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19-12-19 19:18:53 | 作者:1来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21次
别人都说我是丑和尚,其实我也曾经帅气过。别人也以为我不光丑,还老,其实我才二十岁,十三岁下山,恰逢乱世,七年漂泊。师父自我三岁开始便跟我说我是活佛在世,我自然不懂,不过,我懂得也快,至少不算太晚,十三岁时就明白了,明白我是个怪物,不光能成佛,也能成魔。付出的代价是失去师父以及一只耳朵。矛盾的是,师父也老骂我六根不清净,搞得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活佛和尚,还是个花花和尚。其实我不光六根不净,我还杀人,不过,那是我下山之后的事情了。遮云寺在泰山上,破,少有香火,只我和师父两人,种着菜地、庄稼,勉强为生。山下军阀打来打去,那个喊着民主,这个喊着护清,我搞不清,师父也搞不清,但不妨碍过日子。泰山是郭将军的地盘。郭将军大字识不了几个,但身边的半吊子师爷总归还是知道,古代的皇帝,登基了,都要到泰山来一遍,“寸单”,郭将军是这样说的,他读字喜读半边。遮云寺是个小庙,郭将军自然看不上眼,但泰山总归还是要来的。何况,泰山上的孔子庙、岱庙、玉皇庙,香火那是从来不绝。郭将军来泰山顶看日出,倒是没搞他的“寸单”,但还是一大票人,浩浩荡荡,挤满山头。那时候,我还小,同师父站在塌了半边的庙门前,看着一切都很新鲜。郭将军也还兵强马壮,手下人人有杆枪,还有一百六十门西洋来的火炮,泰山看日出时,人人还发了件崭新的呢子军装。雄赳赳那个气昂昂,大有气吞山河之势。郭将军牵着高头大马,路到了遮云寺这儿就窄了许多,陡了不少,骑不得马了。郭将军当时是啥样子,我是记不得了,想来与现在样貌也差不远,敦厚结实的身体,方脸,有横肉,八字胡,环眼,眼白要多过眼珠。有顶天鹅绒帽子遮着秃顶,法兰西绒的大衣上叮叮当当缀着各式勋章,腰间有把比利时的勃朗宁,全自动的,宝贝的不得了。我当时记得的是郭将军身后的八个老婆,山上路不好走,更不好行轿,贵太太们也没法子,只得下轿步行,从遮云寺门口经过时,八个太太加上一大群丫鬟,还有郭将军的女儿们,莺莺燕燕,薰香撩人,我只听得师父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念着。郭将军能征善战,马上是,床上也是,八个老婆,最大的儿子比第八个姨太太要大上十来岁,当是时郭将军快五十岁,第八个姨太太刚给他生了个胖儿子。来泰山顶看日出,顺便还个愿。郭霭儿的妈是郭六太太,大名叫苏青秀,不过现如今,恐怕除了我和郭霭儿之外,也没几个人知道了。泰山看日出的时候,最得宠自然是八姨太。男人都喜欢新的,何况八姨太还新生了个胖小子。六姨太自然也得过宠,在郭将军只有六个老婆的时候。可惜,得宠的时候肚子不争气,只生了个郭霭儿一个女儿。我睁着眼睛看着人从寺门前走过,先是牵着马的郭将军,再是他莺莺燕燕的家眷,然后是穿着崭新军装的大兵,扛着枪,走得一点也不齐整。我看得昏昏欲睡,抬头看了眼师父,发现师父已经睡着啦,口水从他缺牙的嘴里流成一条线。前几天有大头兵来寺里说过了,郭将军的队伍过来时,一定要站在路边“夹道欢迎”。正当我也快眯上眼睛时,人群中突然挤过来个人,看到我跟师父,飞快跑过来。“小和尚,有水没有?”我当时流了哈喇子,不过,我得说明,我流哈喇子,是快要睡着啦的缘故,不是因为郭霭儿,虽然不得不说,那个时候郭霭儿就是个美人胚子。鼻子小巧而挺,眼睛忽闪清澈,肌肤奶白,那时她还有些胖,穿着西洋来的水白色连衣裙。嗯,就像观世音像前的童女。泰山顶上看日出那年,我八岁,郭霭儿六岁。在那之后的四年,我与郭霭儿常见。泰山上有不少寺庙,遮云寺绝对算是最破最没香火的一座。但苏青秀却常来寺里,苏青秀常来,郭霭儿自然就常来。每当郭霭儿的娘与我的师父谈论佛法的时候,我就会带着郭霭儿漫山乱跑。从山上流下的溪水甜而冽,松子林里有胖乎乎的野兔子,郭霭儿常取笑我不识字儿,认不得山上石碑都写些啥,我也嘲笑郭霭儿太笨,连山里的草都认不到。后来有那么几个月,郭霭儿不来了,那时泰山附近在闹瘟疫,瘟疫可不管谁是将军,谁是贱民,染上了,贱民必死无疑,但将军或许还能苟延残喘。郭霭儿的妈运气可能不好,染了瘟疫,我与郭霭儿再见,却是在苏青秀的法事上。毕竟是郭将军的姨太太,法事规模很大,泰山的和尚都请了去,诵了七天七夜的经。我在道场上心不在焉地诵经,也看到了郭霭儿,几个月不见,她长高了,也清瘦了不少,扶着灵柩,随着人群走,眼睛大而无神,没看见我,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世道从来都不好,只是在渐渐变乱。瘟疫后,流民多了起来。听说苏青秀去世后,郭霭儿到了北平去,上了女学,郭将军本不同意,奈何郭霭儿软磨硬泡,最终还是答应了。郭霭儿临走听说来遮云寺找过我,师父说的,不过那天我下山化缘去了。苏青秀离世后,寺里的香火又断了,师父也上了年纪,我只能自己勉力操持。我也没在意,我觉得我们会再见面的,时间长短罢了。当吃不上饭,良民也会变成暴民,郭霭儿离开去往北平后的第二年,初春,一个平常日子。化缘越来越难,少有人家能吃饱。我下山化缘归来,一群从山西过来的流民正在殴打我师父,想要掏出寺中的吃的,事实上,寺中早就没吃的了。师父一直都很瘦,宽大破旧的僧袍包在身上,总不合身。在我看来,师父对佛法研究得很透彻,只要他愿意给那些大户人家讲讲经,咱遮云寺倒也不至于落魄到此。但师父却不喜那些,只守着寺门,他那缺了牙的嘴常讲,知足常乐,知足长乐。还别说,师父只要不说话,只要不张开缺了牙的嘴,倒真是有那么些仙风道骨,似乎神仙都瘦,都营养不良。我是师父捡的,命就是师父给的,师父常吃不饱,但我一直到八岁前,都养得胖胖的。或许也是那时世道虽乱但还不太乱的缘故吧。我回来时,流民还在殴打我师父,他们也很瘦,黑,衣不蔽体,但拳头可一点也不客气。师父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双手合在身前,也不求饶,只念叨阿弥陀佛,阿……咳咳……阿弥陀佛。我扔掉破碗,向那些人冲去,撞倒了一个,但很快就被拳头给淹没了。我替师父挡着那些拳头,也不吭声,只是觉得身体里似乎有热流在涌动,在浑身上下乱窜,想要冲出来。我不知道当时我的眼睛什么样,但一定是血红的,就像野兽。终于,滚烫的血从我的耳根冲了出来,我的右耳瞬间化作一柄血红小剑,被鲜血包裹着,瞬间穿过一个汉子的掌心,向他的眉心袭去,我红了眼,也迷了心智,一心只想杀人。然而,血剑在那汉子的眉心前却止住了。师父抓住了我的手,含糊不清:“阿,阿弥陀佛。”我如野兽低吼:“滚。”所有人都连滚带爬跑了。我扶着师父坐起身,把几个踩扁的脏兮兮的馒头拿到师父面前,他脸上青肿,带着血,但却看不出怒色,双手合在身前,低声诵着经文。师父到底没能撑过去,那帮人打得太狠了,内脏出了血,他带着满身伤痕,却不见什么痛苦的坐化了,也没给我留下什么箴言偈语,只是告诉我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还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我不是个好人,那就更不是个好和尚喽,那些流民固然可怜可恨,可我怜悯他们,谁又来怜悯我被他们打死的师父。我断了右手小拇指,杀了白天的所有流民。也就是从师父死的那天起,我明白我是个怪物,我只需舍弃身体的部分,便能得到一种奇怪而强大的力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我就是个怪物。我知道一旦使用那种力量,我身体就会丢失一个部分,舍弃的越重要,所获得的力量也越强大。我知道我不该滥用那股力量,但心头总有什么东西在挠动我。最初的一年,我便又丢了三根手指,说到底,都不是因为什么大事,只是一时气不过。或许也是初入江湖,看不惯气不过的事情,总想着要闹一闹,管一管。后来渐渐吸取了教训,不再轻易发怒,别人朝我吐口水,骂我臭和尚,我也笑笑而过。其实我也不过十五岁,但到底没了棱角,我也不觉得这是佛经的功劳,尽管佛经一直劝人从善,但说到底,还是这粗糙的世道磨平了我。我二十岁时,又见到了郭霭儿。郭将军六十岁生日,把她从北平叫了回来。她是个大姑娘了,穿得很时髦,身上都是西洋货,牛皮夹克,合身的裤子,头发盘起扎在脑后,青春活泼。我虽才二十,却像四十,风霜雨露在我身上留下不少痕迹,僧袍上不少洞,缺了手指,少了耳朵。我自己都没想到,郭霭儿还认得我,认得我是当年遮云寺的小和尚。我离开遮云寺后,寺庙早已荒废,其实本来就快倒了,只是如今庙里的草多了许多,墙壁也塌得更多,当年只在松子林里能见到的野兔,如今也来寺里乱窜了。两个月前,我还在两江一带,无所事事,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干什么,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七年。只是突然有一天,觉得应该回去看看了,于是便动身赶回遮云寺。好吧,我承认,我也是听到了郭将军六十大寿的消息,觉得郭霭儿应该会回来。我不是没想过到北平去,可每次都怂了。我只是个穷和尚,丑和尚,又何必打扰人家呢。郭将军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原本泰山脚下都是他的地盘,后来多了个徐大帅,抢了不少郭将军的地盘,郭将军也被打得够呛,日子可比不上当年了。我在郭霭儿漂亮的脸蛋上没见过这么多年习以为常的那种神情,非但如此,她还想拥抱我一下,她很高兴,似乎我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不过我却退了一步,微微笑着,一如我师父当年:“我是和尚,郭施主。”本来郭将军和徐大帅是生死对头,但郭将军的寿宴,徐大帅竟也来了,不光来了,郭将军还将郭霭儿许配给徐大帅,做他的第六房太太,就像郭霭儿的妈一样,都是第六房姨太太。郭将军的举动表明,他也实在撑不下去了,他在向徐大帅示好。徐大帅比郭将军小不少,但也快五十,人长得威严刚正,只是看向郭霭儿的眼神总是色咪咪。我冲进郭将军的府邸,多年不见,仗打得也不好,不过他倒是更显得臃肿,军装要解开几个扣子,才勉强套上。不顾那些护卫,我对郭将军道,有事和你谈谈。郭将军倒有些胆识,挥手让护卫离开,说,我认得你,遮云寺的和尚,霭儿的朋友。我破口大骂,你他妈怎么想的,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老头。郭将军冷笑,怎么,和尚你舍不得我女儿?要不我把霭儿嫁给你,你替我除掉徐天明?我说你他妈有病吧,大帅府守卫森严,我怎么杀掉他。郭将军一拍桌子,也吼道,你他妈才有病,我嫁女儿,关你个丑和尚屁事。狗拿耗子,你这和尚,六根不清净。六根不清净这事儿,我早就知道了。我嘀咕一句,没有多少犹豫,我说好,我答应,但你要给郭霭儿钱,让她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让她回来。郭将军嗤之以鼻,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相信你。我左手掌齐腕而断,向上一挥,将整个屋顶都掀翻了。送走郭霭儿的时候,我左手藏在僧袍里,右手一直并在胸前,倒真有个高僧的样子。郭霭儿还搞不明白状况,不过能够离开她显然是高兴的,但郭将军决绝地与她断绝关系,倒真让她意外。不过,好在她俩关系本就不好,苏青秀死后,郭霭儿就从没喊过郭将军爸。能不丢面子,还能解决大敌,郭将军自然十分乐意配合,不光干脆与郭霭儿断绝了父女关系,还给了郭霭儿一大笔钱。郭霭儿让我一起走,我只是念着,阿弥陀佛,郭施主,后会……后会有期。我知道是后会无期的,但说不出口。郭霭儿虽然失落,但到底还是走了,更美好的未来还在等着她,我不过是个和尚,也是个过客。我为什么不跟郭霭儿走呢,我也不知道,我重承诺,也不尽然,我完全可以带着郭霭儿偷偷离开。或许师父到底还是影响了我,郭霭儿一走,走得没个交代,或许泰山下就再也没有安宁日子了。虽然本就乱,但好歹还能苟活。或许也是因为我不敢独自面对郭霭儿,毕竟我只是个丑和尚,配不上她,她值得更好的。郭霭儿坐的福特车渐渐走远,我站在原地,右手并指在胸前,缓缓闭上眼睛,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我的右眼突然间炸裂,眼前的一切在我的面前清晰起来,树和草飞快掠过,我又看清楚了郭霭儿的车,看到她鬓边有点乱的发丝,她怅然若失坐着,看着车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从一片废墟的大帅府出来,踉踉跄跄上了泰山,在遮云寺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我能够感受到,血顺着我的身体缓缓流,我心口有个洞,里面没有心脏,血淋淋。我舍弃的越珍贵,得到的力量便越强大。我看着遮云寺后的松子林,似乎看到当年那只肥肥的野兔,仓皇逃着,后面两个小孩在追,一个是漂亮的小丫头,一个是可爱的小和尚。好吧,我承认,我当时只是有点肥,说不上可爱。成佛不成佛,这东西我不在意,佛主曾割肉喂鹰,我也没那个觉悟。我这身血,这身肉,只给我爱的人流与割。我是成不了佛的,也不愿成佛,我注定要下地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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