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0-08-07 16:36:30 | 作者:高原的天空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26次
(一)
哎,怎么说呢?其实我原本想勾画有关某个山寨女人的生命轨迹,可性格游移的我瞬间产生了放弃念头。生命?多么可笑,自古以来世上还有比生命更泛滥更廉价的东西吗?古今中外它往往不仅便宜,而且简直累赘。而另一方面它又从来那么不可或缺、独一无二、博大精深、扑朔迷离!区区如我又拿什么走进别人的生命世界?
就在昨天,我忙里偷闲和现在的妻子怄了一场闲气,因为她不经商量无偿拿出一年的矿泉水厂收入资助六所乡村学校和两支山乡歌舞队,并要终生免费供应几百名行动困难老人吃水问题。说现在人们吃饱穿暖了,要把山乡变成歌乡,还说这是圆一个人的心愿!我们夜里互不理睬,性情倔强的她蒙头假寐,我坐在电脑前看刘震云那个解构历史和信仰的小说《故乡相处流传》,一边吃吃发笑一边心里凉飕飕的。对了,我们现在拥有一家“月亮泉”牌矿泉水公司,覆盖怒江流域各州县,同时还开有服装店、副食店多家铺子。冷战未已,想起诸多往事,早晨忽生怜爱,主动和她搭讪起来,她流了泪。今晚我俩带着礼物——桶装月亮山泉去看望附近村寨一个病入膏肓的少妇,烂尾楼里到处是人,聊天、打牌、吃零食,当着奄奄一息的病人歌舞谈笑,还定时集体向耶稣歌唱祈祷。这个村寨历史悠久,经常出土史前文物,名字叫“米俄罗村”,傈僳语意为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这里民族淳朴旷达,笑对生死,酷爱歌舞,一家有难八方支援守夜相陪,主人也不以为忤。女主人曾是本地很是复杂的人物,做过坐台小姐、骗过婚,还做过短暂的村长职务,后来跌下悬崖几乎丧命,受到损伤、刺激神经一直不太稳定,从此性情大变,常惊恐地大叫着跑来躲去。她出事的那年,月亮乡的马书记锒铛入狱,万利达公司的女老板判了无期徒刑。她有肺结核、气管炎、肝病等顽疾,近几日肢体肿胀,水米不进,善良的村民们捐弃前嫌,和她的家人一起来陪伴她了。
我俩驶进那个村寨,刚从车子上抱下罐装水,人们就迎上来叫着:“女经理来了!仙姑水来了!”七手八脚接进去,一点一点喂给病人,然后屏开男客,用芬芳的泉水给她擦拭身体。
我站在她家黑暗的楼道里,想起忙碌的白天我从铺面下到自己地下室里洗把脸,看到镜子里的家伙胡子拉碴,就推窗刮刮胡子。从窗户望出去,是江滩大片的黑色草果苗棚,和泱泱流淌的怒江。对岸,高黎贡山高耸翠碧,参杂着几许生命丝丝缕缕的枯黄。高处,石月亮如明镜高悬,下面散落着座座薪火相传的傈僳山寨,一股清澈芬芳的泉水蜿蜒流来。河畔林木丰茂,草果异香,隐藏着一个女人鲜花簇拥的清泉环绕的坟墓。我移回目光,窗前是我家的菜地,有黄有绿,还挺拔着一棵前妻种植的青枝绿叶的核桃树。这棵树让我想到生命,种子,开枝散叶,果实,族谱,轮回,加上亘古屹立的群山、逝者如斯的江河、时空走廊的江滩,使我再次想到广袤生命貌似卑微脆弱下的芜杂、流逝、倔强和尊严。此刻,我站在这个哀伤人家卑微短暂的黑暗里,看着远处公路上奔波劳碌的车灯,听着江河孜孜不倦的歌哭,身处众声喧哗的命运咏叹,我的脑中分外跳出与这场悲情密切相关的几个傈僳女人的面影来,如漆黑水面的粼粼波光,在人生长河里轻轻漾动。是的,我重新看到了她们,耳边同时响起几首不同的歌谣,势同水火又彼此交融,流淌着红尘一隅饮食男女的复调人生音符。
现在,黑暗的河水正裹挟着她们漫无边际地当空流来,淹没月亮泉,淹没我,淹没这所房屋、这座村庄、这片大山,也淹没着整个尘世整个生灵。我顺水漂流,耳际韵律悠扬,我甚至不知这场漂流起于何时终于何处,我还不知有没有能力寻找到岸,就像一粒水分子无法把握命运洪流本身一样。但我知道,季节必然轮回,昼夜总在交替,江河里汹涌着不同时空的水,却总澎湃着浩淼海洋同一首咸涩而甜蜜的歌曲。
(二)
这几个女人,分别叫做阿娜,阿秋,阿启。她们全都来自中缅边界的傈僳山寨,其中阿娜生于革命正酣的1970年,阿秋生于酝酿着历史嬗变的1975年,阿启降生在改革开放的1983年。三个时段,三个女性,在拥有天地赐予生命历程的瞬间画出三种不同的人生轨迹,每个脚窝里都荡动着她们的心和眼,也镌刻进浩荡的人间风尘。
横断山脉崔巍狞厉,关河险峻,群山皱褶里散落的人们世代艰难生息,渔猎稼穑,田地一小块一小块悬挂在云雾萦回的悬崖峭壁,人们腰系绳索飞荡劳作,一不小心就会坠下万丈深渊。人们多麻衣赤脚,以包谷稻米为主粮,喜食山鼠蛇虫,建国后有些地方还处于石器时代。就这样的恶劣环境,抗战时期数十万民众自带口粮用血肉开凿了为中国龙输血的滇缅公路,空中还铺设一条以生命为代价的驼峰航线。斗转星移,到了1970年1月,滇西北高原圣地“石月亮”脚下奔腾的怒江边忽然热闹起来,两岸蚋集了不少衣衫褴褛的村民,人们肩背手抬,冒着坠崖落江的危险运来砖石、水泥、钢材,要在江上架起一座拉索吊桥,结束附近村民两岸隔绝溜索飞渡的难堪岁月。这些民工当中有个叫余自忠的小伙子瘦削白净,两度离婚又娶了本大队的姑娘为妻,如今快要当爹了。他迂直爱笑,右脚趾被石头砸断仍一瘸一拐参加劳动,眼神里闪耀着新生活的憧憬和即将当爹的喜悦。桥修好了,起名“反帝桥”,桥头刻着伟人像和他老人家睥睨乾坤的豪语“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与此同时,山寨简陋的木板茅草房里传出婴儿降生的啼哭之声,一个取名阿娜的女孩来到人间,开始了她艰辛悲情的一生。也许是怕她孤单,接下来的日子余自忠一口气又生下七个孩子,活了六个,加上阿娜五女二男。阿娜一会走路就开始学习家务、背驮弟妹,再大一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就舂碓、煮饭、喂猪、织布、下田劳动。六岁时她偷偷搬着板凳翻山越岭走进小学,还没坐稳就被父亲追踪而来擒拿回去,一大堆的孩子和家务正等着她呢!她十二岁月经来潮,二十七岁被自己的三妹骗卖异乡,才算最终“嫁”了出去,二十八岁剖腹生下第一个孩子。长年的劳作使眉清目秀的她肩背奇宽,动作僵硬,行路蹒跚。她冰雪聪明可不通世故,处处拿一颗心去暖坚冷的世界,受伤就躲起来沉默,在山里被嗤笑成“怪”,在山外被唾弃为“傻”。阿娜为那个家耗尽青春,她的二妹大弟都成了县里工作的人,小妹成了教师,三妹四妹嫁到外地造福草根光棍,二弟成了百事不成的酒侠。现在她留下一双儿女、一段传奇惨烈地魂归大山,她不争气的孱弱丈夫用打油诗寄托悔恨:“多情鬼向冢中枯,无情人在世间肥。”
就在新世纪第二年,阿娜牵缠异乡三年、携夫带子回怒江开店之际,山乡美女阿秋被人以打工为名拐卖到山东,开始了自己九死一生的历程。与此同步,另一个山乡女孩阿启正打扮得花枝招展,奔走大江南北,到处舍身骗婚,做那渔财渔色妖冶鬼魅的新娘。
(三)
阿秋的美是山乡多年的传奇,她发似黑瀑,目如春星,亭亭玉立,宛若仙子下凡。从十多岁起,前来求婚的农民、工人、干部就整日价踢破了门槛,更有多少小伙彻夜站在山崖上对着她家唱情歌,希望打动她。偏偏她心高气傲,虽然不识字,却谁也看不上,还挖苦纠缠她的人:“就你?站起没有桌子高,躺下没有板凳长,里里外外没个男人像儿,还想让我嫁给你……”阿秋五岁丧母,这母也丧得诡异。母亲高大健壮,爱说爱笑,生下阿秋和妹妹,肚子里又怀上一个儿子。分娩时,住进公社简易的卫生院,孩子的手都露出来了,却卡在那里。为了保大人,脏兮兮的赤脚医生用大剪刀一截一截将孩子剪碎扔在垃圾桶里,很快母亲就缓过来了,会说会笑,只是口渴得厉害。医生吩咐用白糖凉水喂她,半天她就死了。不久爸爸找了后妈,后妈又生下两个弟弟,阿秋有记忆就是带孩子、打猪草、做家务,再大一点就下田了。这时土地改革,包产到户,阿秋是家里家外主要的生产机器。她天性爱美,又风趣幽默,能歌善舞,后母从未打过她,但也没有亲热过她,更没有抱过她,哪怕她病了。
二十二岁,她嫁人了,是个帅哥,家里的老疙瘩。夫家乡里地位不俗,出了几个当官的。公爹痔疮血染裤裆,婆婆是个国产的法西斯老人。帅哥上高中时搞大了同学的肚子,双双辍学归来,眼看要生了,婆婆坚决反对,他家逼着女孩打胎离婚,打下一个胖嘟嘟的小子。女孩心如死灰,当时山里兴起外嫁之风,全中国的光棍都来买女人,骗子、人贩子随之蜂起,那女孩一咬牙嫁去外地,此生再不回头。阿秋是她的继任,自然加了小心,她家里地里活儿抢着干,每晚给公婆洗脚,给公公洗脓血裤头,出嫁三年,生了两个女儿,另外打胎无数。两个孩子全都生在干活的田里。她明显憔悴了。夫家让她放弃基督信仰,因为家里贵客盈门,需要她斟酒陪酒,她拒绝了。她和婆婆因琐屑发生龃龉,家里有着贾母地位的婆婆都会辱及她的先人,用刀砍碎她的衣服,命令儿子打她。偏偏她也是个犟种,加上没有生出儿子,最终家庭闹到决裂,她让丈夫抉择:“选我还是选她!”丈夫刚说出要自己,婆婆冲上来猛抽儿子两个耳光。离婚时夫家要她放弃孩子,可以给她补偿金,还有一张车。她坚持要孩子,宁可放弃全部抚养费!她的户口、土地在娘家已经取消了,她孤立无援,背着小的拉着大的四处出苦力挣钱。那是2002年,朱镕基搞西部开发,山里到处挖路、修电站,她一个刚离婚的女人跟着一个修路的小包头给工人做饭。夜里,包头分开睡在她两边的孩子朝她压了下去……包头叫漆见皮,外省人,很帅,很精明,家里老婆孩子齐备,只身在外泡妞太贵,又需要一具雌体,就小恩小惠玩弄了不少傈僳女的。她却是个火一样的女人,既然他对我真心,力气、身体、亲友全任凭人家使用。工程结束,漆见皮说自己包亏了,她不但没要工钱,还心疼地借钱倒贴给他。漆见皮还给她出过一个主意,说她太苦了,愿意帮忙将她的一个孩子卖掉。她气坏了,说:“不如我们两个生个孩子你来卖掉吧!”第二年,漆见皮又姘上了别人,这时本大队米俄罗有个时常山里山外跑动的女人叫胡齿的找到她,约她去山东打工,说已约了五六个女的,去沿海地区,待遇丰厚。家里不同意,前夫也开车来劝,她去意已决,没想到此去父亲因思念心切英年早逝,自己也几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四)
阿秋和她的同伴们像一群迷途羔羊被涂脂抹粉的胡齿领着动身,走过吱嘎作响的反帝桥在路口等车时,过路的车子上走下一位远足归来的年轻女孩。女孩中等身材,浓眉大眼,乳房高耸,高跟鞋,拉杆箱,皮肤很黑,却很风骚时髦。她冲胡齿点点头,又轻轻瞥了一眼这群人,嘴角悄悄泛起一丝讥讽的笑意,跫音清脆地朝不远处几家小卖部走去。胡齿沉着脸转过身去,想用身体护住那群人。她在全国有多处“家庭”,这次回来招工,把山东那里说成天堂。
“阿启,你回来了?”拎着酒瓶子闲逛的傈僳小伙们打了鸡血似的大声招呼她。阿启咯咯笑着,边飞眼儿边说:“我在外地打工。我先买东西回家看看阿妈,晚上我们一起玩……”她踩着一地荷尔蒙走去,明明知道后背上粘着许多男性目光,那腰肢扭得越发富于韵致。
阿启家在高黎贡山的深处,石月亮下面,月亮泉畔,猴子野猪出没的地方。阿启读到初中,小学时就会堵住比她小的同学勒索钱财了,初二辍学,十五岁去了四川的二姐家。阿启爸爸是个鬼师,会下蛊咒,有人拿了财物来求,他就会帮着害人。妈妈很漂亮,也很温柔,可贫困使这家人混淆了善恶。有个四川人来她家找女人,大姐阿花答应了,收了男方的钱,可没到昆明就玩失踪。有很多外地人都吃过哑巴亏,回来要人?女方还跟你要人哩!这个四川人虽穷,却很有些道行,鬼师两口缠不过,只好把二姑娘阿都给他,那人很斯文地说:“哪一个都行啊。”阿都去了四川,不料那人开煤窑竟发了,阿都做上了少奶奶,整天赌钱,还开过妓院。阿启在二姐家住了些日子,二姐除了外出打牌就是叫她嫁人。她太想家了,整日哭哭啼啼的。一天,姐夫说:“你和我×,我给你回家的路费,再给你一千块钱……”回家和对她来说天文数字的一千块钱太有诱惑力了!姐夫就把她给办了,流了好多血,疼得要命,姐夫说:“我不知道你是处女,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不要你姐,要你!”她拒绝了。她卧床两天,骗姐姐“身上来了”。姐姐说前两天你不是刚来过吗?她说谁知道啊怎么又来了!后来她回家时悄悄对姐姐说:“二姐你要小心,我这个姐夫不一定靠得住……”
过了女人那一关,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天赋外加二姐的调理,她把山里山外的男人骗得团团转,话语蜜里调油,机关步步为营,谎言滴水不漏,床技花样百出,浪叫销魂蚀骨。她爱钱,全世界的人都爱钱,狠人去偷去抢去骗,阔人巧取豪夺,当官的吃人不吐骨头,有钱的扬眉吐气,没钱的狗都不如,她阿启没有别的本钱,只有一具香艳的肉体,那就和这个世界各取所需吧!大气候变了,早已不是父辈骨多肉少精神旺的年代,世道就兴这个。她在二姐的门面里做过鸡,还骗来老乡,害得人家患了严重的妇科病导致终身不孕。做小姐时生下一个男孩,她八万卖掉了!她有先天性支气管炎,受不了鸡的劳碌和下贱,可她离不开钱,又想做体面的女人,还不想受人贩子头目胡齿的操纵盘剥,她就悄悄单干,这样目标小,从此得罪了胡齿。果不其然,以后的日子有不少同道落网,只有她悄悄来去,全须全尾,积攒了神秘的银行数字,后来还在怒江嫁人,离婚,再嫁人,又面临离婚。有时候回到山寨,吃低保的老头子迪打我想和她那个,说要出钱,她也偷偷答应。等钱到手,火烧火燎的迪打我裤子还没脱下来,她却哈哈笑着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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