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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网之鱼

时间: 2019-06-28 03:07:40 | 作者:金舟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94次

漏网之鱼

  一、

  梁云在老辰光醒来,天还一片漆黑。他等待着天慢慢亮起来,在脑海中想象着窗外远处的群峰,从黑暗中挣扎出来。

  他是刚遭了一场车祸,虽死里逃生,但医生已告诉他:两条腿中有一条,恢复功能的希望,已几乎为零。这意味着,他虽有标准身材一米八,但将永远是个瘸子。他刚失去了未婚妻,又要让他失去高大、漂亮的外表!这对他来说,是有些太残酷了。

  那天他是一心想要追上(已过马路的)未婚妻春霞,向她道歉和说明情况,穿越马路时被一辆白色面包车撞飞了。他苏醒过来时,已躺在医院抢救室的手术台上。他天天巴望着春霞再来探望他、陪伴他,可春霞自从提出与他分手后再未来过。除了想到春霞,也想到过令春霞发生误解的白梦——一位在极其偶然情况下认识的女大学生。随着伤情日益好转,往事也历历在目,好像都是昨天的事。在他内心里,仍然一点不后悔为白梦所做的一切,但他却怪自己当初在火车上遇上白梦的表舅——一个有点土、后又显得风度翩翩的怪老头、半老头,出于好心帮忙,结果闹出这么多事来,差点还丢掉了生命!而他本来是被他母亲从远洋轮上叫回来休假、相亲的。

  他为在开车前几分钟赶上火车而庆幸。不然,又要在寒冷中不知闲等多少时间。

  冬天,除了燃烧的灵魂,什么都变冷了——晨雾、大地、河流、远山……

  等他在座位上刚坐好,列车仿佛也冷得战颤了一下,车厢之间发出金属的碰击声,随后在铁轨上徐徐滑动起来。那时还没有动车,更没有高铁,特别是他乘的这条线,由于铁轨老旧,一小时只有跑四、五十公里。车厢也很陈旧,与他在欧美见过的根本不好相比。不过,他也觉得国内正发生日新月异的变化。过去每次回家,哥哥总会向他讨要东西,连用过的打火机、剃须刀都会拿去当宝贝;可去年回家时,哥哥嘲讽他漂洋过海地辛苦一年只赚几万块钱,而其跟着人家做钢材生意,一个月就赚了几千、几万的。由于哥哥资金还到过百万,被人戏称为“梁百万”。当时的百万,对一般工薪阶层来说也算是个天文数字,可买现在已值几百万的房屋好几套哩!哥哥说话的神气也变了,摇头耸肩的,学着电影里的外国富翁的腔调。

  列车加速向西疾驰,他上岸来的这个港口城市很快在地平线上消失了。大概是太冷的关系,车上人很少,他所坐的双人位里,只有他一个人。对面也是一个人,是个半老头,用一张不知是哪天的报纸掩着脸在打盹。他从列车员手里买了本厚杂志翻看着,但一个字也看不进脑子里。

  他脑海里,总是忘不了正在酝酿中的一些诗句——

  绝望的心灵与心灵的绝望,

  都会渴望奇迹的拯救;

  人世间又有谁不需要温慰,

  可惜啊,只有宗教始终伸着迷人的手!

  责备什么啜饮精神雅片?

  为什么连廉价的安慰也不愿动一动口!

  我相信宗教的丧钟,

  也总有一天会敲响,

  但决不会在充斥恐惧、

  仇恨、冷漠的时候!

  ……

  不久,车窗外已是一片旷野,远处一条大河蜿蜒东去。他干脆合上杂志,半闭上眼,琢磨那些诗句。这诗是他昨天在游览天一寺时,有感而发的。烟雾缭绕的天一寺里,男男女女排着长长的队向佛像膜拜。那些最虔诚的老太太个个穿着一身黑衣,背着黄色的香袋,上面盖满了所到过寺庙的红色印章。最令人难忘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女的在供桌前的方砖地里长跪着,男的也一脸痛苦的样子,爬得高高的,往一盏吊灯里加油。他们或许是遇上了什么天灾人祸,或许仅是想求个“接班人”……

  一声痛苦的呻吟,使他睁开了眼。

  坐在对面的半老头,也许是睡熟时,被什么恶梦惊醒了。

  “到啥地方啦?”半老头取下遮在脸上的报纸,看了一眼窗外自言自语地说。窗外,收割过的田野上光秃秃的,远处是一座座灰濛濛、紧紧相依的巍峨大山。

  在梁云的感觉中,这半老头一定是位很有技术的老工人,回老家探亲后回H城的。半老头穿着一件已洗得发白的、几乎没有什么毛感的呢制中山装,中间有一颗钮扣也掉了,留下一小撮毛发似的纱线;和善的脸上戴着副金属架眼镜,看上去是镀过金的。也许是老花镜吧!梁云心想。“老师傅,在H市工作吗?”他微笑着问。在这些外地人面前,在内心深处里他也有一种H市人特有的优越感。

  “我原来是在H市工作,也可算是个H市人。从小阿爹把我领出来,一直到我退职才离开了H市。现在H省城,他们聘用我的。”半老头说话时一直谦卑地笑着。他说的H省城与H市相距何止千里。

  “哦,那你在什么厂?是干……”他早听说过H市有许多技术好的退休工人,被外地一些小厂或乡镇企业聘去当技术顾问什么的。这些本来在原单位没多大作为的人,却使那些外地小厂一个个发了不少财。

  “我是经理,他们聘我当经理。”半老头强调着自己是经理。在朝他手腕上昂贵的雷达表扫了一眼后,有点神秘兮兮地问,“你也是‘下海’的吗?”

  梁云心中一乐,嘻笑地道:“早下海啦!那你原来在商业系统干的?”

  “不,可我有一点办法,把他们那里的土特产——红枣、木耳、金针菜,还有煤,推销到这里来;把这里的工业品、海产推销到那里去。”

  “老——爷子,”梁云本想叫他“老倒(倒爷)”的,“那你很‘发’了吧?”

  “嘿嘿嘿,”半老头此刻更得意地笑笑,又道,“也没多少,他们每月只给我五百,还有就是‘外快’了……对,‘业务费’,嘿嘿,这当然有点——你想,这次我在老家那里搞了七车皮香瓜子,每斤上我就算拿一毛钱,不算多吧?但你算算,就可以拿多少?”

  梁云暗自吃惊,心想他一年要赚多少钱啊!哥哥与他相比,恐怕也是小巫见大巫啦!当然,跟那些被称为“国际倒爷”的,倒卖配额、乃至军火的“官倒”,又是一种小巫见大巫了。

  这时,半老头又有点自我炫耀地介绍起他怎样赚一笔笔“业务费”的,有些明显很违反当时政策的,说出来对他显然没好处的。也许是路途太寂寞,也许他对这位衣冠楚声称早已下海的青年,看成是同路人,放松了戒心或别有用心,因此,不顾后果地说个不停。他的赚钱故事,的确对听者会产生强力的诱惑。梁云此时又一次地感到这样下去,这世界越来越没自己份了。可同时他又感到,像半老头这样只晓得忙忙碌碌赚钱也太可怜了。也许是见他总不上钩,半老头深叹了口气道:“我们这些人钱是赚够了!当然有赚总是要赚的,谁不想赚?与我们打交道的,还不都是些有权有势的人?有些有权的人,只恨碰不到我们这些人,没机会赚,想也是想的,噢?”

  梁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越来越觉得这半老头很邪门,也很可疑,心想这怪老头难道除了追逐金钱,心中还有别的东西吗?

  “不知先生是哪个公司的?手里都有些什么货?”怪老头也好像终于忍不住,直接问他了。

  “货真不少,但不是我们公司的,也许我没说清,我下的是真海……”

  “哦,海员,跑国际,还是只跑国内……”怪老头重新打量着他,沉默起来。

  “老爷子,”他还想听他继续吹下去,便问,“这次去H(市),是去领工资补贴吗?”

  “不,我从来不自己去领。”

  “哦,在H(市)还有亲人……”

  “没有,但有亲戚。我表妹一家都在H(市),我每次路过H(市)都要去看她们。”这时怪老头又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些人对国家是没有贡献的,噢?”

  梁云心想这“老倒”还要装腔作势,我不妨与他开点玩笑。便道:“有啊,老爷子,贡献不要太大!过若干年提起你们,也许会像提起江姐、雷锋那样满怀敬意哩!”他那多少显得有些女性化的脸上,这时是一副轻浮、恶作剧的表情。

  怪老头显得有点伤心,沉默了一会道:“我过去是搞药物研发的。五十年代,从复旦生物系毕业时,单位里派小车接我们,可到69年搞‘四个面向’,我不想去东北,硬顶了半年,就让我退职回老家了。几个去了黑龙江的人,后来倒都回了原单位,只有我回不去!”

  “那为什么?你没有去搞……”这时他已感觉到,这怪老头是一个有点值得同情的老人了。

  “去过。80年时,我去要求过恢复工作,可总因不是冤、假、错案,不存在平反问题,户口就迁不进H(市)了!单位只能每月给一点折扣工资,因我过去是行政十七级,”说到这行政级别时,怪老头有种深深怀恋之情。“就给了我百把元钱。而我那些同学,当处长也有、当局长也有。”

  到这时,梁云已有些同情这位怀着隐痛的老人,劝道:“你现在也不错,至少赚的钱比他们多得多!”

  “那倒是。”怪老头又笑了,“我表妹、表妹夫也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了,一个也在研究所,一个在大学教书,可赚的钱加起来,也不到我赚的零头,嘿嘿。”

  “那当然,怎么好比?”他心中突然感到很沮丧。十年前刚上远洋轮时,成了名国际海员,让人羡慕得要死;可眼下,他真觉得这世界上越来越没自己的份了。

  列车驶近了H(市)时,怪老头起身穿上了一件崭新的黑灰色呢制大衣,脖子里挂了一根米黄色的羊毛围巾,顿时像外交官一样风度翩翩了,也仿佛年轻了十岁。

  梁云心想:看来,他刚才说的都是实话。

  怪老头穿好衣服后重新坐下,表情凝重,眼中有些一动不动的光亮。“你们这些年轻人真幸福!”过了一会,怪老头突然对梁云道。

  他注视着怪老头,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车窗外已是一道长长的灰色高墙,列车已徐徐进站。

  怪老头从座位底下拖出一只沉甸甸的旅行袋。

  梁云看着,心中猜测着里面装的东西。怪老头回头来对他道:“可能超重了,我看你东西不多,要是查得紧,请你帮帮忙,说是我们两人的,好吗?”

  “可以,”梁云笑道,“我没什么东西,我替你拎,我们还有点同路,至少可以帮你拎到公交车上。”

  “谢谢,谢谢,不过,”怪老头道,“我想还是叫辆出租(车),方便点,可以直达我表妹家门口。”

  “那就帮你拎出站,”梁云说着站立起来,显得高大而强壮。

  列车还在慢慢滑动。

  他拎起那只沉甸甸的旅行袋。怪老头对他笑道:“里面是蜜桔,是我表侄女最爱吃的。”

  “哦,”他似乎感觉到里面的确是蜜桔,也感到有点不可思议:H(市)有的是蜜桔,从这么远的地方带这么些的蜜桔,能便宜多少?在过道里,怪老头说起他表侄女如何聪明漂亮起来。

  下车前,怪老头又对他道:“等会一块上出租(车),这样你至少可少换一次车。”

  “再说吧,”梁云笑笑,觉得怪老头是位善良的老人。

  H(市)正刮着凛冽的北风,下了车,老人赶忙翻起大衣领。梁云住步等了一下他。

  “真不好意思,”老人赶上来道。

  “旅馆要吗?”他们一出车站,就有人迎上来问。

  他忙摇手回绝:“我们不要。”一听他本地口音,拉客者失望地溜开。但马上就有人上来问,并强调道:“服务保你满意——有‘有洗手间’……”这所谓的“洗手”是指找女人的切口,可他没有听懂,还以为是指有独立的卫生设备,因为当时火车站周围的小旅馆设施很原始,一般卫生间都是公用的。

  “今天只好去挤公交车了,”他在车站广场兜了一圈回来对老人说,“据说,出租车司机在消极怠工,因为上面要整顿乱收费。”

  老人担忧的目光从他脸上,下滑到地上的那袋蜜桔上。

  “没关系,”他道,“我可以送你去亲戚家。”

  “这……”

  “走吧,基本顺路,不用多化什么时间。”

  公交车上挤得要命,老人对他道:“要不是你帮忙,我一个人今天休想挤上来。”顿了一下,又道,“我本想打电话让表侄女出来,这星期六下午也不会有课,不过就算来了,怕也无济于事。”当时还没有实行双休日制。

  “她在那个学校念书?”梁云不经意地问了一声。

  “哦,外语学院,三年级了。”

  梁云心想,原来是个大学生,难怪横说她一个聪明,竖说她一个聪明。老人又说了许多,险些误了站。

  但听起来,好像只是个女中学生。

  下车后,走不了多少路,到了一幢老式公寓(类似当今的联体别墅)的铁皮门前。老人不让他就走,定要他进去喝杯水再走。为他们开门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脸蛋不算太漂亮,但身材高挑,一双眼睛顾盼神飞,极显聪慧,也极讨人欢喜。他不好意思再推托,抢着拎起那袋桔子,送进门去。

  “舅舅,你还是要茶,对吗?”姑娘向表舅时,看了长沙发另一头的梁云一眼。

  “我老规矩——茶。”老人又问梁云,“你喝咖啡,好吧?”

  “我随便。”他对老人道。

  这时,姑娘早已转身去厨房,表示她认为表舅的问完全是多余的。

  “我没瞎说吧?”老人有点得意地问他,但见他没有反应过来似的,又补充道,“她很漂亮吧?”

  梁云只苦涩地笑笑。

  “哦,我怎么忘了,先尝几个桔子么!”老人起身从旅行袋里捧出好多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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