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11-01 21:39:42 | 作者:汉白玉石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6次
(一)
1955年秋,长生从师专毕业,留校任教。那年他刚满十九岁。
长生教美术和音乐。他长得俊,写得一手好字,会拉手风琴,画的那株梅树被校长挂在了办公室。那些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女学生总是爱开他玩笑,问:“小老师,你娶媳妇了没?”“小老师,你这么厉害,有你不会的东西没?”她们不叫他李老师,只叫小老师。
对于前一个问题,长生总是微红着脸,默不作声。而后一个问题,他却是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不会发脾气。”学生们嘎嘎咯咯地笑了。长生又说:“所以你们少作弄我呀。”笑声更响,引得隔壁班的老师都忍不住来问:“你们在玩什么呢?”
长生说的是实话。他真的不会发脾气,不会吵架。同事们说他这叫“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可是谁也不知道,长生打心眼里痛恨这般懦弱的自己。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要是他强硬一些,能吵能闹地,浑身长满刺儿,或许能让娘和弟弟妹妹少受些委屈。
长生是个苦孩子。九岁那年他爹因病去世了,去世前他已经缠绵病榻一年多,花光了家里最后一点钱。那时候他弟弟四岁,妹妹两岁。尽管娘已经把牙缝里的粮食都抠出来给孩子了,可两个孩子还是整天吃不饱,饿得哭,后来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亲戚?亲戚早已被他们借怕了。他们见了长生一家,都躲得远远的。
那天娘病得起不来,长生想给她做点热汤,发现水缸是空的,一眼看到底儿。他去井边打水,水桶太沉了,他提不上来。想想病榻上的娘和饿着肚子的弟弟妹妹,他急得哭了起来。邻居们只冷漠地在远处看着,窃窃私语。谁是邻居,可是谁跟谁不是沾亲带故的呢。
还有一天,妹妹哭着跑来告诉他,菜地的西红柿被人摘了。长生想他大概知道是谁,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孤儿寡母上门去理论吗?他只能在往后的日子里,更加小心地看护那点儿贫瘠的口粮。
也就是那天长生决定了,不管再难他都要上学。家里掏不起学费,他就躲在教室外旁听,然后借别人的课本复习。北风呼啸的夜晚,他晚上躲在被子里点着煤油灯苦读,两个鼻孔被熏得黑乎乎的,他却浑然不觉。娘还是发现了,她慢慢走进来:“儿啊,听娘的劝,别学了,明天还要干活呢。”他眼含热泪:“娘,我要是不考出去,咱家就永远爬不出这个淤泥坑啊!”娘沉默了。片刻,她拭着泪回屋去了。
(二)
长生坐在宿舍的屋顶上拉手风琴,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天已经黑透了,就像那时候的日子一样。后来或许是上天垂怜,他有了贵人相助,得以回到学堂,一路读下来,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而现在,他有了个令人羡慕的“铁饭碗”。礼拜天回家干活,那些沾亲带故的人巴巴地过来帮忙。多年前那些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的脸,现在不知道被什么捂热了。他们殷勤,他也绝不给他们难看。他脸上总是挂着亲亲热热的和气的笑,尽管在心里,他时时厌弃自己这张虚伪的脸。
“是长生在拉琴吗?”一个清丽的女声打断了他的回忆。那是跟他同一年入职的女教师红霞,是从别的师专学校分来的,她教语文。红霞总是穿着大家没见过的洋气的衣服,爱说爱笑的,一点小事都可以让她咯滴滴地笑个不停。女学生们都喜欢跟她玩,也会利用自己有限的衣服和头饰来模仿红霞的穿着打扮。有时候哪个女学生表现得好,红霞一高兴,就送她一个卡子或头花,足够那个女孩子高兴一整天了。
“嗯,是。”长生拉琴的手停了下来,低声回答。他话音未落,那个熟悉的笑声就咯嘀嘀地响起来了,似乎红霞早已笃定那个拉琴的就是长生。“你怎么总是黑咕隆咚地练琴啊,还坐在房顶上,看得见吗?不冷吗?”她声音清脆,语速又快,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
“就是不想让自己看见琴键。”长生说。他的声音略微低沉,很稳重,合唱的时候是个很不错的男中音。“哦,练盲弹是吗。”红霞在黑暗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深秋的冷风吹得她裹紧了围巾。
长生在房顶嗯了一声,红霞又笑了:“你是不准备下来了吗?”长生也发现自己这样跟人家说话确实不妥,于是夹着琴,利落地从梯子上爬下来了。
“我有东西给你。”红霞说。黑暗中,他们离得很近,长生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她明丽的笑脸,以及那双含着盈盈秋水的大眼睛。她把抱在怀里的东西塞给他,圆圆的,包着一层绒布,是个暖手壶。晚上灌了开水塞进被子里,能暖和不少。跟长生同屋的王老师就有一个,可是长生没有。不仅如此,他连一床能盖得住脚的被子也没有。
“天儿越来越冷啦,我看你那床被子压根儿不顶用。你那么高的个子……这暖手壶你先用着,改天我再给你弄一床被子来。”
长生抱着暖手壶,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不作声,甚至也没想起来让人家进屋。怀里的家伙已经被红霞灌了开水,热乎乎的,确实很暖和。可是他却不想接受这份温暖——他已经接受了红霞太多恩惠。她总是会给他送各种各样的点心,在那个白馍都是奢侈品的年代,那些点心是长生从未尝过的美味。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包好,礼拜天带回家给弟弟妹妹吃。初秋时,红霞送给他一条自己织的围巾,还说等有空了再给他打一副手套。他耐不住红霞的热情似火,收了那条围巾,可是从来也没有戴过。它被他放在柜子的最深处,每每朝那个方向看去时,长生的脸就滚烫滚烫的,像是那个方向有一团火在烤着他。
“红霞,我……”他嗫嚅着,想说“我不能再要你的东西了”,可是红霞似乎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不待他说完便飞快地跑了,如这秋夜的一阵风。她边跑边喊:“回见了您!”
长生无奈地笑了,抱着暖手壶回到宿舍。天确实冷了,他那床被子太短,晚上冻脚,于是他每天晚上钻进被窝后用绳子把末端的被子跟脚捆在一起。这个方法挺管用,他能暖暖和和地酣睡一晚上。同屋的王老师上了年纪,呼噜声大得能把隔壁宿舍的老师吵醒。而长生在他们半夜过来用力敲了半天门后才迟迟醒来,揉着朦胧的睡眼说:“我咋啥也没听见呢!”那些被扰了清梦的人只能羡慕地感叹一句:“年轻就是好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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