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19-06-17 02:36:15 | 作者:风移影动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3次
“人在爱欲中,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人可代。尘世种种痴念,皆为镜中相,空中花。”
师傅临终前,只说了这样一段话。而当时的我,一心为着师傅的即将离去而满心悲伤,并未真正的理解师傅当时说这话的用意。亦是在师傅去后数年,我重回百花谷的那一日,方才明白师傅当日说那话时的用心良苦。
离开百花谷的那些年,我见过很多很多的人。而那些人里,又有那样多的人,让我怜之惜之,爱之敬之,疼之宠之。可是到头来,我们所有的喜怒哀乐,到了最后,却还是苦乐自当,无人可代。
(一)顾南衣
师傅死在寒冷的隆冬时节,而那时,入冬的第一场薄雪正浅浅的盖住了我才劈好的新柴上面,然后渐渐的溶了,淅淅沥沥的将那些原本已经晾得半干的柴又一点一点地泡涨开来。于是那一年的冬天,我没有足够可以用来取暖的柴禾,甚至于连除夕的时候,都只能一个人瑟瑟发抖的蜷缩在被窝里,然后瞪大了眼睛强忍着泪水静静地等着新年的到来。
原先师傅还在的时候,那时我总觉得冬天似乎是一眨眼就过了,然后紧接着的,便是又一个春天。只是那春天来得快似乎溜得也很快,好像夹衫才刚刚穿上身,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又飞快地换了单衫。可单衫还没穿几天,自己却又要巴巴的找出去年的旧袄,厚厚的裹了,然后欢天喜地的开始筹备着过年的事情……
但是那一年的春天,不知道为什么来得那样的迟。明明已经出了年关,可是却还是冷得可以将人的耳朵都冻下来。而就在家家户户都忙着将自己身上的棉衣裹得再紧些的时候,我却在百花谷外,见着一个着一袭青色单衣的男子,牵着一匹白马,在那里静静的吹着一枚已经有些黄脆的柳笛。
薄薄的柳笛在他的唇间微微地震动着,曲子单调无味,可是他却一直来回反复的吹着,似乎并不觉得厌烦。而从百花谷外路过的人,在听了一阵以后全都皱着眉头走开了,表情有些凝重,似乎是在想这吹笛的人到底是不是个疯子。
可是他却视而不见,依旧只是微仰着头,专心而忘我的吹着,迎上百花谷吹出来的,暮冬初春却依旧森凉的风。
“教你个不迷路的办法。”
“这种树大江南北都有,以后我们到了哪里,如果失散了,不管多紧急多不方便,我们都不要忘记在这种树的树根下留下这图案,然后方便找到彼此。”
“你就负责留记号,我认得路,我来找你。”
其实这些,我都是到了后来才知道的。而当时,我只是看见那个青衣的男子固执而执拗的在百花谷中很多的树下都刻上了一个很奇怪的符号,然后继续吹着他的柳笛。柳笛破了,他就重新折了叶子再卷一只接着吹,绝不间断。
夜里,在百花谷外,我看见那个青衣男子燃起了一团小小的篝火,然后蜷缩着沉沉睡去。于是,我听到了他的梦呓。
“你承诺过找到我,但是每次都是我来找你。知微,你这个……撒谎精……”
他一直吹着笛,一个人南奔北走,单骑几乎走遍了大半个天下,原来说到底,竟是为了找到那个叫“知微”的女子吗?突然间,我有些动容,亦生了那样的好奇心,迫切的想要知道,那个叫“知微”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然后,在那个青衣男子预备再次远行的时候,我也跟着他离开了百花谷。
只是一路上,他从不曾跟我说话,而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就这样傻傻的跟在他身后。三年里,我随着他看过大理的海,到过关中的蒲城,下过草原的白头崖,去过绍兴的镜湖,闻过即墨的海风。
在大理的时候,我看着他一如既往的在树下刻上许多符号,然后趴在石头上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极认真的写道:“知微,我知道你记得这地方,你没说过,可我就是知道你想看看这里的海,我代你看过了,没什么好看的。”
在蒲城,我看着他在她曾经住过的屋子前徘徊良久,手掌和脸贴着冰冷的墙壁站了整整一夜。任凭夜里的清露打湿了衣襟,染白了双眉与鬓边。而他,居然还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浦园的树下一笔一划的写道:“知微,芍药很漂亮,眉心那点红,可爱。我看到晋羽思了,他居然也在蒲城,他装作没看见我,我装作没看见他。”
白头崖下,我看见他写道:“若有一日我为谁哭,我必永不再笑。知微,今日我为你终于懂得流泪,你——可看见?”而我,也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在绍兴镜湖前那个巨大的石心对面,我看着他抱膝等了三天三夜,然后踩着那莲花一次次越过湖心,踏碎那一湖的涟漪,惊起那一池的莲鱼。可是等了那么久,却还是只能失望。
最后的最后,我看见的是他盘腿默默的坐在即墨的海边,不再刻字,然后想了很久,才提笔写到。
“知微,还记得那句话吗?
你说,你要我走出困我的牢笼,你要我看见这世界不仅仅就是我眼前那一尺三寸地,你要我不要总做着套中人每碗肉必须得八块,你要我学会用目光正视你,你要我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懂得,爱。
……
可是知微,当我终有一日走出心的牢笼,看见一尺三寸地之外有人妩媚娉婷,脱去套衣学会吃肉允许七块或九块,用全新的目光展望着扩大沉雄的新天地,第一次懂得哭懂得笑懂得计较和争吵,然后当我想告诉你这一切的时候,云天苍茫,沧海空流,你却又在哪里?
既然如此,我还要这破茧脱壳的人生何用?不如三尺薄棺,一幅麻衣,葬。”
写毕,我看着他将笔一扔,将纸卷随意的往树下一埋,头也不回的策马离开。而他的身后,是即墨缓缓亮起的花灯。
(二)莫莲衣
顾南衣离开即墨的那一日,正好是即墨一年一度的花灯会。而我,无处可去,只能百无聊赖的呆在即墨的客栈里,顺带着瞧瞧这即墨的灯会。
即墨其实是一个很小的海滨城市,白天我在进城的时候便没瞧见街道上有多少人,可是没想到入了夜,街上的人却比白天还要多,只见着老人小孩个个都喜笑颜开的,恍若过年。而我看着他们的脸被红彤彤的花灯一照,更是添了洋洋的喜气,让人忍不住的,就从心底里生出微笑来。#p#分页标题#e#
树梢屋前挂满了各色花灯,有生肖样的,有花鸟样的,也有人物样的,几个灯笼组在一起就成了一个个八仙过海,嫦娥奔月的故事。而在街口,又有店家设了灯谜,猜对了就送上一份小礼物,和和乐乐的,虽说不值钱,可真正过日子的老百姓,不过就图个万民齐乐,国泰民安?甚至于,更有调皮的孩子,头上被母亲用红绳扎了个朝天髻,然后豁着才掉了的牙,牵着兔灯在人群中穿梭嬉戏,笑声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全然是一副盛世才有的乐景。
眼前是来往如梭的人,身边全是面目陌生的路人。而我,亦随着人群漫无目的地游走。花灯如昼,星星点点,熠熠如天上银河。灯下是一张张笑脸,我看见有年轻女子红着脸把香囊塞进情郎手中,而脸上一抹嫣红,竟艳过了花灯。
行到一座栈桥边,只见桥下便是蓝汪汪的海水,一片微波荡漾的模样。而桥下,却是密密麻麻的全是水莲花。其实也不是真的什么水莲花,不过是住在岸边的即墨百姓放下的花灯罢了。
莲花般的模样,亦是莲花般的大小,做得惟妙惟肖的,只是花心是一小截蜡烛,不比真正的水莲花中间有着微黄色的蓬蕊。而那火光在风中不定的摇曳着,于是那些花灯便颤颤巍巍地带着人们的各种愿望随着海浪飘到了远方。自然,和所有地方的花灯会一样,也有人借着这花灯表达心意,然后我便看见,这边有人在花灯里小心翼翼的写下了心上人的名讳,不过刚刚放下水,而那边就有好事者立马拿着竹竿来勾。若是勾到了,便大声的念出来,惹得整个岸边皆是一阵喧哗笑闹声。只是那两个当事人,却是羞煞了脸,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偷偷地两两相望,可刚对上眼,却又急急地躲开,各自皆是一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模样。
“姑娘可要一盏?看上了谁家公子少爷就写上,保不齐人家也在这里头,弄不好就成就了一段金玉良缘的人间佳话。”卖花灯的小贩边说便把花灯往我怀里塞,而我却有些哭笑不得。
“老板,这……不必了吧?”
“怎么会不必?没有心上人也有个至亲的家人不是?放个花灯,祈个福,老天爷就一直护着您。拿着吧,谁心里头没个念想啊?功名、前程、姻缘,求什么都成,灵验着呢!”
我虽然说了不要,可是那小贩却不理会,只是把手中的花灯硬塞在了我怀里,然后憨笑着说:“今儿大伙儿都高兴,不收您钱。姑娘,您就快放吧,说不准你的那位就在这儿呢!”
我拿着花灯还是犹豫,不知道该怎么才好。结果人群中却突然间爆发出一阵嬉笑和贺喜声来,原来,是又一对有情人借着这花灯牵上了红线。紧接着我便瞧见,那对“新人”被围观的百姓推推搡搡的拢到了一起,然后虽是彼此之间背对着背,可各自的脸上,却都红得像是煮熟了的虾子,只是那唇边的笑,却分明是十分的欢喜。
我也不再多想,只是向身边的小哥借来了笔,然后想了很久以后才一笔一画的将那人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在了灯上。写完了,点上花灯中央的蜡烛,然后那灯便亮了。
明亮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灯壁射出来,原本一朵极普通的花灯此刻却在我的掌上开得极其娇艳。俯下身来把灯放在水面上,看着灯上的那个名字离自己越来越远,我却突然间有了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南衣,他应该不会晓得吧?就算晓得了,他也是不会在意的吧……三年的时间,我从最开始叫他“顾公子”到后来的“顾南衣”,再到后来的“顾小呆”,称呼一点一点的变亲密,可是他却只是罔闻。甚至于,他在今天下午离开即墨的时候,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其实是叫涟潋,水涟潋。而他,甚至从不和我说话。
而此时的水面上,也已经积了很多的花灯了。岸上有人倾着身子来勾,眼看长长的竹竿就要触到我的花灯,可是不知怎的,没来由的就刮来一阵风,一口气便将水面上的花灯刮出了好远。只是那花灯里的烛火,却还燃着,一跳一跳的,远远看着,仿佛是和天际的星辰融在了一起。
我拍了拍手转身正预备离开,无意间一瞥,却看见一个蓝衣男子手中正提着一盏花灯,怔怔的望着水面发呆,唇边的笑意飘忽游离,就像是此刻即墨海边水中的灯影,光影流离,美丽而又忧伤。
“阿音,我买了一些好看的灯笼。我知道你喜欢花灯,记得我和你刚结识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你笑,你就是在看花灯。可是今天,你却没有看上一眼。”而他的身边,虽是游人如织,可是却并没有一个与之匹配的女子。
顺着夜风,我听到了那个男子的低语,然后鬼使神差的,我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全然不似平时的自己,居然朗声说道:“既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那你我倒同是天涯沦落人,倒不如与君共醉三千场,不诉离殇!公子你看如何?”
那蓝衣男子看了我一眼, 并没有流露出什么诧异的神色,反而是突然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然后,我便听见他说:“那走吧,我带你去,去醉卧红尘。”
而这,是我和莫莲衣的第一次见面,在即墨的花灯会上。而之后两个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居然待在一起,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彼此都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醒。
(三)杜紫衣
或许是因为海边的缘故,即墨的华灯到了晚上总是比别处亮,即使是到了那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的花街柳巷,那薄纱裹身的青楼女子也敢画了精致的妆容倚在自家窗前的六角宫灯下慵懒地向下张望,然后看着有年轻俊美的少年郎经过,便好巧不巧的刚好将手中的香帕轻飘飘地落在那少年郎的肩头。之后见着那少年拿了帕子一脸懵懂地往上看,便嘻嘻地用团扇半遮着脸,秋波暗送,声若莺啼,半是嗔怪半是引诱地嚷道:“这风真坏,将奴家的帕子都吹走了……”于是,那拾了帕子的少年郎便迷蹬蹬的跑上楼去,喜得那满头珠翠,一身浓香的老鸨笑得连脸都皱成了一朵菊花。
而夜色中,迎风招展的各色长幡,更是不负这千金一刻的良宵,烟行媚视的题写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演绎着一场又一场的雪月风花。
“怡红”、“翠袖”、“沁玉”、“潇湘”,叫法虽然不同,可底子里却是一样的笙歌处处,媚影妖红,衣香鬓语。而莫莲衣带我去的那一家叫做“醉卧红尘”的酒馆,就偏偏好巧不巧的错落在这秦歌楚馆之中,没有丝竹管弦,亦没有歌舞美姬,甚至连玉盘珍馐也没有,唯一有的,就只是酒。而那酒,居然也只有一种,名曰桑落。#p#分页标题#e#
“醉卧红尘,红尘醉卧,笑看风云眼看过。果然是好名字!”我站在门口,有些稀奇的看着这酒馆的名字,忍不住拍手赞道。而莫莲衣只是回过头来淡淡的瞥了一眼,然后漫不经心的说道:“名字好有什么用?这十丈软红,真正能够醉卧的人,又有几个?大部分在里面待着的,不是酒疯子便是为情所困的伤心人,你当这里头谁能看破,谁又能涅槃?”说罢,莫莲衣便已经一脚踏了进去。于是紧接着,我便听见他在里面喊:“无心,紫衣小姐到哪里去了?”
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跑出来,望着莫莲衣只是嘻嘻的笑,也不说话,只是却是轻车熟路的领着莫莲衣和我就上了二楼。而两人都是那样熟稔的样子,看样子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刚上二楼,便有一个黑衣、墨发的女子正闲闲地倚在靠窗的桌边,一个人百无聊赖的饮着酒。
“怎么,又来讨酒喝?”我没有看见那个女子的正脸,只觉得她音色柔静低徊,竟如笳声一般萦绕满室。
“怎么,不喜欢?”莫莲衣也不生气,只是笑,然后走近之后在那女子对面坐了下来。
“来便来了,哪里还有什么喜欢或是不喜欢。难道不喜欢,我便能将你莫大公子赶了出去?”那女子只是轻轻的微笑,可就是这一笑,我却分明瞧见她那低掩的眉睫竟是微微一挑,紧接着便是幽滟的眸光犹如飞雪,越过莫莲衣,然后直直地投落到了我的身上。
“这是……”
那她那柔滟的眸光一掠,我只觉得心中突地一怔,然后再凝神看去,方才觉得这女子容貌姣好,眉目间也隐隐地透着清雅之质,神情闲雅,一双似醉非醉的墨眸掩映在浓浓的幽睫之下,眼波流转间,竟连我这种女子看着,都只觉得心动莫名。
“姐姐真是好相貌!”看到这里,我不禁出口赞道,可是话才刚说出口,心中便已然生了些悔意,只觉得自己嘴太快,倒是怕最后因为自己这一句唐突之语惹恼了这位女掌柜。
谁知她却只是浅笑,也不恼,倒是打趣起我来。
“这妹妹倒是好甜的一张嘴。莲衣,你从哪里找的这样一个姑娘来?我瞧着却是觉着眼生。”说着,她又转过头去问莫莲衣,只是眸色,分明已经冷了下来。
“路上碰见的,然后觉得投缘,便一同拖了来。怎么?”谁知莫莲衣却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大大咧咧的就着她桌上的残酒和小菜,居然一个人自顾自的饮上了。
“你便是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也该顾念着人家姑娘的清誉。平白无故的将人家拖到这‘醉卧红尘’来,若是让有心人看见了,又该怎样?”眼见着莫莲衣的脸一点一点的垮下来,我赶忙出来解释。
“是我,是我要他带我来的,不干他的事,真的,不干他的事……”我自小就习惯了看人脸色行事,而到了此刻,更是极其顺溜的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生怕惹得这两人生了嫌隙。可是谁知道,莫莲衣却似乎并不领情。
“哈哈,我的名声?我莫莲衣早被家族所弃,哪里还有什么名声可言?至于这姑娘,虽是我邀的她,可是来与不来却是在她。难不成,当着大街上这么多人的面,我还能强抢了她不成?倒是紫衣你,我真没想到你今日居然会说出这番话来。”举杯邀明月,本应该是意态豪疏之举,只是莫莲衣的笑声,却分明让我觉得悲凉。而那黑衣墨发的女掌柜,也终于沉默了下来。
半晌之后,我突然听到有蹬蹬蹬下楼的脚步声,之后,是那女掌柜的声音幽幽的传来。
“我今夜原本只想找一个好位置,静静地欣赏这即墨的花灯。温一瓶清酒,浅尝微醉时的味道。可是莲衣你倒好,偏偏要来败坏我的兴致。罢了罢了,今日这位置我便让与你,只是莲衣你自己,也要知道分寸……”
“座下白衣皆盛雪,却无一人是知音。罢了罢了,喝酒吧!“莫莲衣却也不管那女掌柜到底说了什么,只是一个劲的喝酒,然后,终于醉了。而我,亦醺醺然。
“那样多的人,她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甚至她不曾以诚相待,甚至她算计我,可是我,没有法子。”莫莲衣的醉呓,有些口齿不清,我跌跌撞撞地爬过去,想要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可是刚一起身,就只觉得头晕,手脚也发软,昏天黑地的根本就辨不清方向,于是头一歪,我也终于醉倒。只是最后,我分明听到那女掌柜幽幽的叹息声。
“莲衣,你这样,不过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念念不忘罢了……”
(四)魏青衣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到即墨的第二天,就好巧不巧的正好赶上即墨的雨季。然后,大雨哗哗的下了好久也不见放晴,而屋子里的桌椅地面都漫出一层楚然的水意,至于背阴处,更是几乎长出灰白的蘑菇来。于是,我便不得不留在即墨,等待着这个雨季过去之后,再重新上路。
而在酒醒后的第二天,我也终于看清楚了莫莲衣口中那个传奇的女掌柜。至于前一夜,或许是灯火不够明亮的缘故,我并没有看清楚那个黑衣墨发女子的模样,只是隐约觉得那是个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的女子。
可是真当我第一眼看到杜紫衣的时侯,当时只觉得心中一震。其实杜紫衣并非是那种十分漂亮的女人,她很瘦,瘦得仿佛弱不胜衣。然后和前夜不一样的是,我那天清早看见她的时候,她穿的是一件松香色银丝绣折枝梅的裙袄,那衣服虽是整地一体连着,可是虚虚实实,到了腰那里的时候,却是不盈一握,看得人不禁黯然销魂。
松香这种颜色,我是知道的,尤其是制成衣服的时候,其实是很挑人的。年龄气质稍稍有异,便把握不住。一单纯便显稚气,一沧桑又觉风尘,稍不留神便是不伦不类。可是杜紫衣穿着,却是恰到好处,倒似幽幽一枝晚菊,开得摇曳生姿。
“起来了?”我下楼的时候,她正指挥着店里的小丫头在搬东西,预备酿酒。然后看见我下来,也不过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之后便再无多话。而我亦是尴尬,拿了自己的包袱正预备走,结果这时候“醉卧红尘”正好巧不巧的闯进一个人来。#p#分页标题#e#
“紫衣,又在酿酒了?”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身材高挑,眉眼间更是一片旖旎风情,看容貌,竟是半分也不输给这醉卧红尘的女掌柜。而我,也是到了后来,才知道那人,原来是当年名满整个金陵秦淮岸的有名的花旦——魏青衣。
“你来做什么?不好好的在家里头唱戏,倒是三天两头的往我这儿跑。你倒是不怕,回头哪个登徒浪荡子看上了你,又和当年在秦淮河上一样,铁了心要将你虏回去?”
杜紫衣的脸上虽然是笑着的,可是我却知道,她说这话,绝对不会是开玩笑。只是那魏青衣,却分明不把她的话当做一回事。居然还能一甩手撩了袍子,然后站在那酒缸前,一仰脖就是一斛酒落了肚。只是那衣襟上零星散开的,却分明是酒香。
“取白米六十斤,糯米粉四十斤,米粉适量,蒸熟后搅匀。然后去白术一两,防风半两,白附子半两,宫桂二两,瓜蒂一分,槟榔半两,胡椒一两,桂花一两,丁香半两,人参一两,天南星半两,茯苓一两,香白芷一两,肉豆蔻一两。将它们研成末子,与粉面搅和。再入杏仁三斤,去皮尖,磨细取井水一升八斗调匀,再洒入粉面中拌匀,经筛子滤过几层后,用新鲜桑叶裹起来盛于纸袋中……”
魏青衣的话说到这里,即使我再驽钝,却也知道这就是桑落酒的制法了。而这好歹也算是“醉卧红尘”的招牌,如今被那魏青衣朗声念出,若是旁人,只怕早就变了脸色,可是杜紫衣,却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眸色冷淡的看着魏青衣,嘴角居然还噙着一丝笑意。
“七年了,他若是回来,只怕也早就忘了这桑落酒的味道了吧!只可惜,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却是永生永世也不得解脱了。”杜紫衣转身上了楼,只留下一室的酒香和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然后,我看到魏青衣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而我,虽然是茫然不知何事,可是心,却是狠狠地一疼。
很快便是一天过去了。而入了夜,夜色渐渐的暗了下来,可即墨的雨却还是没有停,反而越下越大。至于远处即墨的海边,在腾起的水雾里更是成了朦胧的一条长长白带子,竟让人一连看了数眼都没法望到头。而此时即墨海边的渔船,更是早就停了,无数大小的船泊在江边,星星点点,远远望去,倒像是那白带子上的绣花,只是不成个样子。
我无处可去,也没有伞,所以只能暂时留在“醉卧红尘”中,等雨停了再走。可是空荡荡的大厅中,全然不似昨夜有那么多的人,我一个人孤单单的坐在那大厅的角落里,也没有人搭理,于是便只能一个人打了酒,然后借着那孤灯和冷雨,熬过这漫漫长夜。
一盏清酒慢慢地咽下去,先苦后甘,微辣入喉。我心思冗杂,突然呛住,可是夜深人静的,我一个人本就是寄人篱下,又哪里还敢打扰别人的清梦,所以也只能强忍着跑到了门外,然后只是一味的咳。好不容易止住了,刚一抬眸却发现自己竟站在那醉卧红尘门口最大的一盏风灯下,然后借着灯光,只看见自己的一身衣衫居然被那寒浸浸的水光映得恍若胜雪。而雨幕中,居然传来淡淡的茉莉花香,至于隔壁的院中,更是歌吹之声影影绰绰,满是迷蒙的醉意。
之后,我便看见那白日里在醉卧红尘中饮得烂醉的魏青衣,居然拔下发上的玉钗在那里击柱清唱。乌发如墨,媚眼如丝,可却也是难言的萧索落寞。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到底还是隔得有些远了,而且又是雨天,我虽然努力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可是余音犹自缈缈,那魏青衣的身影,却是怎么也看不清。
那年的秋天,过重阳节的时候,我特意做了些重阳糕去送给莫莲衣和杜紫衣,毕竟他们好歹也算是我在即墨最初认识的人。而那天,我去找杜紫衣的时候,她并不在“醉卧红尘”。也是到了最后,那酒馆的小丫鬟才告诉我说,说她们家掌柜的去了魏青衣的私人小筑。
于是我去的时候,只瞧见那青石墙下,毛竹篱边,几丛秋菊开得正好,黄黄白白,铺得满庭都是幽香。而东风过处,更是卷起无数落花残蕊,乍沉乍浮,翩跹起舞。至于杜紫衣,就站在那庭院的一角上,被那秋日的一抹斜阳映着,倒是人比菊花淡。
“紫衣,是一种菊花,也是我的名字。我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是那人——给我取的。”杜紫衣这样对我说,可是我却连她口中的那人是谁都不知道,但是说到底,却也还是不敢贸然开口,问起那一段独属于她自己的往事。不过那一日,魏青衣却是出乎意料的并不在。
而之后我再遇见魏青衣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初春,而那时,即墨的海棠,已经开得极好极好了。
每每要出门,总是要从魏青衣家门口经过的。而他的院门前,种了一棵极大的海棠花树。于是每次风过,枝头一动便是三两素颜飘零着落到了我的肩上,很是美丽。而淡淡地落花香,倒让我突然记起原先百花谷中的海棠树,俱是艳丽繁茂,殷红颜色挨挨挤挤的绽在枝头上,很是热闹。至于那魏青衣,其实他的院门口若是真的要种海棠,也该是当年百花谷中的那一种,而不是如今这般素淡的颜色。只是当年冠盖满京华的绝世名伶魏青衣,不在那金陵秦淮河上继续他纸醉金迷、一掷千金的传奇,却来到了即墨这样一个平静得近乎寡淡的小渔村,也或许,这样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
就在那年海棠落尽的时候,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公子来到了即墨。鲜衣怒马的,后面还浩浩荡荡地跟着一大群的人。而那公子,是来找魏青衣的。
最后的最后,是那个公子失望的离开,而魏青衣虽然没有跟着他一起离开即墨,可是就在那个公子走了两天之后,魏青衣的那个小院也空了。而且之后,我等了一个月也没有再看见魏青衣出现过。
后来我闲闲地向杜紫衣问起魏青衣的去处,她却只是淡淡的问我:“涟潋,你见过唱戏的没有?戏演得多了,明明知道不是真的故事,可还是入了戏。而那些看戏的人,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故事,可看的久了,这故事也就慢慢变成了自己的。至于那公子,就是那看戏的人。而魏青衣,作为一个戏子,本来不该入戏的,可是他却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他自己的眼泪,甚至于到最后,豁掉了自己的性命。”#p#分页标题#e#
(五)殷雪衣
魏青衣走后的即墨,渐渐地再也没了我相识的人。而到了最后,最终还是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莲衣大哥,早年被家族所弃,可是到了最后,或许是他所在的世家大族子息单薄,人才凋零,所以到了最后,莫莲衣被家中的人寻了回去。甚至于到了后来,我还听说莫莲衣虽非家族中的嫡房长孙,可是到了最后,居然一跃成为族中的家主,名声赫赫,如日中天。而这样的莫莲衣,不是我水涟潋高攀得起的。
紫衣姐姐,也在我到即墨的第三个冬天,彻底的放弃了等待,然后关了“醉卧红尘”,一个人黯然神伤的回了南阳。而她走的那天,我和无心去送她,甚至于,无心还想要挽留。可是紫衣姐姐却说:“我等了他十年,到底,也算不负了。”
我不知道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问无心,她也只是摇头。而我想,一段往事最好的结局,是不是就是埋进时光的尘烟里,再也不让人知晓?所以,不愿去问,亦不敢去问。
之后,我亦离开了即墨,也因为无家可归,所以只能一个人东奔西走,直至到了燕京。
到燕京的时候,已是黄昏。而待我找了房子将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时辰,竟已是极晚了。在向房东大婶打听了哪儿有吃饭的地方,带了几个碎铜子我便匆匆地出了门。
天色虽晚,只是好在巷口的那一片昏黄还晕开着,而我找着了能填补的地方,自然也是满心欢喜。若是一般的路人,恐怕也只有走近了瞧才知道,那片昏黄,原来不过是个小小的点心摊吧!但这小摊,虽然只是用破油布支起了窄窄的一角,然后挂上了一盏光线黯淡的油灯,可是走多了夜路的人就知道,在夜里,就是这一点点微弱的光亮,才格外的暖人心。
我快步走过去,却不曾想,从旁边的巷子里居然岔出一个人来,反过来倒吓了我一跳。而那正在炉前忙碌的老夫妻见那人来了,忙探过头来招呼:“哟,殷大人您又来照顾生意了。要点儿什么?还是一碗馄饨面么?”
“嗯。”那被称为殷大人的年轻男子寻了张板凳在矮矮的小木桌前坐下,只是手里分明还捏着个明黄的平安结。
而我,也在那小摊前坐了下来。只是那小摊上的桌椅板凳也是上了年纪的,“咯吱咯吱”地作响,混合着翻锅下面的声响和柴火噼啪的响声,一如当年,我和师傅在百花谷时的日子。
“老伯,麻烦下碗面。”谁知我这话才刚出口,那在灶前正下着面条的老伯却是一脸的难色,然后望着我期期艾艾地说:“姑娘,这面……”
“我吃过晚饭的,现在还不饿,要不老伯你这碗面就给了这位姑娘吧!”谁知那老伯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身边那穿着皂色官服的男子就已然出声,然后将他的那碗馄饨面让给了我。
于是,我一边坐着一边听着那正在下面看着炉火的老伯和那殷大人闲聊,然后就听到那老伯一个人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殷大人是忙到现在吧?真是的,这会儿都几更了?好官呐……府上都是好官呢……”
“没什么,应该的。”那殷大人只是谦逊的笑,然后淡淡地说道。
“这些天忙坏了吧?小的也听说了,南边又发水了,北边的蛮子又来找咱们皇帝要城。哼,说得好听,该是又要打起来了吧?唉,这年头啊,事儿怎么就这么多呢?”那老伯还是在絮絮叨叨的念,可是手上却也没闲着。
“姑娘,您的馄饨面好了,慢用。”
用兰边大碗盛着的馄饨面端上着,升起腾腾的热气,而我也的确是饿了。只是隔着氤氲的雾气看过去,却分明能看到被那老伯称为殷大人的男子,虽然唇边带着笑意,似乎是很认真在听,可是眼神,却分明是飘忽的。
“他,还是在为政事烦心吧?”我这样想着,可却也不好开口,只好低头吃面。
一路走来,我也知道,今年老百姓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安乐。南方又发洪水了,虽然每年开春时节都是如此,习惯了倒也是没什么的,可是今年,却是十多年来最大的一次,多少人淹死,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多少房屋被冲毁,当地的粮仓已经见底了……甚至于,一路行来,只看见遍地都是饥民,道旁还有饿得瘦骨嶙峋的孩子,胳膊细得就跟棒槌一样,只是瞪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望着你,却是死不瞑目,让人看着只觉得毛骨悚然。
北方的蛮族,又趁机在边界集结,而战争,只怕是在所难免了。坊间茶肆里,是一些读书人在低声地议论,说西边的月氏族似乎也不安分,暗地里更是蠢蠢欲动。而朝廷不管是战是和,终归都要提早准备着。还有这一年官员的提拔谪贬,盐道上的缺,各个州太守的调任……我虽是个女子,并不大懂得朝廷上的事,可是却也知道,这芝麻大的一点事儿,若是放到了朝堂之上,只怕也能沾上好几层的厉害关系。负责这事儿的官员,哪边都不能得罪,都得一碗水端平。不然惹了哪一边不高兴,估计之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而这个殷大人,很累吧?你看他的唇色都是苍白的,脸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只是一双眼睛,却像是那黑石子一般,黑洞洞的将这夜色中所有的光都吸了进去。
之后,我没有再见过那殷大人,毕竟大家一个是官,一个是民,本就不同路,而面摊上的一次偶遇,也不过是碰巧。只是我始终没有想到,最后一次见他,却是在刑场之上。
而罪名,是贪污受贿,以及——卖国通敌。至于死法,也是极惨烈的。
行刑的人用冰水镇过的短刀,在他的天灵盖上开了个四分长的一道刀口,然后再灌了水银进去。而水银的密度,远重于血,于是皮肉分离,人在剧痛之下,身体便猛力上窜,最后硬生生的从刀口里钻出来。
周围的百姓原是恨的,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要将那殷雪衣啖其肉枕其皮才好,可是最后看到那样赤条条活生生的一团白肉,想着原先这居然是一个人的时候,都不禁变了脸色。于是,殷雪衣的全尸,总算是保了下来。只是人都死了,这尸体是全还是不全,又有什么关系?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居然得到了殷雪衣临终前的遗书,而那通篇,全无一字言及自身,净是给了那高高在上的帝王。#p#分页标题#e#
“臣一愿陛下长命百岁,江山无边;二愿盛世繁华,万代太平;三愿世事皆安,无悲无伤。则臣此生无憾。”
只可惜,这份书信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是看不到了,即使看到了,却也是迟了。只是我不明白,这样一个惟愿盛世繁华,万代太平的殷雪衣殷大人,怎么会是那种贪污受贿,卖国求荣之人?
(六)穆拂衣
我并不是一个太有好奇心的人,所以殷雪衣的那份遗书,我看过之后便烧了,也未对第三人提起过。而之后的日子,便是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了,直至遇上——穆拂衣。
街边有家铺子专卖竹伞,店里桃红柳绿,新制的伞仿佛花一般姹紫嫣红开了一墙。而繁华遍眼里,我却单单瞧见一把竹伞静静地打开在角落里,然后白色的伞面上,细细地勾勒了几片青翠的竹叶。
于是便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两眼,而眼尖的小伙计瞧见便立即走了上来,搓着一双手笑着问我:“姑娘可是要买伞?”而我囊中羞涩,虽然极爱那伞,但最终却还是只能摇头然后飞快的走开。
可是没想到刚过了晌午,却突然有大雨瓢泼而下。立时,摆摊的忙着收摊,屋内的忙着收衣关窗。很快,街道上的人便全都匆匆散开,连屋檐下都站满了躲雨的行人。而我,亦是避无可避,只好向着那廊下避雨的灰衣书生开口。
“公子可以……再往里面避一避么?”
“呃,好……”
雨下得很大,不消一刻,道上就已经起了积水。而雨点落下,更是溅起了朵朵水花。雨水沿着瓦面淌下来,我只瞧见街道两边的屋前仿佛都像是挂了层晶莹的水帘,雨落青石,响声清灵仿若金罄。而狭窄的廊下,只有我和那灰衣书生两个人并肩站着,彼此之间都是静默无语。
雨势渐大,我微微向那书生的方向靠了一些,谁知他却是一惊,倏然便向旁边退去。
“小心,后面水洼!”
那书生赶紧缩了回来,只是此时哪里还来得及。结果刚退出一步,便险些从那廊前跌了下去,然后浇了一身的雨水,冰凉彻骨。连鞋,亦是不小心踩进了水洼之中,浸得透湿。而我,到底还是迟了那么一步。
于是,那书生浑身湿透,无比尴尬的站在那里,而我,也是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才好。
雨淅淅沥沥的下了很久,终于渐渐地小了,可是却还是没有停。而我见着那灰衣书生站在廊下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虽然很是心疼自己荷包里那几个已经为数不多的铜板,可最终却还是一咬牙,冲进了对面的伞店里,将那柄先前自己已经看了好久的伞买了回来,然后讷讷地递给了那书生。
“真是对不住公子,害你都淋湿了。而如今,这外面的雨虽然不大了,可是却颇有些烦心,这伞,就给了公子你吧……”而之后,我和穆拂衣就算认识了。
穆拂衣的家,在城郊的一个小村庄里。地方有些偏僻,可是景致,却是不错的。
我去穆拂衣家的时候,正是春天,也是燕京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时候。而那天,他正好给孩子们上完课,关了门预备出去。结果见我来了,只是尴尬。然后手忙脚乱的重新开了门,红着脸将我让进了屋。
穆拂衣虽是个男子,可是房间却还是收拾得很干净的。只是不干净也不行,因为他是那样的困窘,便是不收拾,屋子里便是想乱,也实在是乱不起来。
格窗上贴的是雪白的窗纸、墙上刷的是水磨粉;木质的桌椅、粗瓷的茶碗;桌上放着还没读完的《诗经》:“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只可惜,窗户纸是漏风的,那墙上的水磨粉也不知道还是什么时候糊的,斑斑驳驳的,倒跟画花了脸的女人似的;桌子的一条腿短了,底下只好用石子垫着。整个房间里,也就几把椅子倒还齐整,只是那椅子说穿了也不过是几个木方凳,摇摇晃晃的样儿,怕是也用不了几天就要散架的;至于茶碗什么的,就更别说了,碗口掉了一大块,也不怕划破了嘴。唯独那书,却是仔细用着的,页边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可书页却不见怎么磨损,光洁干净得跟这屋子一样。
之后去得多了,穆拂衣便也渐渐的习惯了,甚至有时候,我还会和他站在河边看着村里的孩童在河滩上放风筝。
阳春三月天,草长莺飞,春风拂面。下了学,邻家的孩子呼朋唤友的招来几个同龄的小伙伴,削几截竹片,纸上画上一只五彩的蝶,再拴上线轱辘,趁着徐徐的东风,于是那纸鸢便摇摇晃晃地上了天。而穆拂衣笼着袖子倚在门边,只是傻傻的笑。
而有时碰上东家西家今晚煮了一锅五花肉,浓油重赤,香气飘得全村都闻得见的时候,河那边的女当家开了竹篱笆院门喊了自己孩子吃饭的时候,便总会叫上要自家孩子叫上穆拂衣一起去。
于是孩子便笑嘻嘻的跑过来,豁着昨天爬树刚磕掉的门牙,漏着风的说:“先生,俺娘请你去俺家吃饭。”
“不用了,代我谢谢你娘。”而穆拂衣却总是拒绝。
孩子收起书,一蹦一跳地上了小木桥,然后我和穆拂衣站在河边,看着那孩子兴高采烈地近了对面的院子。而河那边的女人站在门前冲着穆拂衣招手,竟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怎么不去?”每次见他都是推拒,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了他一句。
“何必过去麻烦别人呢?再说,我一个人也习惯了。”穆拂衣只是这样说,可是我却知道,这并不是他的真心话。而我当年,和师傅一起作伴的时候还好,但师傅走了之后,我却不愿意再在百花谷中待下去,然后孤身一人,不断的在路上,始终不敢停下。
还有的时候,去穆拂衣家时正好碰上热心的大婶大娘们在为穆拂衣做媒,于是我便只能悄声退出,可是穆拂衣,却总是不理。
“村东老张家的二姑娘您可见过?长得那叫一个漂亮……”
“村西口三婶家的莺莺,您觉得如何?别看人长得不出挑,可贤惠着呢。您看看这帕子,绣得多好……”#p#分页标题#e#
帕子上绣一双双飞的蝶,针脚细密,生动得仿佛那对斑斓的翅就在眼前扇舞。而从前,我也曾见过这样的绣帕,甚至于边角处还用同色的线含蓄地题一首情诗。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字字句句,我都还记得。而那帕子,是紫衣姐姐的(美文网 )。
可穆拂衣倒好,每次只是淡笑着把帕子递回去,然后不温不火的说:“学生贫寒,姑娘跟着我是要受苦的。”
渐渐的,村子里的孩子们都慢慢的长大了。书院里的孩子一批批的走了,又一批批的来了,只是穆拂衣,却还是一个人。而最后,我终于还是将话说出了口,哪怕,我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总是一个人,从小到大,很寂寞吧!就连说话,也只能说给自己听。穆拂衣,你总是说习惯了就好了,可是你真的会习惯吗?”于是那一夜,穆拂衣喝得酩酊大醉。眼泪一滴滴的落在那空了的酒坛里,清泠泠的响。
尾声
我知道他们的故事都不完整,可是我也已经没有办法再将他们的故事写下去。因为离开百花谷的那些年,我才终于知道,有些路,我们终归还是只能一个人走。而那些邀约好同行的人,可以一起相伴雨季,一同走过年华,但总有一天终究会在某个渡口离散。于是红尘陌上,独自行走,任凭绿萝拂过衣襟,青云打湿诺言,直到山和水可以两相张望,日与月可以毫无瓜葛,然后,一个人的浮世清欢,一个人的细水长流。只是,你们若然安好,便是一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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