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

　　街上的电车还在铃铃的响，载着晚归的人们，载了满车的倦意；百乐门的彩灯还在高高的亮着，照着门前的豪车，照了一地的奢靡。她就坐在其中的一辆车上，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纸醉金迷。她不知道是哪位古人发明了这个词语，用来形容这个时候的上海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纷飞的战火弥漫了东北三省，奢华的气息扩散在整个上海。大家都说这里是安乐的故土，富贵温柔乡。她虽也被这安乐富贵环绕，却只冷眼瞧着，所谓富贵躯，不过空皮囊。只是她不知道，许多人也同她一般想，却也同她一般委身在这飘摇地，风月场。

　　开车的师傅轻声的提醒她到了，开门下车，一步一种风情，看的师傅直摇头，也不知道在可惜什么......直到关上背后的门，她才终于放下一直提着的曳地长裙，脱掉漂亮却磨脚的高跟鞋，走向能看见黄浦江的那扇窗子。夜已经很沉了，她却没有倦意，听窗外的风刮过玻璃，她没由来的想起了那个冷峻的男人，哦，今晚坐的那辆车就是他的。像她这般在风月场呆了太久的人，早习惯了人前前呼后拥，人后车接车送，也习惯了前一秒对人笑靥如花，下一刻就已将人忘得一干二净。非她薄情，实在习惯而已。只是为什么会想起他呢？唔，或许只是想起了他车里的清淡茉莉香。这是她最喜用的。

　　生活还在继续着，她还在用自己甜美的嗓音，不老的容颜和上海滩第一交际手段替百乐门的老板吸金，也将上海滩的各色公子哥儿们迷得神魂颠倒，争抢着迎她入门。每逢此景，百乐门老板娘总是笑得合不拢嘴，称她一句“你真是个祸害”。她也不答话，只略略笑了笑，道了声“有事忙”，便回身走了，并不看身侧一群恶毒女人的眼神。

　　近来入睡尤其快，似乎总能闻到一股茉莉香，好似是自己平时用惯的，也好似是从什么地方带回来的。她便日日琢磨起来，好巧不巧的，便日日想起那个冷峻的男人来。好生奇怪，长着公子哥的脸，到了公子哥常到的地方，偏偏不做公子哥该做的事。披一身中尉军装，不知得了多少人的青睐，却只是挺拔的站在长官身侧，或是默默的坐在一旁，带着警惕的神色。终于有一天，她状似无意地，持着一杯酒从他身边婷婷走过，忽然一股熟悉的清香，让她乱了脚步。出来这些年，从未乘过同一个人的车。她竟，坐了他的车这么久吗？

　　也不知是怎么走过去的，只觉得身后一道目光正深深的盯着，她还是往日风情，再没了往日自信。听人说当你开始在意某个人时心里眼里便都是他。从前她不曾在意过什么，便觉得生活于她是无用的，有或没有无甚差别。倒是如今，她在台上唱歌时看着他在台下浅酌；她在舞池摇曳时瞧见他在柱后与人交谈；她去军长家过堂会时碰见他过来汇报工作，诸此种种，也不知道她眼里全是他，还是他只愿出现在他眼里。两个人的视线有时也会交错，只是并无任何火花，就那么清清浅浅的，你不知我情，我也不懂你意。

　　她依然每日坐着带茉莉花香的车，依然每日和各色人等调笑着，依然每日和他错过，再错过。原是一场才子佳人的好戏，她却明白的，他还有位贤妻子，虽是家族联姻，可那却是真真正正的贵族小姐，门当户对。她再怎么清高无双，比不上人家一个书香门第，她想，他也是明白的。

　　她原想也许只是一时好奇，久了便忘了，像她这般健忘的人，合该记不住谁的。她却没想过，每日伴着茉莉花香睡觉成了习惯，连想他也成了习惯，像她这般健忘的人，合该没有什么习惯的。她突然觉得生活有了让味道，每当她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每当夜半惊醒的时候，那种叫做苦涩的东西越来越浓重了。

　　她打开车门，侧抬腿坐了进去，却闻到了比往日更香的茉莉花。胸中那份苦涩突然涌了出来，令她有些承受不住。她想唤师傅将车窗打开些好透气，没料想瞥到了一张脸，这张脸昨日还出现在她的梦里，这张脸今日还与她擦身而过，如今就在她面前。她不知道如何做了，只觉得胸中苦涩少了不少，然后，她听见那张脸说话了，

　　“今天陈伯抱病，我送你回去吧”

　　“......”

　　“你......一个人还好吗？”

　　“......”

　　不知过了多久的沉默，他再度出声，仿佛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其实我......”，便听不到什么了，只听见前方刺耳的刹车，和他第一次惊慌失措的脸庞。他第一次握了她的手，她觉得温暖，原来生活还有种味道叫温暖。他将她推出车外，连同那句“其实我很想......”一起消失在她眼前，她此刻才明白，原来生活又有种味道叫悲伤，无尽的悲伤。

　　后来的后来，当她回忆起这段往事时，只笑称它是一段风月而已。风月场上的人，风月只不过是风月，她是此间老手了，哪里会看不开呢？只是，或许连她也不知道，这段风月究竟被她藏得有多深，否则，怎么她的手，再不肯碰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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