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0-08-11 19:34:13 | 作者:老粉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2次
从早上一睁开眼,不,从昨夜的梦中,他的心湖中就有无数条鱼在不停地跳跃着,那些鱼还随着一种欢快的节奏在反复地咏唱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就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啊,千金的时光不等。
同事看出他心神不宁的样子,问他今天怎么了?一贯老实得不得了的同事居然也会打趣地问是不是昨夜发了春梦。如果在平时他顶多一笑置之,甚至连笑容也不肯赏与,可今天不同,今天的心里那太多的激动,在车间墙上那块电子钟指针的挑逗下,越来越按捺不住了。
咳,咳。未开口之前,他干咳两声,以便接着一吐为快。她,她来了。今天到。
她?哪个她?同事不解,停下手里的活,考古学家一样瞪着他的脸。
就是,就是老乡给我介绍的那位。他忽然结巴了,低头很劲地咽了一口唾沫,心里相当的愤懑,这事一开始他就跟同事说过,这么长时间老是被对方取笑他的话题,到了关键时刻竟忘了。可见事不关己,能撂多远就撂多远。
哦,哦,那是兴旺事啊!几点到?你是不是打算去接站?同事的情绪这会来了,一脸认真地凑得很近,连那两撮长鼻毛也差一点就要戳到他。
他告诉他,他不想去接,她也一再不要他接,说只要讲清怎么找来就行。其实接与不接同样都是一趟公交车的路程而已。
同事则不然,板着脸责怪他太不会做人,人家千里迢迢奔你来的,你却装出一副大爷派头,干等着到送货上门。去去去,这就给我去接站,来不及的话就打的。真搞不懂,你这是什么人?同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活,硬生生将他向厂门外推去,并承诺会替他向领导请假。
走出工厂大门,他发现自己的脚步赶不上心跳的速度,才承认原来这种烦躁不安的情绪,早就在暗地里和自己造反,不由得不对同事刚才的粗暴行为感激起来。共事多年,相濡以沫,真的有手足之情了。
手机响了,摸出一看,见是女儿打来的。女儿在电话里的口气和同事一样着急,一样蛮横,好像他不去接站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懒得多听,连说几个是是是,然后干脆挂掉。下了火车,出站左转上688路公交车,一直到终点站下,就算是一个盲人也不会出差错的,何况对方也反复答应不用他请假,她相信能找得到。
多此一举,皇帝不急太监急。
不过女儿比他更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事就是她挑起的头。年前快要放假时,有一天女儿打来电话,开口就笑嘻嘻地给他道喜,说恭喜你快要升级了。他骂死丫头瞎说什么呢?凭我这样子,能在公司混到一碗饭,算是老天有眼,哪里还指望升官发财?女儿说不是升官发财,但比升官发财更大的喜事,是,是,是,是有人正积极准备着喊你外公。
他当时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弯,晕得往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然后捂住电话小心地问,是不是有了?
这喜事对他来说何止大于自己升官发财,那就是他此生第一等,比天还大的喜事。
过两天女儿突然问他,到时候她的月子怎么做?他说别急顺其自然吉人天相。女儿仍问到底怎么个做法呢?他说人家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呗?噢,女儿似乎明白了,她低头看看一点都还没显型的腹部,皱着眉头问他人家到底是怎么做的呢?他觉得女儿脑子越来越幼稚,几十年了,他还从未听人为做月子的事大张旗鼓地四处打听。十月怀胎瓜熟蒂落,世世代代都是怎么来就怎么应付。可能是女儿头胎心里紧张的缘故吧?他安慰女儿别担心,现在的医院条件好,不会有什么事的,何况到时候大家都去为你加油。噢,女儿感激地望着他点点头,停了一会又问,那后来谁伺候我呢?听你以前说过,我出生时是爷爷奶奶和外婆,三班制伺候月子的。如今奶奶外婆都早过世了,只你和他两个男人伺候我方便么?他语塞了,这个问题还真从来没想过。女儿虽说有公婆,可他们家在千里之外,而且两人不仅年纪都大了来往不方便,关键是身体都很不好,即使包车将他们接来,到时候到底谁伺候谁还说不准。请月嫂吧!他咬咬牙说。虽然月嫂一个月的报酬,不止他出两个月的满勤,但女儿是他的唯一,只要女儿平安幸福,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值。
爸,听说月嫂很不可靠,我问过几个同事,她们一提起就骂。还有一位说月嫂粗心马虎,差一点出了大事呢。爸,我想想心里就怕得不行。不能请月嫂,不光经济负担加重。女儿双手抱着膀子,看到蟑螂一样的脸色苍白身体微颤。他听了,也担忧赶来。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可钱再多也买不到真心实意。他在心里将两方面家庭成员再次梳理一遍,虽然都是堂堂一族的兴旺人家,可就是拎不出一个哪怕稍微适当的人选来。他搔搔头叹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不加班,女儿女婿特地将医院里的孕检报告送来给他看,顺便带两瓶酒和一些补品。他坐在床上,女儿坐在床边和他说话,女婿坐在房中唯一的木椅上看电视,这是长久以来三个人习惯的格局,女婿不是个木讷人,但在老丈人面前话少,显得有些怕他。伺候月子确实是件大事,对他来说还是一个解不开的难题。他欠身伸手端起床头柜上的茶杯,喝了两口,顿时觉得嘴里喉咙里又苦又涩,和一根粗草绳从里面扯过似的。
爸,爸,女儿侧歪身子抓住他的左手,仰着脸讨好地望着他说,我在想,要是趁这段时间替你外孙找一个外婆,不就什么都解决了么?
开玩笑。你当是去超市买东西?他被烫了似地甩开女儿的手,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将脸扭过一边面墙而笑。
可以试试看吗?也许有奇迹发生呢。女儿再次抓住他的手,仰脸向他央求道。这是她从小到大练就的绝招,一直都有求必应。
试试看?和谁试?这就去大街上抓一个过来?他脸继续对着墙,想截住这个话头。当年是有过一些机会,可如今自己老了,都奔六十了,枯木逢春不叫人家笑掉大牙才怪呢?
我这里有一个人选,是老家同学推荐的,听说各方面条件都和你差不多,人品也不错,你可以先用QQ和微信和她接触一下,如果真的合适的话,那岂不是皆大欢喜?爸,爸,为了你的女儿和外孙平安,就委屈你试试看吗?爸,爸,求求你了!你外孙这会也在说求求外公求求外公呢!
看着女儿一脸灿烂的样子,他才醒悟转了这么大弯,为的就是这个套。人家奉子成婚,他竟要奉孙恋爱。
打的要一百块钱,而乘公交只需投两枚硬币即可,既然时间并不紧迫,能省下那九十八块钱,不会咬人。内心急,表面上更不能猴里叭叽,不然人家的第一印象会以为遇上三十年没见过荦腥的饿狼呢。
等了大约十来分钟,688就蛇一样逶迤而来。车内很空,座位可以随意挑选,感觉会比坐在低矮狭窄的的士里更舒坦。又是一份好心情。上车时,他将手里早已准备好的硬币捻开,对司机亮了一下,然后投进。司机点头说了一声谢谢,如一杯温开水滋润得他脸上的皱纹跳了起来。都说打工人身份低贱,人人看不起,其实不作贱自已的同时尊重别人,大家不就平等了?这是他的感悟,缘此今天是个好日子吧。
今天真的是个好日子,一贯灰蒙蒙的城市也云开雾散了,天难得的蓝,太阳光难得的明亮温暖。公路边的绿化带和远处的花草树木也都水洗过似的清新艳丽。有鸟雀在花木丛中飞来飞去,能分得出那成双成对的身影。
是啊,他,也许,也许从此将扔掉那根三十年不离不弃的老光棍了。三十年光阴,是怎么坚守过来的?连他自己此刻也诧异。
三十年前,他也曾有过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一个女人带一儿一女两个孩在老家,他则跟随一个建筑队四处奔波挣钱养家。那时候一天顶多就能赚十块钱,他仗着年轻力壮主动要求干最重最苦的运砖活。从一楼挑砖上二楼每块是五厘钱,上三楼则是一分,他一天能挣十五六元,不低于一个大工师傅的收入。为了省钱又保证体力足够,食堂里的荤菜他不买,身上总带着红薯,想吃就啃一口,既充饥又解渴,不过就是屁多。挑砖上楼时,一路卟卟响,别人都笑他那一担砖头是被屁崩上去的,怪不得不显累了。
有一天,领班师傅急慌慌找到他,一把拉脱他肩上的担子说,你,你家里来电话,叫你这就回去。他弯腰重新整理跌散的砖头说,这时候回去干啥?不时不节的。旁边有人开玩笑说怕是老婆饿慌了吧。他切了一声没回应。领班又说应该是要紧的事,你别挑了,这就回吧。他仍不依,说这担砖挑在半途,你怎么算呢?领班夺过他手里的扁担说我替你挑上去,你收拾一下就走。他这才反应过来,问到底什么事这么急。因为那时他们家乡出外打工才开始不久,家里哪怕有一点小事,也会说成是老人病重速归,所以他不急。领班从扁担下向他仰起脸嗫嚅着说,好像,好像,听说是,是你,你的两个孩子,孩子都中毒了,在医院抢救着。领班的话还没说完,他的双脚已经将那宽宽的长竹跳板踩得惊天动地。
后来听人说那天的情形是三岁的女儿用小刀切一只苹果分给一岁的儿子吃,姐姐边切边说,你是弟弟,你吃大块。我比你大,我少吃一块。妈妈要我好好带你玩,你多吃一块。你听姐姐话,别淘气,再多吃一块。见到的人从村外挑一担水回来时,看到女儿和儿子口吐白沫,正趴在地上拱。
那人捶着自己的脑袋说,我不晓得那苹果有毒啊!要是晓得的话,就算天上打雷也会从他们手抢下的。就算抢下来自己吞下,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么一对小可人儿被害呀!我一直以为是他们妈妈给的,好哄他们自己玩,不影响她打牌。赌博误事,赌博真的要命哪!
那人是他的堂叔一生未娶,所以对孩子喜爱得不得了。亲眼看到一对侄孙遇难,他哭着骂着把自己当成杀人凶手。
在医院煎熬三天后,医生无奈地对他摊开双手说,能从毒鼠强手里抢回一条命算是老天网开一面。
儿子走了,懂事的女儿因为吃的相对少一些而万幸。他神情木然地在身边那圈陌生的脸中搜寻着曾经的记忆,奇怪那些不停翕动的嘴巴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当他看到角落里一个瘫倒在地的女人,心里才豁然闪亮。他蚂蚱一样跳起来,嚎叫着冲过去,双手揪着那个嗜赌如命的女人,横着竖着往河里拖,不管多少人来拉来劝,他都不理,哑着嗓子喊,今天不能把你弄死,老子就是你生的。
小伙子,遇上什么难事了吧?
直到邻座的一位老太太这样关切地询问,他才发现泪水在脸上变成两道湿重的印痕。他赶紧用双手胡乱地搓搓脸,一边尴尬地回应说没没什么。
老太太欠身几乎要将那一头雪样的白发伸到他的肩上,对他小声地说没关系,人一生,谁还没个波波折折的,挺过去就好了。
老太太是和他同一站上的车,当时他看她行动不便,就顺手扶了一把,没想举手之劳便成了老太太关心的理由。他很感激,更不忍拂老人家的好意,便小声地解释说自己这是去车站接人,一个有可能将和自己走到一起的女人。他说都这么大年纪了,本没那个心事,是女儿介绍给他的,只好试试看了。为了不带出更多的话头,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可老太太不愿意了,双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推了一下,嘴里还啧啧地责怪他,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小伙子,不老,一点也不老。何况女儿有这片孝心,就更不能辜负。人家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老来没伴的日子可难受呢。
他争辩说只是在网上聊了些日子,连人家长什么样子姓什名谁都不清楚。
噢,老太太眯缝着眼对他端详了一会儿,又问,看你这人是个实诚人,能聊得来的肯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人家都冲你来了,证明她对你的印象不坏。处呗,能合得来,那还不是天大的好事?
老太太很健谈,很快就说起她自己的故事,说老头子年轻时候当过兵打过仗,脾气暴躁得像是装了一肚子火药。他们是打打闹闹过了这辈子,谁都没想到越到老越分不开。这不,现在老头子患了癌症,住在医院里,嫌儿女服侍不好,成天吼这个骂那个,要换老太婆来。哼,我心里清楚,就和吃惯了辣椒的人,一下子不争不吵反而哪都不舒服。
他笑了,说你年轻时候一定也不是个弱角。
老太太听了,一板脸随即又笑眯眯地说,那当然,弱一点就会被那个老东西打死的。别看我老了,现在也还不弱呢。
他听着老太太的话,在心里想象着那种成天乒乒乓乓轰轰烈烈的日子,禁不住问,你们这样过不觉得累么?
累?累什么?个人有个人的喜好,一家有一家的滋味,什么叫缘分呢?合得来才是缘,前生注定的,不是说前世欠下今生还么?还什么?不是钱财不是庄田屋宇,就是活下来的滋味。
公交车是那种新型的混合动力车,里面噪音很小,而老太太说话的声音随着情绪的波动越来越大,完全不怕被旁人当成笑话听去。老太太那满是褶皱的脸上和说话的口气里清晰地写着幸福的色彩,当然并不是她口头上所说的与老头子争斗的输赢胜败,而是风风雨雨一辈子,行至人生的末路仍不离不弃的自足之乐。他感动,更羡慕这样圆满的人生。
老太太仍在絮絮叨叨地叙说着自己与老头子这一生的恩恩怨怨,不经意间带出一些陈年趣事,逗得旁听的人时不时忍不住哈哈笑起。他耳朵在听着,心事不自觉地飞到那位渐行渐近的女人身上。网上相处这几个月来,可以看出对方是个实在又经历又也经历过苦难的人,打动他的是她有一次这样问他,说她梦到她一个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走了好久的路,终于遇见看到一点亮光,亮光里有一个人,感觉就是自己千辛万苦要寻找的他,可他竟双手抱着膀子只给她一个黑黢黢的背影。那时天又下起了雪,她好冷好饿又好渴,喊得嗓子都哑了,喊得她从梦中哭醒。当时她的文字从屏幕上显现出来的速度越来越少越来越慢,让他能感触到对面的寒冷与恐慌。他能理解一个年老又单身女人的悲苦,却又碍于交浅言深的困惑,只能自语似地回复,怎么会?怎么能,怎么可能会这样呢?你应该相信我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冷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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