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0-07-31 14:36:22 | 作者:王戈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20次
在一个绚丽多彩、激情浪漫的夏日的一次回家途中,我无意中认识了春草。当然,旅途中结识个女孩本没啥大惊小怪的,可是在一个月后,就在我要渐渐淡忘那个女孩时,却意外地收到了一封字迹陌生但很娟秀的信,信很沉很厚,足有20来页,我很有些诧异:谁会有多少话对我说呢?况且我是个不愿读长信更不愿写长信的家伙。然而,信的内容却让我大吃一惊,信是这样开头的:
你必然惊异于一个月前车上遇见的那个女孩会给你写信叙说自己的人生命运!是的,我不想这样,然而却不由自主地这样做了。我要说明这一切,因为我不仅欺骗了你,也欺骗了自己,尽管那是善意的,可也说明了我缺乏面对生活的勇气和战胜困难的决心,否则我会永远不安的!我不是你所说的大学生,我是一个打工妹。在这座城市里,我像一只山里飞来的候鸟四处乱窜,想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窝,然而这一切太难了!
什么?她不是大学生,她是个打工妹,她在干什么,她为啥要骗我?……一连串的问号,让我缓不过气,像挨了一闷棒似的。
我的老家在云贵高原的大山深处,那里不通火车,只有一条曲折蜿蜒的公路经过,像绳索上挽的一个结,连接着省城与另一城市。同座的是个丰满匀称年轻漂亮的女孩,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自然地披在肩后,面颊圆润白嫩,眼睛似乎会说话,只是略显忧郁哀怨,服饰淡雅,既不新潮也不俗气,强烈流动的线条感勾勒出她青春的柔美和生命的强劲,她会让每个男人动心的。更让我惊讶的是,她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目光在车的颠簸中游离跳跃。
旅途寂寞乏味,我随手抽出一本书翻着,昏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胳膊被谁轻轻地捅了一下,随之一个甜甜的略带羞涩的声音飘来:“请问您看的啥书呀?”我猛地惊醒,把书的封面亮给她。
“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女孩平静地说,“海明威的语言绝得很,读起来上口,极富节奏感。要说他讲故事的本事,我倒不大佩服。不过您看的这本与《丧钟为谁而鸣》到很值得研读……”
这年代谁还读名著,何况是一位时髦漂亮的女孩,且还有独到的见解,她的举动引起我的兴趣。我问她看的啥书,她用略带骄傲的语气回答:“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她说很喜欢路遥的书,这本书已看过四遍,每一次都让她激动不已,她还说路遥的作品能带给人温暖和力量,那些主人公成长奋斗的影子在自己身上能够看到。女孩脸上活泛着迷人的红晕,滔滔不绝地谈起文学来,她的才思敏捷,谈吐自如,富有逻辑。这一切坚定了我最初的判断,“你是X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吧?”X大学在省内相当有名,中文系是盛产作家、诗人的摇篮。
“不……是的……”她美丽的脸颊上失去了刚才的光彩,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愁云,声音低低的,夹杂着苦涩,“你看我像大学生吗?”
“不仅是像,你肯定就是大学生,而且是非常优秀的,因为许多像你这个年龄的大学生达不到这样的理论水平!我就在日报专门负责联系教科文卫这一块,对他们是相当了解的!”这绝非恭维,我还不至于为了赢得漂亮姑娘的好感而使自己变得媚俗浅薄。
女孩的眼神暗淡下来,反复摸索着手中的书。
……
随着一行行蝇头小楷跳入眼帘,那带着血泪的话语彻底攫住了我。
从信中,我看到了一位18岁女孩虽短暂却坎坷的艰难人生。春草的家就在黔西南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她的生活一直非常艰辛却曾经是幸福的。17岁以前,她和父母及两个妹妹相依平安度过。她是全家的希望和骄傲,学习成绩优秀,有可能成为方圆几十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父亲为给她挣学费拼命劳作。高三那年春天,父亲上山挖药时摔断了腿,母亲为此急成间歇性疯子,一旦发作便乱喊乱叫到处乱跑。她要照顾父母和两个上小学的妹妹,还要学习功课,结果她以五分之差落榜。“那时,我没有流泪也没有自责,我不再打算复习,只想安安宁宁做个农民来挑起全家的担子,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让我始料不及……”
春草待在家里的那个冬天,并不寂寞,总有同学写信安慰她,她满心欢喜地一一回信。那个叫春明的同学来信最多,几乎是每周一封,以后发展到三天一封,信的内容由叙说友情到倾慕爱恋,最后竟然要求她嫁给他。春草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苦恼得难以自拔。她喜欢看书,读得最多的要数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文学,书里面的人物,尤其是妇女的命运给她留下了太深的烙印。她在收读春明情书时,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和书中人物的命运联系起来。家里的情况糟得不能再糟了,而春明家在当地是相当显赫的,他本人又是一所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她终于不敢接受这悬殊过大而不平等的爱情,毅然斩断那缕情丝。春明春节前夕找过她,跪在面前发誓要娶她,还答应帮她找工作共同撑起这个破败不堪的家庭。她还是静如止水,狠心赶走了他。那些天,她的心碎了。
春草的痛苦无疑是深重的,我终于明白途中他反复问那个问题的缘由。春草在心中说自己之所以给我写信,就在于我的良善诚实,因为她请教那个问题时惟有我说了实话,许多男人都说的很违心;其次,我是一名大学教师,她对高校老师充满敬重和羡慕;最后,因为我也是个文学青年,志同道合有共同语言。她是怎么知道我的情况的,怎么会给我写信的?噢,对了,她问过我的名字和地址,说在日报经常看到我的“大作”。
旅途中,我们谈得最多的是她非常着迷的缪斯。在客车绕一个大弯时,她突然有些慌乱紧张,先是看了看腕上的表,又瞅了瞅手中的书,接着把目光探向窗外,最后终于转向我吞吞吐吐地说:“您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是这样的——”她停了停,低下头掰着手指头,犹犹豫豫的,“比如,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噢,对,就想田晓霞和孙少平,那样只不过他们的命运要打个颠倒。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她不再闪烁其辞,大理石般凝脂的脸颊胀得绯红,像熟透的樱桃。
“当然明白!”
“那么……”她又小心翼翼地问,“这样的事生活中有吗?如果你是假设中的孙少平会去爱这时的田晓霞吗?或者说你们能走到结合吗?啊,对不起,我似乎问得太唐突了!”她的脸红到了脖根,浑圆饱满的肩膀微微颤抖,双手下意识地把书翻得哗哗直响。
“这样的事,生活中或许有吧?”我一下子愣住了,没有想到她能问这样棘手的问题,而且无法回避。文学是属于想象世界的,生活却是复杂而实实在在的;文学中的事生活中不一定有,即使有也没那么典型。我一时倒不知该怎样解答,论我的艺术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还不是小菜一碟,可当我看到她那渴盼率真的眼光,我无法撒谎,不能敷衍。“如果要我去爱这时的田晓霞并最后结婚,我真得无法做到,这个问题有些复杂,咱们能否换个轻松点的话题?”
春草下车的地方是一个幽暗陡峭的峡谷,两旁的山高得让人眩目。她提着简易旅行包拐上一截石坎,向一座矮矮的毛庵走去。毛庵建在一处深黑褐色的突出悬崖下,四周用茅草围着。碱畔边站着个满脸黑污衣破旧的小女孩,眼神木木的,旁边秃秃的陡坡上几只瘦瘦的羊啃着嫩嫩的草芽。
一个弱女子要撑起这么个破旧没落的家庭,其艰辛不难想象。春草竭尽全力操持家务,外债还是越码越高,愁得她茶饭不思,父亲的呻吟越来越响,母亲跑到马路上对着行人车辆一遍遍大喊:“天不绝人——天不绝人——”
就在全家陷入困境的时候,一条“喜讯”让她的父母欣喜若狂:离春草家不到50里远有个40岁的光棍托人说媒,愿意出一万元彩礼。看见豁牙咧嘴的媒人从爹颤巍巍的手中抢过10元钱,春草冲进门抓起彩礼掷了出去。老女人吓住了,干笑着,慌慌退回去。“娃,你就答应吧!虽说那人不咋样,可人家有钱呀!俺们不能看着你在家受罪啊!”双亲泪流不止,跪在面前。“谁希罕那几个臭钱,我也能挣来啊!”她强忍住泪水,跳下土坎,搭上客车来到古城。
春草进城的时候,只带了两身换洗衣服和20元钱。她把城里想象的和家乡一样美好,在老家谁不在谁家吃几顿饭,喝几口水呀。她在城南车站下车后,身上只剩三元,舍不得花掉,便到附近的面馆要口吃的,人家不给,她说能不能给碗面汤,人家也不答应说水是掏了钱的。川流不息的行人车辆,让这个山里娃花了眼,她不敢过马路,只好沿着车站东边那条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从早上到黄昏,她没有吃一口饭,肚子饿得咕咕叫,眼发黑腿打颤。这时她看见有个小伙子随手将块饼子扔进路边垃圾箱,春草的脚顿时磁住了,眼巴巴望着他走远,刚要伸手去掏,又看见人过来,春草只好缩回手。就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直到晚上10点她才吃到那块饼。住又成了问题,她钻进一座尚未建好的楼房里,躺在湿地上睡到半夜时却遭遇几个无赖小青年的纠缠,她慌忙逃了出来。
第二天她准备到火车站附近找点活干,她坐上公交车花一块钱买了票,下车时售票员单单要查她的票,一急慌票找不见了,售票员罚了她两元,她真的一无所有了。她听不懂城里人的话,城里人也听不懂她的话,语言的阻隔使她没有找下活甚至连一口饭也没讨上。城市冷酷残忍的一面,在她眼里暴露无遗,她想起来家里的温暖和父母的好处,可她没有动摇,既然出来了,就这么回去怪丢人的。那天晚上她住在候车室。第三天,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出去碰运气,结果遇到一个开饭馆的老乡,老乡很同情她,辞退了另一个打工的,让春草顶替,给的工资也高。
后来,老乡又替她找了个夜班,是到某歌舞厅打杂。春草有了两份收入,除过定期寄给家里的,还略有结余,就租了间房子,算是自己的窝。春草自幼喜爱读书,现在有这个条件了。她买了些书,空余时间看起来,还挤空写了些。春草在歌厅认识了某报副刊编辑,副刊编辑将她的文章发在报上,春草的信心更足了。她没有得到一分稿费,稿费是由编辑代转的,可有妻室的编辑竟要与春草“交朋友”,吓得她再也不敢找那编辑了,500多元稿费也就没了。
春草两月前失掉了歌厅的工作,她看不惯那里灯红酒绿掩盖下的肮脏与罪恶。她在信中说了这么一件事:开始老板叫自己打杂,自她进去后歌厅生意突然好起来,老板一高兴还给她加了工资。后来,应客人们的强烈要求,老板让她陪客,开始她不愿意,老板劝她“应付一下”,无奈,她只得服从,第一次干那事,她心里紧张得呼吸都困难。一个40多岁的男人请她跳舞,她说不会,那男人说教她。男人与她贴得很近,满嘴的臭气和烟味差点熏倒她。那男人死死扭着她细嫩的双手,极不懂规矩,在她的那些敏感部位时而蹭一下,时而摸一下,时而捏一把。她警告了好几次,那人非但不理,反而准备用臭嘴袭击她的脸蛋,春草忍无可忍,狠命抽了对方一巴掌。那极响的一巴掌换来的代价是丢掉了饭碗,被老板扣去了当月工钱……
接下来,我和春草又见面了。那天,我邀请她在一家咖啡店里。后来,春草知我在写“城市边缘人的故事”,便向我介绍认识了她的几个姐妹。她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女孩,是从全国各地来到这座城市打工的。随着对她们了解的深入,让我知道了灯红酒绿下摇曳的倩影们背后的生活故事:
甜,是一个圆脸、大眼睛、皮肤白皙、很文静、很害羞的小姑娘。那天,我邀青草去一家餐厅里吃饭,是她和另一个女孩为我们服务。见她乖巧、不多言罗嗦,此后几次去那里吃饭,都是喊她来招呼,买单剩的零钱都给了她做小费,慢慢地和她熟悉了。
据说甜高中毕业后,考大学时她以3分之差落榜。复习了一年再考,结果还不如上一年。对于考大学失去了信心后,甜就不再想考大学了。在家中混了大半年后,甜决定外出找工作。然而,找了半个月的工作,却没有一样工作适合她。
甜不知是误入岐途,还是天生犯贱,工作没有找到,竟当起了坐台小姐,靠出卖肉体赚钱。那时,在她们这些小姐当中,最盛行的一句话就是:笑贫不笑娼。有钱赚,也不管是干什么的了,反正每天几百元的收入,有吃有喝的,赚几年钱再说。
一个月后,我又一次去那里吃饭时,甜告诉我她要辞工走了,我问其原因,她低头不语。后来,我闲来无事约她和另一个女孩出来喝茶。从和她一起的那个女孩口中知道了她要走的原因,以及她背后的故事。我当时就吃了一惊,因为实在没办法把性格内向、模样清纯如山泉的她,和印象中涂脂抹粉、无比风骚的“小姐”联系在一起。
甜22岁,看上去似乎只有十七、八岁,但却已有近10年做“小姐”的经历。她家在某省的一个贫困山区,是家中的老大。自小被人遗弃,是养父母捡来的女儿。因为贫穷,她在13岁的时候就被养父赶出家门去打工。由于年纪小,又没什么文化,稀里糊涂地在一个同乡的带领下去了厦门做发廊女工。之后,流窜于福建和海南的几个城市里,在酒吧、夜总会做“小姐”。她定期向家里汇钱,从几百到上千,再到上万,养父总是不停地以各种名目向她要钱,但从不过问她在外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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