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如龙，气吞万里（5）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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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六年（1578年）六月，上杉景虎稳坐御馆城，调略五路大军来取春日山。第一路，陆奥国会津郡黑川城之芦名盛氏，出兵越后。第二路，出羽国米泽城之伊达辉宗，与芦名合在一处，攻略扬北。第三路，乃叛将北条高广，自上野方向攻击三国峠。第四路，相模小田原之北条氏政，整兵作势，将临北境。第五路，甲斐国踯躅崎馆之武田胜赖，统御两万大军越过川中岛，目指春日山。

上杉景胜困顿孤城，愁眉不展，不觉长叹一声，叫道：“小爱同学。”话音刚落，头戴爱字盔甲的直江兼续慌忙拜伏在地：“臣该万死。”

景胜扶起兼续，问曰：“今贼兵五路，犯境甚急，小爱缘何不肯出谋献策？”直江兼续大笑，奏曰：“五路兵至，臣安得不知。芦名、伊达、二北条，臣皆已退去。唯有武田这一路，臣有明计，却要讨主公一个应允。”

景胜又惊又喜，曰：“小爱果有鬼神不测之机，愿闻退兵之策。”兼续曰：“芦名、伊达两路，惟凭蛮力，其心多疑。臣飞檄遣扬北众领军左出右入，右出左入，为疑兵之计。奥羽见到疑兵，必不敢进，此二路无忧矣。”

“相模北条，身陷佐竹、宇都宫争战。臣已作一书，送到佐竹军中，嘱咐其只与相模缠斗，勿要放他北上，此一路又不足忧矣。”

“上野北条高广、景广父子是御馆方的心腹，勇悍无双，不可力敌。臣调上条政繁引一军把守关隘，并不出战。待其心惰，可遣人刺杀。这一路亦可宽心。”

“只有甲州这两万兵，旦夕将至，兵临春日山，实难处置......”

景胜面有忧色：“甲斐武田天下强兵，如之奈何。小爱同学若有妙计，速速教我。”

兼续徐徐而言曰：“主公莫急，此事甚易。只需主公在春日山为武田胜赖开一个花呗账户即可。”

景胜抚掌大笑：“闻小爱之言，如梦初觉，复何忧哉。”

此正是直江安居平五路，武田花呗误终身。

以上皆为笑谈，不能作数。首先上杉景胜就是一个不苟言笑，少言寡语的冷峻之人，罕有开怀大笑。景胜饲育了一只善解人意的猴子，某日他回到屋敷，宠物猴戴上刚刚脱下的帽子，跳上景胜的座位对着诸位家臣指指点点，仿佛在发号施令。上杉景胜见此不觉微微一笑，传说这是他平生唯一一次于人前展露笑容。

上杉景胜出生于弘治元年（1556年），父亲是上田长尾家长尾政景，母亲是上杉谦信的姐姐仙桃院。景胜幼名卯松，通称喜平次，元服以后起名长尾显景。永禄七年（1564年），父亲政景泛舟冶游，意外溺死在野尻湖。通常的说法认为上田长尾图谋反叛，宇佐美定满受谦信指使下手谋害长尾政景，宇佐美自己也在这一事件中同时溺亡。

家门变故，上杉谦信将年方总角的景胜交给直江实纲、甘粕景持抚养，自此年幼的上杉景胜便养成小心谨慎，沉默寡言的性格。唯一多话就是在人前表忠心的时候，“我父于国不忠，身亡实乃天谴。吾此生必当肝脑涂地，以报谦信公山海恩德。”上杉谦信听到回报，将景胜收为养子，随侍于左右。天正三年（1575年），喜平次改名长尾景胜，叙任弹正少弼。

天正六年（1578年）三月，上杉谦信病逝春日山城，拥立上杉景胜与上杉景虎两派人马纷争开始，御馆之乱就此爆发。景胜下手果决，率先占据山城府库，掌握谦信生前使用的印判以及文书机构，俨然以馆主后继自居。

上杉景虎不敌景胜的攻击，逃亡至上杉宪政所在的御馆城，广发书信向四方境外势力求救，祈求诸国列强干涉，扶其上位。这些列强里面，实力最高者便是甲斐的武田胜赖。

景虎的本家是相模北条家，北条氏政其时正与佐竹、宇都宫激战关东，抽不开身，于是拜托缔结了甲相同盟的武田出兵救援。受到托请的胜赖于五月下旬派出武田信丰统领八千先锋经饭山街道翻越富仓岭侵入越后，胜赖自己统领两万两千人马自信浓北国街道北上，两队军兵于六月十七日抵达妙高山脚下的小出云原，结营布阵，相距春日山不过二十公里。

甲越五度鏖战川中岛，武田信玄未能踏入越后半步。而今只为兄弟阋墙，武田胜赖长驱直入，几近兵临城下，一时间踌躇满志，长篠败战以后的挫折感一扫而空。

彼时春日山城中人心惶惶。从一开始听闻甲斐的怪物兵发踯躅崎馆，到不可明说的吃人魔王逼近信浓，再到卑鄙无耻的窃国大盗进入北国，然后武田胜赖本尊驻扎小出云原，眼看下一步就是至高无上的胜赖公即将抵达自己忠实的春日山城，上杉景胜所在的御城方军心浮动，甚至有人偷偷出城试图加入御馆一方。

之后武田的三万大军前出至距离春日山只有区区两公里的木田地方便再没有了动静，坐视御城、御馆两方不住厮杀，仿佛看戏一般静候到了七月时分。

武田的实力不足以吞并越后，所以学卞庄子坐等两虎相争，无非在候一个最有利的结局罢了。如约扶持景虎入主春日山，得益最大的是相模北条，甲斐反倒有可能落到越相两家的夹攻之下。西有织田，南北有北条，关东世代名门的甲斐武田又能如何自处。

上杉景胜揣摩到了武田胜赖的心思。不就是要土地要金钱么，给他，都给他，身外之物有什么舍不得的，丢掉春日山那可就万事皆休。量越后之物力，结甲斐之欢心，武田若是改换阵营，让我景胜稳坐馆主的位置，这才最符合越后广大武士阶层的根本关切。

直江兼续作为景胜的使者拜会武田本阵，交涉之后双方一拍即合。上杉方割让上野、信浓两国的领地，进献武田胜赖黄金一千枚，加送负责交涉的武田家臣长坂光坚、迹部胜资黄金各二百枚。

“武田家的日子再精打细算，家督的威仪也要有模有样。用越后的花呗给胜赖公修筑新城，源氏福泽，绵远流长。有花呗，武田家就像天目山朦胧之月永不落。”直江一番巧语花言，武田上下心花怒放。

甲越同盟就此达成。八月二十八日，武田军心满意足撤回甲斐，将御馆城中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等着救苦救难的上杉景虎撇在身后等了个寂寞。春日山的御城方猛攻景虎的御馆方，讨取直峰城长尾景明以及古志长尾家的上杉景信，开始扭转不利的局面。

甲斐刚刚撤兵，九月时相模的两万北条军在北条氏政弟弟北条氏照率领下翻越三国峠侵入越后，逼近坂户城，战场的优势再度倒向御馆一方。北条以桦泽城为本阵，接连攻破周遭众多支城，守兵仅有八百的坂户城岌岌可危。

然后才到月底，上野与越后边境的三国峠一带就落下了初雪。未几，厚重的积雪隔断道路，相模到越后的兵粮输送成了大问题。北条氏照无奈之下，留弟弟氏邦驻守桦泽城，自领大军返回关东。

春日山因为天时再度争取到了喘息之机。

天正七年（1579年），上杉景胜令上田众反攻桦泽，北条氏邦抵挡不住，越过三国峠仓皇逃归相模。北条的援军就此逐出越后。

大局抵定。上杉景胜和武田胜赖的妹妹菊姬订下婚约，列国朝贺，群雄服膺。上杉景虎因为麾下豪族国人逐渐背弃而日益陷入窘境，沉溺醇酒终日昏乱，心中想的大概只有这么一句话：好头颈，谁当斫之。

二月一日，上杉景胜发布总动员令，号召全军发动总攻，歼灭境内一切敢于抵抗的敌方武士，打到御馆去，解放全越后。

当时景虎一方的柱石只剩下上野厩桥城的城主北条景广。北条景广是北条高广的嫡子，越后派驻上野的代官，御馆之乱里面返回越后旧领北条城，成为御馆一方的擎天白玉柱。“无须过虑，避战坚持到积雪消融，关东的援兵必定北上，最终胜利终究是景虎大人的。”局势虽然败坏，北条景广依然元气十足。

然则北条景广在府中八幡宫参拜期间，遭遇春日山小队武士刺杀，当场毙命。噫，也曾鞭督邮，也曾诛文丑，灭车胄战温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壮志难酬。

北条景广身亡，景虎一方仿佛被抽掉了主心骨，哗啦啦泰山颓，扑簌簌大厦倾，御馆城烈火焚烧，有如危卵。

三月十七日，前关东管领上杉宪政带着景虎的嫡子道满丸离开御馆城，前往景胜本阵寻求议和。途经攻城军队时，二人遭到围杀，一齐送掉性命。此事要说没有上杉景胜的首肯，实难想象。

景虎走投无路，试图逃亡关东，在鲛尾城自尽身亡，时年二十六岁。景虎死后，其臣属继续负隅顽抗，内乱真正平定已是天正八年（1580年）七月，距离上杉谦信病死整整持续了两年之久。

景虎的败亡，首先输在其笨拙的应对，争夺春日山先手有失，丢掉了正统的旗号。其次在于他过于倚重北条、武田的外援，不敢放手发动己方的豪族势力，一旦外援不至，则满盘皆去。

御馆之乱破坏了上杉谦信留下来的越后力量平衡，古志长尾与府中长尾两大势力灰飞烟灭，矫矫游龙好似剁掉双足，唯有蛰伏。战后的恩赏多数分赐给了景胜出身的本家上田长尾，同一阵营的扬北众势力因为回报微薄，多有怨言。战乱期间率众独立击退芦名、伊达两路入侵的新发田重家联合越北豪族谋求自立。新发田之乱历时长达六年有余，严重削弱了越后的实力。

另一方面，织田家的柴田胜家攻略加贺、能登、越中，上杉在越中耕耘多年，至此难以为继。

最叫景胜愕然的，还是甲斐武田家的灭亡。天正十年（1582年），织田军大举发动，武田胜赖竟成瓮中之鳖。月眠西山，源氏名门花落水流尽，消逝于天目山的苍茫迷雾。

越后上杉，四面皆敌，国家已然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天正九年（1581年），方面大将河田长亲病逝于松仓城。这位河田长亲是谦信时代留下来的重臣，久镇越中，素服威名，织田信长曾以近江一国作为诱饵，劝他背叛上杉，其人不为所动。河田长亲死后第二年，织田家几乎在攻灭甲斐的同时，派遣柴田胜家、前田利家、佐佐成政诸将出兵越中，统率将近四万大军包围鱼津和松仓两座城池。

鱼津城是靠近富山海岸的一座平地城砦，扼守连接近江与越后的北陆街道，实为上杉家在越中东部的要害之地。中条景泰、山本寺景长、竹俣庆纲等十三员守将一面固守坚城，一面向春日山送去求救文书，恳请越后尽快发兵救援。

此时上杉景胜攻击叛乱的新发田重家不利，无奈引军返回春日山，又要防备信浓、上野两个方向织田家甲州讨伐军乘胜北上，兵力实在捉襟见肘，只得亲笔回信鱼津城，好言抚慰。鱼津守将也了解越后的状况，唯有咬牙坚持。从四月而至五月，连续四十余天无日不战，箭石抛射好似流水，火炮轰击有如雷雨，鱼津城仿佛涸泽之鱼，危在旦夕。

五月十五日，上杉景胜率领的三千八百人援军到达鱼津城以东的天神山布下本阵。遥望陷入重重包围的城池，上杉景胜面沉如水，莫非是在回忆谦信纵横北陆，气吞万里之神武英姿。斯人已逝，何堪回首。

不等上杉景胜发动救援，便有消息传来说上野的泷川一益和信浓的森长可皆有出兵迹象，即将攻打兵力空虚的春日山城。景胜左支右拙，无可奈何，唯有放弃越中。五月二十七日，上杉景胜回师越后。

临行之时，景胜派人通知鱼津城守将劝他们放弃守城，或降或走，勿逞一时意气。十三员守将却以为，吾辈满目皆糟糕文字，所坚守者唯有一份自傲的心境。吾等眼高手低，不求上进，坚守至今，意义何在？

就为那几千个粉，百十个赞么，为那一分寒凉，二两微薄么。

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是那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伴的是笑倚银屏，伴的是同登玉楼，伴的是满泛金瓯，占排场风月功名首，玲珑又剔透。

你也能叫吾一招灭，来来来，吾等你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幽冥。也莫该，这才不写这满纸荒唐字呢。

六月三日鱼津城破，一十三员守将留下自己的姓名，一同切腹自杀。城中本丸，积尸如山。越中一国，不复为上杉所有。

破城前一日的天正十年（1582年）六月二日，织田信长丧身于本能寺的漫天大火。

越后上杉家的命运，因这一把大火而走上了别样的道路。

（第八十九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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