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10-28 19:39:23 | 作者:LDX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4次
这是惠愍皇帝时代的故事。
朔方白氏是一个诡异的家族。
世族不愿再将这一姓归进“贵族”,它无可救药的衰颓下去,到了这一代,本家只剩下一个女孩。
而且是个私生女。
但这一姓被称为“北岳不动尊”,从前的“清流之首”谢家早已成为断壁残垣,烜赫一时的晋中应家也迅速潦倒下去,而朔方白家居然依然屹立在北方,像负雪的山峦。
无他,朔方白氏,代代有芝兰玉树,可以匡补天裂,可为天下名臣。
钦和皇帝时代有白溯,烈文皇帝时代有白照吾,惠愍皇帝时代只剩下一个女孩,居然也是名臣之材。
这几乎把京中世族气死,子弟不肖是他们心头的隐痛。
这女孩眼下在镇北侯麾下效力,叫阿昭,刚打完一场很惨烈的仗。
“侠女你行走江湖,一定有许多的爱,许多的恨,有爱恨,就有意难平。”
这话说的很有理。
但不应当在这时候说。
阿昭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吃粥,仿佛天底下只有一碗粥。
人在认真吃饭的时候,听到不相干的话,就像听到一群乱叫的苍蝇。
蛮女咳了咳,大声说:“就有许多的意难平啊!”
现在是一群大声乱叫的苍蝇。
阿昭夹了一筷子雪苋,放进嘴里嚼了嚼,又喝了一口热粥,才慢慢放下筷子。
“又如何?”
蛮女一眨眼睛,眼角隐隐的绯色像海棠:“所以本店有酿圆子、酱银鱼、烧里脊条、烤羊腿、麻辣虾子,还有陈年的梅花酒,侠女要不要一醉解千愁。”
荒漠里开一家馆子不容易,女孩居然只点了一碗粥和一碟小菜,蛮女显然不太想放过这个难得的客人。
眉目英秀的男人站在女孩身后,抱着剑,脸色阴沉。
“其实还有团鱼片,嫩得很,但价贵。”
女孩一拍手:“就要这个!”
她拉了拉年轻人玄色的衣袖:“苏凤廷觉得好不好?”
年轻人安安静静地点头。
女孩一笑,抓出一把银毫:“这些够不够?”
蛮女眼睛一亮,伸手要拿,苏凤廷的剑先动,刹那间光华缭乱。
蛮女一闪身,从壁上拔出一把漆黑的刀,刀剑一撞,日月无光。
阿昭冷冷地看着她,苏凤廷是苏家凤字部最年轻英秀的刺客,也是先生帮她点的暗卫。
大漠之中的跑堂蛮女,怎么能和暗卫翘楚势均力敌?
必有蹊跷!
“吵死了。”女人清冷的声音从后堂传来。
蛮女一只手抓着刀,脸上的笑早就软下来:“文卿你不是睡觉了么?”
“让你吵醒了。”女人冷冷淡淡地:“怎么又和客人拌嘴?”
苏凤廷依然按剑而立,阿昭不发话,他是不会放下剑的。
“一定要让我们吃点别的什么,不会是包藏祸心吧。”女孩很戒备。
“胡说。”蛮女一跺脚:“其实就是想多挣一点钱,要养家,这地方很少有客人,年年都要亏钱。”
说着说着蛮女就委屈起来,水葱一样的手指一点那清冷女人的脸:“她还天天睡觉,店里每天都在亏空。”
阿昭想了想:“叫你们老板娘出来。”
蛮女一笑:“我就是。”
苏凤廷的眼神告诉她,这种事要问老板。
阿昭大彻大悟:“那我要见你们老板。”
贵气高挑的女人冷冷地笑:“找我做什么?”
苏凤廷和阿昭都愣了。
思忖片刻,阿昭还是把银毫推过去:“要团鱼和虾子,再来一条鲫鱼,做糖醋。”
苏凤廷和蛮女一起伸手去抢那把银毫,终归是蛮女手快,一把抓过,年轻人只能无奈地看着女孩,眼里写满了败家。
“抠门男人。”蛮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小气!”
苏凤廷别过脸不看她,他只是静静看着女孩,女孩看着桌上的一只小瓢虫,用筷子动了动,它就倏忽飞走了。
苏凤廷不能说话。
他不是天生的哑子,凤部把他指给女孩的时候灌了他哑药。
一开始他是恨的。
谁愿意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失去声音?
苏凤廷恶狠狠地盯着她,凤部的大堂阴暗无光,女孩板着脸走进来,一双眼睛执拗地看着他。
“昭姑娘,从今天起,他是你的奴隶,你要他做任何事,都可以。”
“任何事?”
“对,你要他去死,他也会去。”
女孩蹲下身看他,她比他年纪小一些,也瘦小,但眼神凌厉。他不示弱地看回去,过了很久,女孩突然笑了,抓起他的手。
“那么,从今天起,我要你做我的兄长,我有的,你都会有,我给你自由,平等为人的自由。”
那一天开始,苏凤廷彻底把自己当成阿昭的一柄快剑。
阿昭让蛮女取来了笔墨。
苏凤廷歪歪扭扭地写:“好贵。”
阿昭拽着苏凤廷要他坐下来。
“保护阿昭,不能吃饭。”
女孩一撇嘴:“吃完再抱着你那把破剑,你吃,我守着你。”
他摇摇头,但拗不过女孩,乖乖坐下了。
“不是破剑。”
他其实也很倔。
“笨,就是破剑。”阿昭一戳他的额头:“以后送你一把好的,你给我天天抱着,睡觉也要抱。”
苏凤廷微不可察地笑了,他用力点了点头。
他夹了一筷子糖醋鱼,然后慢慢皱起眉头,那女孩还在他身边聒噪:“糖醋鱼是给你点的啦,听说你是江宁人,会喜欢吃甜。”
苏凤廷偷偷在纸上写:“盐放多了。”
这句话好死不死让蛮女看到,蛮女气得跳脚,指着他骂:“你家吃饭不放盐的?”
苏凤廷的眼里只有一句话:“糖醋鱼就该是甜的。”
阿昭只能拉架:一个吃生煎都要沾糖的男人和一个吃水饺必须用酱油的女人之间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蛮女还在絮絮叨叨,清冷的女声又从后堂传来,显然有点怒气。
“燕明瑶闭嘴!”
蛮女仿佛得了圣旨,再也不敢絮叨,只狠狠瞪了苏凤廷一眼。
阿昭却发现他那行字下小小的写了一句话。
“阿昭给的,都好吃。”
大漠又起风。
风一卷,烟尘弥漫,黄沙蔽日,走也走不得,路过的客人只能歇脚。
第一个推门进来的是鹤羽袍的星相师,一只手拖着观星盘,另一只手拖着一个人。
“今晚又看不到星星了。”她抱怨。
阿昭天生有点怕做这一行的,她的老师很严厉,两个时辰内背不下北天垣四十二星就要打手心,她往后缩了缩。
星相师扯着白色的袖子擦星筹,阿昭只看见男人很无奈地摸了摸星相师的头发,叹了口气:“素色的衣服不好洗。”
这语气熟悉。
还没等她想明白,店里突然闯进来一个艳丽的女孩,她气喘吁吁地坐在桌前,脸色阴沉。
清冷的女人抬起头:“小娴又和阿徵吵架了?”
女孩咬牙切齿:“今天我问他,如果有人一定要我嫁给别人,他怎么办,阮姨你猜他怎么说?”
女人一挑眉,饶有兴致地听。
“他说他会保护我,让我不要胡思乱想。”
“这话没什么错处。”
“还有呢。”女孩恨恨地:“我说如果那个人是皇帝,他们要我嫁给皇帝怎么办,阿徵说那就嫁,他不和皇帝抢女人。”
蛮女拍了拍她的肩:“他们中原人确实很听皇帝的话。”
女孩急得要哭出来:“我只是假设啊……我又没有真让他做什么,我只是想听他发狠说一定娶我,就这样。”
“如果他肯,就算皇后我也不做。”她小小声补充。
门一下子被撞开,男人也忽然闯进来:“我没有说么?我说建一座金屋子把你藏起来……”
“我不听这些。”女孩的声音不讲道理:“我想听什么你知道,你就是不说。你除了气我,还有什么本事?”
阿昭摇了摇头,男女之间的吵架最没道理可讲,比糖醋鱼放不放盐更没道理。
“够了。”男人突然大喝一声,店里的人都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我娶你好了吧?”他恶狠狠地说:“谢令娴,我娶你!”
女孩一下子开心起来,踮起脚轻轻亲了亲他的嘴角,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了,店里气氛也愉快很多。
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很多人。
有个跳脱的姑娘,一进门就被蛮女打了一顿,一边打一边絮叨:“各位见笑了啊,今天闲极无聊,打打孩子。”
最后小姑娘对蛮女说:“我很饿,我饿的要死,你给我切一块烀饼再打我。”
蛮女心一下子就软了,老老实实去了后厨。
也有南方客商的女儿,这很难得,更难得的是她带了一匣子糕点酥饼,很慷慨地分给大家尝味道。
还有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把红纱绑的剑扔在地上,说“姐姐我今天和人比剑又赢了”。清冷的女人从账本里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扭过头告状:“燕明瑶,你妹妹又来吃白饭。”
年轻人是最后走进来的。
石青色的貂裘,深而黑的眼睛,很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他一进来就犯了众怒。
因为他居然不关门。
大风天居然不关门,要所有人吃沙子么?
“蔺琰你随手关门。”谢令娴有点生气,需知一个刚和人吵过架的女孩,看什么都带点火气。
年轻人有点抱歉地笑了笑,一手按在门闩上,另一只手拉过一个白色狐裘的女孩。
女孩手腕上一串细细的银铃铛,她很安静,只有铃铛偶尔一响。
似乎并不是绝色,但她很贞静,像冷淡的工笔画,有点清瘦,好像身体不是很好。
年轻人很爱护她,像只护雏的大雁。不过这都正常,因为那女孩的腰身显得有点臃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有孩子了。
年轻人总是指一道菜,先问女孩喜不喜欢,女孩有时候一点头,他就笑着喊蛮女来记,但更多时候是摇头,看起来她胃口并不好。
最后也没有点几道,蛮女气鼓鼓地要走,年轻人拿了一个小银镙子做打赏。
“我夫人最近口味挑,虾子一定要去线。”
蛮女这才满意地进了后厨。
他微微揽过女孩:“又不舒服么?这几天都没有太吃东西,这样不行。”
女孩摇头:“我一切都好,你过两天要去镇北,最近天气差,要照顾好自己。”
“不去了。”他说:“还是想陪着你。前几天做了个很糟的梦,梦见我回来的时候找不到你了。”
女孩有点担忧:“那你怎么办?”
“就找啊。”年轻人一笑:“但是一直找不到,就吓醒了。”
她低下头,认认真真想了想:“那谁陪你说话呢,你一个人过的太苦了。”
蛮女端着一碟牛乳方来的时候正听到这句话,她忍住要说话的冲动跑开了。
“又琢磨什么?”清冷的女人抬眼看她。
“她自己丢了哎,居然还在担心那个年轻人,我觉得她有点蠢。”蛮女贴在她耳边小小声说。
“有时候感觉你话挺多的。”女人笑。
“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难道要憋死?”蛮女一嗔:“你去燕北打听,我当年话比你还少,还不是因为要逗你多笑笑。”
女孩夹了一口牛乳方,皱了皱眉,捂着嘴干呕。
年轻人扶着她,又不敢拍,又心疼,把温水盛在她嘴边,看着她漱了,才坐回去。
“对不起啊。”女孩抬头,软软地看着蛮女:“很好吃,是我有点不舒服,你别介意。”
蛮女突然懂得什么叫眉目温柔。
“有这个孩子以后你一直不太好。”年轻人很担心,犹豫了一会儿:“要么……就不要了?你的身体……你也知道我长嫂是难产不在的,我害怕……”
阿昭忽然有一股无名火,她秀眉一拧:“什么叫不要啊?你说了算么?”
年轻人其实脾气很好,或者说在那女孩面前从不发火,听到这种话只是笑:“我说了不算,还能是你来做主么?”
阿昭一时语塞。
年轻人认认真真看了她两眼:“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弄的自己一身血?”
一身血?
阿昭怔了怔,女孩拉了拉年轻人的衣袖:“不要喝酒了吧,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年轻人不再理阿昭:“也好,家里梅花树下有两坛好酒,梅花埋酒十年香,我们回家再说。”
阿昭怔愣着站起身,她发现自己的鱼鳞甲有一道长长的破绽,血正从里面涌出来。店里的人全都看向她,目光灼灼,有期待,有怜惜,有叹惋。她一惊,再转头,酒肆已经空了。
只有黄沙,无垠的黄沙。
哪里有江山清秀少年客?
哪里有古卷多情美人歌?
玄衣少年高而瘦,紧紧抓住她的手。
男人沉沉的声音响起:“阿昭?阿昭?军医在哪里?”
阿昭醒过来的时候在大帐,一睁眼,看到苏凤廷抱着剑,眼里全是血丝。
身上扯裂一样痛,似乎嵌着一片铁。
“我很好。”她倒抽一口冷气:“你去休息。”
苏凤廷摇头。
镇北侯是黄昏时分来的。“阿昭你受了伤,战马惊驰,把你带到东凭陵海的方向去了。”
女孩点点头:“谢谢阮侯关心。”
“你感觉怎么样,路上遇到什么没有?”
她犹豫了一下,想到那个荒诞不经的画面,阮侯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叫小娴的官妓有些艳史传闻,她想到那个咬牙切齿说我娶你的年轻男人,应该和如今加九锡剑履上殿的镇北侯并没有什么关系。
所以她说:“大概只看到一间酒肆,剩下不记得了。”
“小将军看到的恐怕是蜃气。”军医替她号了脉,又用药清理了伤口:“下官是登州人,登州也傍水,时有云气,如宫室、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有人说是蛟蜃之气所为,我们都叫它蜃气楼,外面的人叫‘海市蜃楼’,小将军看到的,大约就是这些。”
“蜃气楼?”
“对。”军医苍老的面容带着笑意:“有人说是幻觉,小将军就把它当成是梦。”
他慨然长叹:“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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