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19-11-28 13:24:06 | 作者:梦想距离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7次
二奶奶走得很突然,她一觉睡过去,就没再醒来。如果再撑两个月,她就将迎来自己的八十大寿。她是个苏州姑娘,六十年前与到苏州当兵的二爷爷(我爷爷的弟弟)相识并相恋,最后跟着他回了福建。当年,每个见过她的人都赞不绝口,她的端庄贤淑、吴侬软语和巧夺天工的女红让十里八乡的小媳妇都黯然失色。整整六十年里,她跟二爷爷都是一对恩恩爱爱的模范夫妻,她将二爷爷照顾得无微不至,而脾气火爆的二爷爷也从没对她红过脸。其实二奶奶的身体一直没什么大毛病,比83岁的二爷爷要硬朗得多,二爷爷前年还中过风呢。二奶奶的丧事我们办得战战兢兢,又或者说心不在焉,我们的注意力都在二爷爷身上,因为他跟二奶奶之间有着一个曾轰动一时的约定——谁先走了,另一个必追随而去!没有人怀疑过这个约定能否得到遵守。二奶奶温柔外表下时时透露出来的刚毅与从容远胜男子,如果二爷爷先走一步,她绝不会爽约。而二爷爷,他当兵时上过战场立过战功,复员回乡后又当了整整四十年的村长,从来就是个说一不二的强人,怎可能不赴与爱妻的生死之约?果然,头七一过,二爷爷就把全家人召集了起来。“你们都知道,我和你们奶奶是有约定的。”他平静地说道。“爸!”他的两个儿子,我的堂叔们异口同声地惊呼。“住嘴!”二爷爷厉声呵斥:“我不是来跟你们商量的!都听好了,我这几天就会走,她还在半道上等着我哩。叫你们来是要交代一件事,我走后谁都不要哭哭啼啼,更没必要大操大办,把钱省下来,修一修咱们的老宅子吧,毕竟是祖宗留下来的,别让他倒了。”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接话。好一会儿,我爸,所有晚辈中的老大才鼓起勇气道:“修老宅子是小事,我们每家凑点钱就是了,但您要走这事,是不是再……”“我说了,没得商量!”二爷爷一拍桌子,起身进了里屋,两位堂叔胆战心惊,赶紧跟了进去。“都给我滚!”里面传来一声咆哮。从那一刻起,每天两个人,家里的成年男子轮流守着二爷爷,寸步不离。他屋子里的菜刀、农药、绳子等可能的危险物品都被我们收了起来,而且还从他枕头底下搜走了一整瓶的安眠药。对我们的这些举动,二爷爷暴跳如雷,他用最难听的话训斥我们,摔碎所有的碗碟,好几次甚至想一头撞到墙上,值守的人死死拉住他,结果被他狠狠踹了两脚。幸好,他并不愿意做个饿死鬼,三餐照吃不误,不然我们真就拿他没办法了。这种日子持续了三个多月,所有人都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我们都有一份工作,为这事不得不三天两头的请假,而且二爷爷的脾气越来越差,由谩骂升级为打人的次数越来越多。最难受的还是守夜,他年轻时候就精力过人,如今老了似乎更不用睡觉了,时不时就凌晨三四点爬起来闹。守着他的人提心吊胆,只能轮流在桌子上趴一趴,第二天浑身酸疼,骨头快散了架,四五天都缓不过来。要是再想想这事不知道哪天是个头,整个人马上要瘫软下去。“久病床前无孝子。”一天,刚值完夜的我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把自己吓了一大跳,赶紧四下张望,怕有人听到了我心里的这个声音。二爷爷当村长的那几十年给我们谋了不少好处,又是如今家里唯一健在的老人,这种话可是千万不能说出口的啊!不过,我不敢说出口不代表别人也不敢。当我两眼红肿的回到家时,老婆抱怨道:“再这么下去,他还没怎样,别人都被他折腾死了。”一晚没睡的我情绪恶劣,怒气冲冲地回她道:“怎么说话的!他可是我二爷爷!”“你凶什么凶!”老婆也发了火:“我还不是心疼你?而且我说错了吗?你看看你那二爷爷,伺候他的人都被他闹得病怏怏的,他自己却红光满面,哪里像寻死的人,根本就是乐在其中!”说完,老婆的眼睛一红,竟哭了起来。我本来还想教训她几句的,见状赶紧反过来安抚她道:“算我不对,好不好?我不该那么大声跟你说话,我就是一晚上没睡,心情有点烦躁。不过, 你也不该说那种话,怎么能说他乐在其中……”“是!是我错了,是我狼心狗肺,丧尽天良!”老婆抬起头,泪眼婆娑的喊道:“可是我告诉你,乐在其中这话不是我先说的,是你那位了不起的二爷爷自己的儿媳妇说的!”“啊?”我惊愕道:“我婶婶?哪一个?”“两个!”老婆冷笑,脸上还挂着眼泪:“两个人当着我的面嘀咕的!她们说,老头子是在这事上找到了以前当兵打仗和当村长的感觉了,越玩越来劲!他年轻时候就专断自私,现在更加不为别人考虑,他的儿子孙子们快被他累出病来了不说,连工作都要丢了!哪个老板受得了自己的手下动不动就请假,上班还老打瞌睡的?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好了,别说了!”我突然怒吼。我心虚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几个字在我心里还新鲜热乎着呢,现在从老婆嘴里说出来,让我有做贼却被人赃并获的感觉。“我说了,这话不是我先说的!”老婆还击道。“别人说是别人的事,我们不能说!”“你这个虚伪的人!”我们大吵一架。五天后,轮到二爷爷的两个孙子,也就是我的大堂哥和二堂哥值守。大堂哥是大婶婶的儿子,二堂哥是二婶婶的儿子。快到中午的时候,二爷爷刚躺下去午睡,大堂哥就接到他老板打来的电话,指责他做错了一笔账,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勒令他或者马上赶回公司或者卷铺盖滚蛋。大堂哥急得满头大汗,这年头的中年男人供着房子养着娃,谁敢把工作丢了?这时,大婶婶如神兵天降,赶过去道:“去,赶紧回去上班去!这里我替你看着!”大堂哥犹豫不决。当初大家一起约定必须由成年男子来值守,因为二爷爷力气奇大,女人根本摁不住他。“还愣着干什么!”大婶婶火道:“丢了饭碗会有别人来给你养老婆孩子吗?我的力气不比你小,又有他在。”大婶婶指着二堂哥道:“还怕对付不了一个老头?”大堂哥看了看二堂哥,二堂哥正好也看着他。他希望二堂哥能跟他说“你放心吧,有我在。”或者对他点点头,可是二堂哥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什么表示都没有。最后,饭碗的重要性压倒了一切,他转身,急冲冲出了门。 到了傍晚,我刚下班回到家,老爸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说二爷爷不见了,要我速速赶回老家。我大吃一惊,心想完了,只怕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然后……我有了让我感到羞耻的、如释重负的快感!我赶回去的时候,二爷爷的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老爸正在追问事情的经过。原来,大堂哥走了不到半个小时,二堂哥也走了,他的单位也有急事,他的老妈也赶来给他替班。他知道有大堂哥在前头挡着,谁都没法指责他,所以走得理直气壮,毫不迟疑。“那不是还有你们俩吗?”老爸质问两位婶婶:“就算你们摁不住他,给我们打个电话总可以吧?他到底是几点跑出去的?”“我怎么知道他几点跑掉的。”大婶婶嘟哝道。“什么?你看的人,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几点跑掉的?”老爸愕然道。“快2点的时候,我看他还在睡觉,就先回家喂鸡去了。”大婶婶扬着头,毫不示弱:“几十只鸡呢,可以不喂吗?”“那你呢?也回去喂鸡了?”老爸扭头看着二婶婶。 二婶婶阴着脸,不接话。 老爸气得浑身发抖。他愤怒地盯着两位堂叔,显然是希望他们站出来教训一下自己的老婆,没想到两位堂叔都回避着他的眼神,头半低着,假装不明白他的意思。半饷,老爸软了下来,叹气道:“算了,都赶紧出去找找吧。”我们找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在村口的一片小树林里找到了二爷爷。他穿得特别干净整齐,坐着一块青石板上,看到我们时,咧嘴一笑。他还活着!只是,他竟谁也不认得了,痴呆了!这真是个出人意料又皆大欢喜的结果,他再也不记得自己跟二奶奶的生死之约了,我们解脱了!痴呆以后的二爷爷连伴随了他一生的爆脾气都给忘了,他变得跟个小孩一样,温顺听话,见到谁都乐呵呵的。这对他真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因为现在是他的两个儿媳妇轮流照顾他,如果傻到毫无还手之力的他还有以前的臭脾气的话,我真不知道我的两位婶婶会怎么对付他。据说,她们俩时不时就会忘记送饭给他吃。他又活了两年多,直到有一天突然昏厥,被送进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不明原因的肾脏衰竭,已经救不回来了。亲朋好友们闻讯都赶了过去,小小的病房里一下到处是人。堂叔、堂婶和堂哥们跪在病床前,呼天抢地地嚎哭,听得在场的每个人心中惨然。哭喊得最卖力的是大婶婶,她一边使劲摇晃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二爷爷,一边嚎啕道:“爸啊,爸!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呀,怎么就扔下我们不管了呀!”这时,二爷爷猛地坐了起来!他一把抓住大婶婶正在摇晃他的手,满脸憋得通红,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说道:“救我!救我!我不想死!”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所有人都吓傻了,连大婶婶都止住声,目瞪口呆。“快去叫医生呀!”不知道谁先回过神来,喊了一声,病房里立刻陷入了一片混乱,有要去扶着二爷爷再躺下的,有要去给他揉胸口的,还有要去松开他抓住大婶婶的那只手的,可是他抓得是那样用力,怎么掰都掰不开,疼得大婶婶哇哇乱叫。医生很快赶了过来。他摸出听诊器放到二爷爷胸口听了一会儿,又用两根手指捻开二爷爷的眼皮,看了看他的瞳孔,然后不耐烦的推了大婶婶一把:“别叫了!人死了,准备后事去吧。”“又死了?”大婶婶惊魂未定道:“我的妈呀,吓死我了!老头都痴呆成那样了,竟然还知道怕死!”“痴呆?”医生冷笑了一声,道:“我看老爷子聪明得很呢!”说完,扬长而去。二爷爷的丧事办得极其隆重,所有见了的人都夸二爷爷命好,当了一辈子强人,活得又久,老来儿孙还那样孝顺。全家人,包括两年多来对两个婶婶一直心怀芥蒂的老爸听了这样的评价心里都有点得意,只有我始终闷闷不乐,因为那段时间我老是做一个梦,梦见二爷爷坐着两年前我们发现他的那个小树林里,垂着头,叹气道:“还是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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