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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湖渔夫》——扑街科幻系列006

时间: 2021-07-23 12:27:01 | 作者:魏景亮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8次

《冷湖渔夫》——扑街科幻系列006

字数:17800

参与征文:第四届冷湖奖

主题:本届取消了异常光波辐射的主题,任何与冷湖相关的均可

状态:未通过初审

冷湖渔夫

温小乙现在很不爽。

他站在经理的办公室里,足足被训斥了半个小时。话没听进去几句,但他受过枪伤的膝盖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了。他不禁有些怀念过去做自由职业的日子,想接单就接单,心情不好就跑去海岛休假三个月,不用写报告,没有绩效考核,更没有讨人厌的上司。

出于职业习惯,温小乙第一次进经理办公室的时候扫了一眼,就记住了所有东西的位置。三个藏身点,二十五件可以做凶器的物品,五条脱身之路,排列组合出无穷的可能。半个小时里,他在脑中一遍遍地杀掉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男人,用鼠标线,键盘,钢笔和沙发软垫,乐此不疲。或许应该加一点他嘴里的“企业文化”,比如把他塞进房间角落里的那个冰箱,冷藏和冷冻各放一半。

但他不会这么做,因为没有人会为此付钱。

当他回过神的时候,面对的是一张更狰狞的面孔。经理挥舞着肥硕的手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唾沫星子喷溅到了他的脸上:“你听明白了吗,我们要的是谋杀式营销,重点是营销,不是谋杀!为了启动这个项目,公司内部有很大的分歧,我们市场派已经顶着很大的压力了。我讲的不够清楚吗,我们需要的不是你所谓的完美犯罪,我们要的是一般人看得见的死亡!”

一项心理学研究表明,一个人在见识过死亡以前,天然对死亡是缺乏概念的。这样的人,有意愿加入人体冷冻基金会,按时缴纳会费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三。如果他近期在新闻上看到过骇人听闻的死亡案例,可能性会增加到百分之十。而当他身边熟悉的人突然死亡的时候,对死亡的恐惧会迫使他考虑死亡的意义,做出在死后被冷冻保存的理性选择,可能性会飙升到百分之四十。

就是这项研究,从天上砸下来一只金饭碗,正扣在温小乙头上。他做职业杀手六年了,从来没见过这么阔绰的主顾,直接问他包年的价格。但现在,他又用自己的专业性和完美主义,生生给饭碗撕开了个口子。公司交给他的名单上的那些人,现在全都人间蒸发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温小乙撇了撇嘴,说:“养成职业习惯了,一时间真改不了。要不,您给我转个岗位。比如,你们有商业上的竞争对手吗?或者,你私底下有仇的人也行。总之后面半年的钱我可是不退的。”

经理面色阴沉地坐回真皮沙发里,看着面前这个娃娃脸的年轻人。他的头发染成黄色,软趴趴地耷拉着,身上是发灰的蓝色工装,溅上了白色的油漆点,脸上带着憨厚的笑,任谁也不会把他和他真正的职业联系起来。

“你不是严谨吗?我给你安排个安保主管的职位,你看行吗?”

“可以,不扣钱就行。”

半个小时后,凝时冻力公司西北分部的安保主管接到了一个电话。他的体检报告出现了一些问题,总公司认为他不再适合担任现在的职务,希望他自行辞职。十几个小时后,新任的安保主管登上了去青海省的飞机。

“清湛湛的一湖水哎,凉渗渗的赛过冰雪。山里高不过那蘑菇山,白雾茫茫哎风景美。”

青海最有名的民歌,就是这青海花儿。艺术的生命力,在于不断的创新,这首冷湖直令,就是近十几年才写出来的。配上婉转高亢的高原嗓,听的人直上头。

温小乙被发配来的地方,就叫冷湖。这里原来也叫冷湖,但没有湖。现在有了,而且是名副其实的“冷”湖。

人体冷冻的兴起,也就是这百十年间。医学和生物技术发展了,人们的观念也进步了,过去因为衰老和疾病造成的死亡,冷冻保存个几百年,没准还能救回来。人们看到了这样的希望,一股脑涌向几家人体冷冻公司,不到二十年,就养出了几个真正的资本巨头,市场上的液氮和保存钢瓶一度供不应求。凝时冻力公司看到了这个机会,挑选了这个远离人烟,降水稀少的西北小镇,建造了第一个混合保存冷冻人的“冷湖”。

冷湖很大,因为在建造之初,设计的容纳量是一亿的冷冻人口。设施的设计师严重高估了公司业务量,导致现在的冷湖很空,保存的冷冻人还不到设计量的十分之一。

冷湖就埋在地下,面积约为一百平方公里,是扁平的陀螺形状,边缘挑高十米,最深的地方超过三十米,由二十厘米厚的合金钢板与隔热的内胆构筑而成,里面是深深的液氮湖泊。在它对应的地面上有几座“蘑菇山”,也就是在山头上有天线形状的太阳能熔盐发电机,山腹掏出洞穴,放着制造液氮的机器,负责给下面的冷湖补充液氮。冷湖不是完全封闭的,有许多通向地面的出气口,蒸发的液氮将冷湖从外界吸收的热量带走,不停冒出白雾。

温小乙负责安保的,是冷湖唯一的入口,建在地面的设施。这个设施有一个科幻感十足的圆形金属穹顶,给人一种教堂般的宁静深邃感,是接待前来祭拜的家属的主要场所。大厅里有五百块电子墓碑,与家属手里的设备蓝牙匹配后,就可以显示出他们冷冻保存在下面的亲人,屏幕里的影像还能在AI的还原下与家属聊天。

还有几个功能性的辅楼,对称分布在圆形大厅的四个角落。一个对冷冻人进行冷冻保护液注入的手术室,一个用循环冷气对冷冻人进行预降温的控温室,一个低温医学研发实验室和一个员工的休息室,加上入口的长廊,当地人把这个设施戏称为金属王八。西北分部利润最高的酒店与临终关怀医院建在镇子里,距离设施还有十几公里。

温小乙每天都装扮成清洁工,在设施里进行保洁工作,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他安保主管的身份。这是他长期以来最喜欢的伪装方式,也是他个人的小爱好,排在后面的是粉刷墙壁和修剪灌木丛。

温小乙在到任前一直疑惑,这样的地方还需要什么安保。一群人缩在金属壳子里,周围最丰富的资源分别是沙子和死人。这种疑惑在他第一次见到冷冻人入湖的程序后消散了。

在控温室预冷到接近液氮温度的冷冻人,被装入一个黑色的袋子里。袋子是用特殊的织物做成,在低温下也会保持柔软的特性。袋子里有三重束带贴着冷冻人的身体,将两者紧密地绑在一起。袋子在头部的一侧有额外的配重,脚部有气囊,使得入湖的冷冻人竖着漂在液氮里,头朝下,避免液面过低的时候头部先露出液面,失去低温的保护。液氮的密度只有水的八成,浮力更小,所以配重都是精密计算的。冷冻人自身的重量加上他们携带的东西,称重,配比,使得他们不会浮出液面,也不会被压在下面。

安保的重点,就是这“携带的东西”。

这些冷冻人的心愿是在若干年后借助科技的力量重生,所以他们也为未来的生活做了准备。虽然人体冷冻公司提供了统一金额的公益基金会,但很多人明显不满足于此。他们贴身携带着自己的财产,被公证过的,打印在与袋子同样材质的织物上的银行账户与密码,房产归属证明,也有保险柜钥匙。还有不少人随身带着现金。

入湖的过程是在工作人员、家属和死者的代理律师共同的监督下完成的。冷冻人被倾斜着放进通往地下冷湖的甬道,隔板打开,通过摄像机镜头可以全程看到黑色的袋子滑过长长的甬道,在末端平缓的区域减速,最后落进液氮里,随着入口处的泵制造的缓慢液体流,渐渐漂远,沉入黑暗之中。

温小乙最擅长以职业犯罪者的角度思考问题。同一时间在设施里停留的财产,价值有限,不太可能吸引到有计划的劫案。在冷湖底沉着的财产价值够高,但零下一百九十六度的液氮温度,是生命的绝对禁区,也远远超出人类设计出的机械和电子设备的工作环境。湖底不是他的工作范围,他只需要看紧地面上的小偷小摸就够了。

这份工作很轻松,公司原本的安保体系已经足够严密。无处不在的摄像头,配备武器的专业安保人员,还有封死了几十年来出现的所有漏洞的标准操作程序。对待这份工作不用太认真,但温小乙的强迫症犯了。他日复一日地盘算着,如果是自己,会如何攻破现有的安保系统,这是他凌驾于其他一切爱好之上的爱好——做计划。一个个鲜活的计划每天在他的大脑里上演,他开始不满足于地面上的部分。这个想法太危险,也太诱惑了。深入全世界最寒冷黑暗的区域,从里面获取数之不尽的宝藏。几个月来,他床头摆放的书籍从考古挖掘到金属切割,再到低温生物学和特种作业。一个完整的计划在他的头脑里逐渐成型。

温小乙临时租住的公寓里,叠好的被子连个皱褶都没有,衣柜里的衣服按照颜色和季节整齐地排列。桌子上摆放的所有东西到桌边的距离都是一样的,旁边有一把专门用来测量的透明直尺。

在这样的房间里,略显凌乱的只有挂在墙上的几幅草图,勾勒出一些造型奇特的结构。旁边备注的字间距很大,一笔一划清清楚楚。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也都拉上了。房间正中摆在地上的是一口一米多高,圆筒状的不锈钢大锅,锅的边缘向外冒着白色的雾气。温小乙站在一个柔软的懒人沙发上,摇摇晃晃的,尽力保持着平衡,探着身子,手里抓着一截伞兵绳,末端系着一个闪着银光的钢制弯钩,弯钩上有倒刺,和人的小拇指一样粗细。

他把弯钩探入液面,转了几圈,手腕一抖,一个黑色的粗布缝制的沙包就从锅底跳了出来,上面还结了一层冰霜。像这样的实验,近一个月他已经做了十几次。

在他的想象中,如果一个足够蠢的盗墓贼突然想转行,决定去冷湖碰碰运气,他会先挖出一个通向冷湖表面的通道。在碰到金属外壳之前,他做的事情与过去一样,所以他轻车熟路地掏出了一个可供一人进出的盗洞。

现在他来到了冷湖冰凉的外壳。外壳主要的成分是钢,进行了防腐蚀处理,硬度很强。这个盗墓贼有足够的准备,他换上了硬度超强的钨钢钻头,或者拿起了乙炔火焰切割机。前者的效果要好一些,因为狭小的空间和极低的温度都不利于后者的工作。他在冷湖外壳上钻通了四个孔,破坏了局部的强度,然后用电锯把中间的部分锯开。

开口足够大的时候,冷湖里面常年积累的氮气流在负压的作用下冲了出来,将氧气稀释。盗墓贼头晕目眩,眼前一黑,无声无息地失去了意识,死在了刚刚钻好的洞上。

二号盗墓贼是个有点知识的人。他背了两个氧气瓶,接上了氧气面罩,逃脱了一号盗墓贼的命运。现在他钻开了洞,然后像在冰湖上钓鱼一样,拿出了一个末端带着钩子的绳索,放了下去。他钩到了一个很重的东西,费力地一点点拉了上来。他从袋子里搜到了一些东西,决定再钓一次。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的绳索能够触及的地方只有钻开的这么一小点空间,找到什么还要碰运气。他把上半身探进去,想增加自己下钩的范围,结果掉了进去。他身体周围的液氮翻滚着沸腾了,他痛苦地挣扎着,钻心的冷与疼痛过后,就是麻木。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失去了意识,变成了一座冰雕,向湖底沉去。

三号盗墓贼的能力更强一些。当他在外壳上钻开一个大洞后,拿出一个特质的皮划艇,充起气,放进了冷湖表面。他穿着和宇航服材质相同的外衣御寒,腰上系着绳子,跳到了皮划艇上。

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下面黑的多,也冷的多。在失温的症状要了他的小命之前,他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他头盔上的探照灯划出一道白光,照亮了黑暗的区域。探照灯里的电池快速极化,在几十秒后闪了一下,彻底熄灭了。他没有惊慌,拿出两根荧光棒,掰亮以后放在船头一根,另一根扔进了湖里。他发现在皮划艇上用钩子钓下面的袋子难多了,晃动的船身让他难以发力。他拿出定制的多孔碳纤维隔热桨,想要划两下船,却发现自己使不出多大的力气,船也离不开这范围太远。他只得放弃了这次的行动。

这天,温小乙正在镇上的小店里吃着拉面,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穿着羊毛背心,戴着墨镜的胖子。胖子吹着口哨,东瞅瞅西摸摸,最后一屁股坐在了温小乙对面的座位上。

温小乙停下了筷子,左右看看,饭点刚过,小店里还有不少空座位。

胖子摘下墨镜,双眼有一种奇异的不协调感。温小乙仔细看去,发现他的右眼瞳孔比左眼更大,发出青色的光芒。

“小伙子,你想不想挣大钱?”胖子的声音很尖,语速又快,就像奇怪的鸟叫。

“当然想啊,怎么挣?”温小乙点了几下头,用天真的语气问。

“你不是在镇外面那个冷冻公司里当清洁工吗?只要你按我们说的做,就能得到一大笔钱,能让你后半辈子都不用打工。”胖子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看到温小乙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他又继续说:“放心,我们让你做的事没有任何危险,只是打探一些情报,比如,冷湖里有几根柱子,有几个摄像头之类的。”

胖子看到温小乙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们不怕我报警吗?”温小乙说。

“你是个聪明人。鄙人姓陈,记得打给我。”胖子看到了他的眼神,油腻地笑了笑,然后推过来一张名片。

温小乙离开后,胖子又好整以暇地吃完了他点的面,抹干净油乎乎的嘴,一口气干了剩下的快乐水,推门出去。一只鸡爪一样皱巴巴的手颤抖着伸过来,一个腿有点瘸的脏兮兮的老人用模糊的当地方言问他要过去了那个空瓶子。

在他回住所的路上,如果他回过头,就会远远地看到那个老人,有时候正弯腰捡起一个瓶子,有时候靠在树下休息。他最终走进的是家汽车修理厂,门面的两个年轻伙计正无精打采地刷洗着一辆破旧的吉普车。他穿过两重卷帘门,进里面去了。

跟在他后面的老人转过街角,驮着的背突然挺了起来。他干瘦的手在排水管上一钩,身子轻飘飘地贴着墙,就像一只大蝙蝠在无声地移动,几秒钟就到了屋顶。

透过房顶的气窗,他看到修车厂的里间停着一艘造型奇特的船。

船体有两层,就像一张长条形的桌子摆在一艘独木舟上。船的材质看起来是某种聚合物,呈现出半透明的乳白色。一个修车厂的工人正在把一个瘪下去的气囊折叠起来,塞回船体的侧面。从船身上缝隙的排布来看,这样的气囊在船体周围密集地环绕了一圈。船尾伸出了一个四叶片的螺旋桨,船头有一个大灯。

温小乙把因为惊讶地张大嘴而翘起来的假胡须捋平,无声地笑了。他溜回了地面,腰又弯了下去,腿也瘸了起来,一晃一晃地走远了。

在他刚刚窥探过的汽车修理厂里,一间没有窗户的储藏室,胖子收到了一条短信。

他抬起头,对周围的人说:“那个清洁工同意帮我们了,但有个条件。”

“答应他。钱不是问题,他的作用是没法取代的。”房间里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他的条件是,如果我们要下湖,必须带上他。”

一个西北口音在角落响起:“多一个人分钱?那划不来。”

还是那个低沉的声音说:“我说了,他没法取代。而且能这么快猜出来我们要干什么,这个清洁工不简单。让他入伙吧。”

茫茫的荒漠中央,突兀地矗立着一座十几米高、又尖又细的铁塔,像一根黑色的刺直指天际。清晨的薄雾终于散去,一只沙蜥钻出了自己的洞穴,在尖锐刺耳的钻孔声里惊恐地逃窜远去。

铁塔下面站着两个穿着橘色工程服,带着黄色安全帽的人。年长的那个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胖嘟嘟的手指掐着一个电子仪表,接着的电线沿着铁塔竖直的方向,随着黑色的钻头钻入了地表的一个深洞里。

一道烟尘从地平线蜿蜒而来,一辆绿色的越野车停在了铁塔下。从车上下来两个穿着军大衣的人,身上背着步枪,给两人敬了个礼,说:“同志,我们是巡逻队的,麻烦出示一下证件。”

“陈工,这是咋了?”年轻一点的工人凑过来问。

“没事,常规检查。矿产资源都是国家的,无证探矿采矿都是违法的。这附近以前出过油田,部队常年都在这附近巡逻。”年长的胖子挤出个笑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还附着一份折叠起来的风险探矿委托合同,双手递了过去。

巡逻队的队员只接过了证件,双手一搓,表情就放松了下来。他把证件交回胖子的手里,向后面挥挥手,然后踱着步子,绕着铁塔转了一圈。

“勘探液压钻机,搭配上旁压仪,先看看下面的结构。”胖子摇了摇手上的仪器。

巡逻队的队员点点头,交代了句注意安全,便上车离开了。

看着巡逻车队扬起的灰尘渐渐散去,胖子把没有度数的眼镜摘下来,向地面唾了一口唾沫,冷笑了一声。

“三哥,你这证件做的够真啊,巡逻队都检查不出来。”年轻的工人正是乔装打扮后的温小乙。

“这就是真的探矿许可证。只要不是采矿证,都好办,弄几个皮包公司容易的很。”陈三正说着,钻头从地底深处传出来的声音突然从闷闷的响声变的尖锐起来。他看了一眼旁压仪上的数字,竖起了大拇指,说:“钻到冷湖的天花板,该换钨钢钻头了。”

温小乙拿着一把刮刀,将钻头上带出来的泥土刮去,问道:“三哥,先来踩点我明白,你们说的下钉子又是什么意思?”

陈三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黑黑的圆筒,手腕粗细,半米长,表面裹着一圈石棉胶带,末端有个膨起的大头,形状和大头钉一模一样,只不过是放大版。

“这个就是钉子。”

温小乙接过圆筒,掂了掂,重量没有他想象的沉,可见不是实心的,金属只是个外壳。

陈三见他一脸疑惑,指着钉子说:“钻头会在冷湖的金属外壳上钻出来个洞。待会儿我们就把钉子沿着洞吊下去,一头卡在洞的上面,另一头就在冷湖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你觉得它会有什么用?”

温小乙憋了半天,说:“电灯泡?”

陈三大笑了起来,然后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下了湖,里面一点光都没有,火点不着,电池的电量也消耗的快。我们自己带的冷光源照不出几米,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船走上几步,打个转,就没法定位了,连来时的入口都很难找到。这些钉子都是我特制的天线,能不停发送固定频率的电磁波。我们每隔两公里就埋上一根,组成一个网格,这样在湖里就能通过它们发出的信号定位。”

温小乙虽然懂的少,干活儿可不含糊。在陈三的指挥下,他双脚跨立,稳稳地把着钻机,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双手就像大理石雕塑一样稳定。相隔十几米,地下不同的材质透过钻机传来的震动只有轻微的差异,在陈三的旁压仪数字跳动之前,他就先面色一喜,说了句:“钻通了!”

陈三不由地对他另眼相看,竖了个大拇指,说:“你以前只是清洁工?手可真稳。”

温小乙憨厚地一笑,说:“以前在老家,做过玉工。”

太阳逐渐升高,驱散了周围的白雾。陈三汗流浃背,早已失去了给温小乙科普的热情。他喘着粗气,用手里的地图扇着风,看着温小乙将挖出的土一锹一锹地填回钻出的洞里。

夕阳西下,漫天的黄沙里,冷湖小镇唯一的汽车修理厂打烊了。一个魁梧的中年人独自坐在沙发上,短发像钢针一样竖起,宽阔的胸背将西装撑到变形。在他对面坐着的陈老三眯着眼睛,掐着表,盯着一道散发寒气的厚重铁门。

铁门的另一边是一个冷库。只穿着大裤衩的两个年轻人,正跌跌撞撞地绕着圈子在冷库里跑着,头发眉毛上都挂着汗水结出的冰霜。

温小乙跑在前面,听着来自身后哆哆嗦嗦的声音。另一个年轻人叫黄晏,是个话痨。

“查老大根本就不姓查,想想也是,如果是姓那应该念扎。知道为啥我们都管他叫查老大吗?嘿嘿,他的真名根本没告诉我们,到这儿了大家用的其实都是假名。他只说他老家是东北查干湖的,从小就跟着大人在冰湖上捕鱼。”

温小乙冻的嘴唇发紫,连回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向后面摇了摇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二哥姓熊,是个土夫子,你知道吧,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民间考古爱好者。这两天一直都在挖洞,没有回来。他凶的很,在他面前,你说话可小心点,尤其是别盯着他脸上的伤疤看,他脾气暴。话说回来,你手腕上这个圆形的疤又是怎么来的?”

温小乙听到他的话,脚步慢了点,黄晏差点撞到他身上。温小乙侧脸看看自己手腕上那个边缘凸起,中间皱皱巴巴的暗红伤疤,闷声说:“是烟头烫的。”

冷库的铁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陈老三站在门外面,扔进来两张羊毛毯,说:“黄大嘴,我就不用你介绍了。鄙人不才,拿过几个学位,创过业,破过产,主要负责技术这块。”

黄晏也不生气,只是说:“查老大不用进来锻炼我们可以理解,你又为什么不用进来?”

陈老三鄙夷地说:“摄入高热量的食物,在低温的环境里锻炼,这是囤积能够抗寒的棕色脂肪最快的方法。你看我还有囤积的必要吗?”

一声冷哼响起,走廊拐角出来一个浑身是土,头发有些灰白,脸上有条刀疤的人。他身材矮小,鹰钩鼻子配上一双吊三角眼,有些阴鸷。温小乙想起了黄晏刚刚的话,扯了扯身上的毛毯,垂下了目光。

“你就是新来的?不会是卧底吧。”他的声音也像砂纸一样粗粝。熊老二死死盯着温小乙,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过了半晌,才哈哈一笑,说:“开个玩笑。洞已经挖好了。”

查老大低沉的声音响起:“准备开始行动。都穿好衣服,去放船的地方,老三给大家讲讲操作的方法。”

温小乙最好奇的就是这艘船的动力系统。内燃机在这里无法点火,电池会快速放电耗尽能量,难道螺旋桨要靠船员手摇驱动?

陈三当着几个人的面掀开了船尾的机舱盖,指着一个类似油箱的地方说:“正常情况下不需要各位动手,我来开船。万一有什么意外,这艘船的操作很简单,从这里加入液氮,然后踩下节气门踏板,船就可以开动。”

看着温小乙目瞪口呆的表情,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黄晏拍着他的肩膀,说:“三哥以前开的就是新能源汽车企业,核心专利是液氮发动机。”

“不用汽油,烧液氮?”温小乙问。

陈三得意地指着液氮发动机,说:“普通的内燃机,将汽油和空气混合点燃,产生高温高压的气体推动活塞。而液氮的特性之一,就是在遇到高于沸点的空气后迅速气化,同样可以产生高压的气体。抽入的空气被压缩,温度升高,与流入的液氮混合,在气缸里爆沸,剩下的活塞运动四冲程,和普通发动机是一样的。”

接着,陈三又给几个人试穿了定制的防寒服,与宇航服的密闭性同一等级,只是更轻便,也有同样的透明头盔。衣服有四套,熊老二不打算下湖,所以只穿着一般的羽绒服,留在地面上接应。

在几个人各自去准备时,熊老二悄悄地把温小乙拉到了一边。

“我在你的右边的工具袋里塞了一把小刀。在下面的时候,你坐在黄晏身后,找个机会做掉他。”

“为什么?”

“这个局不是只有咱们几个,是一个神秘的幕后大老板把我们几个人召集到一起的,事后他拿大头,我们只能喝汤。黄晏他什么都不会,就是个文弱书生,为什么还能进到队里来?显然他就是那个人的眼线,负责监视我们。只要把他干掉,我们几个把钱一分,销声匿迹,不是更好吗?”

温小乙心里想着,就算是有眼线,也应该是陈三,因为他不仅精通技术,还偷偷做了眼科手术,能在黑暗里看清更多东西。但他还是做出惊惶的表情,说:“这件事,其他两位知道吗?”

熊老二理所当然地说:“不知道,我也不确定他俩与幕后那人认不认识,但你是中途加进来的,肯定没问题。你如果下不了手,可以给他的衣服开个大口子,或者往液氮湖里一推,人都救不活。”

“我要是不干呢?”

熊老二阴沉沉地一笑,说:“你不做掉他,我就做掉你。”

夜幕降临,一行人打着手电筒,弯着腰走在倾斜向下的洞里。船被拆成了上下两半,每两个人抬着一半,陈老三气喘吁吁地跟在最后面,身上盘着大卷的绳索和工具包。

“熊老哥,你这洞就不能挖的更大一点嘛,非让大家弯着腰走。”

“这跟我以前挖的洞比,已经宽敞的像是皇宫了。如果不是要抬船进来,你们只能爬着走。”

洞越往下走越冷,到了十多米的位置,已经凉的下不去脚。很快,冷湖的天花板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熊老二在这里掏出了一个十几平米的小房间,铺了一层泡棉,用木板加固过。

众人把手里的工具归置好,查老大开始了最后的动员:“我先讲几条规矩,是那位召集我们来的人定下的。只取东西,不动里面的人。只拿现成的黄金宝石,不拿需要到外界兑换的财物。拿东西只拿一半,留一半给里面的人。我们携带的氧气罐可以支持二十个小时,但我们六个小时后就开始返航。这个洞处于冷湖的边缘,如果定位系统出了故障,我们先向一个方向开到边界,然后沿着墙壁走,直到回到这里。从现在开始,都把衣服穿起来,氧气面罩带上吧。我要开始钻孔了。”

查老大花了一个小时,在金属表面用大功率的冲击电钻和圆锯切割出了一个不太规则的两米的圆洞。切割下来的部分被焊上了一个金属把手和一个巨大的合页,连接在固定在地面的金属绞盘上。借助这些工具,熊老二独自把切割下来的金属圆盘缓缓吊起。

一股森然的寒气从黑暗的洞里吹出,像包含了无数幽怨的灵魂,呜呜作响。这里毫无疑问是最像地狱入口的地方。肉眼可见的,周围的一切迅速挂上了一层白色的冰霜。几个人面露惧色,陈三摇着手大声说:“底下压力大,洞里是负压,把里面的氮气都吸上来了,没事儿,干活儿吧!”

按照事先演练过的方法,几个人利用绞盘,将绳索吊着的船身一点点放下去,漂浮在液氮湖面上。接着查老大腰上捆着绳子,吊到船面,将充气装置打开。原本的小船在几秒内弹出了一圈气囊,快速膨胀起来,最后看起来就像一个羊皮筏子,吃水很浅。几个人配合着把船体的另一部分放下去,查老大将它连接在底座上,就像搭起了一座舞台。

船只就位后,几个人依次沿着绳子滑到了船上,坐到自己的位置。查老大带着的矿工灯很快就熄灭了,周围陷入了纯粹的黑暗,只有从大洞洒下来的一点光线。这点光线也很快就消失了,洞口缓缓封闭,只有垂下来的一条面积很大的反光幕布为他们指引出口的位置。

抽气泵运转起来,液氮发动机启动了,发出一种呼哧呼哧的像呼吸一样的声音。一部分动力通过曲柄传递到船头,带动一台手摇式的发电机,切割磁感线产生电流,船头的大灯亮了起来,产生一道雪白的光芒。

查老大操纵着灯光,在船周转了一圈。光线照不透湖里的液氮,但依稀可以看到下面的情况,由于冷湖的底面是圆锥形,从边缘开始是一个平缓的斜坡,所以几米深的地方有一些黑影,但数量很少。

“兔子不吃窝边草,先往前走走吧!”查老大说。

船的速度不快,但极其平稳。

查老大控制着灯光,观察着湖面的变化,用手势告诉后面的人该如何行动,向左,向右,或是停船。下湖之后,在极致的严寒与危险压迫着的紧张感共同作用下,每个人的话都变少了,只有必要的交流。

黄晏的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温小乙坐在他身后,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这不是对他的安抚,而是测量。温小乙的脑中上演着杀死他的无数方式,可能的和不可能的。勒住脖子,切断脊柱,击打要害。或者充分利用现在的环境,让他不小心失去平衡,掉进湖里。甚至更隐蔽的,将他的氧气罐替换成纯氧的,让他安静地沉睡下去,心脏停搏而死。

倒不是他听了熊老二的话,真的会这么做。他不针对任何人,其他两位他也安排了。进洞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出了熊老二布置的陷阱,对他来说幼稚的就像小学生的作文。此人阴狠毒辣,早就存下了独吞收获的打算。温小乙自然留了后手,有他信任的联系人就守在附近,熊老二如果想独吞财物,一出洞就会被击毙。

船开了十几分钟,查老大终于举起了拳头,船缓缓地停了下来。湖里的黑色影子越来越多,他闷着声音说:“就在这儿下第一钩吧。”温小乙探出了身子,看查老大如何操作。

查老大拿出一个套筒,上面有一个用把手控制开合的夹子。他把末端带着螺纹,一米长的空心钢管一节节连接在套筒上,又在T字型的把手上拴上了一根细绳对折结成的绳环,就像旗杆上升旗的装置,最后细长的杆子卡在船上特制的圆环里。这把像长矛一样的工具,横过来长度超过船身的两倍,黄晏和温小乙协助他支撑着长杆。

温小乙暗暗吃惊。这工具太长,重量不轻,竖直着插入液面,液体的阻力很大,移动起来非常困难。加上钢管的弹性和传上来的冰凉,视野的黑暗,想准确地夹住湖里的袋子,手上的功夫十分了得,温小乙自问做不到。

查老大扎了个马步,身体有节奏地轻微摇晃,抵消了船身在湖面的沉浮。他的双手上又套了一层防滑手套,将长杆一节节伸入湖中,直到露出湖面的长度只剩下两三米。他闭上了眼睛,一毫米一毫米地缓慢移动着手中的钢管。两三分钟后,他猛地睁开眼睛,手中的绳结一扯,吩咐了句:“一起拉!”

他以圆环为支点,将整个长杆压低了一些。黄晏和温小乙站起身,勉强地抓住了杆子的尾端。一股大力从上面传来,三个人像拔河一样全身用力,一段段地将杆子拔了上来。拔出一大半后,温小乙利落地把上端妨碍行动的半截钢管卸掉。

一个他很熟悉的黑色袋子浮出水面。变化的浮力让三个人都猛地一挣,然后打起精神将袋子拖到了船上。带出的液氮一颗颗分明地溅到气囊表面,嗤嗤地冒出白烟,一眨眼功夫就全都消失了。黑色袋子比他们想象的更沉,表面柔软,但里面硬的像石头,头重脚轻。

三个人齐齐看向温小乙,陈三在他身后催促:“搞快点。”

他们是求财,无意对冷冻者不敬,心理上还带着些抱歉,所以选了最熟悉这黑色袋子结构的温小乙动手,以求减少袋子暴露在空气中的时间。

温小乙将袋子拉开一条缝,探进去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叠印在黑色织物上的,白色字体的票据。

“都是房产证明和股票账户。”温小乙抬头说。

“放回去。我们说好的。”查老大冷静地说。

“这些也很有价值。”

陈老三一拍他的头盔,说:“解冻的方法还没出现,你想想把这些东西拿到市面上,会是什么反应?快放回去。”

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的活儿和捕鱼一样,收成好坏,要靠运气。

几个人配合的次数越来越多,逐渐形成了一种流水线式的熟练。温小乙连袋子都不用打开,若是在对应的区域没摸到凸起的硬物,就直接将袋子放回湖里去。一个小时下来,他们已经摸了十三条“鱼”,搜到了五份硬通货,其中包含手臂粗细的金条,一根的重量就超过十公斤,还有一把指甲盖大小的钻石,以至于温小乙把其中的一半放回袋子的时候,呼吸都沉重了。

五个小时过去,船上的黄金钻石,红蓝宝石,翡翠项链堆成了小山。粗略估计,这里的东西已经价值十多亿。几个人体力透支严重,但还是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工作,因为金钱的刺激实在太大了,让他们浑身发热。船开动了几次,根据定位器的显示,他们距离湖中心越来越近。

“快到湖中心了,下一杆吧。”

查老大揉捏了一下上臂的肌肉,再一次将长杆探入湖中。这次,他的花的时间有些长,身后的几个人都看得出来,他没法那么轻松自如地控制长杆运动了。

“查老大,你要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或者让我试试?”温小乙在后面问。

“下面有什么东西卡住了。”查老大原本低沉的声音,此时在头盔里嗡嗡作响。他尝试着拉动杆上的绳索,却发现连绳索都拉不动了。

“奇怪了,这个深度应该远远没有到底,更别说有什么缝隙了。”他挥挥手,身后的黄晏贴在他身后,和他一起拉动杆子,发现底下就像焊死了一样,一丝都移动不了。

正当两人较劲的时候,船身突然一震。两人同时一声闷哼,向后仰倒。那根长杆就像活了一样,在圆环的束缚下在空中打转,两米长的杆尾破空,竟然甩出了响亮的音爆声。接着整条长杆向下一抽,消失在了湖里。

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周围的湖面沸腾了起来,两侧被拍打溅起的液体落到船上,散发出浓浓的白雾。船头的探照灯透过白雾,丁达尔现象将光柱衬的仿佛有形有质。几米开外,湖水哗啦啦直响,一个巨大的阴影从湖水里升起,就像平地起了个大浪。这个浪向船的反方向拍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以及无数细碎的水流声。隔着白雾,可以看到那个黑色的阴影向更深更远的地方潜了下去,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你们看到了吗?那是什么东西?”温小乙由心底产生了真正的恐惧。理智不停地提醒他,下面是液氮组成的湖泊,是没有生命可以存活的。但刚刚那个明显可以自由活动的黑影,又是什么?难道是公司安置的秘密机器?

查老大瘫坐在地上,嘴里轻声地念叨着:“是水鬼,一定是水鬼。”

黄晏掉过头,虽然同样心有余悸,但他冷静的多。他向船尾的陈老三说:“三哥,快开船跟上去。”

温小乙愣了一下,然后一掌切在黄晏的后颈上。隔着厚厚的防寒服,他使用的力量仍然恰好可以使他昏迷。

“你干什么?”船尾的陈老三一看他出手攻击自己人,立刻站了起来,手里抄起一支塑料的备用桨。

“你看不出来吗,咱们都被人利用了。那个幕后大老板让我们下湖来的真正目的,不是钱,就是刚才那个东西,这小子是很清楚它的存在的。这小兔崽子,差点要了我们的命!我先把他控制起来,再慢慢审。”

“哗啦”一声响,黄晏的意识从黑暗中浮起,感觉头盔一阵冰凉。

他睁开眼睛,看到温小乙拿着给发动机加液氮的舀勺,将一勺液氮泼洒在了自己的防寒服上。沸腾的液氮瞬间带走大量的热量,让黄晏像大虾一样弓起了身子。随即他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短绳绑了起来。

“说好一起下来捕鱼,你怎么还把我们当猴耍。刚才那个是什么东西?”温小乙不紧不慢地问道。

“你这个蠢货!快追上去,那个东西比整个冷湖里的玩意儿都值钱!”

又是一勺液氮浇在他的腿上。温小乙向其他两人使了个眼色,两人偷偷向他竖起了拇指。

“你先告诉我们,湖里的是什么。”

黄晏也冷静了下来,眼睛里闪动着愤恨的光。他咬着牙说:“湖里是希望,是未来。”

温小乙蹲下身,一拳打在他的腹部:“你最好给我们讲清楚,还有,你的那个幕后老板是怎么回事。”

黄晏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牙齿上也沾了些鲜血,但他疯癫地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们都被我骗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大老板,就是我叫你们几个来的。刚才的那个东西,只要能弄到一点,都足够让我们名垂青史。”

“所以,那是什么?”

“是一条大鱼。”

三个人都觉得这个人疯了,而且疯的不轻。陈老三呵斥道:“液氮里怎么会有鱼?”

“液氮能做发动机的燃料,为什么就不能有鱼?”

一句简简单单的反问,却让陈老三陷入了思考。生命活动的本质,是消耗能量维持结构,这与烧燃料的机器有些相似,都是氧化反应。低温会破坏传统的细胞结构,因为已知的生命结构都以水作为化学反应的溶剂,在低温下水会结冰,产生冰晶。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生命都必须服从这样的条件。人们在液氮里保存细菌,器官,在接近沸腾的温泉里发现生命。生命的存在方式远超过人们的定义。

温小乙的反应更奇怪,他念了一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黄晏说:“刚才的那个东西,是十五年前,我父亲带进来的。他是个真菌学家,早年在北极圈发现了一种能够在冰封的冻土里生长的真菌。经过长年的研究,他发现这种真菌内部有一种能够富集盐离子的细胞器。当盐离子浓度足够大的时候,就可以降低溶液的结冰点,使冰融化。这些在固体冰内部的高浓度小液泡,也呈现出类似生命的活动方式。它们能在冰里快速地自由移动,利用原有的细胞器执行生命活动。它们通过浓度的变化相互交换信息,获取能量,这种生命活动只会出现在完全冰冻的有机体内。它们可以寄生在苔藓和漂流木上,甚至是冰冻的动物尸体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查出了胰腺癌,四期。他没有时间了,所以他没有向学界公开他的发现,而是把这种真菌接种到了自己的身体里,然后被冷冻了起来。”

“所以那不是鱼,是你爹。”温小乙听完他的一大段离奇故事,总结道。

“我父亲已经死了,在他死去的瞬间,遗留下来的尸体就不再是他,只是一堆有机质罢了。他用这些有机质种蘑菇,最后种出来的是能在液氮湖泊里游泳的活物。我从他遗留的笔记里发现了这个故事,于是我选择了生物工程作为专业,就是希望有一天能继承他的研究。”

“你可真是个大孝子。像这种研究,怎么听也不像是值钱的东西。”温小乙嘲讽道。

黄晏对他的嘲讽完全没放在心上,只是说:“你们看不到它的价值。往小了说,它是一种更能适应极端条件的生命形式,是诺贝尔奖级别的科研材料。如果把它转入人类的身体,它可以在冷冻的过程中保证细胞的完整性,甚至不用进行现在的化学保护剂注入,还会在保存的过程中不断修复细胞。液氮里的化学反应速度,比正常情况慢一千倍。从更长的时间跨度看,这些人有和我们同样的思维和生理现象,只是慢一千倍,相当于在变慢的时间里活着,寿命是几万年。现在,你能给我松绑了么,只要能抓到它,哪怕是刮下来一丝,你们都会被写在历史书上。”

查老大听的一头雾水,没什么反应。陈老三的脸变了又变,此刻已经有些犹豫。温小乙凑到他的面前,头盔上的玻璃碰到了他的头盔,直视着他的眼睛,然后说:“既然你这么向往慢一千倍地活着,那你就独自享受它吧。正常人会觉得那是真正的地狱。”

随着他的话音,他手里的一把小刀慢慢刺透了黄晏的防寒服,扎入了他的心脏。

黄晏就这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张嘴喷出一口血,溅射在头盔上。温小乙起身,抬脚将他掀入了冰冷的湖水。湖水剧烈地沸腾了起来,血花在那翻起的波纹里绽开,散入空中形成红色的雾。一股波动从湖底传来,那个黑色的影子以极快的速度上浮,将黄晏冻结的身体叼住。

这次,温小乙看清楚了那个东西,这一幕他将终生难忘。

那是一个由残肢,骨头,内脏,头发和黑色织物共同构成的集合体,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隔着头盔都能闻到。在这样一座尸体堆成的小山上面,有一颗苍白的头颅浮出了湖面,眼睛挂在外面,瞪着船上的三个人,鼻子和嘴隐约能看出来和黄晏的相似之处。从它的内部伸出的涂成红色的尖指甲和圆形排列的尖锐犬齿,几下就把黄晏的防寒服撕碎,把他的肉体吞了下去。似乎是需要消化一阵,它缓缓地潜回了湖底。

“快开船啊!”温小乙最先回过神来,一扯陈老三的衣袖。

陈老三转过舵,一脚踩死在油门的踏板上,螺旋桨疯狂地旋转起来。温小乙将两支后备的桨拿过来,扔给瘫软的查老大一支,大声在他耳边吼道:“想活命就起来,快划!”

在三个人的努力下,船的速度依然缓慢。它的形状本来就不是为快速行驶准备的,外侧的气囊增大了它的面积,也让液体的阻力变大。

温小乙拿出了全身的力气划船,心脏像擂鼓一样咚咚地响,震的他耳膜疼。他刚才看到了那个怪物的眼神,那种眼神他只在镜子里见过,那是充满杀意的眼神,这说明它有一定的智慧。从刚才怪物的表现看,它绝对不是要给儿子报仇,只是单纯的没有见过活着的生命,想尝尝新鲜血肉的味道。

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了,多年锻炼出来的强大意志力硬撑着自己的身体,甚至数着心脏跳动的节奏。

然后他听到了身后陈老三的惊呼:“它追过来了!”

他回头看去,湖面上一道直直的水波快速地接近,水底是那个巨大的阴影。温小乙的头皮一紧,头发全竖立起来。他下意识地趴低身体,抱住下面的船身。

一股巨大的力量拍在船尾,整艘船在湖面上跳了起来。剧烈的震颤中,查老大失去了平衡,向湖里栽去。他的两条腿已经浸入了湖面,目光满是绝望。温小乙趴在船板上向前一蹿,抓住了他的手臂。查老大借着他的力,另一只手扒着船帮,拼命地向上爬,脱离了湖面。

查老大死里逃生,刚刚松了口气,就在温小乙的头盔反光里,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黑影腾空而起,来到了自己的身后。

那是一张由弯曲的肋骨支撑起的血盆大口,边缘密密麻麻布满了尖锐的牙齿。那张嘴把查老大整个吞了进去,从船头飞跃过整个船身,巨大的惯性直接将查老大的手臂撕断。血水洒在那堆黄金财宝上,反射出了奇诡的玫瑰色。被触碰到的探照灯在灯架上快速旋转,白色的光芒一圈圈扫过这个黑暗世界。

温小乙把查老大的断臂一丢,以极快的速度向前挪动,使得船身保持平衡。

周围再一次安静下来,那个怪物潜入水底了。

“我们只有五分钟,它消化一个人的时间是五分钟。”温小乙说。在生死关头,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他感到的除了恐惧,还有兴奋。“船太慢了,上层拆掉,气囊丢掉。”

“没有了气囊,船的浮力不够。”陈老三感觉脑子动的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温小乙将船上的金属工具快速地丢进湖里,然后开始着手拆卸上层的船身。原本它是为了让低温传递不到他们立足的地方,但生死关头,他们就算被冻掉脚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将卡槽一个个拨开,将带着支架的上层船体掀进湖里。船的重量减轻了一半,螺旋桨一直在全速旋转,船的速度提升了不少。

他开始用手里的刀刺破并切掉周围的气囊。在这种时候,他依然没忘了在船体对称的位置切割,以免破坏船的平衡。

陈老三絮絮叨叨地念着浮力不够之类的话。温小乙扔过去一块金砖,说:“用这个压住油门,根据我的位置移动,保持船的平衡。”

气囊越来越少,船的速度变快了,但吃水也越来越深,开始有液氮倾入船体。

温小乙看了陈老三一眼,这一眼让他心里发毛。但温小乙摇了摇头,然后随手将旁边散落的一块金砖扔进了湖里,大吼一声:“扔金子!”

陈老三的心在滴血,这一扔就是几百万。但他还是坚定地照做,因为他明白,如果没了命,钱再多也是徒劳。

气囊全部切割掉了,金子也扔光了,船上只剩下了少部分没有重量的宝石翡翠。船勉强地维持着平衡,极快地掠过湖面。陈老三把压着油门的金砖也扔掉,重新坐回驾驶位,看着定位器上面显示的位置,操纵着船的方向。温小乙对应地移动到船头,打着探照灯,心急如焚,希望能看到入口的反光幕布。

他终于看到了那块布。

然后他听到陈老三说:“那东西追来了。”

温小乙的一生中从来没经历过如此漫长的三十秒。

他向后看了一眼,发现以船的速度,是不可能在怪物追上之前到达入口了。他的内心一片澄明,过去的记忆飞速地在他脑中回放,最后凝聚成一个念头:我就要这么死了?

他听到陈老三的声音在呼唤他。

“小乙,等怪物扑过来的时候,你往我这边跳。”

这是一个完全不符合常理的动作。船的平衡已经很难维持,需要两人像骑摩托艇一样摆动身体调节。这时候他跳到船尾,船会直接向后翻倒。掉进液氮湖里,不出几十秒两人就都会冻死。

但他还是决定这样做了,他知道陈老三是个理智的人。

他甚至估算了怪物的速度,开始在心里默默倒数。

“五,四,三,二,一!”

在怪物跃出水面的刹那,温小乙扭过身,向船尾一扑。

细长的船像一个跷跷板,船头高高翘起,船尾落下,探照灯从照向天花板的角度滑落,转了半圈,照亮了陈老三。他半截身体已经浸泡在了湖里,猛地向手边的一块船板砸下。

“叮”的一声响,寒光一闪,从船两侧,前后各三分之一的位置,平行地射出了四条钢索,尾端是带着倒钩的尖锐的钢刺。

温小乙甚至可以看到怪物脸上错愕的表情。在这个间不容发的瞬间,他稍微动了动腿,带动船身偏了一点,让其中的一根钢刺恰好扎在了怪物的脸上!

四根钢刺全部深深地扎入了怪物的身体,并没有血从那些骇人的伤口里流出来,只有一些黑色的脓液。怪物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嘶哑的,绝望的怒吼,竟然是人类的语言:“去——死——”

巨大的力量从怪物的身体里传来。船体就像布娃娃一样,在怪物牵动的钢索上被甩来甩去。两人紧紧抓住机舱上的操纵杆,不让自己被甩出去。他们不知道被拖行了多久,怪物的速度越来越慢,直到水面上泛起的水花不再是黑色的。

终于风平浪静,一切归于黑暗。

守在外面的熊老二听到下面摇铃的声音,已经距离他们下湖过去了八个小时。

他用绞盘打开洞口,看到的不是期待中的财宝,而是一艘瘦船,两个吐在头盔里的狼狈的人。

“查老大和黄晏呢?”熊老二问。

“他俩掉进湖里,死了。”陈老三说,“先把我们吊上去。”

回到地面上,两个人躺在冰冷的地面,久久不肯起来。熊老二急的直搓手,想看看他们俩带上来的那个布包里面有什么。陈老三给他打开了一个角,里面露出翠绿的颜色。

“好东西,玻璃种翡翠。”

“根本就没有什么幕后老板,黄晏就是那个召集我们来的人。所以这些东西,我们三个人平分,你没有意见吧。”温小乙说。

熊老二笑呵呵地说:“那当然好,当然好。我们出去再说。”

温小乙与陈老三相互搀扶着,弯着腰走在前面。熊老二独自走在后面,一直跟在两米左右的位置。走到一半,熊老二在洞里的墙壁上一个凸起来的石头上用力按了一下。

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响起。

温小乙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陈老三诧异地回过头,看到熊老二被三排从天而降的钢刺钉在了地上,口鼻流血,双手还在地面上徒劳地乱抓。

“忘了告诉你,你设置的陷阱,我趁你休息的时候稍微挪了挪。”温小乙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两人爬出洞口,摘掉头盔,呼吸着外面的新鲜空气,恍如隔世。

血红的太阳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没想到,我临时起意加上的,用来射进天花板平衡船身的机关,最后竟然起了这样的作用。”陈老三说。

“我也没想到,好不容易善良一次,刚开始后悔,竟然发现那个决定救了自己的小命。”温小乙有些后怕地说。两人对视着,大笑起来。

“这些东西,你真的一件都不要么?”陈老三问。

“就当是你救我一命的谢礼了,而且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温小乙回答他。

在他左边的口袋里,有一截用黑布包着的断指。

五十年后。

陈家老太爷过八十大寿的那天,可谓是高朋满座,千里逢迎。排场大,六百平米的酒店大厅里摆了八十桌好酒好菜,燕翅鲍肚一应俱全。舞台上一个吹吹打打的戏班子,另一边还候着一个爵士乐团。也难怪,陈老太爷年轻时在青海做皮货生意赚了第一桶金,几十年来挣下偌大的家业,在这小城市里一等一的阔绰。但有人传说,他在青海找到了成吉思汗的藏宝洞,里面全是金银珠宝,翡翠钻石。也有人说他身怀异象,右眼在黑夜里能发光。

但陈老太爷就是个白白胖胖,普普通通的老人,脸上的皱纹看不到几条,总是眯缝着眼。

几个儿孙拜过了寿,从国外赶回来的大儿子拿着话筒,笑盈盈地说:“知道您老爱听戏,我专程从青海戏剧团找了个唱青海花儿的,给您唱上一段,代表我们小辈儿的心意。”

一个肤色古铜,娃娃脸的年轻人走上了台,用后鼻音浓重的口音给老人家祝了句寿,亮开敞亮的嗓子,唱道:“清湛湛的一湖水哎,凉渗渗的赛过冰雪。山里高不过那蘑菇山,白雾茫茫哎风景美。”

陈老太爷在他唱出第一句的时候,就猛地睁大了眼睛。之后的热闹,敬酒,切蛋糕,他都有些恍神。直到宴席散了,他才吩咐助理,把刚才那个唱花儿的年轻人带到他的房间。

“那首花儿,你在哪儿学的?”年轻人刚一进屋,陈老太爷就急切地问。

年轻人憨厚地笑了笑,说:“你在哪儿听的,我就在哪儿学的。”

听了这句打哑谜似的回答,跟在他身后的助理一脸疑惑,然后惊讶地发现,一辈子处事不惊的陈老太爷,脸突然变了颜色。他屏退了助理和护士,让这个年轻人走到跟前。

这时候年轻人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放在了桌上,说:“陈三爷,我们冷湖温氏公司的老板让我把这个礼物带给您。哪天您感觉身体不行了,就吃下它,剩下的我们来安排。还有一句话带给您,谢谢您为他保守秘密。”

“谢谢他的礼物,不过我不会服用,应该会留给子孙。我这辈子,已经活够了。你跟他长的真像,他是你什么长辈?”陈老太爷说。

年轻人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微笑着与陈老太爷握了握手。在老人看不见的位置,他的手腕上有一个暗红色的圆形伤疤,正微微发红。

文章标题: 《冷湖渔夫》——扑街科幻系列006
文章地址: http://www.xdqxjxc.cn/gushi/116204.html
文章标签:写作  文学  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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