和骨骼。——所以他们必须得赔,否则对不起爸爸在天之灵。只是他太窝囊,心里想要,嘴上不说,再加上紧张,就拧在了那儿。后来他发现其实是冤枉丁蓝在先,要讲责任,得先追究自己,立刻就没了脾气,于是听从副所长,与对方和解了事。

  这么一折腾,天色已近黄昏,陈涛也误了火车,今天是走不了了。离活口们收工还早,老朱想再去贴贴广告。为了惩罚陈涛,老朱命令他去给活口们送吃的,等到下工时间,再把他们全部接回去。老朱不是他爸,没义务溺待他,脸皮上挂点笑看似客气,语气却强硬而不容置疑。陈涛勾着头应了一声,把他爸放进双肩包,乖乖回出租屋去。老朱则换上一支烟,抬头看看天,半片月亮已经钻进老杨树干硬而凌乱的枝条里。他分出一张广告,用胶带粘上树身。风不知从何处来,溜着街刮过,几片树叶翻卷而下,擦着他的脑门落下去。附近的店在放音乐,曲调传出来已经很微弱,听不清唱的是什么。老朱将剩余的广告纸夹在腋下,汽车从旁边呼啸而过,流动的空气里似乎飘荡着老陈的声音。

  做人莫如城中树

  老死不能归故土

  做人莫如城中叶

  叶落不在根上腐

  ……

  

  当年教书时,老陈兼任音乐老师,为了工作需要,曾去县城培训班学过几天哆啦咪。这成了他日后抒情言志的法宝,每当胸有块垒,就窝起来作词谱曲,吟唱一番。培训班毕竟是应付差事的临时机构,只教授些皮毛,够哄乡村小学的毛孩子就行了。对于老陈,它仅是个启蒙,甚至连启蒙都算不上,只是触发了他天赋里对音乐的热爱。他在这种热爱的激励下自学成才,作品具有不可思议的包容性,民谣可以唱出昆曲的味道,自创的颍川调听起来像歌剧。后来长久失意,人在颠沛流离中逐渐衰老,音乐风格也慢慢发生了变化,日益悲回沉郁起来,走在午夜街头唱几声颍川调,苍凉的嗓音每每令人联想到屈死的亡灵。

  他还有个怪癖,每次创作,必须要在烟盒纸上,哪怕手头到处都是可以写字的各种纸张。他说他是烟鬼,只有在烟盒纸上写才有灵感。所以老朱的烟盒不能丢,要留着给他创作用。老朱曾揶揄他,写不好的人毛病多,人家李白还是酒鬼呢,也没见说只在酒杯子上才能写诗。老陈白他一眼,继续在烟盒纸上写写画画。

  老陈越来越热衷创作,跟他的身体状况也有关。这一两年来,他对自己的生命日渐悲观,自感活日无多,迫切想回老家去。人终归是要死的,这没什么好怕,尤其是对一个了无生趣的多病老头儿。老陈怕的是客死他乡。他希望死在自己老家的床上,窗外有鸟鸣,风细细吹,清亮的阳光洒满床头,世界宁静而安详,而他闭上双眼,呼出人生最后一口气。没鸟鸣也行,也可以无风,甚至阴天也不打紧,但最好是白天。——他不喜欢夜晚,因为他怕黑,面对无边无际的黑暗,死亡也变得绝望而可怖。他如此渴望回秦庄,但从现实看,这个愿望似乎很渺茫,据他们探听到的消息,这次秦庄村委改选,肯定还是秦钢一肩挑。这本是预料之中的事,但依旧令人沮丧,老陈的思乡之情也变得更加剧烈而悲壮了。

  看来我是要死到这里了。老陈对老朱说。

  老朱不以为然。想回去就回去,他又吃不了你一颗卵子。老朱说,你较什么劲儿呢?

  那你怎么不回去?

  老朱的脸阴起来,闷头蹬三轮,蹬了一会儿,一肚子火实在难消化,就往老陈的车上踹了一脚。老陈车上的活口都挤在一边,车子偏重,此时刚好又要拐弯下坡,老朱一踹,车子就翻了。活口们顺着坡道往下滚,还好都没事,只有老陈的腿断成三截。送到医院,医生说是粉碎性骨折,骨质疏松得太厉害,不好恢复,让住院。老陈不住,只打了个石膏,叫老朱拉回出租屋休养。老朱很愧疚,想向他道个歉,但是几番犹豫,终究没有说出口。他怕一道歉,就坐实了自己的责任。老陈看出了他的不安和纠结,宽容地冲他笑。

  我这骨头啊,早被激素吃空了,一捏都会断。他说,这下好了,不用再天天蹬三轮,你还得伺候我。

  老朱听他这么说,便觉得自己其实很无辜。老陈有老风湿,膝关节里又长出两根骨刺,一直靠吃止疼药和激素控制。他原本偏瘦,人们管他叫“黄瓜”,——老朱因为跟他关系好,两人经常在一起,连带落了个绰号叫“土豆”。——自从吃起激素,老陈的身体就像揉了酵母的面团,不可遏制地膨胀起来。老朱更喜欢引用的比喻是气球,激素则是充气筒,他担心老陈随时会自爆,劝他把激素戒掉。为了增加说服力,他把激素的副作用形容得异常可怕。老陈心里本就不安,再被他这么一吓,立即就停了。断掉激素几天后,他的两条腿变成疼痛的木头,不但无法出工,连生活也不能自理,吃喝拉撒都需要老朱友情支援。老朱一片好意,平白给自己招惹来许多麻烦,很不开心。有天晚上老陈疼得厉害,哼哼声吵醒了陈涛,陈涛没主意,就弄醒隔壁屋老朱,向他求助。老朱一个好梦被毁掉,很烦,不痛不痒关心老陈几句,拐弯抹角地怂恿他继续吃激素。老陈架不住疼,老朱一鼓励,他就又吃上了。众所周知,激素吃多了会骨质疏松,若不是他骨质疏松得这么厉害,寻常摔一下,也不至于摔断腿。老陈既然都这么认了,老朱也没必要再自责,但在生活照料上却一如既往地周到。陈涛那兔崽子懒惫无用,自己都不管自己,不要说伺候他老爹。养这样一条寄生虫真是可悲。老朱想:如果是我儿子,早一顿毒打治过来了,真治不过来,砍掉两条腿当活口,丢街口上去乞钱,也不至于没一点用。

  老朱曾经从容跟老陈谈过陈涛的问题。他劝老陈不要再养着他,对他并没有好处。老陈沉默了很久,然后叹了口气。他一直认为是他拖累了孩子,当年因为得罪秦钢,被迫离家出走时,陈涛才是个七岁的孩子。后来他妈又死了,他又种种不顺,不能给孩子一个正常的生活和学习环境,才使他逐渐走到这个境地,所以现在养着他,也是咎由自取。老朱觉得他这逻辑有问题,但见他并无悔意,也不好再说什么。老陈腿折后,老朱决定替他调教一下陈涛。他以自己太忙为借口,支使陈涛做家务,比如烧饭、洗衣服。陈涛摆弄着手机不回应。老朱就吆喝:听到没有?

  哦。陈涛头也不抬应一声,继续玩他的手机。等到老朱回来,只看到几只外卖盒子,衣服也在二手双缸洗衣机里泡着。老朱很光火,瞪起眼要骂这个王八崽子,老陈先替儿子说起了情。

  他不会做饭,做了也是浪费油米。

  衣服呢?又不用他动手洗,给洗衣机插上电都不会?

  可能是没电了吧……

  老朱为老朋友无节制的护犊感到痛心。你就纵着他吧,等你死了,看他怎么活。

  老陈默然,脸色变得很难看。老朱自知说话过头了,但无意安抚老陈可能受伤的心灵。不料过了十几天,老陈竟然死了。据陈涛讲,老陈死之前哼哼了一夜,但因已经习惯,就没当一回事。老朱气得头晕,在肚子里骂老陈活该。老陈遗体浮肿,仿佛在水中泡了太久,腿上的石膏都瘀进了肉里。骨折似乎并不足以致命,老朱怀疑老陈还有其他隐匿未知的疾病,比如心脏病啊什么的,但要认真起来找原因,老朱更愿意相信他是被混账儿子愁死的。

  老朱腋夹广告,在暮色四起的大街上踽踽而行,回想起老陈之死,心情变得异常复杂。天桥旁也有棵老杨树,老朱两只脚自动走过去,分一张广告纸要粘贴。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杨树是他少有几样感到亲切的东西之一。他和老陈先后被清退出教师队伍后,天南地北到过不少城市,从没见哪个城市像北京这样,把杨树当成重要的绿化树。那些杨树当街而立,树冠依偎着两边的老楼房,生人乍来,很可能会有点恍惚,仿佛行走在时光温醺的老城镇,而不是全中国最显赫的都城。至少老朱和老陈是这样。他们觉得杨树是属于乡村的,是很土气的树种,正像他们是从乡村来,浑身带着洗不掉的土气。行走在这样的环境里,会使他们一不小心就忘掉身在何方。这是很奇特的感受,亲切,让人心安。他们不大喜欢太现代化的地方,过于气派和干净的高楼大厦与广场步行街,有一种陌生而威严的压迫感,令他们自觉退避。而此地,则让他们宾至如归。这或许与他们租住的地方有关。不好说这里是郊区,特大城市的郊区漫无边际,不像小城那样层次分明,但从地图上看,已然在五环之外,离城中心相当遥远。他们几乎不去城中心,八年来,只在国庆时到天安门瞻仰过两次。所以他们并不知道是整个北京城都种杨树,还是仅仅他们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如此。而据他们有限的记忆,长安街两边的绿化树,似乎也是令人亲切的老杨树。那可是祖国心脏的心脏啊!这让他们更加热爱这座城市,进而更加热爱这个国家。尤其是党员老陈。

  老朱续上一支烟,在路灯的照耀下打量粘好的广告。纸张是普通A4纸,用记号笔写着几行黑字。

  招聘启事

  急招帮工一名,照顾残疾人,工作简单,

  不累。

  要求:会骑三轮车,会做饭,老实可靠。年龄45—55岁。

  待遇优厚,有意速报名。

  联系人:朱东来

  电话:×××××××××××

  字是老朱的手笔,很漂亮的启功体,又比启功刚劲。这是他唯一感到自豪的东西,老陈处处比他好,但在这一点,他必须甘拜下风。这张广告是基于老陈的遗愿,并非老朱的意思。老朱愿望中的广告是这样的:

  转让

  现有残疾人三名,一个瘫子,一个哑侏儒,一个没有腿。因有事回老家,急需转手。价格面议。有意者速联系。

  联系人:朱先生

  电话:×××××××××××

  他们共有六个活口。——“活口”这称谓是老朱自创的,他觉得“残废人”或“残疾人”叫起来不顺口,听起来不顺耳,想起来不顺心,应该再命一个称呼。他们不是正常的人口,当然也不能称之为牲口,他们活着只剩一张口,也只为一张口,索性叫活口好了,既不褒也不贬,非常适用。他把这个独创的名称传达给老陈,建议作为通用词使用。老陈觉得多此一举,但禁不起他天天叫,叫得耳朵顺了,就也跟着叫起来。——老朱想转让的这三个是他们在街头捡的,另外三个是老家远房亲戚,不能一并出手,得分些钱遣送回去。但是老陈死前反复强调过,要对这些活口负责任,现在靠他们赚钱,以后要给他们养老。尤其是当他意识到自己活不长久以后,对老朱唠叨得就更频繁。老朱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很烦,不过想一想,自己的确靠不住。他对这些活口并无什么感情,不像老陈,从一开始就是带着强烈的个人情感开始这项事业的。

  老陈的第一个活口是他的朋友,姓冉。两人在广州工厂打工时认识,彼此投机,遂成莫逆。后来工厂倒闭,老冉听说有人在北京收破烂赚了不少钱,怦然心动,邀请老陈一起去发财。两人就此转战京城。传说毕竟是传说,收破烂的确能赚钱,但要发财,似乎只能到梦里去实现,或者上天赐予一个天天捡到金元宝的好运气。一天他们去郊外收破烂,回来得晚,老冉抢道穿越马路时发生车祸,两条腿被碾成了肉渣。肇事卡车呼啸而逃,他们没来得及看清车牌,附近也没有摄像头,只好自认倒霉。老冉住院多日,双腿截去,花完所有钱,仅仅保住一条命。老冉单身,家乡已无亲人,只能回到他们的窝棚调养。窝棚比猪圈干净不了多少,天又热,老冉伤口反复感染。有一次老陈给他清洗,揭开药粉凝结的疤,发现里头蠕动着几只白色的小动物。老陈泪落如雨,对老冉说:对不住啊兄弟,我也没办法了。

  老冉疼得肌肉发紧,哆嗦着对老陈笑。给我找只破碗,把我丢到路边去,看能不能讨几个钱。

  老陈寻思无计,只好照办。不料才半天,就收到两百多块钱。几天下来,去诊所打点滴的钱就有了。老冉便给老陈出主意,总归要天天接送他,不如再找几个残疾人,统一管理,收钱分账。

  这对残疾人也是好事,有收入,也有人照顾,双赢。老冉拽了个时髦的词。

  老陈觉得可行。恰好他有个远房表姑的儿子遭火致残,全身上下没一片好肉,仿佛剥了皮的猴子,手脚也都挛缩到一起,十足是个废人,天天躺家里等死。他跟表姑联系,表姑听说有钱赚,满口答应。老冉也在他们老家找来两个。再往后老朱赶来入伙,也通过拐来绕去的关系找了两个。后来老冉死了。其他活口也有死的,死了就火化掉,外加一笔钱送回老家,再找新的补充进来。老朱一开始嫌丢人,不干,找了几个工作,要么干不了,要么跟人合不来,都不如意,只好不情愿地跳进“屎坑”。他渐渐也看清楚自己的分量,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他挑三拣四摆架子的资格。端正态度后,生活就轻松了,在管理活口之余,他还跟老陈一起收起了破烂。但对那些活口,他实在产生不了爱,看到尤其畸形的还会倒胃口,甚至恶心。中途他多次要退伙,尤其是那两回被警察盘问,差点把他俩当犯罪团伙抓起来,他决意要改行,拿出积攒的钱,赁一间小小门面房开店做生意。他前后开过三次店,先是卖书,然后卖文具,再然后决定搞个大的,开了间小超市。然而数次创业,无一成功,尤其是超市,把他积攒多年的钱耗个精光,不得不乖乖地原路返回。他给自己找借口,说是不放心老陈,所以才放着生意不做,跑回来陪伴他。因此他每次离开,都是志存高远,每次回来,又义薄云天,横竖都很高尚。

  后来老陈也死了。一开始老朱的打算是甩开活口,带上陈涛和这些年积攒的钱回老家去。陈涛二十多了,在老家早该结婚,老陈生前多次哀叹,城里女孩眼光高,想得多,假如是在乡下,找对象要容易得多。陈涛这性格,也不适合在大城市生活,回到农村去也许会好一些。他曾经半真半假地托过孤,万一自己早死,求老朱帮陈涛讨个媳妇,延续他家香火。老朱当时漫然答应,并不认真放心上。此时老陈既死,看着瘦伶伶坐那儿发呆的陈涛,老朱忽然觉得那就是自己的责任。打定主意,他回头看那些活口,只见他们守在老陈身边,一个个哭得日月无光,仿佛天崩了地塌了,从此没法活。他们哭是应该的,活在这世界上,连亲爹亲娘都嫌弃,只有老陈把他们当亲人和朋友。老朱忽然有一点感动,决定按照老陈的心愿做。他要养着他们。

  他的计划是:先送老陈回家,入土为安。然后把老陈和他的老房子翻修一下,或者推倒重建,老陈的让他儿子娶媳妇,自己的拿来养活口。盖房子需要时间,把活口带回去也碍事,他琢磨了一下,决定招个老实可靠的人,先在这儿撑着场子,等老家安排停当,再把有家的活口发遣回去,捡来的三个带回家养。他对招到合适的人并不乐观,所以让陈涛先回去安葬他爸,假如葬后依旧没招到人,就让陈涛来接场,自己回老家修房。让陈涛自己去经事,也是对他的一种锻炼,从现在起,他要纠正老陈对儿子犯下的所有错误。

  陈涛的票改签到次日上午,老朱凌晨就叫他起来,跟他一起送活口去上工。陈涛正睡得昏沉,不愿起。老朱一把扯掉被子。陈涛要发火,瞄一眼老朱凶神恶煞的样子,忍气吞声穿上了衣服。陈涛本来就对姓朱的心怀怯意,老朱又告诉他,他爸把钱都放在他手里,并且有交代,如果陈涛不听话,就不给他。

  我自己也无儿无女,哦,有个闺女,早一百年不认我了。我的钱留着也没用,早晚也是给你。老朱说,只要你乖乖听话,你爸我俩的钱都是你的。

  这样威逼利诱,陈涛居然上钩了。送罢活口,陈涛背上他爸匆匆赶往车站,老朱则蹬着三轮车去收破烂。破烂越来越不好收,很多小区都不让进,有时候跑半天,只能捡几个矿泉水瓶子。老朱有一声没一声地吆喝着所收废品的名目,——那些名目被排成顺口溜,如同叫卖的段子,喊起来朗朗上口。——一边想着陈涛会不会遇到昨天那三个哑巴,万一遇上,会不会再打起来。自从七岁跟随父母离开秦庄,除了中间埋葬母亲回去一次,陈涛一直都没回过老家,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家门。平安到家后,应该先去找他亲叔叔,一切让亲叔叔做主。进叔叔家门应该先哭,以示孝道。还应该带包烟去见见组长,向组长致个意,组长同情了,有事也会帮忙担待点。打墓、帮工的人也得一一去找,找人前得准备好烟和白布帕子,每人一块帕子一条烟,烟不要太好,也不能太孬,五十块钱一条的就行。这些都是老规矩,但是陈涛肯定不懂。老陈啊,把孩子惯成什么了!老朱叹息。

  老朱已经预想到陈涛会遇到困难,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而且这么严重。这天晚上十点钟,老朱刚把活口们接回来安顿后,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的声音有点委屈,但更多是不知所措。

  叔,我爸埋不了。

  为什么?

  村里不让埋。

  是秦钢吗?老朱火冒三丈。他要作死!

  

  秦钢跟老陈有仇。

  在当村领导之前,秦钢是三组一名普通村民,人不算坏,也说不上好,就是比较野,整天刺儿刺儿的,忙时种地,闲时打牌,偶尔跟人出去做点买卖,有赚有赔,赚了在外头花天酒地,赔了回来打老婆。有人说他偷过东西,但没真凭实据,不好乱讲。秦庄跟邻村发生矛盾打群架,他总是一马当先,所向披靡,为村里争回不少利益,倒是都看在大家眼里。三组组长年老无能,难以服众,秦钢发起罢免运动,在他本家叔叔的支持下成功夺权,当上了组长。大家这才发现这货原来还有政治抱负。干了半年组长后,秦钢想继续上进,跑到学校找老陈,请他帮忙写份入党申请书。老陈支支吾吾,不说写,也不说不写,逼急了,就劝秦钢先学习党章,好好表现,让大家都看到他的进步。话背后的意思就是他还不够入党的资格。秦钢含恨而出,扭到隔壁老朱屋,求老朱写。老朱吸着他敬的烟,乜着眼对他吐烟圈。秦钢说,拜托啊哥。老朱说,烟不错,再给我一根。秦钢把剩余的半盒都递给他。老朱不多要,只抽出一支夹到耳朵上,把烟盒丢还秦钢,继续对他吐烟圈。

  你找错人了啊老弟,我又不是党员,哪知道怎么写入党申请?

  随便写个呗,劳驾劳驾。

  我说你是晕头了。老朱说,你叔就是支书,你找他说一声,事就成了,还写什么申请?

  秦钢搔脑壳。我叔不好说话呀……

  你给他磕个头,不行就多磕几个,再不管用,你就哭,哭他三天三夜,看老头怎么办。

  这分明是扯淡。秦钢知他也无意帮忙,怏怏而去。三天后的上午,村部大喇叭传出支书老秦中气充沛的声音,呼叫全体党员,下午到村部开会。村部和小学一墙之隔,老陈和老朱听得异常清楚。下课后,老朱对老陈说,叫你们去,肯定是说秦钢入党的事。老陈不语。下午老陈去开会,果然是这件事。支书照例先跟大家扯了八百里闲话,然后转入正题,告知大家今年村里有个入党名额,三组组长秦钢有意上进,交了入党申请,鉴于他当组长以来的优秀表现,他认为可以给予考虑,请大家发表意见。村主任说行啊,秦钢这人不错,既然有心上进,应该支持。两位大老板都表态了,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只有老陈闷头抽烟,似乎有不同意见。支书点名让他发言,他犹豫了一会儿,仿佛在纠结要不要说,最终还是说了。他说秦钢长期以来离党组织比较远,思想准备还不充分,没有达到党章规定的条件。建议让他再锻炼几年,看看表现,达到条件了,再吸收入党不迟。支书说,既然有反对意见,大家举手表决吧。说罢举起自己夹着烟的手。村主任也举。大家纷纷都举。表决结果一比十八,决议通过。

  这是老陈和秦钢第一次结仇。

  第二次是村委选举。村主任跟支书在工作上配合密切,但能力有限,年纪也大,村委会改选的时候,支书认为应该给年轻人机会,他就知趣地避让了。支书鼓励有抱负的同志积极参选,他话音甫落,秦钢已率先站起来表态。会计主任和四组组长本有意竞争,一看秦钢志在必得的气势,也就偃旗息鼓,知难而退。只有秦钢一人参选也不行,得有个陪场的,支书征询了几个人,俱无意愿,就征召老主任出马,让他再发挥一次余热。老主任明知是让他输,实在不愿丢这个老脸,但又不敢违拗,每日郁郁不乐。几天后,村里有人来拜访,向他咨询村委改选事宜。此人姓秦名伟,二组村民,在镇里开大饭店,生意很火,有钱之后,忽然生出政治抱负,想带领乡亲一起致富。老主任正愁找不到替死鬼,极力鼓动他参选。秦伟被他一撺掇,脑子发烫,出门便拉起了票,见人就眯开眼笑求支持。

  秦伟是秦庄首富,他一参与,秦钢的胜算就没了。星期天晚上,支书召集全体党员和村干部到他家中开小会,严肃选举纪律,要求与会同志以大局为重,支持秦钢同志。没人说话。支书就一一点名,要求表态。大家不便违拗,依次发誓赌咒,绝不把票投给别人。点到老陈,老陈只是吸烟。

  怎么回事啊陈老师?支书质问。

  老陈把烟从嘴巴里拿开。这样是不对的。老陈说,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他认为合适的人,不能强求大家选谁不选谁。这跟党的政策是违背的,对其他参选的人也不公平。

  支书坐在缭绕烟雾里,瘦长脸上阴影重重。秦钢睖着老陈。你既然是党员,就得支持本党同志,不能支持资本家。秦钢说,有钱人是靠不住的,他当了村主任,只会给自己捞好处。

  老陈说,我不是支持资本家,我是支持宪法和法律赋予人们的神圣权利。有钱人靠不靠得住我不知道,问题也不在于有钱人来当村干部,而在于当村干部后依靠权力变有钱。

  气氛变得很僵。支书绷了很久,丢出一句“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会议不欢而散。事后支书又召集原班人马开了一次小会,这次没叫老陈。大家在会上重新发誓赌咒。选举越往后越热闹,明争暗斗的俗套戏码上演一出又一出。最后结果出来,秦钢以五十票优势获胜。

  与秦钢的第三次交恶,把老陈逼出了秦庄。严格说,秦伟并不是秦庄首富,真正的首富是秦胜。他八十年代中期就外出闯荡,交了一批好朋友,据说生意做得非常大。他已经在外定居,很少回来。有一次回家省亲,看到村中道路泥泞,捐出二十万修路。村委具体承办修路事宜。修到一半没钱了,秦钢打电话请秦胜好事做到底,再续些善款。秦胜态度冷淡,说资金周转不开,让秦主任自己想办法。秦钢召开大会通报情况,资本家既然不愿帮忙,咱们自力更生。自力更生的办法是,把河滩上那片属于村集体的老杨树卖掉。与会者大多沉默。所有人都对二十万元居然不够用感到诧异,但没人愿意站出来质疑。老陈不是村干部,无权参加这个会,事后他听到消息,揣上一包烟去找支书,请他主持大局,督促秦钢公开修路款开支明细。支书说会协调。协调了一个月,一大片老杨树全都卖完了,账目也没公布出来。老陈找到秦胜电话号码,给秦胜打电话,请他出面过问一下账目,他是善主,有这个权利。秦胜懒得蹚浑水,只当那点钱打牌输掉了,客气几句就挂断电话。老陈很失望,开始写告状信,乡里县里一封封往外寄。乡里派人来了解情况,搬出账目查了半天,结论是一切合规。这天晚上,老陈家的玻璃被砸碎三块。三天后的早晨,他老婆起床做饭,看到屋里有东西局龙局龙爬,仔细一瞅,是几条粗长的蛇。他老婆天生胆小,吓得连住三天医院,才算把魂儿找回来。恰在此时,教育系统开始清理民办教师,有大专证书的可以参加转正考试,没证书的一律辞退。大家都在找人办假大专证,老朱也打算去省城弄一个。他约老陈同去。老陈苦笑。

  你觉得我能混过去吗?

  老朱想了想,依他现在的情况,的确混不过去。他问老陈有何打算,老陈说要走,带老婆孩子离开秦庄。今天下午,他儿子在街里玩,被秦钢的儿子和几个皮孩子截住打了一顿。

  待不下去了,带你嫂子侄儿出去躲躲。

  你怕什么?老朱怫然。大不了拼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人死朝上,怕个屌!

  老陈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个性,我跟你嫂子一样,胆子小,火拼的事做不来。

  老朱睖他。那你干吗惹秦钢?

  老陈吸着烟不吭声。一支烟吸完,才叹了口气。总得有人说话呀……

  翌日一早,老陈就带着老婆孩子走了。那天有大雾,天地间混沌如粥。老朱去送行,走到他们家,大门已然紧锁。老朱踩着新修的柏油路往村头公路跑。公路茫茫,一无所见。老朱有点失落,心头荡漾着难以言说的惆怅,他点上一支烟,在雾气迷蒙的公路边站了很久。

  假证派上用场,老朱顺利通过转正考试,挣到了公办教师的名分。生活一如既往,太平无事,但在老朱看来,一切都不对劲儿了。一个人抽烟时,他会想到老陈。那时手机还没普及,两个人隔堵墙就是天涯海角,老陈一直没来信,国家之大,谁知道他在哪儿打混?后来他想,老陈会不会去投奔秦胜了?毕竟他揪修路款的事,也是替秦胜抱不平。找来秦胜的电话打过去。老陈并没有去。秦胜听罢老陈的遭遇心生感动,让老朱找找老陈,告诉老陈随时可以去他那儿。老朱心下稍安,觉得秦胜这屌货还算有义气。但是要找老陈,谈何容易!当个屌老师,守着一丁点死工资天天上班,就算想去找,也没有时间和盘缠。干脆辞职吧,不干了。

  老朱辞职的念头已经动了好些天。转正之后,工资虽比以前高许多,但还不够家里花,况且以前的窟窿太大,也需要一点点填补。他老婆叫他在周末和节假日找些事做,比如去西山铝矾土矿上挖矿。老朱碍于新获得的公办教师身份,宁死不去。两口子架越吵越勤,感情越来越淡。丈夫不争气,老婆只好多受委屈,经人介绍去镇上木板场做工。在木板场做工的秦庄人有好几个,半年多后,村里流传起一个八卦:老朱老婆跟厂里一个男的好上了。八卦流传了一年多,第二年冬天才传进老朱耳朵。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村里人见到他就笑,他以前还以为自己有魅力,招人爱,原来是头顶绿光不自知。他平静地回到家,从厨房拿出菜刀,沾水在砧石上磨得锃亮,藏在帆布包里,骑自行车来到木板厂。木板厂大门紧闭,只留传达室旁的侧门供人出入。他笑眯眯地跟传达室保安打招呼,递上一支烟,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自称是他舅,找他有事,麻烦兄弟把他叫出来。保安很好说话,当即去把那人喊出来。那人瞅了瞅老朱,不认识。老朱说:我是你远房舅舅,你不记得了?今天见到你爹,让我顺路给你捎点东西,来来,过来拿。那人犹疑地往前走几步,突然发觉不妙,转身就跑。老朱抽刀赶上,照他脖子上就是一刀。那人应刀翻倒。所幸天气冷,那人脖颈缠着一条厚围巾,救了他一命。老朱挥刀朝他头上猛砍,那人举胳膊遮挡,羽绒服和毛衣被砍碎,鸭毛沾着血飞出来。保安吓坏了,赶紧上前搭救。保安是个虎背熊腰的壮小伙,从后头将老朱连胳膊抱住,很快就把他制伏了。

  老朱被判了三年。他老婆起诉离婚,获法庭允准,等那个男人养好伤,带女儿跟他远走高飞。老朱也被学校开除,好不容易得到的公办老师身份也因犯法而被褫夺。出狱后,他没回秦庄,直接往广东去找老陈。入狱第二年夏天,老陈寄来一封挂号信,他哥探监时给他送过来。老陈在广州白云山区一家工厂看大门,老婆在夜市摆地摊,生活还过得下去。老朱回信,让他去找秦胜。老陈不去,他不想沾别人的光。老朱骂他愚蠢。骂也没用,老陈就是那脾性。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老陈不再来信,老朱以为他忙,没工夫,也没在意。忽然有一天,老陈带着儿子来看他。几年不见,老陈异常憔悴,相貌老了二十岁都不止,想必在外头没少受罪。老朱以为他重回秦庄,一问,竟然是嫂子死了,回来送她进祖坟,再顺道看看他,然后就又回广东去。老朱发现世界上最惨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眼前这位可怜的老兄。他心头涌起一阵悲伤。

  别出去了,好好在家待着吧。他对老陈说,秦钢敢动你,我收拾他。

  老陈摇头。他离开秦庄后,一直没停止写举报信,写得乡里和县里都烦了。秦钢并没有受举报影响,去年村里改选,以绝对优势胜选连任,据说过些时他叔退休,他还将接任支书。

  已经不是个人安全问题了,是一口气。老陈说,他不下台,我就不回秦庄。

  犟驴!老朱说。

  老陈一走,再无音讯,直到老朱刑满释放,也没有收到他的信或电话。老朱不愿回家,回去被人笑话,没的恶心。他也不想再报仇,狱中三年,他想明白了,杀了那对狗男女,自己偿命,留下个闺女没法过。他决定去找老陈,跟他在外头打混,天涯浪迹了此余生,苦也罢累也罢,总之不再回来。

  (未完)

  ▲2019-2《十月》目录

  非虚构

  六号哨位/005  王昆

  中篇小说

  鸭镇疑云/059  曹寇

  渠潮/091  班 宇

  胡不归/118  李清源

  短篇小说

  泰国白/164  黎 晗

  替代者/175  李 唐

  散  文

  耶拿战役之后/151  周大新

  小站秘史/155   李修文

  思想者说

  茨维塔耶娃的布拉格/079  刘文飞

  世界文学期刊概览

  二十世纪西班牙的文学杂志/187   于施洋

  西班牙语美洲文学期刊一瞥/195   赵振江

  译  界

  山巅之险:加里·斯奈德诗选/201  柳向阳 译

  科技工作者纪事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206  马  拉

  诗  歌

  完整的彩虹/220      张执浩

  大象与蟋蟀/223      津 渡

  笑容的伦理/226      商 震

  在大海的桌面上/229  胡茗茗

  归去来兮/231   傅荣生

  沁源诗章/232   郭新民 李元胜  大 解 臧 棣  等

  艺  术

  封  面 红 之四[局部]  周 力

  封  二 深山寄情(素描淡彩) 王沂东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霍俊明

  ▼悦-读

  纪念|文珍:记荆永鸣老师二三事

  纪念 | 荆永鸣作品:口音

  2019-2《十月》·短篇小说︱黎晗:泰国白

  2019-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班宇:渠潮

  2019-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班宇:渠潮

  2019-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曹寇:鸭镇疑云

  2019-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②)︱曹寇:鸭镇疑云

  “中国·李庄杯”第十五届十月文学奖颁奖典礼在李庄举行  15部作品分获7类奖项

文章标题: 2019-2《十月》·中篇小说(选读①)︱李清源:胡不归
文章地址: http://www.xdqxjxc.cn/jingdianwenzhang/67041.html
文章标签:中篇小说  选读  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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