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8-04 12:26:54 | 作者:陶沙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9次
39
“你还记不记得,城南那家的糕……?”
我抱着食盒坐在地上,絮絮叨叨着。
从过去讲到现在,从现在又讲到过往,念念不忘的皆是鸡毛蒜皮;
然而每每想到什么开心的往事,却又欲言又止。
过往与现在,血肉相连,千丝万缕扯不断的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由不得我神经大条。
我垂了眼,看着地。
这是我第三次来。
“你别再来了。”
他还是这样说。
来的时候,刘大哥抱怨着“不识好歹,这个过场有什么好走的,不如直接来硬的”……让我顿生惶恐。
我不知道这样钻空子还能几次,更不知道他们强硬的手段与承虓的心若死灰究竟谁更甚一筹。
我只知道,再不能如此磋磨。
40
“……你吃一点吧?吃一点点好不好?”
一成不变的开头,意料之内的结尾。
承虓几乎没有气力应答我,垂着头。
发灰、发黄的衣襟上有着干涸的食物污渍,皱巴巴的粘成一团,暗暗书写着上次争执的不愉。
我几乎要认不出来是他。
我拆了食盒。
每日的菜式当真是走个礼貌的过场,凹一个道貌岸然的“先礼后兵”的假象。
今日原是酱焖肘子,闪闪发亮,闻起来就是一股子令人不适的油腻味道;所以我悄悄以碎银借了伙房,偷偷熬了一点素粥。
我小心翼翼地端起来,试了试温度,确定温热不烫,才送至他唇边。
“吃一点吧?”
他意识还是有些清明的,微微偏过了头。
我逼上去,不依不饶。
他也是执拗,费力地躲着我的动作。
大概是因为精神不好,他困倦得很,略微一个用力撞到了我。
我身子前倾得利害,一个不留神,仰面坐倒,半碗素粥洒了一身。
他似是阖着的眸子方有微光;张了张嘴,到底是将目光别过去,躲过了我惊诧的视线。
素粥只剩下来小半碗,我拿勺子拌了拌,感觉越发少得可怜。
鼻子忽然一酸,眼泪就滚了进去。
我搁下碗,假装无事发生,环顾四周,不着痕迹地扫过垂着目光的承虓。
应该没有看见吧?
真是的,怎么也不能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呀?
我勉强笑了笑,说:
“我笨手笨脚的,居然把粥弄洒了,这次算我欠你的,好不好?”
然而,我感觉自己克制不住想要吸鼻子。
四围静默无声,营帐唯我二人。
细弱的吸气声音像是根羽毛,轻轻搔动着我本就溃不成军的心情。
我心里想哭,面上却无奈得想笑。
哭笑不得,想来也是十分难看。
“真的要这样吗?”
我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问道。
见他波澜不惊,便乘胜追击:
“或许我们可以想想别的法子,总有办法的不是吗?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不必就这么,就这么……”
一不留神,我讲话又急又快,乱七八糟,不成章法。
我忽然没了声,只定定地看着他。
愤恨,无奈,也许更多的是自厌。
我姓顾。
是卖官鬻爵的顾,是外戚干政的顾。
但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顾,也是贫贱不能移的顾。
祖父、阿爹与小叔,最庆幸的莫过于在本家得势时,虽也曾趋利避害,却小富即安,从未真正与之沆瀣一气,蝇营狗苟。
家里的女人说,我们家没什么出息,没那个争泼天富贵的本事,也没指鹿为马的胆量,虽也干过些溜须拍马、趋炎附势的巧活,但到底不曾越过底线。
我们与他们不一样。
顾家出事的时候,朝中将我们与他们同等视之,落井下石时,小叔是这么说的。
但是,现在……
最后的羞耻心让我在言语上留了体面,不曾戳破这层窗户纸,但是我的心里已经在疯狂叫嚣着那个大胆又无耻的念头!
我真的糟糕透了!
我攥着衣服,无声地哭了。
此番也许真的要山穷水尽。
只是我不能接受,自己还好好地站在这里,即使杯水车薪,但怎么能无济于事?怎么可以无济于事?!
又有不听话的眼泪调进粥碗里。
有一个叛军就有两个。
完了,素粥要变成咸粥了。
可是他还是不做声,垂着眼不知道是在看哪粒尘埃。
我起了身,攥着食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若无其事,还是大义凛然?
无论哪个我都不想。
“我该这样的……”
忽然,他微微翕动嘴唇,发出仿若砂纸打磨的声音,模糊而又含混的呢喃:
“我该这样的……”
他抬头看了我:
“这是我该做的……我不能不这样,没有别的选择,如果我爹在,他也会这样的,他会的……所以我必须……”
他眼眶略略发红,但是迅速地遏制住了:
“你不要再来了,我不想你看见我这样……记住些好的便够了。”
“阴差阳错的事情到底是做不得数的。”
“你要离开这里,去你喜欢的地方,过你喜欢的生活……”
“你要是再胆小一点就好了,走得远些,不要见到我,那便好了……”
“让你不开心,是我对不起你。”
我心里一抽一抽地难受,只觉得虎口发麻。
直至今日才明白,比起杳无音信,也许无可奈何更是煎熬。
食盒掉了,声音好大。
门口百无聊赖说着闲话、打打闹闹瞎比划的守卫闻声闯了进来。
我下意识一惊,后退了一大步。
“怎么了?”
他们狐疑地看着我们。
我夹着肩膀,惊魂未定:
“没事,手抖,食盒掉了。”
“说起来今天呆的可够的哦……”
另一个守卫走过来察看情况,有些意味深长得揣度。
那守卫帮我捡起饭盒,却并不立即还给我,只笑嘻嘻道:
“怎么今日是素粥?”
我慌张抢过食盒:
“我怎么知道。”
他一把拉住食盒,语调上扬:
“可别蒙我!不过照顾贵人的面子行个周全的礼数,自然是捡着荤腥来,哪里会那么精细,还管这小子吃不吃得下?说起来,你常常耽搁许久,说是劝说——我说这粥不会是……”
我慌慌张张地抢过食盒,吼道:
“要你管啊!”
便慌不择路地跑掉了。
41
那日之后,我似乎惹上了一个麻烦。
我想好了如果那他守卫告诉上司我形迹可疑该如何圆谎,但是万万没料到他居然像狗皮膏药似的粘过来。
他说,我瞧你那么上心,是不是瞧着那小子皮相好,上头的态度温和,觉得以后有希望跟着他?
他又说,你这心思在军中可不行啊,该军法处置!轻的话,打板子,赶出去;重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当作细作哦……
他还说,我再告诉你,王爷可不喜欢这小子——只要我们说他有异动,就是上头贵人再牛,就地格杀你懂吗?手起刀落,天皇老子也保不住这小子!
我说,你爱干嘛干嘛!我只负责送饭,这是刘大哥说的,不信你问他去!大不了我再不来了!
他说,小娘子哟,我问刘大哥做什么?我说的是你的心思啊?我瞧你挺用心思的?你不来?哥哥我可告诉你,王爷这态度摆在这,这地儿鸟不拉屎的,平素留一条命,怎么来都可以……你不心疼,可没人心疼了哦?
我梗着脖子当没听见。
他说,你明天等等看,不过闹大了,就地格杀,那可不关我的事!害,也是哦,毕竟白家那个少爷待你也挺不错的,你可不愁后路!你说我这么做了,那个小少爷是不是还得谢谢我?
“你有病啊!”
我还是没忍住,心跳如擂鼓。
他笑笑,却也不恼:
“我可没病,有病的是你,你有相思病。”
“不想你心上人出岔子,也不想我把你瞎动心思的事抖出去……”
他贼贼地打量我:
“我听讲白家那些个夫人丫头,出手都挺阔绰的?最近赚了不少吧?是不是得孝敬我们几个一点?”
这种人,如同蚂蝗一般,一旦尝到了血味儿,便难从皮肤里揪出来,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开这个头。
我捏了捏指节,小声骂了一句,尽管心里乱得如同满城飞絮,还是径直甩开这人回营帐里去了。
“你怎么惹上那人了啊?”
我左思右想,这几日还是不要再往承虓这边跑,免得真叫人捏住了把柄;刘大哥对一向任劳任怨的我忽然转性子有些讶异,如此问道。
我掐头去尾真假参半告了状,故作委屈道:
“那边两个守卫真是烦死了,我不过多些耐心,居然多出这些话来编排我,纠缠不休,真是讨厌!”
刘大哥笑笑:
“那正好我劳你这些时日,你正好歇一歇!这些兵流子的确下作,我们家女眷若不是情非得已,也不愿随军受这遭非议!不过,你可留神着些,生气归生气,这边到底是人家的地盘,军纪严明,他们这些人平日浑就罢了,规矩是门儿清,你可别正好撞枪口!不然谁也保不了你!”
我连连告谢,面上松了一口气,但心下虽然对承虓那边十分忐忑,思前想后,又追口道:
“我听那些守卫闲聊说……他们拿那个人怎么遭都行?”
我试探地看刘大哥。
刘大哥漫不经心地收拾着面前的东西,笑:
“王爷的态度摆在了面上,我家老祖宗做到留条命已是费了心思……还能要求多少呢?”
说着,他顿了顿,看着我笑:
“不过,我瞧你的确是有点上心思啊……”
我慌忙欲移开眼神,但是理智却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嗫嚅了两下嘴唇,勉强说:
“是啊,瞧着怪可怜的。”
刘大哥笑:
“有什么可怜的,成王败寇罢了!这话再不要再说了。”
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我感觉自己这一步似乎是走错了。
42
两天过得好像二十年。
虽然我去也无济于事,但是不去,我总觉得在某个我来回踱步的时刻,承虓就会被欺负,就会饿死……
这种慢火细炖的感觉着实令人不好受。
我如坐针毡,又站起来,觉得还是该去向刘大哥打探打探消息。
“那边不用你了。”
他这样说。
我一个不留心,语调扬起:
“为什么?”
刘大哥笑笑:
“那守卫既然盯上了你,再让你去肯定不行!我这是为了你好。”
我大概表现得有些急迫了:
“人家说不定就是闹着玩……一码归一码,现在说不定没事了?”
刘大哥似笑非笑:
“小姑娘,这军营里的腌臜事你知道多少呢?听大哥的话,别趟这浑水!何况,送饭嘛,太多耐心反而叫主子看得不高兴……”
我后背有些发凉,我知道现下再纠缠大概会真的完蛋,所以只能道了谢,亦步亦趋地离开了。
我心里有些难受。
只觉得自己做了个天大的蠢事!
如果不故作聪明,干脆给他银子便好了!碎银子还多,不够我还有银票,银票之外我还有一点点首饰……无论如何总比现在竹篮打水一场空来得强!
我慢慢蹲在树底下,托着脸,面向树洞,默默地等含着的眼泪下去。
真是的,我最近怎么哭哭啼啼的,自己看了都讨厌……
胡乱揉了把脸,思索着别的法子,我慢慢往回走。
43
“这两天,魂不守舍的,出什么事了?”
陈氏来送衣服,见我无精打采的这样问我。
我摇了摇头,肠一日九回,总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
“那公子哥这几日没再找你?”
她试探地问道。
“他找我做什么?”
我难得粗声粗气,心里实在对这个话题提不起精神。
陈氏说:
“那便对了!不找你你也不要觉得……”
我听她唠叨,虽然知其好意,但是到底鸡同鸭讲,觉得心里很是苦闷。
“——兵士怎么会来这里?”
陈氏忽然住了嘴,让神游天际的我意识回笼。
我登时心口一滞,下意识就要站起来。
那守卫……
是前几日要勒索我的那个。
我有些不知所措,心里七八个水桶晃荡,忐忑不安。
陈氏挽了我的手,用了些力气,让我稍稍回神。
“不知可否借小娘子一步说话?”
那守卫讲话总是狎昵得令人不快,眼睛珠子乱飞,像是没头的苍蝇。
“什么事?”
我刚要应答,陈氏先我一步,厉声道。
“你擅离职守,来后营寻女眷做什么?难道不怕被人知道,军法处置?”
那守卫笑道:
“哦,原来是后营的弟妹啊……我有些印象,兄弟可是姓程?还是陈?平日虽说不在一起,但到底共事一处,消息四通八达的,也算抬头不见低头见……弟妹,你说是吧?”
陈氏手里的气力泄了一些,语气也弱了很多:
“你来做什么?”
他笑道:
“前几日与这个小娘子有过几面之缘,觉得投缘的很,逢她有急,故借了些银子……谁知道今日兄弟们手头有些紧,不知道小娘子这边可宽裕了些?”
军中哪里有用钱的地方?除非有些胆子大的,阳奉阴违,私底下偷偷赌钱……
我看了眼陈氏,陈氏也是难以置信。
我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说:
“有,不过眼下我只有二钱银子,不知道够不够?”
他笑道:
“毛毛细雨也是久逢甘霖。”
打发走那守卫后,陈氏掩口道:
“你真欠了那人钱?”
我摇了摇头:
“他缠了我几日,恫吓我,无非就是为了银子,眼下就花钱买清静吧。”
我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想着另一桩事。
陈氏恨铁不成钢道:
“怎么可以认呢?你若认了,他周边都会晓得你欠他银子,且不知多大的数额,来来回回就是个无底洞!”
陈氏看了看四周,低声道:
“这话我不与外人说,王爷北上,端得是‘顺水推舟’的名号,一路吸收了不少流民,民风剽悍,又未经操练,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可小心点。”
我点点头:
“我知道。”
那日后,下了一场雨。
初夏的雨,似乎也浸染了那股子闷热。
像是终于赶走了暮春这个老妖婆,一下子得意忘形地炫耀起来。
忽大忽小,忽行忽止。
好不容易等到不下雨了,天气却更闷。
我有点喘不过气,蹲着觉得头晕,站起来还是胸闷。
看着明明是午后却意外的昏黄的天空,简直像是一座五指山悬在头上将落不落。
我捏了捏指节,告诉自己要步步为营。
苍蝇便是这样令人恶心的虫子,一旦闻到点甜头,便要至死方休。
他又来找我,这次说缺五两银子。
我故意哭着说,我哪有那么多钱……这几日的工钱全给出去了,一点都没有了。
那守卫笑道:
“你日日在那些娘们的营帐四周,总能‘捡’到点值钱的东西吧?”
我不做声,很久方抽噎道:
“……你要我偷东西?”
他笑道:
“怎么叫偷呢?你看我有了银子,我心情好,你那意中人日子也过得舒坦些不是吗?”
我觉着这个胃口吊得差不多了,只说:
“你爱说是谁意中人就说去!我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了!”
那流子笑,眼里嘴角流里流气,露出股子吊儿郎当又轻浮的笑意:
“当真?”
他富有警告味道地回头看了看我,抬手点了点——我真的无比讨厌这个动作,好像再说:
“你记住哦。”
那场雨后,军中那股子隐秘的兴奋见风长一般蹭蹭蹭向上窜。
我不明所以,只能滥竽充数。
想来他们高兴了,京城中的人便不高兴了。
出来浣衣的时候,我蹲在浅浅的小溪边看见尚未干涸的小小的泥泞中,有一条极小极小、有点透明的鱼苗,有点艰难地一张一合着嘴巴。
日头有点发白。
我赶紧用两根指头去夹它。
但是,它太小了,我拨了几次都夹不起来,反倒将泥搅起来。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陷在泥里,一点一点地再也不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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