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5-13 23:14:12 | 作者:爱来刘公岛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2次
英国人当年在刘公岛上处死过多少犯人?
我在城乡调查此事时,在南郊长峰村向东南那一带,很多老人都言之凿凿地向我提供了一个极易令人信以为真的信息:英国人在威海卫32年(刘公岛42年)只处死过一个人,此人外号“大马哈”,是南郊泊于集一带人,大抵是个土匪、有人命。说大马哈和几个人一起穿在一条长长的锁链上,戴着脚镣干活一一就是打石子铺岛上的路,这与老照片上犯人们拉石礅轧路的情景相吻合。
老人们说,一天傍晚时分,大马哈趁看守不注意,用打石子的锤将锁链打断,在手里握着,竟没有被发现,入夜后便越狱而逃。先跑到刘公岛后山,巡捕满山搜寻,他却转向山下偷了海滩上游客乘坐的小划子,划出了刘公岛。先是跑到了南郊的杨家滩一带,后又跑到了“山后”一带,英国人贴出了“通缉令”,可过了两个月也没能抓捕归案。
巡捕带着枪,事实上击毙他是很容易的事;英国人偏偏要活的,这就有些棘手了。大马哈身材高大有些力气,关键是警察巡捕加老百姓大家都怕他。他生性野蛮且又有个死刑在那儿等着,所谓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人们和他正面交手都打怯,所以老百姓避讳他,警察也不积极,才使他得以逍遥。这样一来,大马哈的胆子越来越大。英国人在温泉集设有一个驻巡捕的“卡子”,开始时大马哈总躲着那一带、后来就只躲着一个柳林卡子,再后来就敢在白天大摇大摆地到附近去赶集,结果有一天“大意失荆州”,被抓了。
大概是由于绞死大马哈一事距今年头较短,有的老人竟能把当时的情景说得十分详尽。甚至可以画出个绞架图来。
据说绞刑架是两组叉开的木杆上撘一横木,有一丈多高,绳挂于横木上。整个绞刑架外面还有一个由三角架支起来的类似于帐篷的“外套”。这“外套”是由西郊里口山村里一个姓刘的狱卒负责制做的。绞刑,一般不像电影上演的那样露天行刑。犯人上架前,先由狱卒押着、围绞篷转一圈;然后再将其双脚每只栓上一只重15英镑的沙袋;接着送到绞架下,套上绞索。犯人脚下是一块带合页的木板,木板下是一个坑。行刑者一踩木板,人的脚立刻悬于板下的坑中......
当年岛上的绞刑,实际上就是把人吊死。绞架和下面的木板是“益华木匠铺”制做的,合页是“成记”铁匠铺做的。绞死了大马哈后,绞架即行拆除。
正是这种生动和详细的吻合,使我忽视了数量这个重要问题,一直误以为英国人在刘公岛上的死刑只此一例,从而一直放弃了对其他“死因”的寻访。
2004年5月,我和英籍华人、纽卡斯尔大学教授陈玉心女士接触过以后,方知英国租借处仅一例死囚的说法极其荒谬。
事实上,只要稍加思考,疑问就会自然而生,多年和仅此一例之间不可能划等号。很多当地的老人,所以相信只此一人,除了他们可能只听说过这一例外,大概与他们迷信英国人的管理胜过清朝乱世不知多少倍的认识不无关系。
与其说他们“崇洋”,倒不如说他们太不“崇清”了。
陈女士问我关于死刑的问题时,我以威海老后人的话作答。陈女土让我介绍此案,我便告之以上面的记述。陈女士坚定地说,不对,肯定不对。她伸出两根指头:“两个!两个!”
我向她问起另一案。
原来,她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上海出的一份英文报纸上,读到过一份资料:威海卫英租界内,1921年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两人是否情人没有说明,这二人合伙谋害了女方的丈夫。当时女方已身怀六甲,究竟是哪个男人的,也不详。就这么一起杀夫案,上海的英国法官主张男女二犯皆处死刑。当时在任的骆克哈特,站在“父母官”的立场上,以悲悯之心坚决不同意处死那个女子。他从女犯肚里的孩子这方面考虑,说孩子以后生下来时(按照英国当时的法律,孕妇处死刑要等到生下孩子之后),一出世便没有了父母,这是不人道的。如果是法律使然,那么这法律就不能够成立......
上海的法官竟无言以对,最后只得说,如果男方承认杀人的事是他一人所为,与女方毫无关系,女方可以获免。后来不知骆克哈特是否将此意透露给男方,反正是男方一口咬定凶案纯系他一人所为,与女方毫无关系,女子因而得活。
对于这一案件,当时在场的山东大学威海分校法律系的教授们深以为合情合理:中国封建社会男尊女卑,但也许正因为如此,女子在承担法律责任时,也同样没有和男子同等的地位,从汉朝以来历朝历代判决女子死刑的情况总是十分罕见。别看《六月雪》等剧目,那仅仅是十分特殊的个案,正因为其特殊所以才搬上了舞台。英国人在威海卫实行殖民统治期间,各方面都是尽可能沿袭旧制、少作改动。在法律上,行政长官们则更是“照顾”当地的习俗旧制。
陈教授的另一例死刑案,肯定是真实无疑的。
于是我又在考虑另一个自认为更重要的问题:过去我以为英国人在成海卫仅处死过1人,现在我们又以为仅2人。那么2人就能“止”下来吗?怎么会这般巧合,仅仅2人——我知道一个。陈教授知道一个。就这样不偏不倚地“分配”了?
带着这一疑问和一个隐约的信念,我重新踏上了漫无目标的寻访之路。
海城郊有个刘姓小村子。相传明洪年间,直隶顺天府通州西关人刘得,被朝延派到威海卫当第一任“指挥使”,其家族亦同迁入威,世袭九代,府门石柱上有楹联曰“开国勋臣府,立卫第一家”。明亡后刘氏子孙之一支落户于郊外。也就是说,该村的老居民应是指挥使刘得的后世子孙。
恰在这个小村里,我寻访到一起儿子弑母的旧案。
时间大约是上世纪初,当事人活到现在大约九十六七岁,恰逢英租威海卫时期。这人的乳名老人们都知道,叫“上得”,长得很棒实,粗粗大大的,人也颟颟顸顸的,虽不算傻也犯一点呆,样子挺野的。现在80多岁的老人们回忆说:小时候我们几个小孩子在河里洗澡,一见他(那时他有十七八岁)打那边来了,大家就被吓得顾不上穿裤子四散逃开。他很有力气,在猪圈里往外出粪,一般都是两个人抬一筐,他却自己一人端一筐,一趟一趟地住外送。
秋半天,大约靠近中午,上得他娘在家擀面汤。他干活回家跟他妈要“抓几”吃,他不知道怎么就晓得他娘在擀面汤之前先烙了一些“抓几”。娘不给,说等你爹回来再吃。上得也不知是饿极了还是咋回事,突然就犯起了脾气,抄起那根擀面杖,往他娘身后就是一下子,他娘立刻倒地......
上得见事不好,怕被人发现,就把他娘扔进了地当间的地瓜窖子里。然后拔腿跑到了村外东山上。上得爹回家见状,猜是儿子干的,便告了官。此时上得正在山上跑,想起常听人说犯事跑进城里巡捕便不敢抓,他便跑进了城里中国人管辖的地盘。
殊不知英国巡捕早已通知了卫城内的中国警察,联合抓捕刘上得。
上得在城里遭到了围追堵截,最后在一个胡同里被一辆进城卖柴禾的大车严严堵住,结果被生擒,关进了刘公岛监牢。
英国驻威海卫的“华务司”把上得他爹找了去,询问他对这事的处理意见。他表示坚决不要这个儿子了。英国人似乎说了很多话,又是什么“弱者”呀又是什么什么,直把上得爹说得稀里马虎的,但他一口咬定,这样大逆不道的贼子坚决不要了!后来,上得便在刘公岛被处了绞刑。
我在温泉浴池里泡澡时,遇到一个老澡友,便问起上得的事。他说,哎呀,他就是我家门里(意为“本家族”)的一个哥呀!他又补充和矫正了一些细节。比如,那一擀面杖只是将他妈打昏事实上并没有真死,是被上得往地瓜窖一扔,碰巧就摔死了。他说,英国人当时因为是失手致死人命,又那么年轻,刚20岁(都已经订了亲了,要没这事第二年就结婚了),所以考虑是否要免除他的死刑。
英国人把上得爹叫去,最后听他父亲一句话,其中原因很明显,但不会是考虑他来年就要结婚。英国人的法律老早就有宽待弱智的历史,上得这个人在英国人的眼里显然是个弱智者,又是误伤(可能经调查已确认是摔死而非打死),所以存心要放他一马。这样才征询家属的意见。然而上得他爹心目中,却决没有什么“弱智”的概念。他单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单知道这是天经地义,这是祖辈留下的王法!轼君轼母,大逆不道,不孝之子,焉能得活!他就信仰这个理、崇拜这个理。
几千年来,中国的法律仅仅思考到这里为止,并且它已得到了民众几千年来普遍的认同和支持。牢固的观念形态,以往活生生的法律事实又反过来不断强化着人们对这规则的理解和信赖。
在华务司,上得爹对英国长官的回答,其语调、语气和语势,我们大抵能够想像得出。他应当也有过哪怕只是片刻的犹豫,因此他的语气忽然显得犹犹豫豫吞吞吐吐起来,这样延续下去,在将近做出最后决定之际,忽又一翻全局,断然地一挥手,做了个斩首的姿势......
意味深长的,恰是那犹豫的片刻。在那一刻里他想到了什么?他为什么一度想退回来,但最终又放弃对那个傻乎乎却有几分蛮劲的亲子的荫庇呢?我想应该是宗谱是家庙是列祖列宗......堂堂“立卫第一家”出了这么个逆子,那还了得?谁敢那么瞧着让他逍遥法外,不得立死?就是自己死后又有何脸面去见那些连皇上都赞许有加的祖先?还有习俗,门里的人、门外的人、村里的人、村外的人,他们将怎么议论他评论他对待他?他在社会上在民俗里哪还有立锥之地?所以最后,还是要维护那天经地义的老百姓无师自通的千古不变的律条!
上得被绞死后,上得爹愈加坚强,连尸也不去收,英国人只好草草掩埋。有意思的是听说英国人遵从中国人的习俗,还在上得的坟堆前立了一块石碑,只可惜上面写了些什么已无从查考。
来源:《英舰驶进刘公岛》
作者:梁月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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