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6-29 11:26:05 | 作者:宇航先生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4次
《奇鸟形状录》的故事时间是1984年6月至1985年12月的当代日本。辞掉法律事务所工作的主人公冈田亨先是经历了宠物猫的失踪,接着结婚六年的妻子久美子也神秘消失,而掌握着失踪秘密的似乎就是久美子的兄长、政客新星绵谷升。冈田亨身边一时之间聚集了许多怪人:失手使男友车祸死亡的少女笠原May,通灵者加纳马耳他、“意识娼妇”加纳克里他姐妹。因为占卜师本田,他聆听到战时被扔到诺门坎枯井里的间宫中尉的回忆;通过赤坂肉豆蔻、肉桂母子,他知晓了“满洲国”瓦解之际肉豆蔻当兽医的父亲的故事。在这些人及其话语的引领下,冈田亨下决心找回妻子。不过,他不是在现实中有所作为,而是进入一口深井,穿越井壁,潜入黑暗世界的底部向黑暗世界的代表绵谷升挑战,在虚拟空间将其击伤,而久美子则在现实中将绵谷升杀死。
这部小说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立足于当代日本社会对战争历史的回溯,这是村上春树从早期疏离现实到参与社会的转型之作,也是村上春树第一部正面描写日本军队在亚洲大陆暴虐罪行的小说。村上春树作品中“井”是不可忽略的意象之一。在《奇鸟形状录》这部作品中,“井”的意象几乎贯穿作品始终,可谓集“井”之大成的作品。主人公长时间坐在井中思考,且作品第三部的高潮部分也在井中进行,井在这部作品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村上春树曾明确说过:暴力,就是打开日本的钥匙。他发现战争年代的暴力与当今日本社会中的暴力一脉相承。
在《奇鸟行状录》中,历史事实的确是存在的。凸显于村上春树《奇鸟形状录》文本层面的历史事件是诺门坎战役和新京(今长春)动物园虐杀动物事件。诺门坎战役,又称哈拉哈河战役,是1939年春夏之交由日军挑起的“满”蒙边境战争。诺门罕战役使东北关东军向西侵略的企图彻底落空,进而促使日军不得不放弃“北进政策”而选择“南进政策”,进攻太平洋诸岛,偷袭珍珠港,最终导致日本法西斯完全覆灭。此次战役不亚于欧洲战场上的斯大林格勒战役,不仅拯救了苏联和蒙古(俄蒙联军的胜利保证了蒙古国的独立),也拖慢了日军侵华的速度。
日本史学家称这场战争为“日本陆军史上最大的一次败仗”。在村上对历史记忆作出种种解构的同时,另一种声音也始终和她的作品相连,如丝如缕,绵绵不绝。历史记忆固然被村上以放大局部、还原细节的方式解构,但他还是没有放弃对历史记忆细节的追寻。村上在不遗余力地拆解历史的同时,也在一砖一瓦地重建历史,不管这种尝试成功与否,他都努力在涂抹着。另外一方面,村上在《奇鸟形状录》中讲述故事进行叙事时,通过自己中意的叙述视角完成了对历史记忆的重建。在小说中主要有两大类:第一类是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人称代词有“他”,“她”,“他们”;而第二类是小说中人物,即有限叙述视角,人称代词有“我”。第一类的叙述者可以指引读者去理解小说中的人物并且对小说的人物直接评价。第二类叙述者是小说中出现的一个人物,“他”或许只是一个旁观者。以上两种视角各有自己的优势,如描述大的历史背景,人物的整体描述,这些都适合全知全能的叙述角度,使读者能一目了然,很快知道大背景知识。而有限视角的叙述方式加强读者的参与,使读者作出自己的判断。
村上最常用井来象征人的内心世界,《奇鸟行状录》的井可追溯到《挪威的森林》的井。作者借直子之口指出井深得可怕、吓人。“井深得吓人,真正的深不可测,又不知有多暗,仿佛世间所有的黑暗都一股脑煮在了里面。”而且暗示出井中隐藏着一种缓慢、痛苦而又孤独的死亡的威胁,“未必有速死的幸运,你可能只是摔断了腿,那你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再大声呼救也不会有人听见,更不会有人发现,周围触目皆是爬来爬去的蜈蚣、蜘蛛什么的,还有就是一堆堆死在你前面的死人的白骨,阴黑而又潮湿,抬头惟一能看到的就是那一圈小而又小的亮光,像是一轮冬天的月亮。你就在那样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慢慢死去。”而《奇鸟行状录》中的井同样深得可怕,隐藏着缓慢的死亡。“我再次弯下腰,不自禁地静静俯视里边的黑暗,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大白天,竟有这般深沉的黑暗。我咳嗽一声,吞了口口水。咳嗽声在黑暗中发出仿佛他人咳嗽的回响。”并且主人公“我”的年轻朋友笠原May在把绳梯拽上去之后也提醒主人公冈田:“我只要从这儿走开,你就彻底玩完儿了。你哪怕扯破喉咙也没有人会听见。没人会想到你竟然在井底……他们永远都找不到你的尸体。”可见村上将井与内心世界,井与黑暗、死亡联系在一起,是在表现内心世界中所感受到的恐惧与死亡。村上曾自述:“只要我提笔写一部长篇,我头脑中的某个角落就一直在想到死。我从未在正常的环境下想到死。对我而言———正如大多数三四十岁的健康人士一样———将死亡看作日常生活中一种迫近的可能性是绝无仅有的。但我一旦开始写一部较长的小说,我就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在头脑中形成死的意象……而且这种感觉会一直如影随行,要等到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才得解脱。每次总是这样。而且情形总是一模一样。我会一边写,一边对自己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至少要等我把这部小说写完,我绝对不想死。单单想到有小说未完而身先死的可能就会让我泪流满面。……”在完成《奇鸟形状录》第一、二部后,村上于1994年6月前往诺门坎进行实地考察。他将锈迹斑驳的迫击炮与别的战争纪念品一同带回招待所。“当我在半夜醒来时,它正在使整个世界狂野地上下颠簸,房间宛如置身一个搅拌器中。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但我能听到周围的一切都在乒乓作响。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跳下床想开灯,但摇晃得实在太厉害了,我都无法站直。我跌倒在地,然后抓住床框才终于立起身来……我终于来到门口并摸到了电灯开关,在灯光显现的一刹那,摇晃突然终止,现在一切都静寂无声。时钟指向凌晨两点三十分。我这才意识到:摇晃的并非这个房间或是世界———是我本人。那一刻,我一下子凉到了骨髓。我恐惧万分。我本想大声呼喊却发不出声来。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经历如此彻骨、强烈的恐惧,也是我一生中头一次看到如此绝对的黑暗。”通过这口深井我们可以窥视到村上的内心世界。村上的恐惧可以追溯到村上小时父亲对他讲的某件在中国的经历。“有一次,在村上春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听父亲讲过某件在中国的经历,深深为之震惊。他已经忘了具体是什么事了……但他清楚地记得那种可怕的痛苦感觉。”村上曾经说过:“父亲对我说了许多有关在中国发生的战争故事,父亲的一些话,有时听起来太残忍,太凄惨了,但我知道父亲并不是想恐吓我,那时正好是战争结束不久后的1955、1956年的时候,父亲对战争的记忆还很鲜明。”从中不难看出,战争与死亡一直潜藏在村上的内心深处,并留下了阴影。村上曾这样说到自己:“它们都在那儿,在我内心深处:珍珠港、诺门坎,所有的一切。”而经历了去诺门坎实地考察那场刻骨的恐惧后,村上开始认识到“摇晃、黑暗、恐惧以及那种奇怪的在场感,并非某种来自外界的事物,极有可能就是一直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东西,就是我之为我的一部分”。
从《奇鸟行状录》开始村上直面恐惧,担当起作为日本作家的责任,反思战争与暴力。荒无人烟的外蒙草原上的一口枯井,间宫中尉被幽禁在这口枯井底,他除了前往那一侧———死亡世界之外似乎无路可走。而在世田谷主人公冈田被许多怪事所困扰,他于是下到一口枯井中,两人的境况相同。“我”和间宫中尉因井底联系在一起,只不过间宫中尉的井在蒙古,主人公冈田的井在这座住宅的院内。间宫中尉对主人公“我”说的长话里,涉及与这口枯井相关联的战争:诺门坎战役。诺门坎战役是1939年春夏之交的一次由驻扎在满洲里的日军对垒苏联和外蒙联军的残酷的边境冲突。村上小时候读过的书中的照片便来自诺门坎战役中,而且这些图景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文中借参与诺门坎战役的间宫中尉、浜野军曹之口道出:“在零下四十度甚至五十度的冰天雪地里演习,可不是闹着玩的,演习中弄不好都可能没命。每演习一次,都有几百士兵冻伤,或住院或送往温泉治疗。”“为什么要豁出命来争夺这片只有乱蓬蓬的脏草和臭虫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地,争夺这片几乎谈不上军事价值和产业价值的不毛之地呢?我理解不了。如果是为保卫故乡的土地,那我万死不辞,可现在却是要为这片连棵庄稼都不长的荒土地抛弃这仅有一条的性命,实在傻气透顶。”从中不难看出村上深刻地批判了这场诺门坎战役。可以说战争本身就是一种压倒性的暴力,而通过间宫中尉、浜野军曹之口道出的暴力却是一种日本式的暴力:没有人为致使许多士兵丢失性命的战争负责,即日本这个国家的封闭性。
村上曾指出:“我在同日本相距遥远的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里,作为同少年时代相距遥远的一个中年人,手拿关于诺门罕战役的书啪啪啦啦翻动书页。我发觉自己至今仍为这个词的声韵而迷恋得无以自拔。于是我随意把这些书一本本拿在手中忘我地读了起来。这样的邂逅说不可思议也真是不可思议。阅读之间,我忽然想到:这正是自己始终寻求的题材。那是一场奇妙而残酷的战役。哪一方都没获胜,哪一方都没失败。围绕一块几乎没有战略价值的地方的原本不存在的国境线投入大量军队和武器,众多士兵丢掉性命。最后由于政治决断而一切在暧昧之中结束战争。非现实战略催生非现实战斗,流出现实的血,然而将军们的大半都没有为此负责。我决心将这场战役作为小说中的一个纵轴使用。我一边看书一边把自己带往1939年的蒙古草原。我听到了炮声,肌肤感受到了掠过沙漠的风。”村上将井与战争联系在一起,也说明战争———日本的历史一直活在村上的内心世界中,井象征了村上内心中战争、死亡阴影。村上一直在心中思索着战争年代的暴力,并且他真实地感受到这种暴力也一直存在于当代日本社会中。
在《奇鸟行状录》第三部中,井成为由现实(真实)世界通往潜意识的黑暗世界的出入口,也是“这一侧”与“那一侧”的墙壁、一道边界。主人公一直在寻找离家出走的妻子。而妻子久美子的哥哥绵谷升无疑是代表封闭的国家暴力组织,邪恶的人物。“他始终如一地损毁着各种各样的人,并且将继续损毁下去。他以莫名奇妙的手段害死了还是小学生的妹妹即久美子的姐姐,以莫名奇妙的招数将久美子从主人公手里夺走并据为己有。”他熟知如何才能操纵民众的情绪,并得到了民众的好感和喝彩。他从小被灌输了父母们的“大成问题的哲学和畸形世界观”:“日本这个国家体制上固然是民主国家,但同时又是极度弱肉强食的等级社会。若不成为精英,在这个国家几乎就谈不上有什么生存意义,只能落得在石磨缝里被慢慢挤瘪碾碎,所以人们才往梯子上爬,哪怕多爬一格也好。因此为了在日本这个社会中过上像样的生活,就必须极力争取优异成绩,极力把更多的人挤到一边去。”并且绵谷升承袭伯父选区,当上了国会议员,将伯父的政治地盘承袭下来。对此作者借主人公“我”的心里世界道出:“这乃是浅薄的可怖的不可一世的哲学,其视野中不存在真正从根本上支撑这个社会的无名众生,缺乏对于人生意义的省察……。但此人由衷地相信自己正确,没有任何东西能撼动他的信念。”在村上看来,日本确实远离了战前的天皇体制并确立了和平宪法。结果日本也确实逐渐进入一个以现代公民社会的意识形态为基础的高效而且理性的世界,而且这一点已经为日本的社会带来了几乎压倒一切的繁荣昌盛。然而,村上(也许还有很多人)却似乎仍然免不了疑心:即使到了现在,在社会的很多领域内,我们仍然在和平地、静悄悄地被当作微不足道的消费品给彻底抹去。我们已经相信我们生活于其间的日本是一个我们的基本人权得到保障的所谓自由的“公民社会”,但事实果真如此吗?如果将表层剥去,我们会发现骨子里在呼吸和跳动着的仍是那个旧有的封闭国家体系或曰意识形态。
可以认为,战前的封闭国家暴力组织毫无保留地存在于当今日本社会中。主人公“我”曾通过肉桂的电脑对绵谷升说:“这一年半来,我始终都在思索久美子为什么非得离家出走。有一天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久美子突然离家出走的背后,必定藏有我不知晓的重大秘密。只要不破译其潜在的真正原因,久美子就不会真正回到我身边,而打开那秘密的钥匙则牢牢掌握在你手里。”即久美子的出走的重大原因在绵谷升那里。“我”也明确表示要通过自己的力量找回久美子,为此我来到井底,并穿过墙壁(通过井这一入口),来到潜意识的黑暗世界,在此井既是现实世界通向潜意识的黑暗世界的入口,也是现实世界与潜意识世界的一道边界、墙壁,并且通过井来到事物的“核心部位”,即用棒球棍打杀对方,同代表封闭的国家暴力组织的绵谷升进行抗争。而两天后绵谷升被报导在长崎很多人面前讲演之后,同有关人员吃饭时突然瘫痪似地倒在地上。据说至少短期内不易康复,就算意识恢复了怕也言语不清。最后作者借“我”之口道出:“我在那里打杀的人同绵谷升之间,应该也一定有某种关系。我在那边狠狠打杀了他身上的什么或者同他密不可分的什么。”如村上自己所说:“冈田怀着强烈的愤怒操起棒球棍在黑暗中打死`莫名奇妙的东西',最后,尽管他已遍体鳞伤,但还是找回了一样遍体鳞伤的妻子。”可以说主人公坚定地把久美子从邪恶的象征———代表封闭的国家暴力组织的绵谷升手里夺回。而当“我”通过出口———井(穿过墙壁),遍体鳞伤地回到井底时,这时枯井中水出现了。一直以来的枯井变成有水的井。作为和久美子结婚的一个条件,冈田每个月都要去拜访“占卜师本田先生”。有一次这个占卜师对“我”说:“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属于的是:其上或其下。该上之时,瞄准最高的塔上到塔尖;该下之时,找到最深的井下到井底。没有水流的时候,就老实待着别动。若是逆流而动,一切都将干涸。一切都干涸了,人世就一片漆黑。”在我为找回久美子与绵谷升为代表的邪恶进行殊死搏斗之前,这口井一直是枯井,而现在“我”虽然为了夺回久美子而遍体鳞伤,可井中却出现了水。可以认为,我的“搏斗”并没有逆流而上,因为我的“搏斗”,“人世已经有些明亮了”。以前笠原May就曾对“我”说:“你也在以你的方式全力拼搏……觉得你尽管是在为久美子阿姨拼命努力,而在结果上可能又是在为很多人抗争。”可以说我是代表许多人同以绵谷升为代表的邪恶———另一种“暴力”进行的斗争,而水的出现说明“我”进行的斗争是正确的抗争,是正义之战。井中的水象征了精神内容。
村上笔下的井黑暗,深不可测,暗含痛苦的死亡,村上最常用它来象征人的内心世界。而我们可以透过这口井窥视出村上内心中一直有的战争与死亡阴影。而且村上发现战时的国家暴力组织依然留在当今日本社会中。作品中的主人公冈田为了夺回妻子,通过井这一入口,来到潜意识的黑暗世界,与以绵谷升为代表的邪恶———国家暴力组织进行殊死搏斗。井成为由现实世界通往潜意识的黑暗世界的出入口,一道边境(墙壁),并由此进入事物的核心部位:与封闭的国家暴力组织的抗争。而当主人公遍体鳞伤地返回到井底时,一直以来的枯井出现了水,水的出现说明主人公的斗争是一场为许许多多的人进行的正义抗争。不难看出村上通过井来反思暴力、直面暴力。无论是诺门坎的井还是世田谷的井,都是抹不掉的。通过对暴力的抒写可以看出村上作为日本作家的担当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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