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0-01-30 22:59:27 | 作者:刘庆邦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0次
刘庆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黄泥地》《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麦子》《在雨地里穿行》等四十余种。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韩国等外国文字,并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
家 长
刘庆邦
第三章 从农民转变成非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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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慧面临她人生中的一个转变,这个转变堪称是一个重要转变,也是一个重大转变。以前她已经有过两次转变。第一次,她从王大庄嫁到何赵庄,从一个闺女变成了媳妇。第二次,她生下儿子新成,从一个媳妇转变成一个母亲。这两次转变,关乎一个人生命的演进,也不能说不重大。但在王国慧看来,比起前两次转变,这第三次转变,来得更彻底,更隆重,更重大,也更符合她的愿望。如果前两次转变是生命的自然过程,第三次转变是在自然过程的同时,又增加了社会过程。前两次只说转变就可以了,第三次转变的变字后面恐怕还要加一个迁字,是迁移的迁,迁徙的迁,变迁的迁。
过了夏天到秋天,王国慧先后收完了她责任田里的豆子、芝麻、玉米和红薯等,把土地细细整理过后,又播种了小麦。麦种入土,一冬天都不用管它,当年的农活算是告一段落。当麦子冒出针尖一样的黄芽,当辛勤忙碌了将近一年的王国慧刚要松一口气,她的丈夫何怀礼从矿上回家来了。丈夫一进家,就给她带回了好消息。好消息暂且不表,丈夫一放下行李,就要关门,就要下种。王国慧种过地了,他也要种地,王国慧就是他的地。他嫌一个孩子太少了,还想再要一个孩子,女孩儿男孩儿都行。他上次回来“种地”没能成功,这次争取有所收成。当丈夫提出做那件事时,王国慧脸上红了一下,没有拒绝,但她说:晚上吧。
不,就现在。都快憋死我了!
白天不好,晚上再好好地……
白天很好,白天看得清,我就喜欢白天干。白天先加个班,晚上再来正式的。
看把你急得,男人就是没出息。
要搁以前,王国慧不会在白天答应丈夫的要求。她认为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知道害羞。既然知道害羞,在做害羞的事时,就得背着人,也背着天。要是白天做,老天爷还睁着眼,就等于没背天。若是让老天爷看见,老天爷会不高兴。老天爷一不高兴,就没人的好果子吃。丈夫曾在白天提过要求,王国慧从没答应过。人都有让步的时候,这一次王国慧也做出了让步。她之所以让步,一是她沉浸在丈夫带给她的好消息中,还没有回过神来;二是能有下一步的重大转变,都是丈夫给她和孩子带来的,她对丈夫心怀感激;三是丈夫长时间不在家,她也觉得压抑,丈夫回来,她也需要把欲望释放一下。尽管如此,他们仍不失理性,没乱阵脚,行事之前,她把院子的大门关上了,插上了,把堂屋的门也关上了。行事过程中,丈夫一高兴说了一句开玩笑的话,差点儿把王国慧惹翻,王国慧差点儿把丈夫推开。丈夫说:现在大家都在开放搞活,你长得这么好看,有人搞过你吗?
放屁,你再胡说我就生气了!
我是跟你说笑话呢,我还不知道我老婆吗?我的好老婆属于我一个人,谁都不能动我老婆一指头。丈夫把王国慧搂得紧紧的,绝不允许老婆在半道与他相脱离,并加快了速度。老婆越是让他慢点儿,不要着急,他的马力开得越足,速度加得越快。结果,在他说了一句“完了”之后,他暴了粗口,骂了人,说太快了,一点儿都不过瘾。
你从来都没有够,哪有过瘾的时候。还是怨你自己,老是急吼吼的,不能控制节奏。
节奏,这说法太好了!下次我一定控制好节奏。
解决了问题,王国慧打开了院子和堂屋的门,两口子才静下心,继续讨论丈夫带回的好消息。什么好消息呢?王国慧和儿子何新成的户口要从农业户口转成非农业户口,从农民转成非农民。也就是说,王国慧和何新成不在农村住了,要搬到矿上去住,王国慧从此不再是农民,要变成和丈夫一样的矿上人。丈夫解释说,这是全国煤矿的一项政策,矿工在井下干够一定的年限,他们的老婆孩子就可以把户口迁到矿上,就可以解决矿工和家人长期两地分居的问题。这项政策的名字简称农转非。
农转非,这样的说法尽管有些生硬,有些拗口,尽管没有说成从农村户口转成城镇户口,从农民转成市民,王国慧一听还是高兴坏了。开天辟地第一回,这样天大的好事,她过去想都不敢想啊!
王国慧当年找对象时,明确制定了三条标准。她听人说过,男怕选错行,女怕找错郎。这样的话她一听就牢牢记住了,并深深理解了其中的含义。以我为主和主体意识的确立,不但使她确定了找对象的标准,还按照标准逐条对照,不合标准的绝对不予考虑。第一个标准是文化标准,也是智力标准,她希望对方的学历和她对等,当然高一些更好。第二是健康和身高的标准,她希望对方身体健康,身高一定要比她高一些。男的嘛,如果比她低,那就说不过去了。第三个标准比较高,她希望找一个有工作的人。农民在地里打土坷垃,不算有工作。在外面当工人,或者当老师,才算有工作。王大庄有三个人在外地工作,两个当老师,一个当工人。因为有工作,就有工资。有了工资,他们就可以给家里人买东西。他们的老婆脚上穿洋袜子,洗脸用胰子,搽脸用香脂。和她们错身走过,她们脸上的香气呼地一下子扑人一身。既然男人在城里,她们有时会去探亲。等她们探亲回来,走路的步调变了,说话的腔调变了,好像她们也变成了半个城里人。总的来说,有人在城里工作,家属的生活和地位都会提高一个档次,明显优越一些。王国慧愿意找有工作的人,经济条件上的考虑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方面,她是想借光到城里走一走,看一看,长点儿在农村长不出来的见识。可是,要找到符合这三条标准的对象谈何容易!别人给她介绍一个,又介绍一个,往往是前两个标准符合了,后一个标准却达不到。王国慧坚持着,绝不降低标准,一点儿都不凑合。她的眼高和挑剔,使得给她介绍过对象的人有了看法,有了微词,他们私下里说,都别给她介绍对象了,把她挂起来,晾着她!有那么一段时间,果然没有人再给她介绍对象。俗话说,闺女大了不中留,留来留去是冤仇。这话虽说有些夸张,有些怂恿父母把闺女往外撵的意思,但内里自有其亘古不变的道理,尊重的是铁一样的自然规律。于是,娘行动起来,爹也行动起来,他们四面出击,八面探寻,千方百计为闺女找婆家。这么好的闺女,他们不信找不到合适的人家。世上有难事,同时也有不怕困难的人,这种人被称为有心人。无疑,王国慧的父母都是百折不挠的有心人。经过他们的苦苦寻觅,王国慧的爹终于在何赵庄打听到一个有工作的人,那就是大队长的三儿子何怀礼。爹赶快托人为自己的闺女说媒,媒一说就成了。二人结婚后,王国慧的打算是,过个一两年,她就到何怀礼所在的矿去看看。不料他们的新婚蜜月刚过了一半,吃“蜜”吃得正馋的何怀礼就把她带到矿上去了,他们的蜜月等于在农村过了一半,到矿上又过了一半。何怀礼所在的矿叫金泉矿,金泉矿虽说不在阳贝市的市中心,离市中心偏东一点,也算在市里。据说阳贝市因煤而兴,因煤而扩,被称为煤城。也就是说,何怀礼既是在煤矿工作,也是在城市工作。土生土长,长到二十多岁的王国慧,可是第一次进城啊!在与何怀礼共度后半个蜜月期间,何怀礼带她看高楼,进公园,吃美食,逛商店,看电影,听大戏,使她第一次领略到城市的魅力。什么是城市,城市意味着高楼大厦、权力金钱、轿车美女、灯红酒绿、烈火烹油、花团锦簇等等等等,一切优越和繁华。城市如此之好,王国慧并不敢想象有朝一日她会迁到城里来。她只是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在城里有工作的男人,通过男人总算和城市有了联系,并能够以家属探亲的名义,接长不短地到城里走走,这就很不错了,已使她感到满足。生了孩子后,她又带着孩子到金泉矿去过两次,去去就回来了,没有在矿上久住。然而随着改革开放的一声锣响,农村人仿佛突然间扎上了翅膀,纷纷以打工的名义向城里飞去。好比城市是一棵大树,大树上才有高枝、繁枝,枝头上才结满了果子,他们也要到城里摘点儿果子吃。村里人这个走了,那个走了,几乎每天都有人外出的消息。听说有人去了广州,有人去了上海,还有的人去了北京,去了新疆。这时王国慧仍没有动心。她不但自己没有进城的念头,还对农村人乱走有些看不惯,给出的结论是乱套。王国慧向往城市,不等于她的观念不传统,不保守。她知道城乡之间有差别,她并不反对差别,愿意承认差别的存在。要是没有差别,还叫什么城市和农村呢!城里的果子是多一些,但那是属于城里人的,如果农村人都跑到城里摘果子,等于跟城里人抢果子,农村人多摘一个,城里人就得少吃一个。中国的农村人总是比城里人多,如果农村人都跑到城里去摘果子,那城里人吃什么呢?她丈夫何怀礼也是城里人,何怀礼吃什么呢?应该说这是王国慧的一个私心,看到别人纷纷进城打工,她心里的不平衡也在这里。试想想,如果把进城变得像进庄稼地一样容易,她作为城里人家属的优越性就被淹没了,被人高看一眼的地位就不再明显。如果农村人都装了一肚子城里人的故事,她再从城里探亲回来,村里人就不会再稀罕她,不会围着她让她讲这讲那。如果农村人也穿上了城里人才穿的衣裳,不管她再穿什么新鲜的衣裳,也不会引起村里娘们儿的注意。曾一度,王国慧有些落寞,有些看不透形势,不知道眼前的变化是好还是不好。有人劝过她,还不带着孩子到矿上找何怀礼去,老待在农村干什么!王国慧对这样的劝说很是抵触,她高调宣称:我哪儿都不去,我看农村挺好的!可是但是然而,煤矿有了新政策,可以把她和儿子的户口迁到矿上去。你看你看,这是怎么说的?这就叫有福之人自有福气送上门,这就叫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得到好消息的王国慧重新振奋起来,旧的平衡打破了,她建立起了新的平衡。在她看来,别人不管到哪个城市打工,都是打工的身份,都是城里的过客,城里的流民。而她王国慧和儿子何新成呢,将带着户口进城,一进城就变成城里人的身份,身份就固定下来,并可能一直流传下去。这使她的优越性再次凸显,地位再次提高。可好事来得太猛总让人有些不大敢相信,王国慧让丈夫再把好事确认一下,她不问这是真的吗,而是问:我和新成往矿上迁户口,还用给领导送礼吗?
不用。
还用花钱吗?
花什么钱,也不用。
现在都兴花钱办事,不是说不花钱不送礼就办不成事嘛!
因为这是王八的屁股。
什么又是王八,又是屁股,王国慧以为丈夫又在说粗话,说:你说什么呢!
连王八的屁股都不懂,看来你也有不懂的地方。王八是龟,屁股是腚,龟腚(规定),懂了吧?
王国慧像是想了一下,才明白了丈夫的话意。丈夫跟她转,她也跟丈夫转,说:你少跟我装鸭子!
不要胡说,你知道鸭是什么意思吗?
鸭子走路一崴一崴,跩得很。
完了,我老婆跟不上形势了。你不知道鸭是什么意思,总该知道鸡是什么意思吧?
去,我什么都不知道,行了吧!少跟我玩那些花花点子!
不知道没关系,只要肯学习就行,晚上我给你讲讲。何怀礼让王国慧把他带回来的食品拿出来一些,他去看看父母。他带回的有蜂蜜蛋糕、桃酥还有橘子罐头。
王国慧说:这些东西其实不用从外边往回带,咱们这里都可以买到。
那不行,外边的东西有外边东西的意义,在咱们这里买的东西能代表外边东西的意义吗?我听说,咱们这里街上卖的油条都是地沟油炸出来的,那还能吃吗?
行啊,张口意义,闭口意义,我们家新成他爸长学问了。王国慧对丈夫交代说:我和新成往矿上迁户口的事,最好先不要跟新成的爷爷奶奶说。
为什么?
新成的爷爷奶奶一知道,村里的人都会知道。村里人一知道,跟锅滚了一样,就按不住了。
我觉得你的想法挺奇怪的,咱们走的是国家的政策,是光明正大的事,为什么要捂着盖着呢?
不是捂着盖着,我的意思是,干啥事都得存住气。蒸馍的话,只有存住气,才能把馍蒸熟。等把馍彻底蒸熟了,再掀锅也不晚。锅盖掀早了不好。
你到底怕什么呢?
说不上怕,我只是有点担心,担心别人忌妒咱。
谁想忌妒,就让谁忌妒去,那我就不管了。怎么,因为别人忌妒,我就不把老婆孩子的户口往矿上迁了?那是不可能的!老鼠不要忌妒喜鹊能在天上飞,谁让你老鼠不长一对会飞的翅膀呢!
还有我自己。你猛一说让我和新成搬到矿上去生活,我也感到有些突然,思想上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我思想上也得准备准备。
何怀礼看着王国慧好看的面容,笑了。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他笑得有点儿远,有点儿坏,说:咱俩刚结婚的时候,你也说突然,也说思想上没准备,结果怎么样,一进去小桥流水,鸟语花香,啥都有了。
王国慧的脸不禁红了一下,说有个屁,我发现你学坏了,你现在说话怎么跟老骚胡一样呢,一张嘴满嘴骚气。好了,赶快去吧!
何怀礼一走,王国慧也骑上自行车,到集上去了。她知道,何怀礼一回来,就会有人来家里跟何怀礼说话。一有人到家里来,何怀礼就会留人家喝酒。喝酒没有菜不行,她得去集上买几样菜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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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王国慧预计的一样,关于她和儿子农转非的消息迅速在村子里传开。何怀礼去看父母还没回来,消息已传得到处都是。消息长的不是腿,是翅膀,消息会飞。消息驾驭的是空气,哪里有空气,消息就会飞到哪里。消息还是水,接受消息的人是火,众人把火一烧,就把消息之水烧滚了,滚得咕嘟咕嘟乱冒泡儿。
老四何怀智来了。老四手里握着茶杯,茶杯里还是酒。他一进院子的大门就大声喊:三嫂,三嫂,我听说你要走!
王国慧正在灶屋里做下酒菜。她从集上买回了咸牛肉、猪肝、猪耳朵、变蛋,再拌一个粉皮儿和酸白菜心儿,准备做六个凉盘。她在灶屋里答话:往哪儿走?
往城里走呗!
你听谁说的?
这还用听说,小卖部门前讨论得都快开锅了。三哥一回来,我就猜他是接你走。我早就看出来了,三嫂早晚得变成城里人,因为三嫂压根儿就不像农村人,像城里人。
我哪里像城里人?
你说话办事,都像城里人。羊群里站着一只骆驼,农村人没有你这样高的。
这话王国慧听得很受用。她笑了一下,说:你是不是要撵三嫂走呀?
哪里呀!说实话,我真不愿让三嫂走。三嫂一走,何赵庄的妇女连个会说话的都没有。
你们家四老婆,不是挺会说的嘛!
她说瞎话还可以,正经话一句都不会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话要是让四老婆听见,又得拧着你的耳朵跟你吵架。老四,三嫂跟你说句话,希望你能记住。酒不能这样喝了,这样喝酒对身体不好。你还年轻,要对老婆孩子负责,也要对自己负责。王国慧听说,老四因酒精中毒,已严重伤害到肝功能,像老四这样的情况,能再活一两年就算不错。想到这样的说法,王国慧有些动感情,她不叫老四了,叫怀智,说怀智,你能记住三嫂的话吗?
好,我记住了,我听三嫂的话。他打开了茶杯盖儿,下意识地要把酒喝一口。但他像是想了想,又把茶杯盖儿拧上了,总算战胜了自己一回。
李喜莲来了。所谓远亲不如近邻,此前李喜莲因骂鸡与王国慧结下的疙瘩已经解开。进了院子,李喜莲大声大嗓:三嫂三嫂,你说走就走吗?王国慧还没答话,仍站在灶屋门口跟王国慧说话的老四先把话接了过去,说:你咋呼啥,说话声音小点儿不行吗?
李喜莲说:是四哥呀,你要是不说话,我还以为是一根驴桩子呢!
是呀,要是没驴桩子,进来一头驴拴在哪儿呢?
我听说四嫂不是从外边回来了嘛,你把她拴好就行了。我是来跟三嫂说话,又不是来跟你说话,你拦在前头干什么!
眼看两个人要吵起来,王国慧才直起身子说:算啦算啦,我看你们两个都是高音喇叭,调门儿都不低。
李喜莲抓紧时间跟王国慧说话:三嫂,我早猜到你会飞,看来你真的要飞走了。
飞啥飞?
不是农转飞吗?
王国慧想了一下,禁不住笑了,说:这个非不是那个飞。
那是哪个飞?
是非常的非。
李喜莲噢了一声,像是懂了。可她脑子里还是只有飞翔的飞,只有喜鹊和麻雀的飞,没有非常的非。常也是,她脑子里只有长短的长,只有绳子和擀面杖的长,没有非常的常。她说:可不是咋的,这一飞时间就长了,我想见三嫂就不容易了。
老四插话:连飞翔的飞和非常的非都弄不清楚,一点儿知识都没有,三嫂别理她了。
我是来跟三嫂说话,又不是跟你说话,你老插嘴干什么,嘴痒痒到南墙根儿蹭蹭去!她接着问王国慧:你搬走了,你们家的房子怎么办?
是呀,王国慧要是搬走了,她家的房子怎么办呢?她家的宅基地怎么办呢?智者千虑,也有虑不到的地方。这个问题她还没想过,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想。倒是自称“有嘴没心”的李喜莲替她想到了。看来在有关物质性、实际性的问题上,李喜莲比她想得还要远一些。没错儿,她有腿,儿子有腿,他们可以走。可房子没腿,宅基地也没腿,房子不可能走到城里去,宅基地也不可能搬到城里去,这的确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实际问题。王国慧想到,李喜莲提出“房子怎么办”的问题,是不是开始惦记她家的房子和宅基地的归属问题呢?李喜莲和她家离得最近,李喜莲以后要为儿子盖房子,娶媳妇,是不是看中了她家的宅基地,想趁机纳入老五家宅基地的版图呢?这是王国慧不能接受的。她说:你不要听别人瞎传,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和新成走不走还不一定呢!
王国慧提到李喜莲的男人何怀信,说怀信不是也在城里打工嘛,你怎么不带着孩子去找他呢?
李喜莲的嘴撇了一下说:他算什么,他去城里打工,依我说跟去城里要饭差不多,打来打去,最后还得让人家把他打回来。他跟三哥和你怎么能比呢,三哥是公家人,你也快成了公家人,他累掉腰子,也只能是个私家人。
王国慧不同意李喜莲所说的公家人和私家人,但她又觉得李喜莲的话似乎有一定道理,东西分公家的、私家的,人好像也分公家人和私家人。她丈夫何怀礼一参加工作就是国家正式工人,吃的是国家供应的商品粮,拿的是国家发的工资,不是公家人是什么!而她呢,只要一天没把户口迁到矿上,只要一天没搬到城里去住,就不能算是公家人。等她真正成了公家人,再承认也不晚。她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儿,这个词儿可以把她的看法与李喜莲的说法相区别,并显示出她作为一个有文化的人应有的水平。她说:不要说什么公家人和私家人,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国家的公民。
公民?公民是什么?有些词儿是有力量的,它的力量像木棒,一下子把李喜莲打得有些蒙。有些词儿像琴声,琴声是很好听的,但要看对谁弹,如果对李喜莲弹,那只能是一种浪费。
施灿英来了。李喜莲还没回过神来,她由公想到了母,正在公和母的问题上纠缠,母的施灿英就走进王国慧家院子里来了。施灿英与何怀智、李喜莲的风格略不同些,看到何怀智和李喜莲在灶屋门口站着,正跟王国慧说话,她有些胆怯似的,脚下不知不觉间就慢了下来。听见何怀智大声向王国慧通报:又来了一个!她才向灶屋门口走来。她用一只塑料袋提了一袋子东西,东西圆圆鼓鼓,隔着袋子就能看出是一袋子鸡蛋。她没问王国慧是不是要走,说的是:三嫂,我听说三哥回来了,给你家送点儿鸡蛋。这些鸡蛋都是咱自家的鸡繁的,我喂鸡喂的都是粮食,连一点儿鸡饲料都没喂。
王国慧接过鸡蛋,顺口表扬了施灿英,说灿英想得真周到,知道她家没养鸡,就给她送来了鸡蛋。她这话也是说给李喜莲听的。同样都是养鸡人,李喜莲就知道骂鸡,想不到拿鸡蛋送人。她的意思是让李喜莲跟施灿英比一比,好好向施灿英学习。
通过对比,李喜莲意识到,自己空着手到三嫂家来,确实有些失礼。她马上做出纠正说:三嫂,我刚从菜园里拔回来几个萝卜,我去给你拿两个来,你给三哥炒萝卜吃。
王国慧说:不用了,萝卜留着你自家吃吧!要是大嫂或二嫂,王国慧会开一个玩笑,说成萝卜留着你自己坐吧。因李喜莲是兄弟媳妇,还是个不太懂笑话的兄弟媳妇,这样的玩笑就不能开。
我拔回来的萝卜多,吃不完。李喜莲颠巴颠巴,还是回家拿萝卜去了。
施灿英走进灶屋里,才对王国慧说:三嫂,我真舍不得让你走!她大概事先酝酿了情绪,一开口情绪就流露出来,眼角有些湿。有段时间,施灿英得了一种妇科病,她悄悄跟王国慧说了。王国慧跟她说了一个偏方,并跟她说了在夫妻生活方面应该注意的事项。她照着王国慧所说的话做了,时间不长,她的妇科病就好了。在这个不可与外人道的私密事情上,施灿英对王国慧一直心存感激。
王国慧安慰施灿英说:离走还早着呢,迁户口的手续还没办呢。你也知道,现在去公家办点儿事都难,手续能不能办下来,还不一定呢!我跟你三哥说,迁户口的事先不要往外说,他嘴里噙不住话,还是说了。他一说不要紧,把你们都惊动了。说不定一会儿还会有人来。灿英你放心,不管我走还是不走,咱们都是姐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施灿英说:我不是听三哥说的,是听别人说的。说你正在收拾东西,过几天就要搬走。
没有,你看我是要搬走的样子吗?没有吧!话不能过嘴传,经过人的嘴一传,就会变一个样子。经过十个人的嘴传,就会变十个样子。变来变去,就变得没样儿了。
老四在吼一个人,说走,谁让你来的?你给我走!手指往大门口那里一指。
来者是那个傻女人。傻女人腿勤脚勤,总是消息灵通,闻风而动。她大概知道何怀礼回来了,并听说王国慧要迁到城里去,她不能不来看一看。傻女人好像并不害怕老四对她的吼,她对老四反吼:喝,喝,喝死你!
老四举起茶杯,欲砸傻女人的头,说你走不走,不走我把你捆起来,扔到瓜地里去!
王国慧帮傻女人说话:算了吧老四,你别吓唬她。王国慧想到,她如果真的离开何赵庄,以后就见不到这个傻女人了。当人要离开一个地方,看到一草一木、一砖一石、一水一井、一鸡一猪都是好的,都会心生善意。
老四说:她的胆子大着呢,半夜里都敢到人家瓜园里去偷瓜。结果被人家逮住了,人家摸了她的“瓜”,吃了她的“瓜”,才放她走。
傻女人并不否认这件事,不但不否认,还嘻嘻笑着,挺好玩儿似的。她冲灶屋门口站着,好像要对准门口的正中间,却老也对不准,就左一下,右一下,在调整站立的方位。她站立的姿势也在调整,左脚并右脚,右脚并左脚,每次都调整成立正的姿势。傻子有傻子的内心世界,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搞的这叫什么名堂。也许她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欢送王国慧,跟王国慧告别。可惜她没有敬礼,要是再向王国慧敬一个礼,那就更像一个仪式,也更搞笑。
李喜莲提溜着三根大青萝卜过来了,每根萝卜上还带着长长的萝卜缨子。块茎的蔬菜,他们这里种青萝卜、胡萝卜、蔓菁、腊疙瘩等,不管收取哪样蔬菜,他们都是连缨子一块拔,或是连缨子、秧子一块刨。
王国慧说:不错,还带着缨子呢!
李喜莲说:可以把缨子拧下来喂鹅,鹅最喜欢吃萝卜缨子了。
王国慧刚要说你不用管了,李喜莲嘴到手到,咔嚓咔嚓咔嚓,已经把三根萝卜上面的萝卜缨子都拧了下来,并回身扔到鹅鸭圈里,喂给鹅鸭吃。李喜莲说:三嫂,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只管喊我。
好,你先忙你的吧!
老四还没走,他在等三哥回来。酒瘾上来了,他到底没能忍住,拧开茶杯盖,把酒喝了一口。
何怀礼回来时,爹跟他一块儿来了。跟在爹后面的,还有村里的会计和何怀山。王国慧知道,何怀礼每次回家来,都要招人在家里喝酒,通过喝酒,显示他是挣工资的人,显示他作为国家正式工人的优越性,并显示他在村里人心目中应有的地位。这次回来,何怀礼更高兴,也更牛气。他的牛气不是通常所说的衣锦还乡所能形容,因为他不只是还乡,还乡之后还要出乡。他不仅自己出乡,他的老婆孩子也要出乡,一家子都要变成城里人。这是何等的史无前例,何等的出人头地,何等的荣耀!这当然值得喝酒,值得好好庆贺一下。王国慧能够理解何怀礼的心情,她不反对何怀礼招人在家里喝酒。她以前不反对,这次更不反对;不但不反对,她还大力支持何怀礼在家里办酒席。她是家里的主妇,必须积极主动地把酒席的事承担下来,并把酒席办得像个样子。见何怀礼带人回来了,她赶紧从灶屋里迎出来,用围裙擦着自己的手说:都来了,快到堂屋里坐吧!我已经把凉菜做好了,你们先喝着,我这就炒热菜。王国慧还说了一句类似外交场合所使用的公共语言:热烈欢迎大家的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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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菜需要能力,需要技术,也需要天赋。王国慧没有专门学过做菜,所做的菜都是一些家常菜。但王国慧能做出满满一桌家常菜,每一道菜都很好吃。如同她没有专门学过种庄稼,照样把庄稼种得很好一样,她做菜也做得很出色,很出味。这大概是因为她天生有灵性,加上她做什么都认真,用心,要强,干什么都不差。比如肺片汤这道菜,别的妇女一般都不敢做,做出来味道发腥。王国慧做肺片汤放胡椒,放醋,撒芫荽,点麻油,辣中带酸,又香又鲜,一点儿腥味都没有。用调羹喝一口,顿觉满口生津,喝了还想喝。
施灿英没有走,王国慧炒热菜的时候,她帮着烧锅。
何新成背着书包回来了,他看见了堂屋里人很多,一屋子人都在吸烟,烟气像烧锅一样往外冒,没有去堂屋,到灶屋里来了。
王国慧问他:你怎么才回来?比平常至少晚回来半个钟头,你干什么去了?
放学后我在学校写了一会儿作业。
这么说,你今天的作业已经在学校里写完了?
差不多吧。
写完了就说写完了,没写完就说没写完,不要说差不多。差不多是差多少?
还差听写。
这就对了嘛!
在回答妈妈的问话时,新成的双肩挎书包还一直在背上背着。他的书包看上去有些沉,向下坠着。
施灿英对新成说:好孩子,赶快把书包放下,坐凳子上歇歇吧!又对王国慧说:依我看世上最难的事就是上学,一上学就得上好多年,一年赶一年,一天赶一天,一天都不能落下。
你爸爸回来了,你知道吗?王国慧问。
何新成不说话,也没有把书包放下来。
婶子不是让你把书包放下来嘛!
不知何新成别到了哪根筋,他的样子像是有些抵抗,像是对自己的书包特别热爱,又像是在自找压力,就是不把书包放下来。由于书包里装得鼓鼓囊囊,他背上像是背着一个人,一个与他大小差不多的人。他背上的“人”似乎与他达成了一致,也是沉着脸,塌着眼,一句话不说。
王国慧看出新成在闹别扭,也隐隐觉出新成为什么闹别扭,当着施灿英的面,她不能吵新成,一吵会显得自己没涵养,也会影响整个欢乐的气氛,于是她放松口气说:你爸爸回来了,你爷爷和你老师他们也来了,你去堂屋跟他们说说话吧!新成最讲礼貌了,最听话了,好了,放下书包,高兴点儿,去吧!
一般来讲,在外地工作的爸爸回来了,儿子应该高兴才是,可新成不高兴。不但不高兴,他甚至有些抵触,有些苦恼,不愿看到爸爸回来。不仅新成对爸爸的态度是这样,矿工和儿子的关系大都如此。这是因为,丈夫在矿上,妻子在农村,夫妻长期两地分居,他们的儿子从小到大都是由妻子带。这样的家庭不能算单亲家庭,但跟单亲家庭差不多。由于父爱的缺失,矿工的儿子总是跟爸爸有些生分,父子之间建立不起亲切的感情。当爸爸回家探亲时,妈妈的注意力和精力一时间都转移到了爸爸身上,把儿子丢到了一边。这使儿子觉得母爱被抢走,被剥夺,如同受到外来入侵一样,无不感到失落,冷落。儿子对爸爸的排斥由此而生。在学校刚放学时,他就听同学说看见他爸爸回来了,他心里一沉,本来已经从教室里出来了,又返回了教室,留在教室里写作业。直到学校要关门了,他才从学校里走出来。他不想回家,但不回家又不行。他知道爸爸在堂屋里坐着,只向堂屋里瞥了一眼,就塌下眼皮,溜着墙根,到了灶屋。他猜到了,妈妈一定会让他去见爸爸,向爸爸问好。妈妈一再对他说,爸爸很爱他,爸爸辛辛苦苦在井下挖煤,挣钱,都是为了供他上学,把他培养成一个大学生。尽管他也猜到了妈妈一定会让他去堂屋见爸爸,他也做好了准备,硬好了头皮,可是,当妈妈以哄他的口气把话说出来时,他还是一百个不情愿。他也知道,别看妈妈在夸他,话说得一点儿都不强硬,那是因为当着婶子的面,妈妈在给他留面子。其实妈妈心里强硬得很,恐怕比手里拿的炒菜用的锅铲子还要强硬。他要是胆敢不听妈妈的话,不去堂屋里见爸爸,妈妈不知有多生气呢,过后不知怎么惩罚他呢!油锅在吱吱啦啦响,妈妈在翻炒肉片,油气翻滚之中,何新成看见妈妈使劲瞪了他一眼,并咬了一下牙。妈妈这些无声的动作,正在烧锅的婶子看不见,何新成看见了,不用说,这是妈妈在向他示威,在给他颜色看,催促他赶快去堂屋见爸爸。
正当何新成十分为难之际,是爷爷在堂屋里喊他,给了他走进堂屋的台阶。
爷爷在堂屋里喊新成,等于也给了妈妈台阶,妈妈说:你爷爷喊你坐桌呢,赶快去吧!坐桌就是坐席,他们这里的规矩,女的都不坐桌,只有男的才有资格坐桌。新成虽说还是个孩子,因为是男孩子,就具备了坐桌的资格。
王国慧把炒好的热菜往堂屋的桌上端,炒好一盘,马上端过去一盘。她往堂屋里端第三盘热菜时,酒桌上的男人们喝酒已经喝得很热闹。他们喝的是何怀礼从城里带回来的古井贡,酒瓶子很好看,酒也很好喝。老四一再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酒好喝,这酒好喝。
趁王国慧往堂屋里端菜,何怀山端起一杯酒站起来说:嫂子辛苦了,我得敬嫂子一杯!祝贺嫂子从此跳出农门,变成城里人!
王国慧说:谢谢怀山,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不会喝酒。
何怀山把杯子举得更高些,说:请嫂子给老弟一点儿面子,这杯酒嫂子一定要喝。我以前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嫂子多多谅解!
何怀山这样说,话后面就有话了。至于话后面有什么话,何庆国不明白,何怀礼不明白,别人都不明白,只有何怀山和王国慧两个人心里明白。好多话都是这样,说出来的部分少,话后面隐藏的部分多。王国慧当然不会忘记,在一个下雨天,就是在这张桌子旁,何怀山曾追求过她,她差一点就答应了何怀山的要求,差一点就成了何怀山的俘虏。好在她及时清醒了头脑,站稳了立场,战胜了自己。不然的话,她就不是她了,何怀山也不是何怀山了。事情过去之后,她并没有对何怀山产生反感。何怀山只是喜欢她,追求她,在追求遭到拒绝后,何怀山并没有纠缠她,这表明何怀山是一个知趣的人,也是一个自爱和自重的人。如果这段经历是一个小小的秘密的话,她愿意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她说:看怀山老弟说到哪里去了,你做得很好。新成能连续被评为三好学生,这都是因为你教育得好,我应该先敬你一杯才是。
嫂子我先敬你!
王国慧看了丈夫一眼,说她真的不会喝。
何怀礼说:怀山敬你的,喝了吧。
得到丈夫的许可,王国慧这才接过酒杯,说:怪满哪!
丈夫说:表明怀山是满心满意敬你。
王国慧这才把满满一杯酒喝了下去。
别人都说可以,可以。
王国慧说:你们接着喝吧,我还得去炒菜。
不知傻女人什么时候走了,老四的老婆四老婆来了。四老婆是来找她的丈夫老四,但她怕在堂屋喝酒的老四看见她似的,贴着墙边来到了灶屋。四老婆的出现,让王国慧有些惊奇:哟,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听说你在福建开摩的呢?
我刚到家一小会儿,听说老四在这里喝酒,我来看看他还活着没有。龟孙把家里弄得跟猪窝一样,乱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四老婆烫着爆炸头,两个耳朵上戴着金耳坠儿,一派很时髦的样子。原来老四在福建开摩的拉客,有一次只顾在路边的小酒馆里喝酒,人家就把他的摩的偷走了。他回来后,四老婆接替他去了福建,四老婆又买了一辆摩的,继续拉客挣钱。四老婆是个女的,客人乘坐她的摩的有安全感,加上她嘴甜,拉客拉得比较老练,据说比老四挣钱容易,挣得也多。人挣钱都没够,四老婆为啥突然回来了呢?四老婆接着说:我日他姐,城管的人把我的摩的没收了,说我没有营业执照。我狠哭狠哭,抓住摩托车就是不松手。城里人对咱农村人就是狠哪,不管我哭得多厉害,他们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还是硬把我的手掰开,把摩托车弄到汽车上拉走了。这一下我算是把城里人看透了,他们根本不把咱农村人放在眼里,需要你给他洗脚的时候,他把脚伸给你,你把脚给他洗完了,他一脚就把你蹬开了。
施灿英说:哪里都有好人坏人,城里人也不都像你说的那样狠心。三嫂马上也要变成城里人,我敢说三嫂走到哪里都是好人。
王国慧要变成城里人的消息,四老婆也听人说了,她说:那当然了,三老婆不管走到哪里,还是咱农村人的心,还是跟咱农村人一心。人家把她叫成四老婆,她就把王国慧叫成三老婆,把李喜莲叫成五老婆,好像这么一叫,她就跟妯娌们扯平了。
王国慧不爱听四老婆把她叫成三老婆,不愿意把自己放在与四老婆同等的位置,说:谁是三老婆,人家把你叫成四老婆,你就得把别人都叫成这老婆那老婆吗?南方人都是把自家男人叫老公,你也把老四叫老公吗?王国慧刚好炒好了一盘辣椒回锅肉,对四老婆说:你帮我端过去吧,正好看看你亲爱的老公。
四老婆不把王国慧叫三老婆了,改叫三嫂,说三嫂别让我端了,我是狗肉上不了大席面。
谁敢说你是狗肉,我看你比这盘回锅肉还香呢!不要动不动就埋怨人家城里人看不起你,我看主要还是你自己不自信,自己看不起自己。你要是看得起自己,就没人敢看不起你。好了,去吧,大大方方的。
四老婆端着热气腾腾的辣椒炒回锅肉来到堂屋,老四一见,不知不觉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说咦,你是啥时候回来的?
我上午就回来了。
瞎说,我上午怎么没看见你!
你成天喝得跟晕鸡儿一样,连家都不知道回,怎么会看见我!你不给孩子做饭,孩子饿得干啃方便面,不知道你这爹是咋当的!
老四眨眨眼皮,像是有些疑惑,难道自己真的喝多了,连自己老婆回来了都不知道?
四老婆没有劝老四不要再喝了,而是说:好好喝吧,啥时候把自己喝到东南地里,你就不喝了。
何家的老坟在东南地里,这一点老四不会忘记。老婆这么说是啥意思,不是咒他死嘛!他刚要对老婆发脾气,命老婆闭嘴,老婆把菜放在桌上,已经转身走了。醉眼中看着老婆肥得有些夸张的大屁股,他骂了一句说:看老子晚上怎么收拾你!
酒席散去,月亮升起。王国慧把堂屋桌子上的杯杯盘盘、剩汤剩菜往灶屋里收拾,何怀礼站在院子里看月亮。王国慧对何怀礼说:你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我还要给新成听写作业。
何怀礼把王国慧的胳膊拉了一下,附在王国慧耳朵上说:今天晚上让新成到西间屋去睡。
王国慧不由得把自己的耳朵挪开一点,她觉出何怀礼呼出的气烫烫的,满嘴都是酒气,仿佛擦一根火柴就能点燃。她问:为什么?
你明白。
我不明白。
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要好好表现。
孩子跟我睡一个屋已经习惯了,你猛不丁让他一个人睡一个屋,他难以接受。孩子本来就对你有意见,跟你亲不起来,你一回来,要是再把他赶到西间屋睡,他对你就更有意见了。孩子已经大了,开始懂事了,你千万不要胡来,不要打什么歪主意!你今天是不是喝多了?
我啥时候喝多过。我不是老四,你也不是四老婆。四老婆跟你差远了,给你提鞋你都不要。哎,四老婆到城里是不是当鸡去了?
不要瞎说!这话让四老婆听见,看她不骂死你才怪!还说你没喝多,听听你的舌头都硬成啥了,都不会打弯儿了。
我哪儿都硬,硬得跟火锥一样,不信你摸摸。
去你的,睡你的觉去吧!
帮助新成完成了听写作业,王国慧让新成赶快睡吧,说今天睡得有些晚了。她还是让新成睡在东间屋的小床上。之后,她锁好院子的大门,把院子里的所有活物查看了一番,接着又去灶屋刷碗刷锅。刷锅时,碗碰碗,盘碰盘,难免发出响声。她知道精力充沛的丈夫还要找她的事,她想等儿子睡着后,再到床上去陪丈夫。如果丈夫也睡着了,就算了,她不会把丈夫弄醒。
堂屋里是黑的,外面的月光越明,屋里就显得越黑。王国慧没有开灯,她摸黑进了堂屋。回身轻轻掩上屋门,她又摸黑进了东间屋。到儿子床前看了看,听了听,见一片月光透过窗子静静地照在儿子盖着的被子上,儿子似乎已经睡熟。她蹑手蹑脚上了大床,夜蝉蜕皮一样脱下自己的衣服。丈夫一点动静都没有,喝了酒的丈夫也许睡着了。她跟丈夫睡一个被窝,她把被子轻轻一掀,两条腿就顺进了被窝。挖煤的丈夫如一块正燃烧的煤,他不仅自身发热,把被窝里也烤得热腾腾的。她正要和丈夫保持一点儿距离,不料丈夫像一个熟练的挖煤工做的那样,双手一伸,就把她挖到了。丈夫又像是一只螳螂,而她像是一只蝉,螳螂蓄势在绿叶中静卧着,在等待蝉的到来。当蝉刚落在树枝上,螳螂就以迅雷之势打出两只强有力的利爪,把蝉捕到了。王国慧被捕到时,她并没有像蝉那样鸣叫,那样挣扎,只是说轻点儿,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丈夫没说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就用自己的嘴把王国慧的嘴堵上了。
堵了一会儿,王国慧趁换气的时候腾出嘴来说:你要是没睡着,咱俩说会儿话吧。我胆里长了块石头,你知道吗?那一阵儿可把我疼坏了,疼得我摔头的心都有。
是吗?让我摸摸。他一摸就摸错了方向,摸错了地方。
坏,往哪儿摸呀!王国慧把丈夫的手拿开了,说:新成今年又被评上了三好生。为了新成能继续当三好生,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
丈夫热血沸腾,好像已经急不可耐,对新成当不当三好生并不感兴趣。他把身体从被窝里长起来了,对王国慧说:你今天要好好亲亲我!他的要求和举动有些反常,不是对位,而是错位,不是依照常规,而是违反常规。
这个流氓,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流氓呢!下去不下去,再不下去,我把新成喊醒,让你儿子看看你的流氓行为!
喊呗,把他喊醒我也不怕。你是我老婆,我老婆为我服务是应该的,我怕什么!
其实新成已经醒了。人对自己的名字是敏感的,风吹,他可以不醒,雨打,他可以不醒,有人提到他的名字,他就会醒过来。妈妈说话声音并不大,因为牵涉到新成的名字,他还是听见了。他没有睁开眼,但心里的眼睁开了,霎时就睁开了。他听见妈妈骂爸爸是流氓,他吃惊不小。他知道流氓是骂人的话,而且骂得很厉害,比同学之间骂爹骂娘骂奶奶,都厉害得多。他就把眼睛睁开了一点缝。他是脸朝上睡的,一睁开眼,月光就照到了他眼上。月光能明眼,有时也能封眼,此时的月光就像是封住了他的眼,使小床在明处,大床在暗处;他在明处,爸爸妈妈在暗处,就算他侧过身去往大床上看,也看不到爸爸的动作。据说夜晚是鬼的世界,只有鬼在黑暗里才张牙舞爪,十分活跃。而人在黑暗里做动作,总是有些像鬼,总是有些可怕。月光如霜,新成心里一紧,不由得哆嗦起来。他不是冷,他是害怕了。他的害怕由外而内,有着冰冷的效果。一时间他仿佛四面不靠,掉进了冰窖。平时遇到可怕的事,他都是找妈妈,让妈妈保护他。现在妈妈如同遇到了猛兽的攻击,连妈妈都失去了保护,都自身难保,还有谁能保护他呢!就在这个时候,妈妈再次提到了他的名字,说是要把他喊醒。不用说,妈妈是希望他能帮助妈妈,带有向他求救的意思。新成怎么办?新成还没有长大,拳还不够硬,脚还不够硬,力量还不够强大,还没有能力帮助妈妈,解救妈妈。他的能力还处在害怕、委屈和示弱的阶段,在紧急时刻,他还是只会喊妈妈。他喊了妈妈——一开口就带了哭腔。他听见了自己的哭腔,对了,哭也是一种力量,他只能用哭来表达他的力量,显示他的存在。他一哭而不可收,哭得相当响亮,相当悲伤。
新成一哭,王国慧如同借到了力量,得到了帮助,说看看,吓着孩子了吧,把孩子吓哭了吧!她双手一推,就把骑跨在她胸口的丈夫推开了。
丈夫被推了个仰八叉,他有些着恼似的骂了人:操他妈的,真没劲!
新成别哭,别怕,妈妈来了!王国慧赶紧穿上衣服,到小床上抚慰儿子去了。
11
王国慧刚把儿子哄睡着,又听见老四在院子大门外擂门,一边擂一边大声喊:三嫂,三嫂开门!
这个老四,真烦人!王国慧有心不搭理,不开门,又怕老四一直把门擂下去。他不但用拳头擂门,说不定还会用脚踢门。酒劲儿在老四的脑门子上顶着,拳不是他的拳,脚不是他的脚,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王国慧对丈夫说:你去看看老四有什么事。
丈夫没有吭声。丈夫的阴谋没有得逞,他或许泄了气,已经睡着了,或许是在赌气。王国慧只好自己向院子里走去,说:听见了,别叫了,什么事呀?酒劲儿还没下去吗?
你先开门再说。我老婆跑了,不见了,哪儿都找不着。
王国慧把大门打开问:你是不是欺负她了?她想起丈夫刚才的无理要求,知道现在的男人都学得很坏,都在变着花样欺负自己的老婆。
没有呀,我一点儿都没咋着她。
我不信。你老婆跑了,你找我干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找找她。
你找不着,难道我就能找着吗?我又不是孙悟空,我又没有火眼金睛。
依我看,你比孙悟空还厉害。三嫂还是帮我找找她吧,我就这一个老婆,她要是跑了,我就没有老婆了。
可笑,一个老婆你都猴不住,你还想有几个老婆!
月光照得白花花的,投在地上的人影是黑的。王国慧的人影跟着王国慧,王国慧跟着老四,一同来到老四家的院子里。王国慧问老四:你哪儿都找过了?
找过了。
厕所和灶屋也找过了?
都找过了,一个人影都没有。
根据自己的经验和想象,王国慧先到灶屋里灶台后面的黑影里找,她刚转过锅台,从黑影里伸出一只黑手,一把就把她拉住了,把她吓了一跳。她想象得没错,四老婆果然缩得像个乌龟一样,藏在黑影里。四老婆小声说:三嫂,千万别对老四说我在这里,他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什么呢?没错儿,现在的男人都不是人了。王国慧从灶屋里出来了,并掩上了灶屋的门,对老四说:没在灶屋里,我连灶膛里都用火棍捣了捣,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老四到厕所又找了一遍,说真奇怪,一个大活人,说找不见就找不见了。
依我说你不用找了,她有可能回她娘家去了。你只管睡你的,等你睡一觉醒过来,她就回来了。
这个女人,往城里跑一圈就跑野脚了,等她回来,我就把她拴在床腿上,再也不能让她出去了。
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第二天早上,王国慧在小卖部碰见了四老婆,二人会心地笑了一下,王国慧问四老婆:后来老四又闹事儿了吗?
没有,他睡了一觉醒来,就乖得跟一条狗一样了,叫他干啥就干啥,叫他舔手他舔手,让他舔脚他舔脚。
别说了,恶心!我看你也学坏了!
何怀礼为王国慧和何新成办好了往矿上迁移户口的手续,带着手续回矿去了。临走时何怀礼对王国慧说,等过罢年,立了春,天气暖和一点,你和新成就可以搬到矿上去住,彻底与农村告别。
真的要走吗?王国慧问。
这还有假吗?我去镇派出所办手续的时候,等于已经把你和新成的户口迁出,从迁出的那天起,你就不再是这里的人了。
我在何赵庄已经住了十来年,一说要走,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王国慧说着,口气有些低沉,眼里也起了雾。
少跟我玩悲伤!人往高处走,鸟往高处飞,城市就是高处,现在谁不想往城里去!要不是嫁给我,你能这么快成为城里人吗?我把你带到城里,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王国慧提出了房子和宅基地问题,说他们要是搬走了,房子和宅基地怎么办?
鸟飞到哪里,就在哪里搭窝,没听说过鸟飞走时把窝、树和地一块儿带走的。
鸟是鸟,人是人,你不能老拿鸟跟人比。人是有头脑有感情的,麻雀有头脑吗,老鸹有感情吗?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一切由你全权处理。
我的意见,房子和宅基地咱们还留着,谁也不给,谁也别想占。新成他爷爷奶奶还在这里,咱们肯定还得回来看望老人。有房子在,咱们回来就有地方住。要是连房子都没有了,东瞅瞅,西望望,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那就惨到家了。想想我都想哭。
又来了,又来了,你还有完没完?你就不能说让人高兴的话吗?哎,咱们要是有两个孩子就好了,一下子就可迁三个人的户口。我这次回来,不知你能不能怀上,从时间上算,好像正是好时候。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
(未完)
《十月》,2019年第1期,目录
长篇小说
云中记…………阿来
国际期刊论坛
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黄燎宇
短篇小说
九案…………石舒清
蛇行入草…………赵雨
思想者说
裂缝与阴影…………北野
散 文
涟源行…………谭谈 胡学文 徐可 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超越欧姆定律…………宇舒
译 界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高兴 译
诗 歌
心的时辰…………扶桑
摇篮与长夜…………风言
她…………纸未央
何晓坤的诗…………何晓坤
育邦的诗…………育邦
春天正在生发…………金黄的老虎
艺 术
封面 白影-线 之一[局部](布面综合材料,钢板)…………周力
封二 书法…………马识途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石舒清
▼悦-读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刘庆邦:家 长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刘庆邦:家 长
作家有话说|刘庆邦:方寸之间见功夫(创作谈)
《十月》短篇|刘庆邦:梅花三弄(短篇)
作家有话说|刘庆邦:诚实劳动(创作谈)
作家有话说|刘庆邦:一个从事写作的人,更应当凭良心(创作谈)
刘庆邦《黄泥地》:乡土社会现代转型中的缩影及宿命
2019-4《十月》•散文(选读1)|刘庆邦:陪护母亲日记
2019-4《十月》•散文(选读2)|刘庆邦:陪护母亲日记
2019-4《十月》•散文(选读3)|刘庆邦:陪护母亲日记
2019-4《十月》•散文(选读4)|刘庆邦:陪护母亲日记
2019-4《十月》•散文(选读5)|刘庆邦:陪护母亲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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