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10-09 15:40:18 |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6次
国庆七天长假,我们为大家连载赵垒的两篇中篇小说:《回望深渊》《烛影杀手》。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赵垒 | 科幻作家,职业经历丰富,全职写作,创作小说字数已达数百万字。擅长描写心理与社会,作品多为科幻题材的现实主义叙事。代表作品为东北赛博朋克主题《傀儡城》系列。2021年5月出版长篇科幻小说《傀儡城之荆轲刺秦》。2021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2021年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2021-2021年度新星银奖。
全文约1060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
她认得准备赴死的人是什么表情。到了做完抉择的时候,他们会要紧牙关,带着愤怒与不甘,为自己所爱的事物放弃一切。
“你知道吗,”她低头在乔雨的旁边耳语道,“她是如此地在乎你,如此着急地想来救你,甚至忘了检查自己的电子脑防火墙。”
说完她腾出左手,做持枪状指向太阳穴。而对面的许娜也似镜中倒影似的做了同样的动作。
她留下的电子脑木马本是用来控制义体的,但灯影计划过后电子脑普遍打开了无线接口,她便稍作改良,只要木马侵入系统取得控制权,她不仅能分离知觉和身体,甚至还能把自己的意识投射过去操纵身体。
从那女刑警意识回流过来的数据中,她体验到了强烈的恐惧与绝望。而她怀中人心脏剧烈的跳动让她有了绝妙的共鸣。
生离死别总是那么的动人。那娇小脆弱的身体颤抖着,挣扎着,几乎都快要挣脱电子脑的抑制了。
乔雨此时此刻听得到,也看得到。但她没法说话,也没法动。几分钟前她还在心中祈求许娜能快点来救她,而现在她只却希望许娜根本就没来。
她绝望地想让一切停下,然而短促的枪声终还是带出一片血花将绿地染红。许娜的身体失去力气颓然倒下,她愣愣地望着,内心一片空白。直到眼泪溢满,泪珠涌出眼睛打湿目镜,那沉重的铁盒子才悄然滑落。
她的视觉随着目镜直坠而下。就这样吧,她想,就这样一直坠入地下吧。而就在这时,她的视野突然回到了眼前,而且变得模糊还少掉了小半边。在那片视野中她看到了完全不同的景象。
她看到许娜半坐在地上,红色的鲜血并不存在,一个黑影在她的身后正举着枪瞄准。随着眼泪越来越多,那景象也越来越模糊,她拼命想看清,但眼泪却始终止不住。抱着她的人拉开车门,把她抱进后座,然后在她脸前仔细看她的眼睛。
“嗯?你这支眼睛……”
那人的话没有说完,电击弹的尖啸便打断了她。
“我追了你这么多年,”陈海瑞的声音从远处传到,“你也该回我一条信息吧。”
乔雨看到面前的人一僵,想要转过身子,人却倒在了她的腿上。陈海瑞迅速上来把抑制器插到了那人后颈上,随后将那人拉出车外,近乎野蛮地将她的两只眼睛生拔了出来。
她的眼前依旧一片模糊,许娜过来解除了抑制器,在那一瞬她只觉体内五脏六腑都缩成了一团,剧烈的情绪波动与身体重合后她几乎无法呼吸。
“没事了,没事了。”
许娜不停拍打着她的脊背,而她用力眨眼把泪眼抹去,伸出手想去触碰许娜的脸,但又怕眼前也只是一副幻象,一旦触碰就会消散。许娜见状抓住她的手用力按在自己脸上。
“我没事。你摸,是真的。”
之后许娜就在车里给乔雨还有自己做了防火墙全面检测。三位特警赶到,陈海瑞确保那人四肢断开连接,网络接口全部封死才把她押到SUV的驾驶座。
“你们没问题了吗?”他在车头喊道。
许娜铁青着脸走过去扬起手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你他妈的拿我们当诱饵。”
“别那么激动。”陈海瑞脸被打得歪到一旁,但他不闪也不避,“我上过保险了。”
“什么保险,就你那只破义眼?”
“你以为你们怎么会跑到6号楼去,你们太依赖目镜了,看个路都还要目镜做标识。”
许娜咬牙瞪着陈海瑞,而那三个特警从许娜打了他耳光以后就一直没敢插话。
“你既然发现是她了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过来?”
“她监视了警方的通讯网,你上报队长的时候她就知道了。我本来想趁她运东西的时候下手,没想到你们来得那么快,她还在屋里等你们。我在通讯网里留了侦察程序,那只义眼里藏的有陷阱,不过她太狡猾也太警觉,我没把握能不被发现黑掉她,所以只好用这个办法分散注意力引她出来。”
“你是怎么发现她的?”
“一点感觉。乔雨跟她做过视觉连接,她如果发现乔雨是她喜欢的类型就会过来。我等到半夜,后来看门的大爷告诉我有个女孩来了又走了。我就猜到是她。”
陈海瑞说完走到后面伸出手。
“眼睛可以还我了吧?”
乔雨感觉到暗扣已经打开,她把眼睛拿出来放到他手上,脑子里想了半天,结果只憋出来两个字。
“谢谢。”
“你还是骂我两句好了。”
陈海瑞笑着把义眼放进眼眶,然后抬头看向6号楼。
“走吧,我们上去看一眼,乔雨,你也来。”
乔雨从车里下来的时候腿还有些麻,许娜过来扶住了她。
在离开之前她最后望了一眼,那个人斜坐在驾驶位,头靠在玻璃上,眼睛闭着,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电梯开始上升的时候许娜的脸颊抽动了一下。
陈海瑞斜着眼问:“肋骨受伤了吧?”
“没事。”
许娜冷冷地答。陈海瑞也不多话,直接伸手拿大拇指去按她的肋间。许娜吃疼嘴里一哼,随后想抓起他的手甩向一边,结果这一抓反让他的手蹭到了胸部。
“待会去医院看一下吧。”
陈海瑞挠着鼻子,许娜不说话。乔雨站在他们身后只希望电梯赶紧开门。
“早跟你说过了,”陈海瑞向上望着电梯顶说道,“你这样戴速降带,别的男人都没法干活了。”
“你那半边脸也想挨打是不是?”
电梯门终于开了,乔雨松下一口气。陈海瑞先到配电间断了1203的电,然后用干扰器和搜出来的钥匙开门。
“有陷阱?”许娜问。
“肯定有。她在沈阳的时候抓到过一个黑社会小龙头,她割了那家伙的鼻子和舌头,那家伙也在悬赏到处找她。以前有伙人运气不好,摸到了她的位置。”
“运气不好?”
“嗯”陈海瑞抽着鼻子说“我过去的时候只找到一大摊碎肉。”
他把门打开随后向乔雨招手。
“你的目镜有电子探测的功能吧。”
“有。”
“你有我右眼的连接,把视觉传过来。”
乔雨站到他身前切换到电子探测模式,视觉逐渐变暗,有电流的物体发出荧光,她一下失去空间感,站在身后的陈海瑞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她定了定神往屋里看去。起先有强电流的物体还有很多,屋内白光一片,随着断电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多的东西都暗了下去。
“我的天。”
乔雨打了个冷战,天花板上不出半米便有一个存有电池的电机,有微弱电流的钢丝弦在天花板上像是布下了一层网。
“她装这么多不会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也切成几块吗?”
“她在实验室做了十多年的义体知觉实验。”陈海瑞望着天花板说,“被切成几块是生活常态。”
确认了陷阱的位置陈海瑞便用干扰器一个一个地将机关解除,十五分钟后,他站在客厅中央鼻子抽动着四处打量,许娜站在他旁边似乎也嗅到了什么。乔雨还在门口,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的。
那两人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地板,随后站起来对望一眼。谁也没有说话,一人走进厨房,一人走近卫生间,不出一会许娜便出来通知队长:凌晨走掉的垃圾车里应该有一具碎尸。
陈海瑞从卧室衣柜里搜出来了一大堆东西,半套备用义体,以及封在玻璃里的手,眼睛,鼻子,各种断肢和器官,甚至还有几张披在模型上的人皮。乔雨暗暗下定决心,以后没事决不再往现场跑。
“你不会把我写进报告里吧?”他向许娜问。
“你想吗?”
“用不着,还是咱们英明神武的许警官自己亲手抓住了大名鼎鼎的烛影杀手吧。”
陈海瑞找了一个纸质的购物袋,把一双手还有一双眼睛收好,随后他把搜出来的那双备用简单义眼交给许娜。
“把这个登记上主犯的眼睛。”
然后他走到乔雨面前把刚才从那人身上拔下来的义眼递到她身前。
“这个你收好,反正交上去也是给哪个变态阔佬买去收藏。不如物尽其用。”
“这……不行吧。这违反纪律。”
乔雨不知如何是好地看向许娜,而那个平时一本正经的刑警歪头看着他们俩。
“确实违反纪律。”许娜故意把视线转开说,“不过他说的也没错。”
乔雨望着那双眼睛依旧没动,她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义眼,即使不在眼眶里它们看起来也像一对艺术品。
陈海瑞等了一会,见她不拿便收回手去,而当乔雨的视线随着那双眼睛移动时,他一晃手便把那两只眼睛滑进了她的衣兜。
“你们准备写那麻烦的报告吧,我先走了。”
他提起纸袋向外走去,她们跟着一直送到电梯。当电梯门关闭时,那个男人指着脸颊上的巴掌印笑道。
“真是不错的送别礼物。”
三天后,经沈阳警方确认,在无锡被逮捕的女性义体人正是杀害至少二十人的烛影杀手。各大媒体纷纷将这个消息放上头条,而一些自媒体则把受害者的数字夸张到三十,甚至五十人。一时间案发的咖啡屋成了自媒体记者的圣地,各类无人机每天轮番上阵拍摄,仿佛那后巷的尸体还在,腐烂以后引来了一大堆的苍蝇。
许娜把荣誉让给了侦办案件的队长,她在表彰会的时候讲到是队长缜密的调查和细致的安排才让她抓到了烛影杀手。队长很是满意,除了奖金和一星期的休假外还颁发了一枚奖章。
不过,许娜好运并没有到此为止,宣传部的人在写宣传稿的时候发现大男人站在烛影杀手那娇小的身体旁并不好看,民众看第一眼可不会在乎那是不是一个义体人,不知道还以为又是扫黄呢。所以只得她再次亲自上阵。媒体历来喜欢上相的美女警官,加上如此重大的事件,最后宣传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各类访谈节目都发来邀请,连一向讨厌公安的人权团体也为女警官取得如此大的成就而叫好。月底调研全省幸福指数直线上升十个点那都是后话了。
南京省公安厅发来表彰的时候暗示许娜年底就会有一个好位置空出来,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乔雨也连带着受到表扬不久就会升职小组长,认识她的人在前来恭喜之余纷纷暗叹她竟然有一双那么漂亮的眼睛。不过乔雨并不开心。她这几天都过的魂不守舍,关于逮捕的详细报告中提到她曾被烛影杀手袭击,主任批了一个星期的假让她做心理辅导,心理医生本以为是惊吓过度,结果检查的结论是轻度抑郁。
乔雨并不害怕那双眼睛,甚至那双眼睛原本主人她也不害怕,不憎恨。尽管她一再梦到许娜举枪自杀的场景,但她依旧没法去恨那个人。她觉得世界都失去了实感,走在路上随时会落入虚空,拿着的东西可能会突然消失,她从镜子中看到的好像是别的什么人。
案件结束后的第一个周六晚上,她缩在床上,床边堆着将近五天没洗的衣服。雨停了好几天,她没有半点出去的欲望。她把陈海瑞那天半夜放的老动画看完了,什么也没有讲明的结局反倒是让她想明白了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
她抱着枕头用力把自己缩小然后又舒展开来,把脏衣服扒到一边,下床到卫生间把眼眶里那双美丽的眼睛取出来重新戴上目镜。
许娜的卧室还亮着灯,而且连门也没关。
“在忙吗?”乔雨握着门把手问。
“没什么事,就是这采访稿好烦。”
许娜穿着睡衣坐在办公桌旁,明天采访要穿的警官服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床上,而以往仍满脏衣服的床沿此时干干净净的。
就是这样吧,乔雨心想,自己的作用不比家政机器人强多少。
“过来坐。”
许娜招招手。她走过去坐到床上,许娜望着她的目镜半响没有说话。
“睡不着么?”
“嗯。”
“怎么啦?”
乔雨的话卡在喉咙里,脑中不停回闪着那副让她绝望的画面。
“你要走了对吗,年底你就要去南京了。”
许娜叹了口气,眼睛笑着露出哀伤。
“嗯,他们给的职位很不错,宿舍还是一套三室一厅呢。”
乔雨知道这会应该说些恭喜的话,但她咬着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心道:都是成年人了,说什么不希望你走太幼稚。
“地方大了,要勤打扫。”
她说到半截就已呜咽起来。早看穿她心思的许娜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眼泪慢慢地在她脸上连成一条线,那目镜又开始往下掉。她俯在许娜肩头将脸埋进结实的肌肉里。
其实许娜有一个好消息想等明天给乔雨一个惊喜,但此时她也红了眼圈便顾不了那么多了。
“笨蛋,我去公安厅肯定要带一个自己人啊,而且三室一厅我住着太浪费了。”
“你要带我过去?”
“就看你愿不愿意去喽,我还想兴许你不想跟我住了呢,我这么麻烦。”
许娜把她的目镜推上额头,手指放在眼角给她抹去眼泪。
“怎么样,还想不想跟我住一起?”
“只要你自己勤洗衣服勤打扫卫生。”
“行,行。”说着许娜小声咕哝道,“反正地方大了我可以买个家政机器人。”
乔雨朝她皱起鼻子,随后心生一个坏念头。
“话说起来,陈海瑞那家伙好像很了解你的生活习惯啊。”
“怎么啦?”许娜眼神一飘,“那家伙也是刑警哎,了解生活习惯还不简单。”
“以我的推测他肯定多次进出过你的卧室。办公室有人嘴贱说你以前跟已婚同事有情事,是不是就是他啊。”
“才不是。”许娜说完很头疼似的闭上眼,“虽然,事实上确实是跟他有过。”
“啥意思?”乔雨理了一下没理出个头绪来。
“我跟传言中的那个人没事,但我跟他确实是有事。哎,我也想找个人说说了,不过说完你可能会讨厌我。”
“只要你别抽完烟还一星期不洗澡我就不会讨厌你。”
许娜揉了揉乔雨的头发,投影器反射的光芒映在她的脸上,她垂下眼帘回忆起来。
“我以前在部队是文职,后来转业到公安,经侦组的队长一直很照顾我,还提携我进了电子刑警。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擅长跑现场也不适合跑一线,到紧急的时候我冷静不下来。我擅长的是搞政治和后勤,做个报告,这里借个人,那里借个装备什么的我擅长。当初也就是看中这一点他才把我弄进去。”
说到这许娜想去摸口袋,但乔雨把她按住了。
“然后呢?”
“那时候我一个人在沈阳,虽然同事关系还不错吧,但都没太多安全感。唯一让我感觉到安心的就是那位队长,还有陈海瑞一开始也不错。结了婚的男人有那种稳重的感觉。那时候就有人传我跟那位队长的事了。我是有想法,但我什么都没做。有人说我就只会坐办公室,那位队长有一次抓捕重犯就带着我做通信支援。”
“那次抓捕本来是不太可能出危险的,但是有个黑客突然进来黑掉了通信,我没守住通信网,现场因为信息混乱出了事故开始交火,那一次队长脊椎受伤瘫痪,还有一个同事牺牲了。”
乔雨听出来许娜是强打起精神让语气保持平淡的,她轻轻握住许娜的手有些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
“那次我本来应该停职处分的,陈海瑞帮我把事情背下来了。那段时间我都没脸出门,也是他给我打气让我振作起来的,他是进过我的卧室很多次。”许娜有些无奈地笑道,“反正事情就是那样,后来有一次我们都喝了点酒,没管住自己。”
“那……他离婚……”
“不,他离婚跟这个没关系。”许娜摇摇头但很快又没了自信,“应该是没关系,后来他的情况变得很糟糕。十大重犯都抓住了,本来谁都有个好前程。他却偏偏往坑里跳,丢了工作,丢了眼睛胳膊,还丢了老婆孩子。”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说不清楚。”许娜摇摇头然后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男人的那点蠢事情吧。老实说,他现在的状态是越来越糟糕了,以前他可不会随便拿人当诱饵。”
许娜的神态让乔雨想起陈海瑞那晚的话‘有你在真的挺好的’。
也许把这两人撮合到一块对谁都好吧。她正想着,许娜敲了一下她的脑门。
“可别想把我跟他弄到一块去,他也许是个好警察,但绝对不是个好男人,更不是个好老公。”
“那你看他还总那样的。”桥雨模仿了一下许娜欲言又止的表情。
“就算是朋友我也担心他呀。”许娜闭上眼跟她头顶头说,“我有时候想他往火坑里跳的时候,我要是能拉他一把,也许他不会落得今天这个样子。”
“你有自己的难处吧。”
“嗯,我拉不动他的,他会把我也带进去。现在我想问他怎么样,又觉得不好意思,再说我也帮不了他。”
“问问呗,有时候问问就好,他回沈阳了吗?”
“还没,他在杭州办事。”
“你这不是都清楚嘛,约一下他问问情况,帮得帮不了忙,等他开口再说。再说我也有事找他。”
“你想把那义眼还给他是吗。”
“嗯。”
“你可想好了,那双眼睛可是全定制的,别说有钱没钱,买可买不到。”
“我想好了。”她把目镜拉下来直视许娜的双眼,“这双眼睛就是太特别了,我戴着不舒服,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换支普通的义眼就好了。我攒了一些钱了,而且我查了一下,不做眼球意识随动就便宜很多,实在不行我也可以换那种全白色的义眼嘛,还是特种部队同款呢。”
“可别换那眼睛,丑死了。”
许娜缓和下来露出微笑。
“好吧,我约一下他,不过可不一定约的到哦。”
“还有你约不到的男人?”
“我可还算至今都没谈过恋爱呢。话说回来,到时候我们合住,你交了男朋友往屋里带,可提前跟我说一声。”
“哎,”乔雨端正坐姿握住许娜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你呀,早点找个男人嫁了吧。”
“嘿,死丫头,你长本事了是吧。”
许娜起身咯吱她的肋间,两人倒在床上玩闹一番乔雨逐渐有了倦意,她把目镜取下来放到床头,此时黑暗包围上来反倒让她无比地安心。
“今天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许娜在一旁搔弄她的头发说:“好哇,原来你也想睡我。”
“你就臭美吧你。”
周一,虽然前天才说过要攒钱,但乔雨还是跟许娜大肆采购了一番。六点之前她们赶到新区空铁站,陈海瑞已经在候车厅里等着了。晚饭时赶车的人很少,候车厅里零星坐着几个疲惫的旅客,剩下的就是保洁机器人嗡嗡滑过地面的噪声。
陈海瑞还穿着一周前的那件卡其色风衣,他的头发更乱了,胡茬开始从下巴冒出来,坐着不动时脸色比一周前更加阴沉。
“赶几点的车?”
同样穿了件风衣的许娜戳了戳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眼前一亮。
“六点十分。”
“这么赶啊,本来还想跟你吃个饭。”
“你以前不是说最讨厌跟我吃饭么。”
“是啊。”许娜翻了个白眼,“你要是还跟以前那样吃饭跟赶着投胎一样那我还是讨厌。”
“那么赶就别斗嘴啦。”
乔雨推了许娜一把然后从夹克衫里取出一个包着彩纸的塑料盒子。
“这个还给你。”
陈海瑞左眼眯了一下立刻明白盒子里是什么。
“不喜欢?”
“这双义眼是以你拿走的那双眼睛为模型做的吧,我想那双眼睛真正的主人,可能会需要。”
陈海瑞听完脸色一沉。
“我觉得,她可能不会想要。”说着他撇撇嘴把盒子接了过去,“不过你不想要就算了吧。”
“前几天多谢你了。”
乔雨说完看向一边,许娜正望着时刻表发愣。乔雨戳了一下她的腰,许娜咳嗽一声,然后注视着陈海瑞的那只白眼。
“赵队长,他还好吗。”
“不错。他的脊椎去年就治好了,花了不少钱,不过对他来说都是小意思。反正现在每天就是开会,开会,旅游。然后每天陪老婆女儿。”
“嗯。”
许娜低下头,乔雨分不清她脸上是欣慰还是不甘。或许两种都有。
“那你呢,”许娜把乔雨拉到身前搂住,“有没有一个好女人照顾你的生活?”
那个男人抬起眉毛,脸上露出一副无奈的微笑。他想了一想。乔雨觉得他眉宇间的疲惫会让他说自己还是老样子,但只要许娜问下去,这个男人就会对她袒露心声。
然而就在这时,安检机的警报与高跟鞋的声音一同响了起来。陈海瑞望着她们身后,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那一瞬间的脆弱深藏进了心底。
乔雨转过身,只见一个身穿职业装身披蓝色妮子大衣的女人脚步优雅而沉稳地走来。
“呦,你可以啊。让你休息几天就有两个美女来车站送你。”
那女人比许娜还高,年约三十,身材紧致但又不显瘦弱,一双迷人的眸子像猞猁似的泛着慵懒光芒但又暗藏杀机。
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全身义体的男人。其中一个敦实留着板寸头的男人四肢要比常人壮出一圈,像是锻炼过度的肌肉男,那男人挂着假笑一脸淫邪地打量许娜。目镜扫描出他的义体为私改工程义体,乔雨知道碰上装着这种义体的人她是应该做标记上报的
而另一个男人看起来简直就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他脸色发黑,面无表情,一头碎发是灰黑色的,仿佛是被火烧过的灰烬。他的眼睛是跟陈海瑞右眼同款式的军用义眼,不同的是他装了两只,而且两只都是纯黑色的。他站定不动身体就没有任何起伏,连呼吸都没有。
在平时乔雨要是碰到那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会躲得远远的,他们像两只猛兽,任何人都能感觉到危险。而那女人却像握着长鞭的驯兽师似的将那两人的气势压得死死的。
陈海瑞站了起来,许娜往前一步将乔雨挡在身后。那女人走到陈海瑞旁边转头打量许娜,乔雨看着她的眼睛,她一垂眼看过来乔雨便觉手心开始冒汗。
“过得这么舒坦,”说着那女人伸手捏住陈海瑞的胳膊,“你干脆留在无锡好了。”
“算了,南方的气候我适应不了,太冷了。”
按理说这种全身义体的人在坐空铁的时候是要戴特制的抑制器的,但那两人过安检时虽响起了警报,安检员却熟视无睹。乔雨看着他们连上公安的数据库想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但她刚开始扫描许娜就发来脑内通讯让她不要扫这三个人的脸。
那女人松开陈海瑞的胳臂示威似的再次转向许娜。
“抱歉,人我要带走啦。有时间就来沈阳玩吧。”
许娜不发一语,只是摊开手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随后那女人便带着两个男人走向站台,而陈海瑞带着歉意微微一笑,随后摆摆手便跟了上去。
许娜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口中喃喃低语道。
“并不是谁都有资格拥有平静的生活,是吗?”
说完这句话她脸上浮现出释然但却哀伤的笑容。
“走吧,这个男人已经没救了。”
一年后,烛影杀手的热度逐渐淡出网络,赶工出来的网络电影一部又一部地下线,直到48年6月最后一部才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此时又是一个梅雨季的开始,新区空铁站几个便衣民警正护送两个技术员和一个维生仓搭乘六点十五的一趟直达空铁前往沈阳。
警戒线外一位头发斑白的中年人站在望着这一幕。没有人知道他是咖啡屋谋杀案死者的父亲,也没人知道他是全国的隐形富豪之一。
自从烛影杀手被捕,这位年过五十的企业家便用尽所有手段让法院判处凶手死刑并进行全网直播。然而他的努力终究敌不过沈阳军区的一纸密令。法官助理信誓旦旦地保证凶手会在沈阳得到应有的判决,那模样跟当年那个要转让他股权的官员一模一样。
自己这半生又到底为了什么呢?忆起往昔,他出生在互联网发展最迅速的二十世纪末,VR,AR,区块链,AI,精英教育,泛娱乐化,设备植入,电子脑,知觉模拟。市场沉浮数十载,他抓住机遇,功成名就,为的就只是想给后代一个自由优厚的条件,让他在这混乱的时代能够不走迎合大众的老路,自由自在地创造属于自己的成就。而今他最自豪的儿子丑陋的死在了阴暗的后巷。自己半生积累的力量,冥冥之中也不过是命运下的一缕微尘。
他想在空铁启动时一头撞向真空管道。如果在路上没有被击毙,那么他身上旧式的贴身外骨骼足够撞破聚酯塑料外壳。这么一来那趟空铁会有极小的概率车毁人亡。如果这个概率放到投资回报上,是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投钱的。
舱门关闭了,压缩机嘶鸣着将真空管道内的空气派出。他迈开僵硬的腿,机械牵动着身体,他感受到了力量,但就在他准备甩开双臂时,一股冲击击中他的脊柱,他感到头晕目眩,身子脱力地倒向地面。巡防特警发现异常立即将他送往医院,当晚他住进重症监护室,诊疗器给出的结果是中风。
当然,这些事她都不知道。被称为烛影杀手的她在义眼脱离身体的那一刻便把自己封进了头脑中的小天地。她所知道的不过是自己的身体不停从一个小屋子转移到另一个小屋子。拘留所到到医院,然后医院到实验室,实验室再到另一个实验室。她甚至都没有进监狱。从沈阳赶来的技术员把她放进铺满纯白色瓷砖的实验室,给她的人工胃接上最先进的营养器,然后把她电子脑的数据一点点珍宝似的取出来。
她发现自己原先的义眼并没有还过来,从警方那里过来的是她的一对备用义眼,而那对眼睛不久后也被一个神秘买家以50万一个的高价买走。没有眼睛的期间技术员只好用目镜暂替视觉。而她则把各类提问都抛之脑后全心全意地沉寂在自己的世界中。
很早以前她就掌握了自己用电子脑模拟知觉的技术,她不需要模拟软件就可以在脑中勾画有实感的世界。
现在,她裹着兽皮,与一匹枣红色有黑鬃的马行走在草原上。她累了那马便会卧下来给她依靠,她冷了那马便会蹭到她的脸前呼出热气。他们一起翻过白雪皑皑的山岭,一起走过波光粼粼的湖泊。漫长的旅途中她不曾有一次问过马自己是否可以骑它,她想在自己的世界中赋予它自由。哪怕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时间对她来说没有意义。不过,在转到沈阳之前还是发生了一些小插曲。一只野狗趁她睡觉的时候偷偷跑了进来。那天是下午,她听到有人吵吵嚷嚷地冲进实验室,然后便感觉到有人撕破她身上的棉质实验服,粗暴地揉捏她的身体。警卫很快将他喝止。在被带离之前那人恶狠狠地留下了一句话。
“等回沈阳我再收拾你。”
那声音是电子合成的,语调缺少抑扬,但情绪是传达到了。
从那之后她想着寻找一个能在她睡觉时保护她的动物。她找了许久,最后从狼群中走来了一条独眼的孤狼。那孤狼既保护她,也看守着她。既告诉她危险何时靠近,也警告她何时不该越界。
不久后,她躺在维生舱里回到沈阳,负责运送的司机跟离开沈阳一年的技术员聊起去年的大新闻。黑社会龙头一家七口惨遭灭门。她心中略感惋惜,被那野狗舔舐身体虽然不太舒服,但感觉也挺别致的。
时隔十二年,她再度回到自己失去身体的那间实验室,当初的那一批研究员不是死了就是进了精神病院,只留一批全新的设备,更小的体积,更快的传输速度,更安静的散热方式,更强大的处理速度。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一切也都是那么熟悉。
她停下来,搂着那匹马的脖子静静等待着。
十月的一个晚上,她听到了让她魂牵梦绕的声音。那男人礼貌地询问技术员是否可以开启她的视觉,但那木讷的技术员说要上级批准。
就这样吧,这样也很好。她脑中的世界与现实结合,变成了洁白的实验室,而且她与那人之间并没有厚厚的观察窗。
那男人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告诉技术员这样也好。
“抱歉我来晚了,”浑厚的声音带着歉意“我搬到长春去了,最近有点忙。”
没关系。她说道。
“我知道你经常来看我。谢谢。”
不客气。她说道。
那男人沉默了很长一会。
“你拿走她的眼睛的时候,她留下了很严重的创伤应激障碍。”
她看向地面沉默半响。对不起。
“去年她就去瑞士了,听说没有再发作。我们没有太多联系。”
她坐下将头埋入膝盖间。那匹马没有再用鼻子蹭她,也没有再呼出温暖的气息。
“我不怪你。”
有两滴水从她脸滑落滴到了地板上。她已很久都没再哭了,久到连想象都变得干涩突兀。
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呢。她问。
那男人呼出一口气平静而决然的说:“你是我的责任。”
她摇摇头,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但她又不知道自己真正面对他的眼睛时能否问出这个问题。
“我最近发现了一个跟你很像的人,他是个双性人,他的模仿和共情能力混在一起,也许我能从他身上找到理解你的办法。”
你不曾触碰过我的内心吗?她问。
“我曾经有一刻是理解过你,但我受了自己过去的影响,也让你受了影响。我想寻找一个更好的方式。为了你,也为了我。”
你要走了吗?
那男人走进来,弯腰捧起她的脸,她从那双手上感受不到温度,那人的眼里也只有寒光。但透过那漆黑的眸子,透过那沉不见底的黑暗,她看到了一丝光亮,还有她的影子。
“还记得你曾问过我的那个问题吗?”
当世间只剩虚伪的光明,是否该坠入那真实的黑暗呢?
“我是怎么回答你的?”
人所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在纯粹的,毫无意义的黑暗中点亮一束有意义的光。
“你和我都应该学会不再惧怕黑暗。这条路很长,等我回来。”
那男人转身越走越远,白色的瓷砖一块一块的崩塌落入无边的黑暗。恐惧和绝望包围上来,她却平静如水。当最后一丝洁白消失时,那男人回过头来,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给自己造一个舒服点的地方吧,沈阳也要下雨了。”
当那男人离去,她的世界便只剩一片黑暗。但那是她勾画出来的黑暗,过去她从来都没有在脑中勾画出纯粹的黑暗。没有人能想象出纯粹的黑暗,究其原因,大概记忆从来都是有型有质的,亦或者人只要闭上眼就能拥有黑暗,太过简单的拥有反而失去了想象的能力。
现在,她做到了,在一片纯粹的黑暗中,她点起一支蜡烛。在微弱的烛光下她弱小的身影在巨大的石块上摇曳生姿。
这一次造个什么呢,她心想,就造一个城堡吧。
虽然她一直不喜欢公主这个角色。
但偶尔扮演一下也不错。
(完)
编者按
赵垒的“东北赛博”系列,以未来中国东北为背景,写出了多篇赛博主题科幻故事,本篇《烛影杀手》作为系列的外传,暂时离开东北,将故事带到了中国南方的无锡,陈海瑞也不再是破案的主角,更多的戏份交到了两位当地女警身上。新的元素,为这个系列带来了一股新鲜的空气。它告诉我们,不只是东北,未来的整个世界都在发生着变化,我们是否为此做好了准备?——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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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攻壳机动队》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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