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19-07-02 03:22:26 | 作者:詹文格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0次
一
多年前,我租住在山城官井街5号,房东姓许,五十来岁,秃顶,背有点微驼。房东为人很好,整天笑眯眯的,房客都叫他许师傅。
许师傅住的是一溜平房,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工厂宿舍,几十年烟熏火燎,房子已破败老旧,墙面斑驳,满是裂缝。
开始那溜房子一排五间,许师傅只有其中两间,另外三间分别住着两个徒弟,徒弟离开工厂时将房子转给了许师傅。许师傅见房子空着可惜,于是稍微归整粉刷一下,拿来出租。
租住这种房子很合我心意。首先房租便宜,每月才一百块,另外房东也从不会趾高气扬,伤人自尊。虽说地盘属于城区,可看上去更像个村落,整条街最高的建筑也不过三层,房前有地场,屋后有菜地。菜地像块画布,从初春的鹅黄,春末的淡绿,到夏天的深紫,再到秋天的橙红,不断变换着颜色。夏秋时节还会开出黄白相间的菜花,出入此地,没有城门市井的隔膜,很接地气。
许师傅的房子前面有个空场,场院正中有一口麻石圈住的古井,井水清澈,冬暖夏凉。深幽的水井飘着湿润的气息,一只黑褐色的吊水桶浮在水上,每次从井台经过,我总会伸长脖子往井下张望,那个木桶像只羊皮筏,在水上不停晃荡。
据传这井很有来历,说是道光年间遭遇大旱,江河断流,牲畜倒毙,庄稼枯萎,灾民蝗虫一样,涌向他乡。
此时有一位告老还乡的县官回到山城,见此灾情,他心急如焚。老县官倾其一生的积蓄,请人打了数十口水井,可没有一口打出水来的。眼看县官的银两就快花光,灾情却日见严重,老县官没有放弃,他仍然坚持凿井找水。最后老天开眼,终于从官井街打出一口水井。当甘泉喷涌而出时,四邻八乡的灾民欢呼雀跃,感激涕零。人们饮水思源,一直怀念这位清廉为民的老县官,于是有人在街头为他立了碑,把水井命名为官井,这条街后来便称为官井街。
机械厂红火那会儿,许师傅是名噪一时的大师傅,当年房子新盖好时很多人想入住,厂里分房的原则是论资排辈,比贡献大小。那一批有贡献的人里头,许师傅是唯一分到房子的普通工人,工友们羡慕死了。
许师傅能享受特殊待遇,大家心服口服。别的不说,仅凭他带出的徒弟就占了工厂的半壁江山。他的徒子徒孙遍布每个车间,每个部门。从车间主任、行政后勤,再到技术科长、副厂长,全是他的门徒。许师傅是个全才,机械厂遇上啥难活急活,全都离不开他。车工、模工、焊工、钳工、电工,许师傅样样精通。
许师傅人很好,可就是脾气有点大,有本事的人一般都脾气大。许师傅在工厂可以随便骂娘,他完美无缺的技艺无可挑剔,别人想骂他也找不出理由。
那年,来了一位姓胡的新厂长,胡厂长新官上任,想在厂里烧几把火。新厂长烧的第一把火是裁员,动静弄得很大,准备裁员一半。
开始许师傅以为来了个英明厂长,对这个决定非常支持。平时厂里确实是养了许多吃白饭的蛀虫,七大姑八大姨混迹在各个部门,人浮于事的现象相当严重。可裁员得公平公正,当裁员名单在厂部公布,全厂一片哗然,许师傅更是傻了眼。虽然他的名字不在裁减之列,但手下一批技术骨干却无一幸免。
许师傅气愤至极,裁掉的都是工厂的顶梁柱,就因为他们不懂阿谀奉承,不会谄媚讨好,个个都是硬邦邦的臭脾气。奶奶的,如此裁员,工厂立马就会裁死!许师傅像头发怒的狮子,咆哮着冲进厂长办公室,质问厂长这是谁的决定。
对于许师傅的莽撞和冲动,换成老厂长或许可以原谅迁就。可新厂长就不同了,他是一个十分傲慢的人,仗着上面有人,几乎目空一切,对许师傅这种普通工人根本不放在眼里。许师傅心想自己这是为民请命,是为工厂的未来,为大多数人的利益,所以情绪显得很激动。在厂长办公室大发雷霆,两人争来吵去,最后竟然与厂长拍起了桌子。
厂长新官上任,要树立威信,维护形象,正想找个杀鸡给猴看的机会,现在许师傅撞到他枪口上了。只见厂长从大班椅上霍地站起,怒目圆瞪,手指点着许师傅的额头,破口大骂:“你这个草莽,老子还轮不到你来教训!赶快给我滚出去!否则今天就让你下岗!”
厂长唾沫横飞,溅了许师傅一脸。
那会儿许师傅正值年轻气盛,望着暴跳如雷,一脸狂傲的厂长,他忍无可忍,迎面就是一拳。厂长砰咚一声跌坐在地,很久也爬不起来。后来秘书扶起厂长,发现厂长口眼歪斜,整张脸严重变形。赶紧叫车送医院,经检查,鼻梁骨断成三截,颧骨粉碎,下颚错位。
许师傅这一拳头用力过猛,不仅伤了厂长,也伤了自己。把自己打进了监狱,获刑三年。工友们都为他叹息,知道他是为了工厂利益,为了工友们才去打这个抱不平。
三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在服刑期间,许师傅时刻牵挂着工厂,工厂就像他养大的儿子,有着很深的感情。可没等到他出来,工厂就已关门倒闭,破产解体了。
工厂没了,许师傅感到非常难过,比他进监狱还难过。服刑期间许师傅总在思考,如果自己一拳打过去,真能改变工厂现状,那自己付出这样的代价也值得。可那一拳只成为监狱教管嘴里的暴力行为,在现实中没有丝毫的警世作用,工厂还是按照既定的轨迹朝前运行。他既没有为大伙打出公平,更没有打出希望,该下岗的下了岗,该倒闭的还是倒闭了,沉疴痼疾,再牛的师傅也无力回天。
二
有过三年教训,许师傅简直换了个人。曾经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变得羔羊一样温顺,做人处事谨小慎微,生怕出现差错。
儿子上了高中,婆娘在市场摆菜摊,早出晚归,非常辛苦。既然出来了,就得重新做人,不能闲着再吃干饭。他四处找生路,找来找去,感觉自己别的事也干不了,大生意没本钱,小生意无门路,最后决定还是做自己的老本行。
他从弟弟处借了些钱,买了电焊机、氧焊机、钻床,车床。把老房子改造一下,挤出十几平米的空间,开起了电焊钣金店。这些年城里大兴土木,建房装修的特别多,每家每户都要安装护拦,做防盗网。无论高层,还是板楼,所有的房子都布上密密麻麻铁网,被大大小小的铝材钢管围住,最后把屋室封闭成一只铁笼子才放心。
官井街虽然位置较偏,可许师傅手艺过硬,活儿做得精细,许多客户宁可舍近求远,哪怕等上十天半月,也愿意等许师傅过去安装。
许师傅不论生意大小,他一律做得细心,客户非常满意。渐渐在城区周边有了口碑,生意自然越来越好。有时候我们下班回来,还能听到许师傅店里在切割钢筋。为了调节这种刺耳的噪音,许师傅焊接时喜欢打开他的半导体,收听戏曲台的节目。他最喜欢听京剧,比如《四郎探母》《锁麟囊》《盗御马》《野猪林》,有时也偶然听听越剧或黄梅戏,不过越剧他只听《梁山伯与祝英台》,黄梅戏只听《天仙配》。
许师傅看上去五大三粗,其实他还颇为内秀,每年从他自撰的春联上就能看出,既有暗喻反讽,又有追求展望。他平时生意再忙,也显得忙而不乱,干活思路清晰,轻重缓急,有条不紊。由于每天晚上都得加班到,为不影响房客休息,许师傅对每天的活计都会精心安排,比如噪声大的切割、钻孔、断料、敲边,一律放在白天进行,把加工的材料备好,晚上再进行焊接。
许师傅的细心我们都看在眼里,遇上这么体贴的房东真不容易。一年的租期一晃就到了,那天领了工资,正准备过去交钱办续租,许师傅却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说暂时不续了,房子有点情况。
我拿着钱,一脸纳闷,以为许师傅想涨租金,可后来才知根本不是那回事。他所说的有情况是指拆迁,开发区正在扩张地盘,一条新规划的二级公路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直插官井街。许师傅那房子属于路基的中心点,偏一点的人家暂时还能留下一间半间的,许师傅家却没一点余地,必须连根拔掉,一砖一瓦也留不下来。
许师傅家的房子立在街头,1至4号是生资公司仓库,属公房,政府拆迁公房只需一纸通知,立马就能搞定。难的是民房,民房住着一家老小,要补偿,要安置。许师傅家是5号,从前往后排号,许师傅的房子就成了拆迁的第一户。
那段时间许师傅可说是焦头烂额,不管白天黑夜,家里像办流水席,异常热闹,来一拔,走一拔,厅堂、卧室全挤满了人。白天来的是开发区干部,胸前挂着工作牌,上面印有“拆迁工作组”字样。工作组队伍庞大,看阵势像打人海战,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个个能言善辩,谈起来一套一套的。
为了做通拆迁户的工作,他们在许师傅身上大做文章。先是动之以情,然后晓之以理;接着从国际形势,国内动态,再到小康社会建设,区域经济发展,居民生活现状,公民道德素质,未来规划蓝图。谈心、劝说、开导、施压,许师傅整天疲于应付,根本干不成活儿。那感觉就像当年进了政治夜校,各种政策,各种路线,把许师傅的头给弄大了。
白天折腾了一天,晚上他还得干点活,可街坊邻居又不让他清静,把许师傅家变成了官井街的议事厅,把他家的房子当成了桥头堡。大伙一致认为上面给的补偿太低,无法接受。给许师傅出谋划策,给他鼓劲打气,他们希望许师傅能拿出当年的英雄气概,拼力顶住,决不轻易退缩。
有些喜欢读书看报的邻居还拿出多米诺骨牌理论来分析,把许师傅形容为官井街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如果第一张骨牌倒了,后面就会出现可怕的连锁反应。
邻居们把许师傅的肩膀拍得山响,带了好烟的赶紧给许师傅敬烟。大伙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许师傅身上,有人说,处得邻居好,如同捡到宝,大家都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有位嘴巴很臭的邻居,称许师傅为守门员,劝他拿出当年在机械厂的斗志来,如果拆迁小组动粗,就先给他们一拳,让那油头粉脸的头儿,立马变得口眼歪斜……
有人发现许师傅脸色大变,赶紧打哈哈,把话题岔开。多年过去,人们还在旧事重提,许师傅感觉很不自在,就像刚刚愈合的伤疤,再次被人粗暴地撕开,血水涌了出来。人不怕有再多的荣誉,就怕留下半个污点,无论时光怎样流逝,在大伙眼里,许师傅永远是个有前科的人。
三
许师傅被弄得坐立不安,他感觉自己身边有巨大的漩涡,他想摆脱这股漩涡,可涡流的力量十分强大,他根本无法控制。
周末到了,许师傅终于清静了两天,他把两个急活赶了出来,周一清早就拉着防盗网,到几公里之外的一个楼盘安装去了。拆迁工作组来晚了一步,他们扑了空,赶到官井街,许师傅已经铁将军把门,上锁闭户。工作组只好把目标转向6号住户,6号住的是一位锁匠,有一条腿残废,见一大帮人往家里涌,他立刻警觉起来。
工作组以为能做通他的工作,没想到这锁匠滴水不进,像一把锈蚀多年的老锁,别说开锁,就连锁孔也堵塞了,钥匙也捅不进去。
锁匠说:“领导们,拆迁可以,我们老百姓举双手赞成。像我这种贫困户,做梦都想住上新房,可你们像打发叫花子,只给那么一点点钱,别说两居三居,恐怕连个卫生间也买不起。现在房价像坐火箭,蹭蹭地往上涨,比猴子爬得还快,我们上哪买房去?上面的政策不是说居者有其屋,老有所依,老有所养吗?我们别说老去的事,眼前拆了这房,明天就得睡大街。”
锁匠很健谈,也懂得一些时事和政策,他始终占住了主动位置,反复强调他的困难。谈他一家四口的生活,谈他每天的辛苦,谈社会保障,谈他申请三年低保至今未果,谈他们残疾人自食其力,自谋生路,再有困难也从未找过政府。
能言善辩的工作队员在锁匠面前根本插不上话,拐脚的锁匠看似其貌不扬,但他异常油滑,比泥鳅还滑。大伙知道这是一条抓不住的泥鳅,于是只好班师回营,已无兴趣再找下家。这一天拆迁工作没有丝毫进展。
第二天许师傅又准备清早出门,心想自己现在腹背受敌,惹不起,总躲得起。可拆迁工作组这天都有了新的部署,他们醒得比鸡还早,跑得比马还快。许师傅开门一看,一辆面包车早就候在门外,一群人春笋一样立在门口。
拆迁工作组这次采取了新的策略,换了一班人马。带队的是张主任,虽然多年不见,但张主任一眼就认了许师傅,许师傅感觉张主任是有备而来的。
许师傅与张主任是老相识,当年许师傅招工进厂,张主任还帮了大忙,这事许师傅一直记在心里。张主任比许师傅大几岁,应该快到退休年龄了,官井街拆迁或许是他最后一班岗。
熟人相见,先不谈工作,只拉家常。与张主任随行的同事候在屋外,保镖一样守在不同的位置。两人喝茶聊天,谈旧忆往,想当年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一转眼都已两鬓染霜,张主任不由一番感叹。旧情交谊像润滑剂,两人很快就热络起来,聊得差不多了,张主任起身,带着一种久别的亲热,把许师傅拉进里屋,关上门,两人又是一番密谈。
张主任像戏曲的开场,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一声叹息意味深长,胜过千年万语,里面包含了很深广的信息。既有沧桑苦涩,也有无奈和煎熬。他想让许师傅从一声叹息中,懂得他的处境和风心,理解他的难处,支持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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