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0-01-31 08:29:08 | 作者:刘庆邦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22次
刘庆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农村。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黄泥地》《黑白男女》等九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麦子》《在雨地里穿行》等四十余种。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多篇作品被译成英、法、日、俄、德、意大利、西班牙、韩国等外国文字,并出版有六部外文作品集。
家 长
刘庆邦
第二章 不许旁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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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慧决定与何新成谈话。
她骑车回到家,新成也放学背着书包回来了。她在医院吃了一次药,回家又吃了一次药。按说她吃过一次药后,第二次应该在晚饭后、睡觉前再吃。因为她急于消炎,急于把胆的疼痛制止住,就缩短了吃药间隔的时间。不知是药物发挥了作用,还是她的心理作用,她感觉疼痛有所缓解,至少疼得不那么尖锐了。
她没有提前说明要跟何新成谈话。因为她每次与何新成的谈话都郑重其事,都很严肃,一说谈话,何新成就有些害怕。害怕也要谈,她每次与何新成谈话,都能收到不错的效果。越是害怕越要谈,害怕本身也是效果。天还不黑,她让新成先写作业吧。今天的作业完成后,再把明天的功课预习一下。她问新成晚饭想吃什么。新成说吃什么都行。她说,中午的饺子没吃完,那就把饺子煎一下,吃剩饺子吧。她没跟新成说她去县医院看病的事,不想让新成知道她肚子里长了胆结石。病是人身体的阴暗面,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值得一提。她要在儿子面前保持可信赖、可依靠的健康形象。她也没告诉新成,最近这些天,她不能吃肉,也不能多吃油,只能吃一些清淡的东西。晚饭她打算把中午剩的饺子汤热一下,再下点儿面糊糊,做成面汤喝就完了。
天黑了,月亮升起来了,月光照得院子里白花花的。王国慧去关院子的大门时,见对面李喜莲家的院子的大门仍旧关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里就是这样,天一黑就安静下来。天黑好像戏台上的一道大幕,大幕一拉上,白天一天的戏剧就结束了。然而在“大幕”后面,王国慧与何新成的谈话才刚刚开始。在谈话正式开始之前,王国慧一再提醒自己,千万不要生气,千万千万不要生气,不管新成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让人不高兴的事,都没有必要生气。她这样刻意对自己提出要求,一方面是为新成着想,以避免自己忍不住发火,给儿子造成过大的心理压力。另一方面,是她记住了医生的嘱咐。医生告诉她,患有胆结石病症的人最怕生气,一生气结石就会作怪,胆就会疼痛。医生给她讲的病理是,生气伤肝,人一生气,肝脏容易发硬。胆囊长在肝上,肝一发硬,胆囊也会跟着发硬。结石长在胆囊里,结石本身就是极硬的东西。在胆囊不发硬的情况下,对结石是以柔怀刚,两者可以相安无事。而胆囊一旦发硬,与结石形成硬碰硬的局面,结石病态般的坚硬和强大就会显现出来,使相对脆弱的胆的皮囊难以招架,发生病变。关于气的知识,爱学习的王国慧以前也知道一些。人活一口气,吸进氧气,呼出二氧化碳,一刻都不能停息。人一旦停止了呼吸,就意味着生命结束了。而人们赖以生存的这口气,最好不要和生气联系起来,如果和生气相联系,就有可能变成不好的气,甚至是恶气。恶气积累得多了,对身体不会有好处。人的这口气若想保持得长远一些,最好是平平稳稳、和和气气。
屋当门靠后墙放的是一张条几,条几前面放的是一张方桌,也叫八仙桌。桌子两边各有一把木椅。王国慧在桌子东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指着西边的椅子,让新成坐下。
新成顿时有些紧张,问:妈,你要和我谈话吗?
我就是问问你今天在学校的表现情况,有什么就说什么,不用紧张。
我今天在学校表现挺好的。是吗?
不信你可以问问老师。
那你今天中午回来吃饭的时候为什么不高兴呢?连向你姥姥问好都没做到,一点儿都不讲礼貌。你的脸嘟噜得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连你姥姥都看出来了。
新成低下头,塌下眼皮,不说话了。悬在头顶的灯泡在吱吱响,像是电流在电线的“血管”里发出的声音。
说吧,不要犯愣!
新成把眼皮抬了一下,见妈正盯着他,把眼皮又塌下了,说:我要是说了,你会生气吗?
王国慧意识到事情可能会有些严重,她说:那要看是什么事情。说了这句,仿佛肚子里的石头对她有所提醒,她接着说:妈不生气,妈相信你是一个好孩子。
新成这才说:我今年没有评上三好生。
王国慧隐隐约约想到了,有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事情真的发生了,她还是不大容易接受这样的结果。为什么?她问。
我也不知道。新成说。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那今年的三好生评上谁了?
赵和平。
他呀,他的学习那么差劲,三好生怎么能评给他呢!你们是怎么评的?是不是因为赵和平的爷爷是村里的支书?
新成还是说不知道。
那你们老师是怎么说的?
老师说,按上边的要求,今年评三好生要实行民主,由班里的同学们投票产生。赵和平得票最多,所以他就评上了三好生。
赵和平得了多少票?你得了多少票?
我记不清了。
这样重要的事情,你怎么能记不清呢!你记不清别人得了多少票,至少应该能记住自己得了多少票吧。如果连自己得多少选票都记不清,说明你对这件事情不关心,对自己也不关心。你是真的忘了,还是不好意思说呢?没关系,得票多少都没关系。妈说过了,妈不生气。妈就是了解一下情况,帮你分析一下落选的原因。
好像……
不要说好像,我没让你比喻,也没让你造句,只让你说出具体的票数。
七票。
那赵和平呢,他得了多少票?
我说了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
记不清算了,明天我得去问问你们老师,问问这三好生是怎么评的,还有没有一点公平!德智体三方面,虽说把品德放在最前面,我认为学习好才是最重要的。品德好是软指标,都是一些小孩子,谁的品德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学习好才是硬指标,学生学生,主要比的就是学习。谁的学习成绩好,同学们心里都清楚。赵和平的学习成绩那么不好,他凭什么得三好生呢!如果让这样的学生得三好生,同学们怎么向他学习呢!评三好生,又不是评支书的孙子,你们今年的评比肯定有问题。要说赵和平是支书的孙子,你爷爷还是村委会主任呢,你还是村委会主任的孙子呢!王国慧悄悄把自己的胆所在的部位摸了一下,说你看,妈没有生气吧,没有吵你吧,妈说到做到。好了,睡觉去吧。今晚的月亮不错,明天又是一个好晴天。对了,你不要为这件事情闹情绪,到学校该咋样还咋样,继续搞好你的学习。这个事情由我来处理,我就不信没有说理的地方。
王国慧和新成都睡在东间屋,母子俩并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当妈的睡靠北墙的大床,儿子睡靠南墙的小床。大床是王国慧和何怀礼结婚那年置下的,堪称他们的婚床。小床是王国慧和儿子分床时专门为儿子买的。在儿子上学之前,母子俩都是睡在大床上,而且睡同一个被窝。儿子还爱闻她身上的气息,包括她奶下和腋下的气息,儿子一闻就张着小鼻子乐,好像老也闻不够。其实王国慧也很爱闻儿子的气息,儿子的小嘴、脖子、屁股、小脚丫等等,哪哪都是香的。儿子身上散发的香气是独特的,如果把一百个孩子放在一起,蒙上她的眼睛,只许她用鼻子闻,她一定能闻出自己儿子的气息,把自己的儿子挑出来。这就是母子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不仅是血肉的联系、心的联系,还有气息的联系。这种联系仿佛有一个密码,这个密码只有母亲和儿子知道,只要一闻到气息,密码之锁就会自动打开。然而,当儿子从童年阶段到了少年阶段,从小朋友变成了小学生,王国慧就把儿子分出来了,儿子睡觉的位置从大床转移到了小床。这个转移是以王国慧的意志为转移,她的转移决定做得毅然决然,没留半点回旋的余地。她认为与儿子分床是必然的,是儿子成长的需要,独立的需要,也是对儿子进行家教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旦决定分床,就要坚决贯彻执行。这样的决定显然是违背了儿子的感情,也违背了儿子的意志,一开始儿子像遭到了抛弃一样,很不适应,很是痛苦,到睡觉时,他又向大床爬去。每当他上了大床,王国慧就立刻命令他回到小床上去。儿子稍有迟疑,刚要耍赖,她就会说:你听话不听话,要是不听话我走,我到矿上找你爸爸去,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说罢,就做出要走的样子。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是可怕的,天黑了怎么办?小偷来了怎么办?小鬼儿来了怎么办?儿子抱住了她的腿,哭了,说妈妈,我听话,我不让你走!既然不让儿子抱她的胳膊,连她的腿也不能抱,她说:松开我!听话就回到你自己的床上去!儿子回到小床上还在哭,儿子哭得嘤嘤的,声音一点儿都不大,似乎有些压抑。儿子的饮泣未免让王国慧有些心疼,她想,她或许应该到小床上把儿子抱一会儿,等儿子不哭了,睡着了,她再回到大床上来。可是,她心疼了,却没有心软,她的钢铁般的意志使她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她的脸冲着墙,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等儿子停止了哭泣,估计儿子睡着了,她才悄悄起床,在黑夜里把儿子看了一会儿,替儿子盖盖被子。儿子现在好了,分床的难关业已渡过,在哪里睡觉的问题上,儿子已确认了自己的位置,到了该睡觉的时候,王国慧一句话都不用说,他就乖乖地爬到小床上去了。不仅如此,儿子有时还说乖话:妈,我已经长大了,长成了男子汉,不能再和妈妈睡一个床。王国慧及时夸奖儿子:说得对,说得太对了!我儿子真懂事,真是妈妈的好孩子!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照到儿子所睡的小床上。脸朝外睡在大床上的王国慧,不用抬头就能看见儿子。加上大床高一些,小床低一些,王国慧居高临下,儿子一直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儿子翻一个身,或蹬开了被子,她都能及时发现。儿子何新成今年没评上三好学生,这怎么可能呢?她一在床上躺下,这个问题就在她脑子里升起来。如同窗外的月亮越升越高,这个问题在她脑子里也越升越高,越变越大。新成睡着了,她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睡。新成从出生到现在,都是她一个人带。虽说他们的家庭不是单亲家庭,因新成的爸爸常年不在家,跟单亲家庭也差不多。学校开家长会,都是王国慧去。问起何新成的家长是谁,也只能是王国慧。若拿这个问题作为试题考一考新成,他的家长是谁?正确的答案应该有两个,一个是王国慧,另一个是何怀礼。但何新成在选择答案时,很可能会把何怀礼忘记,只填王国慧一个。县有县长,乡有乡长,校有校长,每个家庭也都有家长。各长有各长的责任,家长当然也有家长的责任。王国慧是一位极负责任的家长,她不等不靠,一个人把家长的责任全部担负起来。如果把王国慧所负的责任,分成与“三好”对应的三个方面,她是把儿子的身体放在第一位,保证儿子吃好,穿好;饿不着,冻不着,能够健康成长,长大成人。其次才是儿子的学习。在学习上,她上来就给儿子确定了一个远大目标,将来一定要让儿子读大学,成为一名大学生。她从小因为家里兄弟姐妹多,家穷供不起,连高中都没上。到了她儿子这一代,家庭条件大大改善,她一定要供儿子读大学。老何家人老八辈,后代加起来有几百口子,连一个大学生都没出过,连一个当大官的都没有。王国慧要打破这样的局面,为何家开创一个新的纪录。要实现这个目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她必须从新成一开始上学就抓紧,点点滴滴,字字句句,一天都不能放松。当地有一句俗话,叫从小看大,三岁知老。意思是说,看一个人,他从小怎么样,就能看出他长大以后怎么样;从他三岁时表现如何,就可以预知他一生有何表现。王国慧理解,这样的俗话,主要是从一个人的天性或天分上说的。天分好,学习就好,将来就有出息。如果天分不好,努掉腰子都是白搭。王国慧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新成的天分不错,相信新成是一个聪明有灵气的孩子。只要新成勤奋刻苦,不调皮,不放松,不懒惰,学习成绩一定会名列前茅。至于新成的品德如何,王国慧从没怀疑过,她以身作则,同样像相信自己的品德一样相信新成的品德。树干不直影子歪,上梁不正下梁歪,说的就是父母的品性对孩子的影响。她坚信,只要她想得正,行得正,新成就会长成一个正直的人。让王国慧欣慰的是,她负责任没白负,从一年级到二年级,何新成都被评上了学校的三好学生。“三好”是有证明的,何新成拿回的彩色奖状就是证明。每当新成把奖状拿回家交给她时,她都非常高兴,比自己得了奖还高兴。她会把奖状端端正正贴在屋当门的后墙上,让去她家串门的人抬眼就能看到。人们看到奖状夸奖她儿子时,她儿子往往不在家,这时王国慧往往会产生错觉,以为人家在夸她,她把自己当成了她儿子。有时她还在不知不觉间替儿子表态,也是自己表态,说不能骄傲,还得继续努力,继续努力!她设想,“三好”奖状还要继续得下去,最好能把后墙都贴满。然而,何新成刚上小学三年级,这个学年就没能拿到奖状。王国慧心里很是难受,恐怕比儿子还难受,她想不通,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她很想马上找何新成的班主任老师何怀山问个究竟,想到天这么晚了,去人家家里不合适,就没去。明天吧,明天她地可以不锄,饭可以不吃,什么事情都可以放下,首要的事情就是去找何怀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好”怎么能中断呢,她要试试,能不能把何怀山班里的民主评选推翻,能不能把何新成丢掉的“三好”荣誉重新找补回来。
5
王国慧迟迟不能入睡,还有一个原因,是拴在院子里的那只水羊一直在叫。猪不叫,鸭和鹅也不叫,只有水羊在叫。水羊叫得声嘶力竭,一声比一声难听。王国慧明白,水羊这是跟她要吃的。别看羊这种动物平日看起来很温顺,一旦饿急了,它就会变得如此蛮横,如此无耻,一点儿忍耐之心都没有。如同水羊发情时会这么叫,它的食欲得不到满足时,也会这么叫,它就是活在两种欲望之中,情欲和食欲都不可或缺。王国慧今晚如果不能满足它的食欲,不堵上它的嘴,它叫一夜都不会停息。王国慧不能再喂它玉米粒了,羊是吃草的动物,不是以粮食为生的动物。在所有家畜中,羊拉的屎是最干的,尽管它吃的是草,草里含有水分,它拉出的屎还是干成颗粒,拉在地上如撒豆子一样噗噗嗒嗒乱响。如果再喂它玉米粒儿,羊有可能会拉不出来屎,有可能会被憋死。没办法,王国慧拧不过羊,只得起身去给羊弄草吃。
轻轻下床后,王国慧又把新成看了一眼。月光洒在新成的脸上,新成的脸显得有些白。这孩子本来就生得白,月光一照,如敷了一层粉,就更白了。新成不仅脸白,皮肤也细,相貌像是一个女孩子。一个男孩子,脸应该黑一点儿,皮肤应该粗一点儿,长这么好看干什么!花好容易招蜂,男孩子长得漂亮容易招女孩子,一被女孩子盯上就会影响学习,那就不好了。这不能怪儿子,只能怪她这个当妈的。儿子是她生的,儿子仿她,谁让她就长得这么白呢,皮肤就这么细呢!气人哪,恼人哪!
她又吃了一次药,上一只荆条筐,踏着满地的月光往外走。羊看见了她,大概领会到了她的意图,叫得不那么难听了,咩咩似乎变成了谢谢。临出大门,王国慧没忘记反身把大门锁上。近来小偷有些猖獗,由小偷变成了大偷,不仅偷鸡偷牛,连狗都有人偷。她必须提高警惕。
村口开有一家小卖部,卖些糖烟酒,酱醋盐,要到半夜才关门。小卖部门口上方用水泥板搭出一块遮檐,檐下安有灯泡。灯光与月光混搭,小卖部门前比别的地方亮堂。一些人或蹲或坐或站,聚在那里说闲话。见王国慧走过来,老四跟她打招呼:三嫂,这么晚了你干啥去?
我忘了喂羊了,它老是叫唤,跟挨了刀一样,烦人!我到地里给它弄点草。
羊最难侍候了,一点饿都不能受。还喂它干什么,杀了吃肉算了!
杀肯定是要杀的,现在还不是时候。五马六羊,七月的狗肉不能尝。现在正是六月,你见谁六月里吃羊肉!
哎,你别说,人家城里人一年到头吃羊肉,越是夏天吃得越热。
你是城里人吗?人家城里人还包二奶呢,你能包吗?
包二奶是有趣的话题,在场的人笑了一下。
老四说:不管包啥,都是钱当家。只要有钱,我也能包一个。别说包二奶,包三奶四奶也不是不可以。老四说着,端起茶杯,拧开盖子人口对着杯口,喝了一口。茶杯里装的不是茶,是白酒,劣质白酒。如别人一会儿喝一口茶,他是一会儿喝一口酒。他喝酒已经上瘾,患上了酒精依赖症。他成天酒气醺醺,夜晚虽看不清他的面目,他身上散发的酒气已表明他是老四。若白天看,他的脸色呈黑灰色,好像好长时间没有洗脸,又像是刚从煤窑里钻出来的煤矿工人。再近一点看,他的脸色是肝子一样的颜色,两个腮帮子像两块猪肝子。
你不也是一个有钱人嘛!王国慧说。
钱的事儿说起来话长,就不说了。老四转了话题,问三嫂:庄稼棵子已经长起来了,你一个人下地不害怕吗?现在咱们这里可是不太平和啊!
王国慧知道老四所说的不太平和指的是什么。去年秋后,邻村的一个黄花闺女被坏人拉到废弃的砖窑里去了,狠毒的坏人把闺女糟蹋了、害死了不算完,还把闺女身上堆上玉米秆子点燃,把闺女烧成了焦炭。这个杀人焚尸案已过去了七八个月,到现在还没破。
王国慧说:我不怕,这么大的月亮地,怕什么!
老四说,月亮不是太阳,月亮再大也没用,庄稼棵子里还是黑。这样吧,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吧,我来保护你的安全。
不用了,接着喝你的酒吧。我看你啥时候把自己的肝喝坏,你就不喝了。
老四从小凳子上站起来说:三嫂我还是得保护你,我三哥不在家,你万一出点儿啥事,我这当弟弟的没法跟我三哥交代。
你的心意我领了,我看你还是先保护你自己吧。把你自己保护好了,对你们全家都有好处。王国慧不愿让老四跟着她到地里去,尽管老四是她丈夫的亲弟弟,她也不愿让老四跟着她。老四成天价喝得晕晕乎乎,说话不着调,办事不靠谱,在村子里已成为人们的笑料。如果允许老四跟她一块儿到地里去,月亮不笑老鼠笑,不知村里人又会编排出什么样的笑话呢!于是王国慧又说:你要去我就不去了,说着站了下来,做出欲转头回家的样子。
见三嫂的态度如此坚决,老四只好说:好好好算我多嘴,我不去了还不行吗?
地里的月光真是太亮了,亮得似乎有些物质化,并有些粘脚,她踩一脚,踩一脚,脚上粘的都是月光。她以为脚会把月光粘走,地上会留下一些脚印。然而她刚抬起脚来,如水的月光霎时又把她踩过的地方铺满了,她连一点儿脚印都看不到。铺满月光的地面似乎还有些软,每走一步与白天的感觉都不一样,她以为浅一脚,踩下去却是深一脚。而她以为深一脚呢,踩下去却是浅一脚。不管深一脚,还是浅一脚,带给她的都是梦幻般的感觉。月光洒在各种庄稼叶子上,一滴都没有滚落,全部粘到了叶片上。每个叶片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响,比安静还要安静。任何真正的享受都是在安静中获得的,它们似乎在安静中尽情地享受着天赐的月光。王国慧抬头看,见月亮快升到了中天。月亮是新月,目前还不能以轮计,只能以块计,状态是大半块。看样子再过四五天,月亮就该圆满了。新月总是出得早,西边的太阳还没落,东边的月亮已悄悄升起。和太阳同在天上的月亮,从来不与太阳争辉,待太阳落下去了,它才渐渐地亮起来。按当地说法,太阳是一位姑娘,因姑娘害羞,不许地面上的人们多看她,谁敢多看她一眼,她就用阳光针一样的锋芒扎谁的眼睛。而月亮是一位媳妇,媳妇不再害羞,就不反对人们看她,谁想看都可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王国慧为人妻为人母,也是一位媳妇。从月亮是媳妇的意义上说,王国慧看月亮,也是看她自己。那么,她看自己也像看月亮一样老也看不够吗?不是的。虽说王国慧有着满月一样的脸盘,长得也很好看,但她不是一个热衷于自我欣赏的人,对自己的面容并不是很重视。比如照镜子,她都是匆匆一照就完了,检查一下脸上没有污点,就算完成了照镜子的任务,从不对着镜子照来照去,顾影自怜。看月亮时就不一样了,她仰脸对着月亮,似乎老也舍不得低下头来,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王国慧喜欢看月亮,不仅是喜欢月圆,还喜欢月亮的不断变化。月亮每天都在变,一天一个样子。从一弯眉毛,到一只笑眼;从光光的额头,到整个脸盘。从月缺,到月圆;从月圆,又到月缺,它总是给人以期待,以希望。还有,到了月底,或遇上阴天下雨,它就不见了,它的明知其存在而不见踪影的失踪,更加深了人们对它的期待和热爱。
但月亮明白,王国慧心中也明白,她夜晚下地不是为了看月亮,是为了给羊弄草吃。她从田间的小路上拐进她家的芝麻地里,趁着月光的照亮,把白天锄掉的芝麻苗子一棵一棵捡起来,放进筐子里。白天看芝麻苗子是绿的,在夜晚看芝麻苗子有些发黑,还有些发白。把芝麻苗子捡在手里,有些发凉,还有些发湿,好像露水已经下来了。天边闪过一道露水闪,一阵风吹来,旁边的玉米叶子哗哗响了一阵。听见玉米叶子响,她不禁惊了一下,身上的汗毛顿时支奓起来。她知道,玉米地里有一座坟,那座坟不是他们家的,是别人家的,分责任田时,连地带坟一块儿分给了他们家。她还知道,那座坟里是一位年轻女人,年轻女人的死不是好死,是恶死。玉米棵子下方黑成一块,她不敢多看,也不敢多想,赶快把目光和思绪收回。她转过脸,往远处河堤边看了一眼,在月光下的朦胧隐约之间,她看见了那座发生过杀人案的砖窑。她看见了砖窑,砖窑似乎也看见了她,大概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她竟在不知不觉间蹲下了身子。说来王国慧是一位无神论者,也是一个无鬼论者,曾宣称自己不信神,也不怕鬼,可到了这样的田地,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却身不由己地害怕起来。这表明恐惧感人人都有,不是谁不想恐惧就不恐惧。恐惧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是神经的反应,如同人的理性管不住自己的神经,也管不住自己的恐惧。
这怎么办?芝麻苗子还捡不捡?进退两难之际,王国慧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在用打火机点烟,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老四。她坚决反对老四跟着她到地里来,为了保护她,老四还是到地里来了,老四并没有走近她,而是和她保持一定距离。王国慧感动了一下,觉得老四的表现还可以。老四虽然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酒鬼,还没有把自己变成人鬼,变成浑蛋,还不失人性和亲情。有老四给她壮胆,她从芝麻地里站起来,接着捡芝麻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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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接二连三地吃药,王国慧初步把自己胆囊里的石头稳住了。虽说压在她心上的石头尚未落地,胆囊里的石头总算老实了一些,不至疼得她心乱如麻。当然了,药还要继续吃,暂时不疼了也要吃。压在王国慧心上的石头,是儿子何新成没有被评上三好学生的事。第二天吃过早饭,新成背上书包去上学,她顾不上下地继续锄芝麻苗子,就到学校找何怀山去了。学校在村子的西边,一条排水沟把学校与住户的民房隔开,使学校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建学校的地方原来是生产队的菜园,面积挺大的菜园,菜园里每年都种黄瓜、茄子、豆角、辣椒、萝卜、白菜等,分给社员们吃。生产队解散后,村里没有把这块地零分,作为由村干部掌握的机动地留了下来。当时,村民们对村干部留机动地很有意见,他们不知道机动地的机是哪个机,以为是公鸡或母鸡的鸡。鸡动地,当是由鸡来动。他们瞪大眼睛等着看,哪只有头有脸的公鸡或母鸡来动这块好地。他们认为,什么鸡动地、狗动地,不过是干部们留下的一个小金库,小金库里的钱迟早会变成现金,流进干部们的腰包。还好,村干部没有把这块地变成宅基地,没有建成村部,也没有挖地烧砖,最终积水后变成鱼塘,而是建成了学校。村里的小学校原来建在村子里边,是由生产队里饲养室改成的,原来的学校太破旧,也太小,容纳不下越来越多的学生。他们从上边申请到了一笔“希望工程”的款项,就建成了这所青砖红瓦的新学校。学校里的学生不光是何赵庄本村的,邻近两个自然村的学生也在这个学校里上学。村民们从学校门前经过,听见从学校里传出的琅琅的读书声,或看见学生们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得到的的确是很有希望的感觉。比起以前菜园里的蔬菜瓜果来,学生娃子们更活跃,更可爱,也更有希望。
来到三年级的教室门口,王国慧看见何怀山正站在教室前面的讲台上讲课。讲台比教室的地面高出一两尺的样子,讲台前面摆有一张讲桌,后面靠墙放的是黑板,黑板上写着白色的粉笔字。何怀山一个人讲,学生们在静静地听。因何怀山站在讲台上,他的形象显得比较高大。王国慧只往教室里看了一眼,赶紧退了回去。她突然有些紧张,像是踏入了一个禁地。她意识到自己心太急,来得太早了,应该等第一节课上完的时候再来。她怕何怀山看见她,那样的话,就等于她干扰了老师讲课和学生听课。她还想起她上学时曾经有过迟到的时候,那一刻,在老师和同学们的注视之下,她就是这样的紧张和尴尬。她不敢稍作停留,转身向学校门外走去。
然而,何怀山已经看见她了。在夏天,教室的门和窗都是敞开的,风可以吹进教室,知了的叫声可以传进教室。风吹进教室,教室里会凉快一些,空气也会好一些。知了的叫声虽高,因它的叫声里没有字眼,也不会影响到同学们上课。站在讲台上的何怀山,眼角的“广角镜头”也许只往门外一瞥,就把王国慧看到了。他知道,王国慧一定是来找他,他还猜到了王国慧为什么事情找他。倘若是别的学生的家长来找他,他可以视而不见,而王国慧来找他,对他来说有些求之不得,他想视而不见都不行。于是他走下讲台,大跨步走出教室。他的学生们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间中止讲课,丢下同学们向教室外面走去。但老师就是老师,老师有自由,同学们没有自由,同学们只能坐在座位上,等老师回来。
嫂子请留步!何怀山一开口就文绉绉的,使用的是当教师的才使用的语言。他不像别人一样把王国慧喊三嫂,他把一二三的三省略了,只喊嫂子。
王国慧站下了,说:你接着上课吧。
嫂子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不能耽误你上课,等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再来。
何怀山抬腕看了一下手表,说再有十分钟就下课了,让嫂子到办公室等他一会儿吧。王国慧感觉到了自己的被动,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这都是为了她的儿子何新成,要不是为了何新成能继续当三好生,她绝不会来找何怀山。她来找何怀山,等于自找不自在,等于自己把自己放在被动的地位。怎么说呢?因为何怀山曾对她表白非常喜欢她,非常希望能跟她好一好。这样说算是好听的,如果说得不好听一点,是何怀山一直在打她的主意,想和她私下里建立那种不正当的关系。借家访的机会,在一个星期天,何怀山曾到她家里找过她。说了一会儿何新成在学校的表现情况,何怀山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她身上,何怀山说:嫂子你可能没意识到,何赵庄这么多女人,数你长得最美,最出类拔萃。你的美无可挑剔,堪称完美!何怀山说着,激动得脸都红了,两只眼睛在噌噌放光。王国慧说:何老师,你不要笑话我,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何怀山说:从家访的角度讲,我是老师,从家族的关系上讲,我是你的老弟呀!老弟跟嫂子说话,应该比较随便,有什么就说什么,没有那么多忌讳。我个人认为,国慧嫂子不仅相貌长得美,而且气质也非常好。王国慧说:你的话我听不懂,我不知道什么气质不气质。她最关心的还是何新成,何怀山向她承诺,说嫂子你放心,怀礼哥不在家,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只要有我在,孩子的学习就会一直好下去。对于何怀山这样的承诺,王国慧记住了。虽说她不能完全赞同何怀山的说法,听何怀山说话时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她还是礼貌性地说了一句谢谢。她的孩子只能是她的孩子,只能是她和何怀礼的孩子,和何怀山有什么关系呢?何怀山怎么能说是他的孩子呢?她只能把前来家访的何老师的话当成习惯性的说法,一般性的表态,甚至当成客套话,一听就完了。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在随后的一个下雨天,新成在学校里上学,何怀山一个人打着雨伞到王国慧家里来了。王国慧一见何怀山,以为何新成在学校出了什么事,何怀山跟她通报情况来了。王国慧就是这样,只要一看到何新成的老师,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何新成。何新成在她心目中占据着中心位置。她想到的不是何新成有什么好事,老是不由自主地往不好的方面想。一般来说,老师都是报忧不报喜。一旦有老师登门,当家长的都难免紧张。见何怀山打着雨伞来找她,她赶紧站起来,问声何老师来了,不由得看何老师的脸色。下雨天不能下地干活,在何怀山来之前,她正在为儿子拆一件毛衣。儿子长个儿了,毛衣变小了,她要把毛衣拆掉,加些新毛线,天凉前重新为儿子织一件毛衣。她一边拆毛衣,一边把拆下的毛线缠成线团。起身时,她把拆了一半的毛衣和线团往桌上放,毛衣放到了桌面上,滚圆的线团却从外沿滚了下来。线团不是掉在地上就完了,它连着弹跳了好几下,一头钻到桌子下面去了。它的头在桌子下面,长长的尾巴还拖在桌面上。想把线团捡起来,人必须弯腰钻到桌子底下。如果只拉它的尾巴,它的尾巴只会越拉越长。王国慧没有捡线团,让线团暂时在桌子底下待着。何怀山收起雨伞,把雨伞竖着倚门框放在门口一侧,说下两节没有他的课,他来看看嫂子,跟嫂子说说话。又说这场雨下得不错,能够起到缓解旱情的作用。王国慧看见,何怀山打来的雨伞是花的,伞柄下面有弯弯的手柄,顶端露出一截闪着金属光亮的伞尖。伞上的雨水顺着伞尖流下来,在地上流出一道水痕。王国慧听出来了,何怀山不是为何新成的事而来,表明何新成在学校里没犯什么事。何怀山是冲她而来,是冲着她的所谓相貌和气质而来,也是一个男性冲着一个女性而来,这就有些麻烦。王国慧认为,尽管何怀山下面两节没有课,他也不应该离开学校。因为学校是他的岗位,别的老师上课期间,他也应该坚守自己的岗位,擅自离开岗位外出是不对的。王国慧不会指出何怀山的不对,何怀山是她儿子何新成的老师,不管在什么时候,她都不会忘记对儿子老师的尊重,更不敢对儿子的老师有半点儿得罪。她让何怀山坐,用茶杯给何怀山倒了茶。他们这里没有用茶叶泡茶的习惯,凉水是水,把凉水烧开就是茶。喝凉水是喝水,喝白开水就算喝茶。何怀山把茶杯捧在手里问王国慧:我怀礼哥多长时间没回来了?王国慧说:好几个月了吧,我也记不准。何怀山说:你们夫妻这样长期分居,我觉得特别不人道。你一个人在家,是不是觉得很寂寞?王国慧否认了自己寂寞,她说什么寂寞不寂寞,她一个人在家习惯了,一点儿都不觉得难受。她还说,像寂寞这样的文辞,是读书人才说的话,她只是一个农民,出门打牛腿,进家喂猪嘴,哪里配说什么寂寞不寂寞。再说了,有儿子何新成在家陪着她,何新成的心就够她操的了,她哪里还有什么闲心!何怀山不同意王国慧的说法,他说:儿子是儿子,你是你,你和儿子分属不同的生命个体,你不能代替儿子,儿子也不能代替你。在这样的时代,我们应该学会享受生活,享受生命,不能太保守。人家的思想都解放了,生命都开放了,咱们的思想也应该解放解放。王国慧说:你的学问这么大,都把我说蒙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何怀山说:国慧嫂子,我知道你聪明得很,你什么都懂。嫂子答应我吧,咱俩一块儿解放如何!雨还在下,似乎比刚才下得还大一些。雨有一定的隔离性,在下雨天,人们一般不出门,也不走动。别看王国慧家的院子大门和堂屋门都开着,除了何怀山,这会儿不会有别人到她家里来。这样一来,雨水隔开的就不是外面和王国慧一个人,而是外面和王国慧、何怀山两个人。虽说没有关门,跟关上了门也差不多。这种处境是一种自然的处境,也可以理解成是自然的安排。然而自然的安排往往出人意料,里面往往包含着冲动,还有危险的成分。何怀山的话像雨水,雨水瓢泼一样浇在王国慧身上,已经把王国慧的衣服浇得贴在了身上。何怀山的话像波浪,波浪带着冲击般的力量,一波一波冲击着王国慧的身体,还有内心,王国慧,她,她她她,快要顶不住了。她毕竟是一个女人,是一个年轻女人,说她是少妇也可以。身体为她指出了一个方向,顺着方向,她想到了里间屋,想到了里间屋的大床。此时与她相对而坐的何怀山,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已站了起来。何怀山的目光是热烈的,也是温柔的,像是已为下一步热烈而温柔的行动做好了准备。说实在话,王国慧对何怀山的印象不坏,何怀山不光人长得干净,还有一身的文气。这样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在农村并不多见。在这样的时刻,倘若王国慧也站起来,一种新的局面有可能出现,为他们共同的未来拉开序幕。然而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王国慧想到了她的儿子何新成,想到了儿子的未来、儿子的前程。是的,她想到的不是她的丈夫何怀礼,的确是她的儿子何新成。她不是为丈夫保守什么,主要还是为儿子负责,她给自己的身份定位还是一位家长。她没有迎合何怀山,没有站立起来。她没有把何怀山叫怀山,还是把何怀山叫何老师。她说:何老师,不管怎么说,你是何新成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我们一定好好向老师学习。王国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对何怀山的起身来了一个顺水推舟,一下子把何怀山的念头打消了,并把何怀山推远了。她说:何老师你要走吗?那我就不留你了。何怀山愣了一下,很快清醒过来,目光也暗淡下来。他领教了王国慧的理性,同时领教了王国慧内心的强大。好在他丢失的只是一些想法和热情,并没有丢面子。他自我否定似的摇了摇头说:你忙吧,我走呀!王国慧说:地湿路滑,何老师慢点儿走。雨还在下,何怀山没有再说话,他撑开雨伞,走了。
从那以后,何怀山再没有去过王国慧家。
地点转移到何怀山的办公室。什么事儿,说吧。何怀山对王国慧说。
我想问问你们班今年评三好的事。王国慧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何怀山反问王国慧:何新成回家怎么跟你说的?
何新成说,今年的三好学生是同学们通过投票选出来的。
没错儿,这是上级教育部门的要求,必须经过班级全体同学民主投票产生。投票之后,由班干部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唱票,并由另一个班干部在黑板上为得到选票的同学画正字,谁得到的笔画越多,谁就当选。
何新成得了多少票?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学校规定要为同学们保密。何怀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赵和平的学习那么差,他怎么能当三好生呢?
今年以来,赵和平的学习有所进步。可能是同学们看到了他的进步,就把票投给了他。
现在的好多人都是势利眼,连一些小孩子也受大人势利眼的影响,跟大人一样见风使舵。他们是不是因为知道赵和平的爷爷是村里的支书,就把票投给了赵和平。
何怀山把办公室里别的老师看了一下,说:作为学生家长,每个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当三好生,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话恐怕不能这样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这样说显然有失偏颇。我建议这话到此为止,到外面不要再说了。
王国慧还能说什么呢?她想说我看你就是个势利眼!但这话万万说不得,她要是说了,面子上过不去的何怀山说不定会跟她吵起来。两人若吵起来,别的老师就会看笑话。老师看了笑话不算完,那些猴子一样的学生娃子听见有人吵架也会过来围观,其中包括她的儿子何新成,那就不好了。一吵架,难免使大声。一使大声,她难免生气。一生气,难免波及她的胆,触动胆囊里潜伏的石头,她的胆又会疼。吃药之后,她的胆疼刚好一点,不能再惹它。罢罢罢,不说就不说吧。她不但没和何怀山吵架,态度还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向何怀山老师表示了道歉:对不起,我说得不对的地方,请何老师原谅!道歉之后,她还微笑了一下。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却是那么的优雅,那么的妩媚,那么的富有魅力,把为人师表的何怀山几乎看傻了。还没等何怀山想好如何应对,王国慧已转身离去。
7
从学校出来后,王国慧没有回家,到村里公爹何庆国住的地方找公爹去了。何新成没能评上三好生,她要把这个情况跟公爹说一说。她要利用公爹当村主任的权力,对何怀山施加影响,把何怀山小子的头皮捏一捏。据王国慧所知,何怀山高考落榜后,不愿见人,不愿说话,走路低着头,看地不看天,情绪非常低落。还是公爹为了照顾他的情绪,改变他的生活,把他推荐到学校当上了民办教师。公爹不但以前对何怀山有恩,可以说何怀山今后的前程和命运也是在公爹手里掌握着,何怀山不敢不听公爹的话。同时,她要给何怀山上点儿眼药,在公爹面前告何怀山一状。公爹姓何,何怀山姓何,何新成也姓何,姓何的本是同根同族,跟一家人差不多,何怀山怎么能把胳膊肘子往外拐,眼看着把三好生评给姓赵的外姓人呢!是不是因为村支书是村里的第一把手,地位比村主任高,权力比村主任大,何怀山就去抱村支书的大粗腿,转向投靠村支书呢?告状仅限于此,何怀山想打她的主意,她不会向公爹透漏半句。有些事儿是不能说的,不说不是事儿,一说就成了事儿。你说的是一粒芝麻,到了别人那里,芝麻就可能发芽儿,长棵子,开花儿。她连一粒芝麻都不会说出来。她不是替何怀山保密,而是替自己保密。她不是尊重何怀山,而是尊重自己。自重人重,自轻人轻,自轻自贱都是自找的。她认为,何怀山在为人方面就不那么自重,而且心胸狭窄,有小家子气。凭她的经验判断,班里评三好生,起主导作用的还是班主任老师,班主任倾向谁,同学们就会评谁。什么民主评选,不过是一个说辞,那是糊弄人的。如果说学生娃子是民,做主的只能是老师。如果说学生娃子是木偶,班主任老师才是木偶背后的牵线人。何新成之所以没评上三好,并不是因为何新成没达到三好的标准,原因不在孩子,在大人,不在学生,在家长,在于她王国慧没有答应何怀山的要求。不难设想,何怀山在一个下雨天登门去找她,是处心积虑的,是鼓足了勇气的,也是满怀希望的。结果,她让何怀山失望了。何怀山一失望,难免生气,赌气。何怀山无法对她撒气,就把气转嫁到她的儿子何新成身上,没让何新成当三好生。说白了,何怀山针对的是她,是借机给她点儿颜色看,拿她一把,目的还是逼她就范。反过来想,那天她要是答应了何怀山的要求,跟何怀山“一块儿解放”,不知道何怀山有多高兴呢,亦不知何怀山在她面前有多乖呢!可以肯定地说,她一点儿心都不用操,何怀山就会乖乖地把三好生评给何新成。不过,那是不可能的。要是别的事情,说不定还可以商量。就是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商量和妥协的余地,她绝不会拿自己像生命一样的名誉和别人做交易。
公爹和婆婆老两口住在村里一个水塘边,只有两间草房。公爹先后帮助五个儿子盖了房子,成了家,他和婆婆却住在这样最小最旧的房子里。公爹历来的观点是为孩子而活,只要孩子们的日子过得好,就什么都齐了,至于他住得如何,吃得如何,穿得如何,一切都不重要。虽说公爹不识字,但公爹知情识理,说话办事一般不掉底子。公爹摇耧撒种,样样精通,更是一位好庄稼把式。公爹当过生产队长、大队队长,现在又当上了村主任。王国慧来到公爹家,见公爹正坐在屋里的小板凳上,和村里管计划生育的女专干李照平说话。公爹嘴上吸着烟,李照平嘴上也叼着烟。李照平烟瘾不小,把红嘴唇都快吸成了黑嘴唇。王国慧对李照平的印象不是很好,因为李照平的裤腰带缺少把门的,跟村里的多个男人乱搞。她自己只生了一个女儿就不生了,在计划生育方面做得是不错,但在那个事情上,她连一点儿计划都没有,是乱来,胡来,几乎是自由状态。她知道王国慧对她印象不好,甚至是有些看不起她,她反而对王国慧印象很好,每次看见王国慧,都显得格外热情。一看见王国慧走过来,她马上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满脸含笑地叫着国慧,跟王国慧打招呼。在大面上,王国慧不会跟李照平过不去,她把李照平叫成李专干,说李专干忙着呢!
李照平说:成天价瞎忙,也忙不出啥成果。农村的妇女都不自觉,跟她们磨破嘴皮子都没用,该生还是生。在咱们行政村,你在计划生育方面的表现是最自觉的,大家如果都向你学习就好了。
王国慧说:你不用给我戴高帽儿,我正打算再要一个呢!
可以可以,在农村生两个孩子是允许的,一个嫌少,两个正好,三个多了。
公爹插进话来,问国慧有事吗?在农村,当公爹的直接叫儿媳名字的还不多,由于王国慧的一再纠正,公爹才直呼其名。刚嫁过来时,公爹把王国慧叫成老三家。生了孩子之后,公爹把她叫成新成他妈。不管是老三家,还是新成他妈,王国慧都不爱听,不爱答应。她认为,这样的叫法是封建主义的残余还在起作用,是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在作怪,是无视她的存在,把她当成了她丈夫和她儿子的附庸。一开始,她让公爹直接叫她的名字,并没有引起公爹的重视。当公爹又一次把她叫成“新成他妈”时,王国慧撂下脸子,拒绝答应。她郑重地、一字一句地对公爹说:我说过了,我是有名有姓的人,我姓王,叫王国慧。国是国家的国,慧是智慧的慧。从那以后,公爹才记住了,才像村里别的人那样把老三媳妇王国慧叫成国慧。
王国慧说:有点事儿。说了有点事儿,王国慧却不马上说什么事儿,问:娘呢?
她下地放羊去了。
下地放放羊好,放羊也是放自己,权当活动活动身体,比成天待在家里强。
她生来就是个劳碌命,手里一会儿不抓挠点儿东西,她就不得劲,就着急。
王国慧之所以没有开门见山把事儿说出来,是不想让李照平听见她所说的内容。她想,李照平应该懂事儿,她既然说了“有点儿事”,李照平就应该回避,就应该离开。因为她是公爹的儿媳,她跟公爹说的只能是家务事儿,不是公务事儿。李照平作为一个外人,在人家家里听人家说家务事儿不合适。为了让李照平明白她的意思,她看了李照平一眼,意思是走你的吧!
不料李照平一点事儿都不懂,她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又在小板凳上坐下了。李照平嘴上的一根烟还没吸完,在继续把烟雾往肚子里吸。据王国慧所知,李照平曾经是城里人。有一段时间,李照平的丈夫小赵拉着曲胡到城里卖唱,李照平见小赵拉弦子拉得好,唱得也动人,就有些着迷,小赵拉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等小赵唱了一圈回到家,她仍执迷不醒,竟跟着小赵来到了何赵庄,并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坚决要求嫁给小赵。嫁给小赵后,村里干部听说她念过高中,文化程度不低,就安排她当了专管计划生育的干部。而她丈夫小赵不再拉弦子卖唱,到城里打工卖力气去了。人们通常认为,城里人见多识广,会比农村人聪明一些。从李照平的实际情况看,她并不聪明。因为她不聪明,就显得没眼色,不懂事儿。看来人聪明不聪明,并不在于生在什么地方,长在什么地方。农村有傻瓜,也有聪明人。城里有聪明人,也有傻瓜。农村的聪明人都是千方百计向城里跑,而从城里往农村跑的算是什么人呢,恐怕大家心里都明白。李照平坐下不走,王国慧也不好意思把她赶走,李照平毕竟不像那个把孩子生在尿罐子里的傻女人,她还得给李照平留点面子。王国慧也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来,对公爹说:学校今年的三好生评出来了,何怀山当班主任的那个班,没把三好生评给你孙子何新成。在一年级、二年级,新成都是三好生,到了三年级,没有新成的份了。
那是怎么回事儿?新成的学习成绩不是很好吗?
学习成绩很好的没评上,学习成绩不怎么样的倒是评上了,谁知道怎么回事儿!
谁家的孩子评上了?
还能评谁,赵长明赵支书家的孙子赵和平呗!
公爹噢了一下,不说话了。
这时李照平提供了一个信息,这个意外得来的信息一下子引起了王国慧的注意,她庆幸没有把李照平赶走,要是把李照平赶走了,这样重要的信息她就得不到了。李照平说:这个事儿我知道,因为我女儿也在何怀山那个班。我听我女儿说,在评选三好生投票之前,赵和平私下里活动,拉选票,说谁要是投了他的票,他就给谁一块巧克力。他给了我女儿一块巧克力,啃吃嘴的东西就投了他一票。
听李照平这么一说,王国慧像是看到了事情的转机,难免有些兴奋,还有些激动,她说: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的社会不得了,小孩子这么大一点儿,就会搞不正之风,就会拉选票,长大了不把何赵庄搞得天翻地覆才怪!
王国慧的这番话,对公爹来说是敏感的。多少年来,何赵两大姓氏的人明争暗斗,一直存在着竞争关系。何姓的人认为,何赵庄何赵庄,是何在前,赵在后。既然何姓排在前,何赵庄行政村的第一把手也应该由姓何的人当。现在由姓赵的人当支书,由何姓的人当村主任,姓何的人心里都有些不平。王国慧不怕公爹敏感,而是怕公爹不敏感,或者她就要往公爹的敏感处说,刺激一下公爹的神经。
公爹的眉头皱起来了,说:还有这样的事,真是想不到!公爹没有指责赵和平,他知道李照平是赵家的儿媳,和赵家人睡的是一个床,属于赵长明的嫡系。他还知道,李照平和赵长明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关系,是腿与腿之间的关系,是黑腿和白腿之间的关系,是毛毛腿与光腿之间的关系。虽说赵长明比李照平长一辈,李照平是赵长明的侄媳妇,李照平应该喊赵长明叔,但他们早就把伦理的界限打破了,把辈分不同的深沟填平了,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要是对赵长明的孙子有所指责,李照平很快就会汇报到赵长明那里去。李照平可以派赵和平的不是,他不能随着李照平的话说,说多了容易把事情闹大,不利于事情的解决。他眼睛向内,采取的是自家打自家孩子的办法,批评何怀山说:怀山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呢!我看他平常说话办事挺妥当的,怎么连这点事儿都办不好呢!
王国慧说:新成要是能连续当三好生,上中学的时候学校就可保送他,要是三好生中断了,能不能保送就很难说。
公爹要王国慧别着急,他随后找何怀山了解一下情况再说。
王国慧说,她不能不着急,要是三好生的名单确定下来,由学校上报到镇里,想纠正都来不及了。
何庆国很喜欢自己的孙子何新成,他当然希望孙子年年都是三好,一级一级往上升,一直升到大学里去,成为一名大学生。他有五个儿子,连一个上大学的都没有。人说五子登科,他倒是有五子,哪个儿子都没能登科。他把希望寄托在孙子辈身上,希望从孙子辈开始,他们何家能出大学生。从目前的苗头看,三儿子家的何新成学习最好,将来最有可能成为何家的第一名大学生。同时,在培养下一代的事情上,五个儿媳当中,何庆国对三儿媳王国慧最满意。树由根生,儿由母生,有什么样的根,就会生出什么样的树,有什么样的母亲,就会生出什么样的儿子。母亲是龙,生出的儿子才会是龙,母亲是鱼,生出的儿子只能是鱼。他对王国慧说:这样吧,你去跟何怀山说一下,叫他马上到我这里来一趟。
王国慧说:我不去跟他说,我不愿意看见他,一看见他我就生气。她没有跟公爹说明,她刚从何怀山那里回来。她更没有对公爹说,何怀山卷了她的面子,把她怼了回来。
李照平积极请缨,说我去吧,我去把何怀山喊过来!
何庆国像是犹豫了一下,没有答应李照平的要求,说:你们都不用管了,我现在要去一下村委会。
王国慧没有坐等事情的转变,没有坐等儿子从学校给她带回好消息,为了让儿子何新成尽快回到三好学生行列,她还在继续努力。这天吃过晚饭,王国慧到何怀山家里去了。她不是空着手去的,给何怀山一家三口每人都带了礼物。她给何怀山带的是一瓶白酒,给何怀山的妻子施灿英带的是一条弹力健美裤,给何怀山的女儿带的是棒棒糖。去别人家,求别人办事,王国慧深谙必须带礼物的道理。礼物礼物,礼和物是连在一起的,任何礼仪都带有物质性,没有物质就构不成礼仪。如果不懂这个道理,空着手去人家,你求人家办的事就不会落实,只能落空。还有一条,只有何怀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绝不会到何怀山家里去,必须趁何怀山的妻子在家的时候,她才会登门。这样做,不光是为了避嫌,为了避免引起何怀山的误会,她的主要目的是,还要调动和利用一下施灿英的力量,让施灿英帮助她做何怀山的工作。这样的办法,往往被说成是利用枕头风的力量。枕头风自有它的力量在,谁都不敢小看。枕头风不是自然风,它有时比自然风还要强劲,还要神奇。枕头风不分东南西北风,风向不是很明确,有时更像是旋风。正是因为它的性质像旋风,才更容易使被吹风者晕头转向。无数事实证明,许多生活和历史,都是因为枕头风的吹拂而创造,而改变。
施灿英对王国慧的到来,那是相当热情,相当欢迎,笑得比太阳还灿烂。如果把她的笑容比喻成一朵盛开的花,她宁可把花摘下来,双手捧着献给王国慧。她之所以对王国慧如此欢迎,不仅在于王国慧有文化,长得好,也不仅在于王国慧家的经济条件不错,手上有礼物,还在于王国慧是一位工人家属。她听一些妇女说过,过不了多久,王国慧就要带着孩子搬到矿上去。矿上是什么?在农村人的眼里,矿上就是城市,到了矿上,就是到了城市,身份就从农村人变成了城里人。这不能不让进城无望的施灿英对王国慧心生羡慕,并对王国慧高看一眼。她说:三嫂你看你,咱妯娌,咱姐妹,咱那个——你来就来了,还带东西干什么!
送礼送到前头,也送到明处,王国慧把带来的礼物一一交给施灿英。她先拿出的是健美裤,对施灿英说:你长着两条大长腿,最适合穿这种健美裤,穿上健美裤,你的腿会更美!
施灿英说:三嫂的腿比我的腿还长,你留着自己穿吧!
王国慧说:我给你,你就穿,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话说给知人,饭舍给饥人,好衣还得有好人穿。有人长得像石磙,要腰没腰,要腿没腿,想穿我还不送给她呢!
好好好,我接着。三嫂一说话,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王国慧一来,施灿英两三岁的女儿就过来了,两只眼睛巴巴的,一直看着王国慧。施灿英要她女儿向新成学习,不要把她叫娘,也把她叫妈。小女儿说:妈妈,我也要穿健美裤!说着,拽住健美裤的一条腿,从妈妈手里把健美裤往下拽。健美裤带有伸缩性,看着不太长,一拽就长了。
施灿英不松手,让女儿松手,说别瞎拽,等你的腿啥时候长长了,妈妈再给你穿。
……
(未完)
《十月》,2019年第1期,目录
长篇小说
云中记…………阿来
国际期刊论坛
从民族英雄到个人英雄…………黄燎宇
短篇小说
九案…………石舒清
蛇行入草…………赵雨
思想者说
裂缝与阴影…………北野
散 文
涟源行…………谭谈 胡学文 徐可 等
中国科协 中国作协主办
科技工作者纪事
超越欧姆定律…………宇舒
译 界
托马斯·温茨洛瓦诗选…………高兴 译
诗 歌
心的时辰…………扶桑
摇篮与长夜…………风言
她…………纸未央
何晓坤的诗…………何晓坤
育邦的诗…………育邦
春天正在生发…………金黄的老虎
艺 术
封面 白影-线 之一[局部](布面综合材料,钢板)…………周力
封二 书法…………马识途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石舒清
▼悦-读
2019-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①)︱刘庆邦:家 长
作家有话说|刘庆邦:方寸之间见功夫(创作谈)
《十月》短篇|刘庆邦:梅花三弄(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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