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7-28 10:27:07 | 作者:松石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0次
2. 露娜
时至今日,我仍然非常庆幸多年前我曾在后院挖出一个深沟,这让我在一整天的淘金生活之后,在路过一个活火山的死里逃生之后,在被迫参加许多次聚会之后能够得以喘息。
“艾齐,我们去看星星吧。”
于是我们躺在深坑里看星星,用一些泥土遮蔽身体。
“这样看到的天空不完整。”艾齐说。
“可我们总不能躺在大马路上,那是流浪汉才会做的事。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躺在草地上,会被邻居看到的,他们会以为我们疯了。”
“只是你疯了,不是我们。”艾齐说完跳出了深坑。
他说得对。他使用人类的语言太久,以至于我忘记了他是一条狗。他可以在任何地方看星星。任何地方。被束缚的只是我。我不能像个疯子。
但是人们对轻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那么珍惜,艾齐对星星的兴趣不大,他很快开始打呼噜了。
我给他盖上一条毯子,关上了灯。我常常很敬佩艾齐,他有着超过我认识的所有大人的智慧。
那些大人相信一部分故事,抛弃另一部分故事,并且遵守社交礼仪。他们看起来非常友善可亲,见面问好,一起大笑,适当互相赞美,你很难想象他们竟然从不相信森林里有魔法城堡,也不相信海里住着人鱼,更不相信爱与和平的力量,更难想象的是,他们笃信股票和证券可以带来幸福。
艾齐与他们不一样。他不相信任何故事,也不遵守社交礼仪。
有一次,我兴高采烈地从外面跑回来:“艾齐,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可是我要睡觉了,再见。”——他直接钻进了毯子里,他甚至没有一点好奇心,也不伪装好奇。
艾齐真是智者。
但也许是我开始变得像那些大人一样,开始把事情想得太复杂。艾齐并不是什么智者,他只是有着绝佳的倚仗——他是一只狗。他只要不对着某个绅士昂贵的皮鞋抬起后腿,就已经算是受过上等教育的狗了。他能轻而易举地满足了社会对他的要求,他也因此而自由。
也许艾齐是真正的智者,才主动选择当一只狗。谁知道呢。
“艾齐,我想……”
艾齐没有在听。
每当夜晚降临,喧闹声和灯光一起消失的时候,我就开始想念一个人。每当这时,一切都染上了不一样的色彩,艾齐的呼噜声也像海浪。
她是一个旅行者。她叫露,或者露娜。她的草花星语言说得并不好,因此我没有听清她的名字。
那天早上我破天荒地把鸡蛋煎得非常漂亮,中午我在清理火山灰的时候发现了一枚闪闪发亮的玻璃珠,下午在我休息的时候,一只白色的小鸟停在我的铁锹上梳理羽毛,但是我还没有意识到那是某种命运交汇的预兆。
在一整天的淘金生活之后,我坐在一段已经枯朽的老树根上休息。树根盘旋错节,一直延伸向远处,暮色笼罩下来,星星就慢慢显现,像是一种单色的涂画游戏。我正准备离开,旁边的火山忽然发出了响动。
这不可能。我最近一直在这一带挖掘,安全起见我每天清晨都来确认这口火山的状态,我完全确认它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死火山,永远不会再喷发的那种。
但是响声越来越大,我开始不那么自信了。
我抄起艾齐就准备以我平生最快的速度逃跑,忽然,一只手出现在了火山口。那只手戴着厚厚的宇航手套,艰难地扒在火山边缘。
我和艾齐都呆愣在了原地。
“哦天呐,真是糟糕的天气。”一个人从火山里探出头来,是女孩子的声音。
我偷偷瞥了一眼天空,那是万里无云的夜空,深蓝色均匀地分布着,像最纯净的湖水一样。我从没见过比这更好的天气,不过此时显然不是纠结天气的时候。
那个人穿一身破破烂烂的宇航服,好像经过了长途跋涉。她很快发现了我和艾齐。
“这位……”她似乎在努力思索着词汇,“草花星的朋友,麻烦帮个忙……”
我连忙把手伸过去,艾齐也咬住了她宇航服的一角。我们帮助她爬了上来。
“嘿,你们好。真是……真是感谢。”她松了口气,很随意地和我们打了声招呼,然后又回到了火山口,从火山里用力地向外拖着什么。
我和艾齐互相对视了一眼,我说:“哦……我……我也许可以再帮一个忙。”
“那真是太好了。”她高兴得一松手,那东西又掉了回去。她好像吐了吐舌头。我没看清,她的玻璃面罩实在太脏了,上面布满了尘土,我根本看不清这个不速之客的面容。
艾奇不愿意帮忙,他总是说自己已经是一只老迈的狗了,他很容易感到疲惫。于是只有我和那个宇航员一起把那个陷落在火山里的东西拉了上来,那是一个降落伞。
“这附近只有这一个火山口,看来降落地点非常准确啊,亲爱的女士。”我打趣道。
我以为这是一句不错的俏皮话,但是那宇航员只“嗯”了一声,她没有笑。我忽然有点憎恨《笑话大全》。
“你需要喝水吗?”我问。
“不用了谢谢,但是……请让一下你踩到我的备用头盔了。”
我慌忙跳开。她从地上捡起了一只圆形的东西。那东西上面有很多划痕,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我还以为只是一块比较光滑的石头。
察觉到她对我们的语言并不熟悉,我放慢了语速,耐心地问: “你是,从别的,星球,来的?”老实说我很好奇,我还从没有见过从别的星球来的旅行者。艾齐却并不好奇,他跑去一边玩沙子去了。
“是的,没错。”
我明白了。她和我们这些淘金的人一样,在得到一些金子之后,会去海岛上犒劳自己,企图短暂地忘记金子和火山。不过她直接跑来了另一个星球,这路途未免太遥远了。
“度假?”我问。
“不,不是度假。”她抖落了浑身尘土,摘下了她脏兮兮的头盔。一头卷发倾泻而下。
那一刻,诗歌,旋律,万物的生长都停止了。我只看到她的眼睛。那颜色蓝得有些忧郁。
“终于到了一个我可以呼吸的星球。”她很轻松。
之后她闭着眼睛,似乎沉浸在了呼吸里。我不知道原来还有人能沉浸在呼吸里。可是我要不会呼吸了,山风撞击着火山,让我莫名紧张起来。她太美了,那种美丽与皮囊无关,我仿佛看到长久追寻的东西近在眼前,可是我无法为它下一个准确的定义。
人类像稚童一般摸索着去接近自己的心,却总也说不清,只能借口说很久以前的微风和细雨。我几乎要懂得诗歌的意义了。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对我说:“我在找一样东西。”
“什么?……你在找什么?我可以帮忙吗?”事实上我不知道这个星球除了火山和金子之外还有什么。但是我真心希望我可以帮忙。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的没错,我也不知道我要找什么,但是我要一直找下去。等找到了,我就会知道我在找什么了。”她无奈地一笑,“听起来像个疯子,对吗?”
我连忙摆手:“不,非常浪漫。我觉得,非常浪漫。”
“浪漫?”她笑起来,“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她又戴上了她的太空头盔,虽然我不明白既然可以呼吸,她为什么还要戴着它,但是出于社交礼仪,我没有询问。也许那也只是一种习惯,就像早餐吃酸豆角,就像永恒看着地面。
那天我们说了很多话,她是个会刨根问底的人,这让她有时像个孩子。遇到她不明白的字和词,我们就打手势。我向她介绍草花星,对着她表演我曾看过的滑稽剧目。她说这是她旅行的第九站了,在此之前她看过热闹的星星,荒凉的星星,却没有一颗星星像草花星。草花星有什么特殊的呢?我不知道。我没有去看过别的星星。
时至今日,很多记忆的细节都模糊了,我只记得我在呼吸,她也在呼吸。呼吸从理所应当的事变成了幸福的事。
那天晚上,一直到我回到家,躺下来睡不着,望着天花板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忘记了问她的名字。我忽然想要在屋顶上凿开一个洞,忽然想跳进后院的沟里,忽然想看星星,忽然想大声告诉她,我叫雷尼,我曾经想要当一个自由自在的流浪汉。
但是太晚了,夜已经很深,她一定已经睡着了,寂静的夜里,只有艾齐规律的呼噜声回应着我的热情。
当你觉得太晚了的时候,往往月亮星星都要错过,那时我不懂这一点,我强迫自己入睡,因为第二天还要去寻找新的金矿。
露娜是一个美丽的意外,但是我终究要回到我的生活里去。
露娜来的时候是冬天,她没有在这个星球待很久,但她停留的时间却恰好足够我爱上她。在她身边,我总觉得有风,耳畔有风,胃里有风,吹得我整个人都鼓胀起来,像春天的气球。那时我觉得,即使站在悬崖边上,我也能轻飘飘地落下去。
那些日子里她也在四处挖掘。挖掘这一行为在草花星是如此的普通,以至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里多了一个来自外星的旅行者。只是和草花星人不同,她对金子没有兴趣,她在找另外的东西,在找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我很难过,我难过我的金子对她来说一点价值也没有,我更难过我对她的愿望无能为力。她要离开的时候,我觉得整个星球都灰暗了。
“我亲爱的朋友。”她拥抱了我。我看到她眼里淡淡的泪光。
我知道她想说的不只是再见。我也想告诉她我爱她,我想乞求她留下,但是风再一次吹了过来。我忽然坚定起来,我相信她会找到她想要的一切。
天空和星星开始摇晃,我仿佛回到童年,重新成为万物的朋友,而宇宙要我代它开口。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我听见自己说——“我亲爱的朋友,祝你幸福。”
那是我成年后第一次抬头去看完整的星空,我希望不会是最后一次。
后来艾齐慢慢吞吞地挪过来:“你真的认为……她甚至不知道她要找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艾齐解释我所感受到的东西,我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有和艾齐也无法分享的感受,语言如此匮乏,我只能说,我是想让她开心。
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我想起她,都好像听见海浪的声音。虽然我从没见过大海。
我想念她,可是我只会说草花星的语言,只会打草花星的桥牌,我开凿的金矿只在草花星,我的金子也难以带走。我忽然想起我儿时的梦想是当一个流浪汉,可是金子,桥牌,小提琴,那本非常厚而沉重的笑话书,那些我努力很久才得到的定西,都在大叫着拖累我。
流浪汉,流浪汉,流浪汉。
大人们有时说起我:“雷尼小的时候还说他想要成为流浪汉呢。”
流浪汉?那太荒唐了,我也跟着笑起来。
等等,小的时候?原来我也已经是大人了。
我记得草花星有一种世代相传的传统,那就是是大人不该满足小孩子的大多数愿望,即使他们力所能及。原因是那会阻碍小孩子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现在我明白了,一个成熟的大人应该习惯于无法得到他梦想的东西。
可是艾奇告诉我,那是世界上最沉重的枷锁和最邪恶的谎言,与女巫的毒药相比也有过之无不及。
我相信露娜就是解药,我相信她能够找到她一直渴望的东西,可是那代价就是我失去了她。
这是多么绝望的矛盾,我在一个旅行者身上看到了毕生渴求的安宁。
但我戴上了枷锁,我决定忘掉露娜。草花星有我的一切,金子,朋友,和已经辨认为安全的死火山。我要在这里长久地生活下去,就不能一直想着一个旅行者。
露娜也许会遇见另一个旅行者,甚至是另一个流浪汉。他没有金子也不会打牌,他也许是个很无趣的人,但是却可以一直陪着她向前走,去找她想要寻找的东西。每当想起这种可能,我就会剧烈地咳嗽。
“咳咳咳咳,艾齐,新年快乐。”
艾奇没有理我,我继续说下去:“爱真是太复杂了。”
这是我第一百九十九次想起露娜。我想起她的蓝色眼睛,我觉得我在一点点地接近爱,那感觉很幸福,又很哀伤,像小提琴的最后一个音。
“不对。爱一点也不复杂,爱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东西,只是人把太多的欲望放在了它身上。我说得对吗,艾奇?”
“你喝多了,我不和醉鬼说话。”
“嗝。”
艾齐总是一针见血。
我还想问艾齐,如果我成为流浪汉,会更加幸福吗?如果我没有忘记星星,我能成为天空的孩子吗?我能用那些星光留住露娜吗?可是我说不出话了,我喝得太多了。酒精夺去了我本该拥有的力量,它对我做的事和金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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