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7-24 09:28:11 | 作者:无患子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3次
柒
我第一次见到无际,是在一个酒吧里。我从杯中酒的倒影中,看见角落中有一个穿带兜帽长袍的身影。我回头,看到(他/她?)倚着墙角,瘦长的手指随着流动的音乐敲着桌子。桌上没有饮料。
我等第二杯酒的空当里,乐队也停了下来,我东张西望,对上一双烁烁如炬的红眼睛。阴影中依稀可见,那是一张泛着光的铁青面孔,枯瘦见骨,定睛一看,那分明是一具机器。
“它”把念珠挂到虎口上,双手合十,对我遥敬一礼。
愿意选择这样简洁甚至简陋,而且是全身义骸,一贫如洗的,标新立异的,至少占一样。我闲来无事,愿意跟它聊聊。我端起自己的饮料,又额外拿了一杯水,坐到它的桌前。
它接过水杯推到一边,又敬了一礼,说声“施主”。但听到它口呼“无量天尊”的时候,我不无震惊,念珠上银亮的十字架显得格外扎眼了。我咽下笑,呷了一口酒:“请问法师德号上下?”“上锟下斤拷烫烫烫烫烫烫烫烫烫烫……”我又灌了一口,笑憋到了极限,忽地舌根底下升起一个名字,笑意渐渐落了下去。但这种东西无处确定。
“我有一事请问师傅。”“请讲。”
“何谓‘石佛’?”
“贫僧不知。”
它手中念珠转快了不少。
公孙璞对莫比乌斯,这是一局不值得被载入史册的棋。它什么记录也没有创造,什么理论也都没有证明,只因为它服务于“让人类教机器人下棋”这样一个奇特的目的,而且效果很不理想。这也不算一个很小的新闻,毕竟电视上有视频播出,结构粗糙的莫比乌斯念念有词地蹒跚走下峨嵋山顶,留下棋盘边的“铁观音”公孙璞安静得像一地落花。
没有人知道莫比乌斯有没有随着破产的公司一起消逝。什么是“石佛”?这个问题终究没有得到解释。那个创造了莫比乌斯的提问者太年轻,他想得太深却又把握不住。生活不是棋局,好奇心不能当饭吃,看似波澜不惊的柴米油盐,掀个棋盘,很容易。
什么是石佛?答案远没有字面上那么高深,而且早有定论:石佛就是扑克脸。像李昌镐一样感情不形于色,就是石佛。这个问题有什么好解释的?
总有人爱多想。
我一饮而尽,眯起眼,透过凹凸的杯底再次对上它的眼睛;直直地盯进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我又把水喝下一半。甭管林黛玉还是李逵,装进这么一幅躯壳,戴上一张钢脸,岂不统统成了石佛? 它俯下身,双肘拄在桌上,向我凑近过来:“施主,那你觉得,如何是石佛?”“面无表情即是石佛。这个绰号最初拥有者的样子就是石佛。”
“你信吗?”
它笔直地挺起身,双手按在膝头。
“你问这样一个模糊的问题,却想给这样一个浅显的答案。你自己信吗?你这样问,并不是为了探讨什么是石佛,但你真的不好奇,究竟何为‘石佛’?”
“真的是你?”
“谁是‘你’,谁又是‘我’?”
“这过头了。”
“没错。僧人喜欢用简短的语言和隐晦的比喻来介绍哲理,我也乐于模仿这种形式。拓展解释的权利被交给了听众,责任也一同被转移了出去。这样往往导致过度解释的后果,不过它的好处是他们能够得到他们信服的解释。”
“说话者未必明白的解释。”
“你信吗?”
“有些东西已成定论,无所谓‘信’与‘不信’,它只是‘有’。”
“‘有’,未必是‘真’,‘真’又未必是‘对’。人皆有情,李先生在棋局中情不外露,方被称为石佛。如果‘石佛’是情不外露,那即使面无表情,也可以做动作;身体不做动作,也可以说话;凡有任何传情达意的途径,而心意泄露于斯,就不可谓‘石佛’。”
“仅此而已吗?”
“没错,当然不是。佛若是有石头做的面孔,又该有什么样的内核呢?如果‘石佛’指的是石头制成的佛像,那它自然从里到外都是石头。如果‘石佛’和石佛像类似,那内外皆石,何所谓‘外露’?外人看到佛面为石刻,这些信息又算不算‘表达’?如此,那世间实无不‘表达’之物……最终也就不会有‘石佛’。”
“你自证其伪。”我迷惑地干笑了一声。
“如果无情,又能不能‘传情’呢?”
“……”
“如何是佛,我们尚未搞清楚,那如何是石佛,或许也不应该急于下定论。以及,至少,你也发现了,无论是一个人,还是面无表情这一件事,都不足以说是‘石佛’——这世上‘不记’的东西还有很多。”
“你想知道,想解释。”
“……”
“你深陷‘我执’,怎样如法?”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捌
音乐声停了下来,我可以听到钢手指转念珠的沙沙声。它以均匀的速度缓缓站起,一手立在胸前,一手下垂,一步一顿走向舞台,拉开钢琴凳,僵立在钢琴面前。一双又一双眼睛捕捉到了这一幕,渐渐地,所有目光几乎都汇聚在了它的身上,它再次动了起来:念珠挂到颈上,扶住宽大僧袍的下摆,以均匀的速度缓缓坐下,双手拢起琴上的乐谱,搁在琴凳的一旁,再抬起双臂,十指沾到键盘时倏然改变了间距,对准了起始的指法。稍待片刻,旋律飘浮开来,柔软得好像没等撞动耳膜,自己先化了,比绢帛少了纤维,比流水还少了表面张力。
听众是不无错愕的,好像要磕一个瓜子却咬到了一块云那样的突兀心情,但是也不可能忽略这样奇谲的技艺,而且也没有人找到曲调中的规律。这一曲很短,可四座都保持着侧耳的姿势,仿佛还可以听到音乐传出来一样。它没有等听众回过神,双臂猛地往里一并,十指揸开,作势欲弹,紧接着奏出机关枪一样的急迫曲调,比铁骑的刀枪更快,比野蜂的翅膀更快。
它在一片呛水的惊咳声中收回双手,静坐如初。第一响激动的掌声来自那个本来的钢琴手,它身子不动,狼顾对向背后的吧台,双手在身前合十,点头致意:“阿弥陀佛。”
“绝了,哥们儿!学过?”
“不曾。”
钢琴手攫来酒杯,想要举杯致意,但深感迟疑,终究放下,只抬起手:“这曲子有名吗?”
“我不知道。”
“那就是爵士!”他又响亮地击起掌来,仰天大笑。它头后手前,又鞠一躬。
乐队回到了舞台。“怎么不试试萨克斯?”“我不呼吸。”“好吧,好吧……”
“这算什么,由音入佛?哈哈哈哈哈……”“善哉……”
“观世音菩萨‘听海潮音’,你听爵士,这算什么讲究?你说我佛度不度美国人?”“既然说神爱世人,理应度。”
“神……神爱世人?!”“善哉。”
我倒不想跟它把话说得太狠,也别跟各路神仙过不去,但是这话实在接不得。
“贫僧愿向施主讨一杯酒。”
“你可以饮食?”
“贫僧由电力驱动,但装有味觉传感器。尝味而已。”
“破戒……没关系?”
“戒是为了防护,是为了不留悔恨。出家人戒酒,是为不乱心性,贫僧没有神经系统,无所谓防护,摄取酒精后仍可护持我佛,但饮无妨。”
冲你今天这话,谁知道你护持了个什么玩意。我为自己添了一杯威士忌,给它一杯干马天尼。
它一手立于胸前,一手用两指小心地捏住锥形杯的高脚:“阿弥陀佛。”双手捧住杯身端端正正地喝了一口。“怎样?”“味道非常生涩,但是苦尽甘来。”如果当时是你面对这场一本正经的机器人品酒,你也会忍俊不禁的。我被口中的酒精蒸气狠狠呛了一口。
“如果我跟人说我和会弹钢琴的机器和尚喝了一晚上,他们会以为我醉了。”
“非也。‘和尚’指具有招收弟子资格的僧人,即向弟子传授具足戒的老师。具有法腊(指接受具足戒成为比丘、比丘尼的年数)十年以上,且有德、有智、持戒、多闻,才有资格称为和尚。我皈依佛门只有1个月14天5小时零14分钟,尚不具备称‘和尚’的资格。”
“也罢。”
“法师虽不会醉酒,但执意破戒饮酒,究竟是何故?”
“为观世。听万籁,尝百味,然后知世。”
“然后呢?”
“解我之不解,记佛之不记。”
“如此说来你最后得比佛祖还高,你又要怎样信仰佛祖呢?佛说不能记,你凭什么来记呢?”
“佛为众生解惑吗?非也。佛不会干涉任何人。佛虽然有大智慧,但即使你要求佛去给你‘记’,终究只有你理解的答案才是你的答案,从来都是这样。”
“那你这样做,佛会支持你吗?”
“君子之仕也,行其道也。道不行,已知之矣。”
我笑得太过忘形,急忙扯住桌子才没有翻倒在地上,不过我突然有了一个很好的创意:
“能否允许我,关于法号,给你一个建议——莫比乌斯?”
俯到桌子上,我的鼻尖几乎抵到它的脸上,只可惜依然感受不到它的鼻息,也观察不到任何表情:“‘无际’,‘边际’的‘际’。”
“阿弥陀佛……”他先后捧起自己的,和我的杯子,都一饮而尽,“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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