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0-08-11 20:33:20 | 作者:秋子红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23次
一
向晚时分,我收到一封信。
确切点说,是一个陌生女子写给我的信。
更确切点说,是一个陌生女子写给我的情书。
就着黄昏嫩金色的天光,我倚在窗前,默读着这封散发着细微花香的素洁短笺。我的心,像春天里一座硕大的蜂房,一点点被一滴滴津甜、沁凉的蜂蜜灌满。娟秀的墨迹,温润的情愫,像桃柳镇外梅叶渡渡口梅花河里浪花飞溅的河水,将我的心一时间一点点淹没,又一点点轻轻浮起。
她说——
“你不会认识我,但我却认识你。在你一个人于春天的陌上独自徘徊的时候,我是追逐你背影的一缕微风;在你于初夏的月夜,无边漫游的时候,我是你目光里的朦胧月色;在你于深秋的梅花河畔茫然枯坐的时候,我是飞翔在你目光里的一枚黄叶;在你于冬夜的桃柳镇上,匆匆回家的时候,我是你脚下穸窣脆响的一地白雪……”
春天夹杂着柳丝清香、桃花薰香的暖洋洋的杨柳风,将园子里的草香花香泥土香吹送到了我的面前,我想,整个桃柳镇上的梧桐花桃花梨花槐花油菜花大概都已开绽了。
她说——
“我记得你微笑时的模样,我记得你握卷读书时的模样,我记得你支颐沉思时的模样,我记得你低头行走时的模样,我记得你孤独无助时的模样,我记得你泪流满面时的模样……”
一滴泪,不知什么时候从我脸颊上滑下来,落在信笺上。像是春夜的天空,印着枚毛茸茸的黄月亮。
她说——
“今夜月升之时,我在莲花庵外的杨柳坞上,等你……”
我沉睡的心,一下被这个我从未谋面的陌生女子唤醒了。
我听见了,我心脏鲜活的怦怦跳动声。
我还听见,我的心间,一枚我珍藏多年的种子,像我清晨刚刚播撒在园子里的美丽花籽,“噼啪”一声,一下破土发芽了。
二
我很穷。
别误会,我没有半点要向你借钱的意思。我的穷与你无干,我的穷与我所居住的整个桃柳镇无干,我的穷也与我所生活的这个朝代无干,我的穷更与我的家族无干。
我的穷,只与我自己有关。
我的穷,就是我和像我一样的这类人世世代代的命运。我想,我生活在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我都会很穷。
清贫与落魄,是我们的宿命。
至此,我想,你一定猜到了我是谁?我是哪一种人?我是怎样的一种人?
对!我就是你想象中的那一种人,我就是你撇着嘴很不屑的那一种人,我就是常常被整个桃柳镇的流言和深不可测的命运无数次捉弄过的那一种人。
我将人生太多太多的时光花费在书籍上,流连忘返在文字上,我在世人在汗水里劳碌在纹银碎银铜钱中挖空心思锱铢必较,在仕途上浮沉奴颜卑膝狗苟蝇营的时候,我在书读倦了的时候,正独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上一颗灿烂的灯花,沉湎在我久远的梦中。这个世界上,与我倾心交心的人,遥远的比身旁的多,桃柳镇外的比桃柳镇上的多,死去的人要比这活在世上的人多!
这些,都是我清贫的不可救药的原因,也是你们嘲讽、挖苦我的理由。我听见,那从久远的历史深处传来的无数笑声,它使我们人类这种自诩为高贵、智慧的生命,显得多么口是心非、虚荣而愚蠢!
我的父亲,十年前死于一场流行在桃柳镇春天到秋天的瘟疫之中。这在我所生活的这个战乱像田野里的庄稼样生息不止,改朝换代像桃柳镇春天的天气一样难测、多变,生命像杨柳坞上飘飘飞絮一样卑贱的年代里,该是一桩多么幸运和幸福的事。
父亲的去世,我最初的感受是,世界上那个我可以将自己完全躲藏在他背后的漆黑背影没有了。我站在桃柳镇任何一个地方,身上穿再多的衣裳,也总是感觉像是赤身裸体。后来,我渐渐发现,整个桃柳镇上,我能碰到的笑脸和一束束暧昧、温和的目光,一天比一天少了。再后来,我发现,父亲留给我的园子愈来愈荒凉了,园丁一年比一年少,园中甬道上的蒿草和蓑草一年比一年旺盛、繁茂,与此相比,园中的房舍一年比一年灰暗、破旧了。直到最终,父亲留给我的园子里只剩下我自己和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后来,我躲进了书中,父亲留给我的一册册被他用一生的时光翻阅得像冬天干枯、脆弱的树叶一样沁散着霉味和墨香味的书中。
不是我有多么热爱。而是在书中,整个桃柳镇纷纷扰扰的生活便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我找到了像我的父亲漆黑的背影一样温暖、安全的庇护,我让桃柳镇的整个世界再也找不到我自己。
我渐渐迷恋上了父亲的那些书,那些冬天干枯、脆弱的树叶一样暗黄的书页中沁散而出的夹杂着霉味的墨香,就像阳光、空气、微风和园子里的花草香,渐渐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像那些桃柳镇上志向高远的寒士们一样,晨吟夜读,寒士们的快乐在于仕途在于庙堂在于他们期望中的金榜题名,我的快乐,只在于阅读本身。
而我最大的快乐还在于,书中有我爱恋的女子。她们温柔静好,她们楚楚可人,她们在一首诗的意象里,在一阙词的音韵里,在一段赋的隐喻里,她们是春天的花,酷夏的微风,是秋天的露珠,冬天的阳光和冰雪。如果,尘世里有哪一个男子得到了,定是他在佛前修得千年的福分。
我一直将世上的女子分为两种,一种活在纸上,一种活在大地上。纸上的女子宜爱宜怜,而大地上的女子,只宜室宜家。
当然,桃柳镇上没有一个女子愿意与我“宜室宜家”,桃柳镇上的女子们一代接一代牢记着一句古老而实用的生活箴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我很穷,当然不能保证让桃柳镇上“宜室宜家”的一个女子穿衣吃饭,她们,绝对没有人愿意与我“宜室宜家”。
那么,这个陌生女子是谁?
她来自哪里?
她,是否是从我的书中我的梦中,轻轻走出?
三
梅子衿展开白皙的双手,捧着这封散发着细微花香的素洁短笺,在读那个陌生女子写给我的信。
梅子衿的脸上渐渐浮上了一片桃花色。
我能读懂,梅子衿清瘦、俊秀的面孔上,清澈眸光里所流动着的兴奋、激动和艳慕。
梅子衿是我的朋友。
梅子衿是我在桃柳镇上,黎明星辰样寥寥可数,时时能将我心灵照亮的朋友。
梅子衿是桃柳镇上很有些名气的画师。
梅子衿有一双白皙修长,十指尖尖像我园子里春天新生的竹芽一样,诱人爱怜的手。
这样一双手,好像上苍造就它,只是为了让它染满书香墨韵,只是为了让它在一张张素洁的宣纸上,绽出桃花开出牡丹吐露出我们想象里永恒的菊花和玫瑰,只是为了让它滑落在年轻女子光洁、温润如玉的肌肤上。
事实是,梅子衿的手几乎每个夜晚都滑落在年轻女子们光洁、温润如玉的肌肤上,从一个女子到另一个女子,梅子衿的内心里有一座阔大、空旷的花园,如果有可能,他想让世界上所有美丽的女子,在他的花园里含羞绽放。
梅子衿像天下所有容貌俊秀的男子一样,是一个轻浮、浪荡的人。
桃柳镇上的女子们常常恨她,咒他,怨他,却总是在夜晚独守空房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他。
没有人相信,我和梅子衿可以成为朋友。
但事实是,我和梅子衿却是桃柳镇上,交往时间最长关系最密切的朋友。
梅子衿将信放在书案上,我看见,梅子衿脸上的桃花色在渐渐褪色。
梅子衿沉吟一番,忽然一脸庄重问我道,沈兄真的想去赴约?
哪里,不会是真的!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脱口而出说。
我看见,梅子衿脸上的桃花色终于消逝,浓浓的阴翳爬上他清瘦、俊秀的脸。
我知道,梅子衿心里现在想的是什么。
我还知道,梅子衿为我担心的是什么。
杨柳坞在桃柳镇外梅花河畔。经年河水中的泥沙在此低落空阔的河滩上沉淀出一个与河滩紧连的水洲,水洲上生满了一棵棵绿叶婆娑的杨柳树。每逢春天,杨柳坞上野草吐绿,柳枝摇曳,扬花点点,柳絮朦胧,风光无限旖旎诱人。
但杨柳坞上的风景再好,桃柳镇上也鲜有人来看。
杨柳坞旁就是莲花庵,我不知道,莲花庵里住没住过女尼,我只知道,莲花庵里现在空空荡荡只寄存桃柳镇上大户人家亡魂的棺柩。据说,莲花庵里现在还寄存着一位早夭的十六七岁妙龄少女的亡尸,每至夜半,杨柳坞上便传来一声声轻轻的啜泣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恨,听之令人心颤身冷,毛骨悚然。
这个少女夭亡得太早了,她是不忍就这样匆匆离开这个繁华、喧嚣的滚滚红尘啊!
我忽然看见,梅子衿撇撇嘴,望着我一脸诡秘地笑了。
沈兄,假如她是鬼,你也要去吗?
梅子衿笑着说。
是鬼,我也要去!
真的,她是鬼我也要去!
只要这个鬼,这样深情爱过我!
一汪泪,忽然一下涌出了我的眼眶。
我听见,梅子衿哧哧哧笑出了声。
我知道,梅子衿在嘲笑我。
我还知道,你们也像梅子衿一样在嘲笑我。
可是,你们真的有资格、有理由嘲笑我么?
你们,被生活的劳碌和你们自己的欲望压得喘不过气来,灵魂一生一世匍匐在尘土中的人,你们会被一个容貌秀丽、妙曼迷人、十六七岁的女鬼痴痴爱上么?
四
一弯月牙,像一道淡淡的白眉毛,从我园子的东墙上爬了上来。
风很软。
我穿过桃柳镇街面上鳞次栉比的店铺商行,很快,就来到镇东的田野上。
田野上是朦胧的月色里绿得发黑的麦子,和一块块闪烁着金黄光泽的油菜地。春天的夜晚,空气中飘着股淡淡的桃花香和麦叶上散发出的清凉而甘甜的芳香。
很快,我就看见了被一棵棵杨柳树笼罩着的杨柳坞,和杨柳坞旁寂静的莲花庵。我的一颗心禁不住怦怦跳动了起来。我不知道,那个等待着我的陌生女子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她是倾国倾城还是貌若天仙?她是清丽如画还是人若淡菊?
这样想着想着,我的心,又成了春天里一座硕大的蜂房,渐渐地被一滴滴津甜、沁凉的蜂蜜灌满。
我听见了梅花河汩汩的流水声,我看见,杨柳坞上一棵棵柳树上垂下的,像桃柳镇上十六七岁的女子秀发一样修长美丽,被夜晚的风轻轻吹动着的柳枝。
我忽然看见一棵树下伫立着一个人影——一个一袭白衣的年轻女子婷婷动人的美丽身影。我的心怦怦跳动得快要从我的胸膛里穿越而出。我,幸福得快要昏厥!
是她吗?
真的是她!
你真的来了!我听见,她兴奋、激动、幸福得快要哭泣似的喃喃说。
我真的来了。
我一直一直在这里等你呵。
她害羞似的不好意思地说。
接下来,我背靠着一棵杨柳树粗大的树干,默默望着她。她的手指抚摸着杨柳树长长的绿叶子,像是不好意思似的低下了头。
淡淡的月光,从头顶的树叶缝隙中落下来,我看见,她的脸上遮着块薄薄的白纱。我看不清她的脸,可是,我能感觉到她美丽的容颜,我甚至能嗅见,她的身上飘散出的一种世界上只属于十六七岁的少女才会拥有的纯洁芬芳。
我听见梅花河汩汩的流水声。我还听见,夜露沿着杨柳树长长的绿叶滑下来,嘀嗒嘀嗒落在杨柳树下的草叶上。
春天的夜晚很静,我和她,就那样面对面伫立在杨柳树下,好长好长时间,都不说话。
后来,她说——
她的父亲是桃柳镇上祖辈相传的碾玉师。她的父亲喜欢玉,蓝田玉和田玉羊脂玉翡翠玉玛瑙玉,和一块块与石头相差无几的原石玉。沿着一块块璞玉细微的纹理,用一把琢玉的刀慢慢雕下去,就将一块璞玉碾成一尊玲珑剔透的菩萨,一朵刚刚绽开的菊花、牡丹花。她的父亲头埋在碾玉的小作坊里,一件件不停地碾,一日日不停地雕,只为给她挣得一份体面的嫁妆,让她嫁个好人家。
她叫玉,她是她父亲所有的玉中最心疼、最珍贵的一块玉。
她没有母亲。
有一天,有人拿来一块圆圆的石头摆在她父亲面前,她父亲抬起头瞟一眼,说,这不是石头,这里面孕着世上罕见的玉,价值连城的玉。
来人一愣,接着就笑了。
她父亲用一把小锤轻轻叩下去,“哗啦”一声,石头里露出了玉,五光十色灿烂夺目的玉。
她父亲将自己关在碾玉的小作坊里,十天后,她父亲从作坊里走了出来,世上自此多了件玉琢的价值连城的《春山夜雨图》。
她父亲自此没了。
她父亲碾玉的小作坊也没了。
她也没了。
她父亲有一双抬头一瞟就能辨别出是玉是石头的眼睛,但她父亲看不清世人的笑脸下掩藏着的心,看不清这颗心是善良还是邪恶,是洁净还是肮脏?
世上其实没有一双眼睛可以看清。
停顿了片刻,她说,沈先生,我不是人,我是鬼,你怕吗?
我听见,她的声音里,凄楚无奈里又夹杂着幽幽的怨恨。
我不怕,真的,我不怕。
面对着她,我只想像她的父亲一样,将这块世界上最纯净最美丽的玉,一生一世捧在我的掌心里,贴在我的胸口,珍藏在我的心灵里。
远处的桃柳镇上,传来一声杳远的鸡鸣,我听见,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一转身,就不见了。
我睁大眼睛,怎么找也找不见了。
杨柳坞外,东边的天空已露出淡淡的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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