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7-17 12:27:46 | 作者:头圆的敦敦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08次
「预警:有点怕,有点虐,还有点纠结...」
BGM:
吴青峰 《年轮说》「一是婴儿哭啼/二是学游戏/三是青春物语/四是碰巧遇见你/了解这个你/沉迷这个你/时间暂停/再继续/十是寂寞夜里/百是怀了疑/千是挣扎梦醒/万是铁心离开你」
Rihanna ft. Mikky Ekko《Stay》「All along it was a fever/A cold sweat, hot headed believer/I threw my hands in the air, said, "Show me something"/He said, "If you dare, come a little closer"/Round and around and around and around we go/Oh, now tell me now, tell me now, tell me now you know」
我扶着栏杆下楼,反锁了家门,在落地窗前席地而坐。
万籁俱寂的凌晨,磅礴夜雨模糊了疏疏灯火。客厅空荡荡静悄悄,大滴雨珠敲打窗棂,毕毕剥剥。
敲门声猝然响起。
从地上跳起来那一瞬,我竟分不清...我更希望门外的人是谁,易辰,还是老板。
老板...如果不在清江,会在哪儿?又为什么不在清江?
更关键的是...他是不是我熟知的言楷之?
这一年来,我究竟有没有...真正熟知过他?
我打开门,易辰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有人来么?言老师联系你了吗?」
楼道里声控灯的暖黄光晕透进来,他潮湿的黑发凌乱搭在额前。
我摇头。他抹掉额头上的雨水,按亮吊灯,「怎么不开灯?」
我魂不守舍枯坐良久,竟不曾察觉,屋内一片漆黑。
易辰回手关上门,「雨太大了...出门太急,没拿伞。」
我怔了一下,「咱们不去找尹晞?」
「先不去。」他神色警惕,「你身边有...安保。我半夜带你走,太蹊跷。」
我会意,「老板说过,“我不在,你的安全也有保障。”他其实是...监视我?你怕打草惊蛇?」
事涉爱豆,夏迷弟的措辞一贯恭谨,「保护还是监视,我不想臆断。谨慎起见,天亮再去。」
我焦急地拎起门口挂的雨伞,「尹晞怎么样了?」
易辰安抚地顺顺我的头发,「他情绪不好,但更放心不下你的安全,所以让我过来陪你。我半夜过来,早上离开,虽然奇怪,但言老师如果问起,总能编出理由。」
「走吧。」我担心尹晞,血压都飙升了,顾不上羞涩,「上次我夜不归宿,老板不知尹晞也在,以为我和你...发生了什么。所以,我半夜去你家别墅,他大概不会怀疑,更不会追问。」
易辰的耳尖红了,乖乖随我出门。
路灯昏黄,大雨滂沱,人行道上扬起一泓惨白水雾。SUV停在楼口不远处。易辰远远开了车门锁,嘀嘀的提示音被磅礴雨声盖住,略显沉闷。
他撑起伞,护着我跑过去。短短几米,我的球鞋却已渗进雨水,棉袜隐隐潮湿黏腻。
易辰挤进驾驶室,帽衫湿了半边。
「尹晞查出什么了?」我用塑料袋裹住潮湿的雨伞,放在脚下。牛仔裤上洇着伞端流下的淋漓水滴。
「尹晞花了一个多月,才找到荀师傅和荀婷芳。」易辰发动车子,「荀婷芳曾是南乡小学的语文老师,因为体罚学生被开除,至今也没找到新工作。她婚姻不幸,自从没了经济来源,和老公的关系急剧恶化,正在闹离婚,女儿又青春期叛逆...总之,一地鸡毛。」
「体罚这事,还要从馀武的教育资源说起。很多大城市都这样,教育资源分配不均,集中在少数优质公立小学和所谓"贵族私立小学"。」
他突然扭开暖风,皱着眉碎碎念,「你怎么穿件衬衫就出来了?大半夜的,外面也就十度。」
我这才察觉牙关在抖,忙拨拨出风口,将热风对准自己,「你不也只穿了件T恤?」
「你这小身子骨,能跟我比么?我出门太急,真该多穿一件,还能脱给你。」
见他神情懊恼,我忙转移话题,「辰辰小朋友,你读的是不是贵族私立?」
他不好意思地摇头,「我爸妈看不惯特权学校。外祖家条件好,我妈从小是富养的,但她常说,“你爸没读过私立学校,不也比谁都优秀。”」
「小学和初中,我都读家附近的公立。东三环高档小区不少,公立教学水准还行。」他笑道,「如你所说,我不能不承认自己的幸运。哦对了,全市最好的私立小学就是弘毅。这样看来,我爸妈没送我去私立,真是高瞻远瞩。」
「南乡是媒体常说的“菜场小学”,教学质量最差的那种。」易辰微微皱眉,「尹晞偷偷接近了荀的同事。那同事说,南乡的学生被老师扇一巴掌踢一脚是常事,荀不是独一份。」
「荀有次踢学生,不知被谁偷拍了视频,发到家长群里。好些家长到学校门口静坐示威,要求给个说法。校方为息事宁人,干脆开除了她。」
我心念一动,「在对面,荀是高中语文老师。馀武一中是省重点,待遇优厚。改教小学...也许是因为她没有这边的教师资格证,只有南乡这种不太正规的学校,才肯收她。」
「我和尹晞讨论过,陈帅如何把故人带到这边,靠威胁还是诱惑。蒋燧可能是后者——陈帅用了些手段,让他顺风顺水,最后一击致命。但荀来这边,生活水平显著下降,应该不是自愿,而是被胁迫。」
易辰点头,「心里有鬼,才会被胁迫。」
我很费解,「但...荀婷芳好歹也是老师,就算工资不高,总不至于...让荀师傅街头乞讨...」
易辰笑道,「你们兄妹心有灵犀。尹晞也推测,荀氏父女不是铁板一块,就算互相袒护,总能各个击破。」
虽已凌晨,环路上仍车流不息,车轮溅起阵阵水雾。急雨映着路灯,夜路焦黄浑浊。
易辰清清嗓子,「荀婷芳有老公女儿,但荀师傅失无所失,所以尹晞选了荀师傅下手。长话短说,几个月下来,终于撬开了他的嘴。」
「怎么撬开的?」我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
「钱。」易辰润润嗓子,微笑着将水递回来,「尹晞查出,荀师傅常年赌博,所以父女不睦。也是因为好赌,才穷困潦倒无家可归,为了钱什么都肯做。」
我困惑道,「可他应该能认出尹晞,恐怕避之不及,怎么肯配合?」
「他认识尹晞,但没见过我啊。」易辰狡黠地挑挑眉,「我去清江前,和荀师傅见过几面。我说,我研究生在读,在做流动人口相关的科研项目,要跟踪采访他,报酬丰厚。」
「我去清江后,就换成尹晞和他电话联系。尹晞自称我的同学,荀师傅也没怀疑。」
「你哥虽然吊儿郎当,但鬼点子一箩筐。我好歹是个记者,虽然采访功力远不及言老师,但也算擅长套话。」易辰骨节分明的手指敲敲方向盘,「还真神了,任凭我们套路无数,荀师傅始终不肯透露早年经历。」
我眯起眼睛,「心里有鬼。」
「对,得下一记猛药。所以,我们约他见面。他一见尹晞,脸都吓白了,拔腿就跑。」
「这之后,他失联了几周,但两三周之前,突然约我们见面。」
「怎么突然肯开口了?」我惊诧道。
易辰鄙夷道,「我们长期往他手里塞钱,突然断掉,他大概撑不下去了。温水煮青蛙,这招是跟陈帅学的。」
「本该马上去审他,但尹晞的公司当时正发布一款新游戏,尹晞主管用户体验。他第一次带队伍,特别辛苦也特别关键,实在不能被荀师傅影响心情和效率,就拖了几周,直到今晚。」
我喉咙发苦,「这些...我怎么全都不知道?」
「当时言老师在住院,你担心他,还要绞尽脑汁算计他。我...和尹晞怕给你添堵,就没告诉你。」
「易辰,是你怕给我添堵吧?尹晞哪能想到这些。」
他笑而不答,又轻轻叹了口气,「具体问出什么...让尹晞告诉你吧。」
「洵洵,事涉言老师...我...不好说什么。」
雨刷器已开到最大,大滴雨珠噼里啪啦砸在挡风玻璃上,
明黄灯光划破雨帘,隐约透进车里。易辰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方向盘上修长的手指,都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暖黄。
我轻轻说,「你今天接了得有三十个电话,又没睡...」
「我是金毛啊~」他边撒娇,边见缝插针超车,车速极快,但依然平稳,「我们这款狗,精力过剩,摸摸头就不觉得累~」
我忍不住笑着揉揉他的头发,「炖排骨犒劳你?」
「一言为定。我这体重眼看又要崩盘,你投喂完,得牵我出去遛遛~」他释然一笑,「小祖宗,可算笑了...」
别墅门口,声控灯灵敏亮起,车库卷帘门缓缓打开。
「你是安全驾驶模范,头一次见你飙车。」我拿起雨伞,准备下车,「你也担心尹晞吧?」
易辰熟练地停车入库,「你这不让人省心的哥,算是我的半个徒弟,为师当然放心不下。」
我被他这「为师」逗笑了,心头一暖,「易辰,我不谢你。」
「这就对了。傻洵洵,你哥气得差点掀了屋顶,你还有心思问...我累不累。」他拉起手刹,捏捏我的指尖,掌心和目光一样温热,「看看你,装得淡定,其实手都在抖。走吧,尹晞还等着呢。」
一进玄关,我心急火燎甩了球鞋,穿着湿漉漉的袜子往屋里奔去。
尹晞抱着双膝坐在沙发上,一见我,脸色一变,「不是说明早...」
「老板误会我和易辰是friends with benefits,半夜出来,也算正常。」我坐到尹晞身边,心跳快起来,「过程易辰都讲了,你们问出什么了?」
尹晞眼睛通红,鼻音浓重,该是哭过了。
「老叫花子指证我妈和陈帅搂搂抱抱,是...伪证。」
我的心被狠狠一捏。
小姨形销骨立的面容在眼前闪过。下颏尖利,一双杏眼大得瘆人,哀凉干涩像口枯井。右边眉峰上一点点,那颗曾经灵动的痣,也因为她极少再笑,失了灵气。
——「洵洵,别人都说你长得像我。对不起啊,小姨害你和小晞...被人欺负。」
——「陈帅还是个孩子,不怪他。」
——「我不好看了,是不是?若我没长这样一张脸,多好。」
——「出了事,喜欢过我这副皮囊的人,都争先恐后朝我丢石头。」
我多希望回到八岁,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别人污蔑构陷你,你别说对不起。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我也想问问陈帅,你苦心布局,惩罚摔碎她的人,是为恨,还是为...爱?
我靠上尹晞的肩。他吸吸鼻子,握住我颤抖的手,「我妈和陈帅“开房”那天,老叫花子只看见,陈帅像喝醉了,有点跌跌撞撞,我妈扶他出校门。所谓搂搂抱抱,根本是无中生有。」
「这就对上了...蒋燧在录像里的坦白,还有小姨的解释。」我的舌头有点僵,「那天,蒋燧在陈帅的饭盒里投了什么药物,导致陈帅被小姨送去五院。因为他病情严重,心情也低落,她实在没法丢下学生,才在小旅馆照顾他一晚,后半夜回家。」
尹晞点点头,继续说,「老叫花子是个赌徒,老婆生下孩子就跟人跑了。他没固定工作,早出晚归赌钱,也不怎么管女儿,俩人挤在十几平的房子里,冬冷夏热四面透风。」
「他做伪证,是因为...我妈被开除,副高职称就归荀婷芳。」
「评上副高职称,能分到馀武一中的集资房。荀三十岁不到,还没结婚,和老叫花子商量,事成之后,房子也写上他的名字,有他的一半。」
「二十年前,馀武的房价还没涨到好几万一平。八十平的商品房,也就三十来万。这集资房半价,满打满算十五万。和商品房相比,集资房...每个月也就少交三百块房贷。」
尹晞紧紧揽住我的肩膀,「小妹,我刚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通...」
「我八岁就没了妈,我爸颓废了二十年,我姨提起我妈就哭,后来..你又生病...」
「全TM是因为这三百块钱的房贷?!」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我手背上,尹晞的声音抖得厉害,「我真想拿一摞人民币,砸荀婷芳脸上。」
「你TM不就是缺房子么?」
「行,钱你拿走,你把我妈还我,把我妹治好。」
我靠在尹晞肩上,紧紧抱着他的手臂。很久很久,谁都没动,也没出声。
易辰碰碰我的手臂,递来一盒面巾纸。
我和尹晞正擦眼泪,易辰突然问,「徒弟,你有干净袜子么?」
尹晞边吸鼻子,边含混不清道,「二楼次卧床头柜,新买的。」
易辰回来时,拿着双白色棉袜,「洵洵,你把湿袜子脱了,凉。你哥鞋号比你大不少,凑合穿。」
我这才觉得脚底冷飕飕,低头换袜子。
尹晞破涕为笑,指着地板上我踩出的一排湿脚印,「看这靓丽风景线,真丢人。」
我也笑了。
电光石火一念之间,笑意突然僵住。
脚印。
——日料餐厅门口有个小花园,甬道上草坪上全是等位的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身后的小情侣举着菜单,一门心思往前挤。
老板移步到草坪上,颇有风度地让路。午后下过小雨,草坪松软泥泞。
「别踩草坪。」我把他拉上甬道,「你这双Silvano Lattanzi,保养一次要三百块,能买多少蛋糕?你再有钱,也得精心点穿。」
花园里又涌进一波人。我被挤到老板胸前,脊梁贴上他的胸膛。他随着人流往前挪,右臂护着我,松松将我揽在胸前。
「工作室账上的资金,不是我的私产。易辰如果继承了股权,比我富裕多了。」他摸摸我未束的长发,「傻丫头,我虽然没你想的那么有钱,但蛋糕少不了你的。」
「就我最穷。」我苦着脸,指指草坪上他的鞋印,「你踩到我一会儿要吃的土了。」
我仍清楚记得,那个骤雨初晴的傍晚,空气里的青草泥土气息,他身上雪松和苦橙花的淡淡香调,小情侣甜腻的打情骂俏,周围商户次第亮起的霓虹灯,蓝鳍金枪鱼刺身融在舌尖的香醇。
人间烟火味道,将时光拉得悠长。
一切都刚刚好。
电光石火一念之间,曾经刚刚好的一切,再回不来。
易辰在我左边坐下,和尹晞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我不由自主一手挽一个,才能稍稍平息漫上脊梁的寒意。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绝望。
「左拥右抱,你艳福不浅。」易辰笑着伸手,把我的袜筒拉上来,「袜子穿到一半,想什么呢?」
我声音飘忽,说得很艰难,「老板捡我回家,是他一手策划。」
易辰的笑容瞬间散去。
「易辰,我和你初见那晚,老板什么时候出的门?」
「啊?太久了,有点记不清...」易辰努力回忆,「我和苏简筹备第二天的采访,从六点多下班,就在工作室讨论。言老师带你回来...大概...十二点多?他出门...我还真没印象。」
「你一直在客厅吗?」我追问。
「差不多。晚饭叫的外卖。你来之前,除了饭局,言老师从不和我们一起吃饭,更不做饭,每次都拿着外卖上楼,自己吃。」
我心头一酸。
他是个病人啊。不在他人面前进食,是他的症状。
易辰继续回忆,「后来,言老师下楼和我们讨论了一会儿,可能...十点多...十一点左右?然后他就回了书房,再见到他,就是他带你进门。这中间一个多小时,我除了进厨房倒个水、去个卫生间什么的,都在客厅,但真没注意...他什么时候出的门。」
「哦,对了...如果我没记错,你进屋之后,苏简问了一句,“楷之你什么时候出的门?”所以,可能是我们讨论得太专注,她也没察觉到?」
我咬咬牙,「我之前一直说服自己,老板是偶遇我,就是因为苏简这句话。」
「她这么说,基本证明,老板遇到我之前,一直在工作室。他出门,客厅里的你和苏简,至少有一个人会察觉。」
「从地库到仓库,光开车就要五分钟,还不算穿衣服出门,上电梯,走到车位这些零散的时间。老板需要恰好在监控里看到我走出仓库,迅速从工作室赶到仓库,赶在我发现之前,锁上仓库门,离开现场,再假装开车经过...如果他没有提前出门,不到十分钟,完成这一切,不太可能。」
「给尹晞寄U盘的神秘人,即使知道我哪天过来,也摸不准我穿过隧道的具体时间。就算对面的同伙监视我,两个世界间没有通讯手段,同伙也没法告诉神秘人"温洵进了隧道。"」
「所以,老板要在监控里恰好看到我走出仓库,是极小概率事件。他又那么忙,不可能从早到晚蹲点。」
「但是,现在看来,苏简那句话,也许是和老板打配合,刻意模糊老板出门的时间。」
易辰错愕地眨眨眼,「苏简也是你和尹晞的故人?」
「未必。她是谁,我摸不准。」我思忖着说,「但老板曾对我说,“我和苏简是共生,而非陪伴。”十几年了,她应该了解他的一切,包括他和陈帅的纠葛,包括他捡我回家的目的。」
尹晞撇撇嘴,「你们工作室,都是一帮什么牛鬼蛇神...」
「别一棒子打死,为师可清清白白。」易辰瞪他一眼,转而问我,「洵洵,你怎么突然由荀师傅想到了言老师?」
我指指地上干涸的水渍,「我的脚印,让我想起...老板的鞋印。」
「他有双小牛皮牛津鞋,是Silvano Lattanzi,意大利高奢品牌,三四万一双,全馀武也没几个人穿。」
「有天下雨,泥地松软,鞋印很清晰——小圆点拼成的花体字“SL”,辨识度很高。我当时觉得眼熟,但实在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我平时蹭老板的干洗店会员卡,他的衣服鞋子眼熟,再正常不过。而且,咱们虽然怀疑老板在帮陈帅,却从没有直接证据。所以,我也就没细想。」
我嗓音干涩,「直到刚刚...你在电话里提醒我,老板可能和小姨的事直接相关...我才想起,在哪里见过那枚鞋印。」
「我穿越来的那个冬夜。」
「仓库里。」
——仓库左手边有扇污渍斑斑的小窗户,窗外夜幕沉沉,惨白月光映着街边残雪。
我按亮手机,环顾四周,心跳如雷。
周围零零散散堆着些架子纸箱。地上灰尘有半寸厚,我的匡威球鞋踏上去,一脚一个鞋印。
而且,地上不光有我的鞋印。还有些大几号的,像是...男人的鞋印。
我紧紧抱着手臂,汗毛倒竖。
突然,身后门洞的位置,传来一声几乎细不可闻的呼吸。
彼时的寒意和惊惧历历在目,我不由得抱住双臂,声音也抖起来。
「仓库地上男人的鞋印,新鲜清晰,也是小圆点拼成的花体SL。明明是老板那双鞋。」
「所以,我身后那声呼吸,应该就是他。」
「现在回想,那更像是...一声叹息。」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之所以会长叹一声,大概是因为...我太像小姨了。」
尹晞拿起沙发上易辰的帽衫,将颤抖的我裹起来,「假设姓言的避开师父,十一点就出了门,把车停在附近,去仓库蹲守你,锁上门,再假装开车路过...这么一算,时间充足。」
「但有两个疑点。第一,你说周围没人,他怎么锁上仓库门的?」
我困惑地摇头,「不知道。可能...他尾随我出仓库,我当时又急又怕,没看见?」
尹晞继续问,「第二,他怎么知道你大概几点过来?对面的同伙究竟是谁?都有谁知道...你来这边找我?」
「我爸妈不可能是老板的同伙吧?还有...」我心头一颤,转念一想...怎么可能。
尹晞追问,「还有谁?」
「没谁了。」我转而问道,「你和易辰,查到了指向老板的线索?」
尹晞点头,「这事还得从姬爷爷说起。」
「我妈刚从师范毕业,就被姬爷爷招进馀武一中,是他的得意弟子。她出事时,他是校长。你也知道,他一向淡薄豁达,毫不贪恋权位。」
我点头,「姬爷爷不光是语文特级教师,还是很出色的校领导,在整个北方都小有名气。」
「嗯,他四十多岁丧妻,独自把姬阿姨抚养成人,没有续弦。退休之后空虚寂寞,才同意返聘做校长。」
「出事之后,他坚定站在我妈这边,所以有风言风语,说他和我妈有染。他为学校的形象和她的名声考虑,辞职自证清白。如果他还是校长,就算事情查清,学校发个声明,“说程老师和陈帅没有不正当关系”,也没人信。」
「我妈听说姬爷爷辞职,特别难过自责,怪自己辜负连累了恩师。他还特意打电话来开解,让我爸妈放心,继任校长一定会秉公彻查,还她清白。」
「继任校长姓鲁,以前是主管行政的副校长,咱们小时候见过。」
「老叫花子说,鲁能力有限,所以做了十多年副校长,也没能转正。姬爷爷如果辞职,学校来不及招聘继任校长。而且,自从有个记者曝光了我妈和陈帅“开房”的视频,馀武一中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爱惜羽毛的老师,谁也不肯接这个烂摊子。」
「所以,鲁造谣传谣,污蔑姬爷爷和我妈有染。姬爷爷辞职后,鲁成功上位。」
「当年,老叫花子门卫的职务,都是姬爷爷给的。」尹晞神色阴沉,「小时候,我见过荀婷芳对姬爷爷哭诉,说父亲只会吸自己的血。刚好门卫辞职,姬爷爷同情她,才给老叫花子安排了职务。她也算说了实话——她那不要脸的爹是个赌鬼。可惜,姬爷爷的善心,竟引狼入室。」
「荀和我妈竞争副高职称,所以老叫花子的证词根本不可信。但鲁和荀氏父女串通一气,上任之后,马上不分青红皂白开除了我妈。」
「这样定案,就坐实了我妈的罪名。临近高考,陈帅也突然转学,她更百口莫辩。从那时起,我爸不再信她,开始闹离婚。后来我妈...走了,姬爷爷也查出肝癌...」
尹晞说不下去了,揉揉潮湿的眼角。
我抱住他的手臂,心里又酸又胀,「姬爷爷辞职时,官方口径是“年近古稀,身体不能胜任”,但谁都知道,其实是因为流言。可惜,他洒脱了一辈子,却背负污名郁郁而终。咱俩在他身边长大,却仓促搬去河塘,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尹晞轻轻嗯了一声,「我听说,他病入膏肓,还时常念叨,“小茉才三十岁就走了,也不知道小晞和洵洵现在什么样。要是能见上一面多好。”」
「我想着姬爷爷,真TM想揍老叫花子,被师父拉住了。」
尹晞泛红的杏眼溅着火星,「老叫花子一边躲,一边嘴硬,“这事也不是我自己的责任。陈帅,蒋燧,鲁校长,你妈班里同学的家长,曝出开房记录的记者,欺负你们的同学,全都有错。男女老少,怎么就非得揪着我不放?”」
我满腔怒火,面颊都烧起来,「法不责众,他就能脱罪了么?」
「重点是...」尹晞突兀地刹住话头,目光复杂,欲言又止。
我推他一把,「矜持什么?有话快说。」
尹晞沉默片刻才慢慢说,「小妹,重点是,当年有个记者,曝出了开房记录。」
这一句,极轻,极慢,却震得我五内俱焚。
当年之事,导火索是蒋燧发现了陈帅的速写本,并把本子在班里传阅。速写本虽画满了小姨,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学生画老师,批评教育就好。但是,校方调查时,荀师傅一口咬定,小姨和陈帅放学之后在教室搂搂抱抱,才让此事开始发酵。
而让事情彻底变质的,是一家小媒体曝出的开房记录,和小旅馆前台的监控录像。
小时候,我曾偷偷听到过,我妈哭着对我爸抱怨,说这篇独家新闻添油加醋,语言露骨,只差直接开车。一经发表,全市轰动。
一夜之间,小姨和陈帅的传闻甚嚣尘上,由学校内部的「师生恋」花边,爆炸为家喻户晓的社会新闻。小姨背上了「狐狸精」的黑锅,人人喊打。我和尹晞被霸凌,我爸妈被学校和家长排挤,都始自那篇新闻。
我像一只蜗牛,缩在壳里快一年。终于,狠狠一锤砸下来,将壳子碎为齑粉。
可即便这一锤砸得我肝胆俱裂,心里,仍残存一丝渺茫的希望。
我灵魂出窍般,听着自己微弱的声音,「为什么觉得...是老板?」
尹晞拍拍我的头,「咱们现在没法回到对面,彻查当年那篇报道,那个记者。所以,要找到直接证据,基本不可能。」
「但是,小妹,你那么聪明,蛛丝马迹肯定能想到一些,只是不想面对,是么?」
此话一出,我才察觉——我那一问,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是求助。
我害怕听到确凿证据,却也希望,谁来把证据狠狠甩到我脸上,扇醒我这只执迷不悟的蜗牛。
尹晞隔着我推了易辰一把。易辰闭了闭眼,才慢慢开口,「洵洵,不光是你,我也不希望...是言老师。」
「我把那个记者和他联系起来,是因为...你曾经因为奇奇,和言老师吵了一架。」
我盯着地板说不出话,心一抽一抽地疼。
——我问老板,如果贸然发表性[/]侵的新闻,会不会伤害奇奇。
老板笃定道,「我们不报道,其他媒体也会报道。而且,奇奇未必是唯一的受害者。个例和社会效应,要理智权衡。我们是记者,不是警察法官,更不是意见领袖。法律和道德审判,不归我们做。」
「我懂了。」我勉强点头,「抱歉,是我意气用事。」
易辰小心解释,「言老师,当年洵洵小姨的事见了报,舆论风向间接导致洵洵和尹晞被霸凌。所以,她这些考虑,虽然带了个人情绪,但也有情可原,您多包涵。」
老板面沉如水,语气越发冷淡,「温洵,你的童年经历和奇奇的遭遇,性质不同,你要分清。当年,媒体对你小姨的报道如果有失偏颇,是他们失职,应当纠错...」
我怒火中烧,声色俱厉打断他,「纠错又能怎样?媒体和舆论让一个人社会性死亡,成本太低,伤害太大,怎么纠错?」
「媒体改了口径,小姨就能回来么?我和尹晞千夫所指的童年,就能修复么?还有,小姨一家,连带着我们全家的隐私,被公之于众,恶毒地揣测践踏——这些,覆水难收,怎么纠错?」
老板的面色越发沉黯,良久才缓缓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易辰柔声问,「洵洵,要不要...上楼歇一会儿?」
我勉强笑了一下,「我大概...不太适合做记者,没有言老板那么...冷静。」
老板突然冷笑一声。
「温洵,你是想说冷血吧?」
「我是个调查记者,要尊重我的职业。」
——后来,我和易辰约饭看电影归来。
老板神色凝重,轻声问我,「小洵,我能...跟你谈谈么?」
我冷冷道,「抱歉,我不该在工作中掺杂个人情绪。以后不会了。」
「你别道歉。」他艰难地说,「是我的错。我今天不是故意摆架子,只是...被戳中痛处,心情不好,说了气话...」
我努力缓和语气,可依然字字冰冷,「被戳中什么痛处,不能告诉我,是么?」
他的喉结上下动动,语气几近哀求,「对不起...」
「你看,又道歉。」我转身上楼。
他猝然起身,椅子腿划过地面,钝重一响,「小洵,我们能...坐下好好聊聊么?」
我在楼梯上站住,却没回头看他,半是不愿,半是不忍。
「作为老板,你可以随时找我谈话,我毫无怨言。但作为朋友...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照顾你的情绪。今晚,我想迁就自己。」
「小洵...」他似乎要坚持,却又无从辩驳,只喃喃唤了我的名字。
「言老板,我很累了。」
他斜倚在桌边,一只手撑着桌面,怔怔注视着我,沉默下去。
他说,我戳中了他的痛处。
他也觉得愧疚么?
还是...于他而言,挖一篇独家新闻,把录像公之于众,只是尽了记者的职责?至少,在遇见我之前,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无错?
无论如何,他所有的包容爱护,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回想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夜,这朝夕相处的一年...
我以为的初遇,不是初遇,而是算计。
我以为的温柔,不是温柔,而是歉疚。
我以为的他,也不是他。
易辰拍拍我的手背,「洵洵,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有句话,我不得不说。」
「安全起见,你不能陪言老师...出国治病。」
我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尹晞狠狠剜我一眼,「出什么国?治什么病?」
易辰看看我,又看看尹晞,低声解释道,「言老师说,跟我借你两个月,陪他去加州治病。他没讲病情,只说他需要你的专业背景,我猜是...心理疾病?」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
易辰识趣地没再追问,但神色稍显暗淡,「抱歉,不关我的事,我不该问。」
「洵洵,言老师对你...的确无微不至。」
「他说,在加州,你一周也就见他一面,其余时间远程配合我工作。他还说,加州风景不错,阳光海滩沙漠峡谷俱全,我如果想去看看,他准假,还给报销商务舱。言下之意...怕你无聊,让我带你游山玩水。」
「哟,他误会你们俩有一腿,还给送助攻?」尹晞冷笑,「这是想给国家生育率做贡献?小妹,你妈催婚,要是有言楷之一半的行动力,你的娃都会买奶茶了。」
易辰脸红了,隔着我捶了尹晞一拳,有点结巴,「洵洵,别,别听你哥胡扯。」
「言老师心细如发。这是他的隐私,你不好对我开口,也不能放下我们手头的工作,凭空消失两个月,所以,只能他对我说。」
我的心...微弱地疼了一下。
尽人皆知,老板从不示弱,尤其对自己的学生。他怕易辰误会,居然主动坦白病情。个种艰辛,大概...只有我懂。
「两个月?!」尹晞一巴掌狠狠拍上我的后脑,声音猛地高了一个八度,「温洵,你脑回路让奶茶泡了?跟个陌生大叔私奔去美国,你TM敢瞒着我?」
他一急眼,下手没轻没重。我疼得嘶了一声,正要还手,易辰抢先怼了尹晞一拳,「怎么对我们洵洵动手?有本事跟我比划!」
「你TM会泰拳...降维打击,我皮痒么?」尹晞缩缩脖子,毫无底气地还了一拳,「再说了,我妹什么时候成“你们”洵洵了?」
夏四岁和尹四岁隔着我互捶喵喵拳,说不准哪一拳就得怼我脸上,我赶快一手一个推开。
易辰脸有点红,「...洵洵,我就...随口一叫,没别的意思...」
头一次听他叫「我们洵洵」,虽说有点太过亲昵,但我现在哪有心思介意,「没关系。」
「尹晞,出国的事,我本想过段时间告诉你...」我瞪了易辰一眼,「谁知道你师父嘴快...」
易辰坚定瞪回来,「事涉你的安全,我不能不说。」
「我前几天想,言老师不会伤害你,去就去吧。但今天,我们查到荀师傅头上,言老师的身份呼之欲出。以他的洞察力,早晚会察觉,甚至可能已经知道了。」
易辰顿了一下,眉目间有为难,有紧张,也有一丝悲凉。
「洵洵,他是我的恩师,我不该嚼舌根。但是...他...」
「他是只老狐狸。」尹晞黑着脸接话,「你们半个多月没见他了,他说他在清江,谁知道到底在哪儿?在谋划什么?」
「而且,他不在馀武,咱们的警惕性最低。偏偏老叫花子今天吐了口,说不准是言楷之布的局呢?谁知道他有什么企图?他可能就躲在馀武,静观其变。」
「所以,今晚审完老叫花子,我和师父都急坏了,想赶快把你偷出来。万一姓言的突然出现,扣住你,怎么办?」
「如果他真的出现...我就能问个清楚...」我思绪恍惚,「我见识过他的手段...可他...不会伤我。」
此话一出,易辰和尹晞的神情同时黑云压城。
「问个P!」尹晞冷笑道,「不会伤你...你还真看得起自己。谁给你的勇气?梁静茹么?」
「我要是你,从今往后,言楷之说的话,一句都不敢信。」
我的胸腔又酸又涨,仿佛有一柄利刃,一寸一寸钻透血肉。
过去几个月,我心里不是没有疑影。但我像只鸵鸟,把头深深扎进沙子里,不断欺瞒暗示自己——老板手上,没有沾着小姨的血。
事到如今,我再也骗不下去。
淡静的,无奈的,慈爱的,调侃的,带笑的,含泪的...他从前讲过的话,哪句是真心,哪句是做戏?
从今往后,我还敢信哪一句?
尹晞戳了一下我的脑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走神!」
我解释不清凌乱的思绪,只能强作镇静道,「现在,老板的身份,只是猜测。」
「就算没有直接证据,我无论如何...」易辰顿了一下,沉声改口道,「我和你哥,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你去冒险。」
「咱们来梳理一下...」我按着酸胀的太阳穴,强迫自己思考,「尹晞,你还记不记得,当年那篇报道的细节?」
尹晞摇头,「视频被曝光时,咱们才七岁,涉及开房的事...大人们都瞒着咱俩。」
「我也没印象...」我思忖着说,「但我记得我妈说过,那篇新闻添油加醋,引导性很强。老板...不是这样的记者。」
「你怎么还替他开脱?」尹晞斜睨着我,「你在他身边住了将近一年,他把身份瞒得滴水不漏。温洵,你可真了解他。」
我被噎了一下,却无可辩驳,只好转移话题,「...可老板的年龄也对不上...十九年前,媒体曝出视频时,老板才二十岁,差不多大二,怎么可能做了记者?」
「谁知道姓言的到底多大?!」尹晞剑眉倒竖,「他这个段位,改个年龄,有什么难?!」
「当年那个记者...得是在咱们那边长大的吧?」我徒劳挣扎,「老板提过,他是在这边读的高中和大学。」
「艹,他说什么你信什么?!」尹晞眼里冒着火。
我灵光一闪,「杜主任是他的高中师弟,馀武三中。易辰,你成绩好...高中应该在这边的馀武一中?有三中的同学吗?」
易辰神色阴沉,「我在省实验。省实验的高考成绩没一中好,但竞赛培训更强一点。三中...我跟言老师差十来届,很难找到认识他的人...但应该能查到学籍。」
我眼睛一亮,「怎么查?」
「当你没问。」易辰冷冷瞥我一眼,「为了你们哥俩,违法的事我没少干。」
夏四岁气鼓鼓,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伸手要揉他的头发,他竟然闪开了,「言老师背景成谜,可能...有蹊跷。你还知道什么?」
我尴尬地收回手,「他...大学读的二本,学校...他没提过。毕业之后,入职《语罢》,认识了盛美人,那是...16年前,老板23岁,美人22岁。24岁,他远赴叙利亚做战地记者,25岁回国,26岁拿NPA。这时间线...顺理成章。」
易辰皱着眉思考,「如果言老师真是当年的记者,那他应该是在你们那边读的大学,就算本科毕业马上入职做记者...23岁加19年,现在他至少42岁了。一般来说,新人记者不会独立报道社会新闻,所以,他的实际年龄可能还要大一些。」
我扳着手指算,「假如,我是说假如,他24岁曝出视频,之后马上过来这边...那他现在43岁,16年前认识美人时,其实已经27岁,而非23岁。所以,要验证他有没有修改年龄,可以向美人套话。」
易辰白我一眼,「你莫名其妙往盛老师跟前凑,不怕引起怀疑?」
「不会。我三天两头去她办公室打卡,她早习惯了。」
易辰挑挑眉,「...你不是去蹭点心的?」
我微微一笑,「稚伽轩的点心的确惊为天人。但关键是,立个吃货小姑娘的人设,能让人放下戒心。就连老板,都被我骗过了。」
我的语气平稳,但忆及老板从帝都亲手拎回来的点心,调侃我时慈爱的笑意,不由得心头一酸。
——「我听说,就因为这点心,你三天两头去盛婕那儿报道,比上班都积极。」
——「出去别说是我的学生。丢人。」
——「不把点心没收,你怕是要抱着它上班。」
——「每次见你蹲在这儿,都想推一把。真好玩。」
我揉揉酸胀的眼睛,低声解释,「美人是关键人物,我得找个借口接近她,又不能让她和老板起疑。我铺垫了好几个月,连老板都以为我是去蹭点心的。」
「至于怎么向美人套话...只能见机行事。她和老板做了好几年的friends with benefits,27岁和23岁的男人,言谈举止成熟度完全不一样,她不会毫无察觉。」
尹晞突然打断我,「你今天就跟我回家。」
我有点懵,「可真相还没查清...」
他斩钉截铁,「你和我应该在意的真相,已经清清楚楚。至于陈帅怎么复仇,言楷之的身份,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我未及思索,脱口而出,「可老板要治病...」
「温洵,你给我句实话。」尹晞眯起眼睛,目光犀利,「你是想调查真相,还是想陪他治病?」
窗外低沉遥远的雷声,此起彼伏。
我看见尹晞的双唇在动,焦急顿挫的语气浮动在周围,却听不见一个字。
脑海里,唯有一个画面,毫发毕现。
那个同样天色阴郁的凌晨,老板鬓边的银发映着皑皑晨光,如苍山覆雪。
——「小洵?」
——「嗯。」
——「别轻易放弃我。」
——「不轻易放弃你。既然是家人,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
他翻身面对我,孩子气地伸出修长瘦削的手指,「拉勾。」
我牢牢勾住他的小指。
「楷之,我不放弃你。」
往事加诸的切肤之痛,我忘不掉,也无法原谅始作俑者。
如果他真是当年的记者,我没法不怪他。
却也做不到...干脆利落地放弃他。
尹晞和易辰同样目光阴沉。我在二人的逼视之下沉默良久,才小声说,「都有。」
尹晞狠狠一拍茶几,「他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在意?」
我为什么在意...
要将一年的朝朝暮暮浓缩成三分钟,解释给旁人,我为什么在意...我做不到。
况且,我也开始看不清...我再怪他,再疑他,也依然在意他,究竟是为什么。
见我不出声,尹晞剑眉倒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如果他真是当年的记者,生病,是活该。」
我一下被戳中痛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不是。他该受道德谴责,但没人活该承受心理疾病。」
尹晞张张嘴,却没说什么,目光柔软了些,半天才无奈地点点头,「好,那你说清楚,他为什么得病?你为什么非要陪他?说服我,我就许你留下。」
我张张口,却说不出话。
就算言楷之真的罪不可恕...我追问出的病情,他倾吐的过往,我也不能吐露半字。
可我突然忆起一个...曾经忽视的细节。
——「你说,王子和小人鱼一起化作泡沫。他们的婴儿,死里逃生,成了孤儿,是么?」
——「他不是孤儿。他的父亲,有名正言顺的王妃。」
——「当王国里传颂着王子和小人鱼不朽的故事,当国王和王后沉湎于悲伤无法自拔...」
——「深居简出的哑巴王妃,抱着一个婴儿,消失无踪。」
消失无踪。
如他所言,外祖和祖父家都背景深厚,怎会找不到一个带着婴儿,手无寸铁的女人?
除非,他的母亲,带他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么,他早就知道这两个世界的存在,也曾踏足那条隧道。
恍惚想起,穿越来的第一个清晨,我裹着毯子,一瘸一拐走下楼梯。三个人正坐在桌边写写画画。晨光从落地窗倾洒进来,一片澄黄。
老板开门见山,「你该回家了。」
「我…无家可归。」我咬咬牙,「我能留下么?我翻译写作都还行,打杂保洁也没问题,不要报酬,包吃住就行。」
苏简和易辰齐齐望向老板。
老板修长瘦削的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默了一默才说,「你坦诚相待,我们才能帮你。」
他说,「坦诚相待。」
多么讽刺。我句句是真,他步步为营。
尹晞的话刺耳,却千真万确——从今往后,言楷之的话,我还敢信哪一句?
我的太阳穴尖锐地疼起来。
可同是在那扇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我将头抵在他的膝边,用发顶蹭蹭他的膝盖。他清凉的指尖轻轻梳过我的发丝。在痒痒麻麻的触感里,我安然闭上眼睛。
——「小洵,你看似洒脱随和,其实百折不回。骄魂傲魄四个字,当之无愧。你从来不属于谁。」
——「你有自己的家,说不定哪天就不辞而别...」
——「只剩我一个人,收拾这一片狼藉。」
也是这只沙发。
我慢慢对他展开双臂。他半跪在抱枕上,拥我入怀,修长的手臂松松揽住我的腰,头靠上我的锁骨,闭上眼睛。透过薄薄的鸽血红丝质睡裙,我能清晰感受到,他揽在我腰间的掌心冰凉,扑进我脖颈的鼻息却滚烫。
就这样倚在我怀里,他慢慢讲完一个锥心蚀骨的故事。
是毫不设防的姿态。
我靠在他肩上,委屈地嘟起嘴,「你如果早点回来,我还能再和你一起吃顿饭。可你宁可去加班,丢我在家里,一个人喝粥。」
他的肩突然抖了一下。我要抬头看他,却被他紧紧抱住。我挣扎一下,他的右手按住我的后脑,不疼,却力道坚定。
我努力抬头。他锐利下颌线上那一道湿痕,像一线水银般莹亮的刀疤。
——「小洵,你...还有一点点在乎么?」
——「如果我...出尔反尔,再打一次感情牌...如果我...我求你留下,陪我治病,你...愿不愿意?」
——「...我还有故事没讲完...保证比今天的有趣...你...想听吗?」
——「小洵,我求你,你也不肯么?你让我自救...我求你留下,就是在自救。」
——「我知道,你不该背负这些...这不公平...你不是我的救命稻草...但我...我真的...」
——「我可以很听话的,不给你添麻烦。」
我可以掷地有声地说,我信易辰,只因为我是温洵,他是夏易辰。我甘之如饴,愿赌服输。
但对于言楷之,我从来说不出这样的话。
因为,我始终看不清,言楷之究竟是谁。我们给彼此最温柔妥帖的陪伴理解,和最尖锐细密的猜忌防备。
但是,即便所有蛛丝马迹都指向他...那些寂寂深夜里的低语,就算只有只字片语的真实,我也要守口如瓶。
这是推己及人,是投桃报李,也是...在乎他,守护他,不知不觉间,成了习惯。
我想哭,却更想笑。笑我自己。
到头来,他言楷之,不过就仗着我在乎他。
尹晞捅捅我的肩膀,「说话!」
我喃喃道,「言楷之可能穿越过。从哪到哪,穿越过几次,我不确定。其余的...我不能说。」
尹晞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你,你还护着他?!」
沉寂许久的易辰突然开口,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愠怒难抑。
「洵洵,你一直说,证据不足。」
「好,你不肯睁眼,我来替你数数。」
「你提过,言老师常对你说抱歉。你也清楚,他从不轻易认错示弱。」
「会不会,他说过的每一句抱歉,你都没听懂?你聪明细腻得吓人,是真的听不懂,还是不愿听懂?」
「还有,他一贯谨慎,却毫不迟疑带你回家。他从不苛责学生,却因为被戳中痛处,一反常态和你针锋相对。」
易辰所说,句句在理。我辩无可辩。
易辰深吸几口气,似乎努力平息怒气,声音却愈发冷峻,「如果这都不够,还有。我给你讲过,三年前,有个小报偷我们的素材,被发现之后,杜撰了言老师的丑闻,被他打压到倒闭。」
「对方的主编快六十岁了,头发花白,亲自上门,一把鼻涕一把泪认错,都快下跪了。言老师直接让保安送客,若无其事接着改我的稿子。」
「我有点不忍心,劝了几句。言老师说,"作恶就是作恶,和年纪无关。造谣传谣的时候,早该想到有今天。"」
「“造谣传谣的时候,早该想到有今天。"」我心念一动,喃喃重复,「老板向我解释他如何算计阮幼眉,也说过一样的话。」
「“娱乐新闻这行,那个狗仔应该混不下去了。造谣传谣的时候,早该想到有今天。”」
「所以,这句话对他来说,意义非比寻常。」易辰冷冷道,「我早就发现,言老师对谣言深恶痛绝,对滥用媒体影响力的人赶尽杀绝。」
「如今看来,除去调查记者的职业道德,他是不是也在后悔?后悔当年那篇添油加醋的新闻?」
「他协助陈帅,把你当女儿一样宠着护着,是不是在...赎罪?」
「艹,赎罪...」尹晞冷笑着爆了句粗口,「他怎么不去死,把我妈换回来。」
听见「去死」二字,我心头猛地一颤,脱口而出,「言楷之不该死。」
尹晞的目光慢慢转到我脸上,寒气森然。
我慌忙解释,「作为记者,我和易辰也犯过错...」
尹晞哑着嗓子打断我,「温洵,你少维护言楷之。」
「死的是我妈,你当然可以事不关己。」
我突然喉头发紧,心头一阵冰凉的委屈,穿堂风般空空荡荡。
「事不关己...尹晞,我都病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尹晞眉心一颤,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我看着天花板,把眼泪憋回眼眶,「推己及人,如果我是言楷之,最怕的就是病因被泄露...」
我话音未落,易辰猛地起身,双唇紧抿,「你要是担心我泄密,我走。」
我错愕地解释,「我不是...」
易辰的眸子里燃着一簇怒火,仿佛要把我的面容灼出一个洞,一字一顿——
「温洵,你不要恋爱脑。」
我抬手撑住额角,太阳穴撕裂一样疼,「易辰,我不喜欢言老板。」
「你最好别。」尹晞冷哼一声,「甭管他是不是那个记者...我头一个看不惯你们在一起,你爸妈更不会答应。」
「小妹,你言情小说看多了吧?真以为找个大叔是好事呢?」
「谁知道他比你大多少岁,就算13吧。凭他的心机手段,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大叔能看上小姑娘什么?不过就是馋你的身子。」
我又气又急,「我和他的关系,没你想的这么龌龊...」
尹晞痞痞地往沙发里一倚,「哦哟,你哥我好歹也睡过几个姑娘,你连荤都没开过,知道什么是龌龊?」
「你26了,一共就谈过一个初恋,能有多了解男人?你这样傻乎乎的小姑娘,他上过多少?凭什么就你是真爱?天底下就你最特别?!」
「再说了,差13岁...他今年39岁,勉强还像个人样,成熟多金值得勾搭。哦,听说他身经百战,技术过硬,你要是想拿他启个萌,倒也不亏。毕竟...第一次嘛,用户体验很重要,别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我在心里默念三句阿弥陀佛——温洵,这货好歹是你哥,哪怕他脑子里装的全是翔,你也不能把他冲进下水道。
「你40岁,他53岁...」尹晞嘲讽地勾勾嘴角,「恐怕都硬不起来了。」
「尹晞!!」我实在没忍住,蹿起来捶他一拳,「嘴能不能放干净点?!」
他没还手,挑衅地抱着双臂,「你50来岁,功成名就最自由的时候,他都快70了,三病六痛没完没了。你后半辈子,全在给一个糟老头子端屎端尿。」
「更何况,他才四十岁,身体就不怎么健康...」他斜眼瞥我,「你要是嫁给他,再生个孩子,他能活到孩子上大学么?」
我猛地拎起身边的抱枕,劈手摔到尹晞脸上。
尹晞被我砸懵了,愣了几秒,才抬手捋捋凌乱的头发,「扎心了?你不是不喜欢他么?」
我暂时无法分辨,我恨不恨言楷之,该不该恨他。
但他的命是我救的。他一身鲜血神志不清的样子,他拼尽全力握着我指节的手,虽已过去月余,仍是我的梦魇。
他不惜命,可我希望他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
我气得口不择言,「言楷之和谁结婚生子,都和我没半点关系。」
「但是,尹晞,你也是从小没妈的孩子,怎么忍心诅咒别的孩子没有爸爸?」
尹晞像破了洞的皮球,瞬间没了底气,低低道,「我...我...我这不是气急了么...我要不是你哥,才不跟你说这些大实话。」
我疲惫地靠进沙发里,闭上眼睛,眼前一片血红。
易辰突然沉声开口,「言老师有心理疾患。」
我猛地睁开眼,望进他黑沉沉的眸子。
尹晞急切地插嘴,「师父,别说了...」
「洵洵,你知不知道,照顾一个有心理疾患的病人,有多辛苦?」易辰愤怒又焦急,语速很快,迎上我的目光,却仿佛打了个寒战,怔了一下,「...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夏易辰,你把话说清楚。」我的声音冷得像裹着冰碴,「病人怎么了?病人就不配有朋友,不配成家么?」
易辰的胸腔剧烈起伏,「病人可以做朋友,但的确不适合做伴侣。」
「言老师是好,我比不上。」他深呼吸几次,才勉强压住颤抖的声调,「你如果只作为朋友陪伴他,他的病无关紧要。可如果是伴侣,你想没想过,那是什么样的一辈子?」
尹晞急了,「夏易辰,少说几句!」
「朋友之间,没那么多羁绊。至于男朋友,你怎么就不能找个年龄相当,情绪稳定的?你给我讲过,很多心理疾患不能根治...」
话音未落,尹晞猛地蹿起来捂他的嘴,被易辰一把推开,「...不能根治,就随时可能复发。一辈子活在他病情的阴影里,你就真的愿意?」
我缓缓侧过头,忍了几个小时的热泪,终于纷纷落下。
易辰瞬间慌乱,伸手要拭我的泪,「...你,你别哭啊...」
我挡开他的手,颤颤巍巍地开口,「你经历过心理疾病么?陪伴过病人么?」
他茫然摇头。
我狠狠抹掉眼泪,字字咬得清晰,「夏易辰,心理疾患有多痛苦,陪伴病人有多辛苦,我比你清楚得多。」
「你不愿意找个病人做女朋友,没人逼你。但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他慢慢收回手臂,胸膛急促起伏,半晌才自嘲地点头,「也是,我凭什么?」
尹晞轻轻拉一拉易辰的T恤下摆,「...师父,我妹和姓言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要不...冷静冷静...」
我垂头抱住双膝,努力压住喉咙里的啜泣,在臂弯里擦掉满颊泪水,却越擦越多。
「我想的什么样?我都不配想。」易辰拔腿就朝门口去。
我猛地抬起头,「你去干嘛?」
他咬牙切齿,背影都在颤,「睡觉。」
「这么大雨,你别开车。」
他换鞋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也没拿车钥匙,一把拉开门。
我哑着嗓子吼他,「夏易辰,拿伞!」
他没理我,一把抓起门口的伞,夺门而出。
门被狠狠摔上。
尹晞在我身边缓缓坐下,要拉我的手,我起身闪开,「我去睡一会儿,明天还要上班。」
「去吧。」他低头看看腕表,叹了口气,「四点半,天都亮了...」
跌跌撞撞走进尹晞偶尔借住的次卧,我连拖鞋都没甩,直接把自己丢到床上,脸埋进枕头里,呼吸不畅,鼻腔脸颊一样滚烫。
不知躺了多久,一只手冷不丁把我翻了个面。
「给让个地方。」尹晞摘掉我的拖鞋,大大咧咧把我往墙的方向推了推,靠着床头在我身边坐下。
「能不能好好睡个觉?」我恶狠狠凶他。
他摸摸我的枕头,语气是数落,眼神却歉疚心疼,「睡个大头鬼,我还不知道你么...枕头都哭湿了。」
我翻个身背对他。他眼疾手快把我身下的被子抽出来,差点把我掀到地上。
我七窍生烟,「尹晞你少烦我!」
他拿被子把我裹起来,「被子是用来盖的。你这倒好,被子盖你。万一冻感冒,又得掉几斤肉。」
我用被子蒙住头。他隔着被子拍拍我的肩,「小妹?」
我没理他,他嗫嚅道,「刚才...我说你事不关己...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冷哼一声,「知道。」
他拉拉我头上的被子,「哎,从小到大,咱俩吵架,总是我先赔礼。你是不是也得表示一下?」
我把头探出来,「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他勉强笑笑,轻轻擦掉我眼角的一滴泪,「约法三章最后一条,只要一个人决定回家,必须一起走,另一个无权反对。」
我揉揉泪眼,又摇摇他的手腕,「哥,能让我再想想么?」
他的目光柔和下来,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喝不喝奶茶?你心情不好,就想吃甜的。」
我有气无力,「大清早的,哪家奶茶店开着?」
「要是让师父去,肯定能买到。」尹晞犹豫着问,「你的病史...没跟他说过?要不...解释解释?」
哦,我这满嘴跑火车的哥,居然是二十四孝好徒弟——这是在替夏狗子找补呢。
想到夏狗子,我拼了老命憋回去的泪又要决堤,「“我虽然是个病人,但大体情绪稳定,也许不会复发,你别介意。”这么解释?」
尹晞好声好气道,「冲动是魔鬼,师父就是脑子一热...」
「他是一时情急,可也说了大实话——和我做朋友没问题,别的免谈。」我慢慢说,「陪伴一个病人,的确辛苦。他没说错。」
尹晞仔仔细细看着我,「其实...他对你挺好的。」
「嗯,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以后...也只能是朋友。」我看着天花板,慢慢说,「朋友没有义务接受我的病史。所以,他刚刚的话,我可以...不介意。」
「那你...告不告诉他?」
我平静道,「明天上班,我去解释。他最讲道理,听过我的病情,就能理解,我为什么想留下陪老板治病。」
尹晞想了想,低声道,「你听说姓言的可能是那个记者,眼睛都红了,但没哭。跟我吵了半天,还是没哭。就师父那么一说,你才哭了。」
「就算只是朋友...你也希望他接受完整的你吧?他在你眼里...还是和从前不太一样了,是不是?」
我咬着牙说不出话。
尹晞揉揉我的头发,「眼泪都还没干,就能冷静地去解释。我真是服了你。」
我耸耸肩,「我和易辰以前也不是没吵过,话总要说清楚。」
「其实,师父每次跟你吵架...都得缓几天,你倒转眼就没事了。」尹晞神色复杂,「我们家这小哭包...又狠又刚。」
我的心绪微微恍惚,「易辰也说过,“你最温柔,但其实也特别狠心。”我只知道,我是个病人,比旁人脆得多,得自我保护。」
「所以,他既然头脑一热说了大实话,就不太可能变成你的男朋友了。」尹晞捏捏我的肩膀,「在我眼里,你和师父哪儿哪儿都配一脸,我一万个放心。但...他如果不接受你的病情,还真没戏。」
「小妹,你喜欢他么?」
我思忖片刻,「喜不喜欢,已经不重要了。既然有原则上的分歧,我不愿意将就,更不希望他将就。」
尹晞眼神里,满是沉甸甸的惋惜,「这些年,对你好的人真不少,但除了阿璟,我一直没站过谁。这次,好不容易嗑个CP...好家伙,一嘴玻璃碴。」
我怼他,「我们俩成不了,你就没别墅可以蹭了——你主要是悲伤这个吧?」
「还真不是。没有你,师父这朋友,我也交下了。他的人品性格,真没的说。」
尹晞仰头望着天花板,低沉地叹了口气,「跟你说句大实话,我是真想把师父变妹夫。但是,我再掏心掏肺也没用。我妹性子烈,从不给人第二次机会。」
「阿璟是这样,师父也一样。」
「小妹,我不是怪你狠。我只是觉得...真可惜。」
尹晞出了屋,我盯着天花板,心乱如麻,睡意全无。
一夜急雨。八点半,我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将SUV开进写字楼的停车场。
昨夜,夏狗子拿走了唯一一把伞。滂沱大雨里,我把尹晞的帽衫撑在头上,从车位跑进写字楼,衬衫都湿了半边。
狗子比我早到,黑着脸盯着屏幕,眼都不眨。
我从一楼咖啡厅带了杯奶茶,讨好地把杯子推到他眼皮底下,「喝不喝?」
他连个眼神都没赏我,起身走开,「有会。」
...MMP,狗子冷暴力我?!
我猛灌几口奶茶,才忍住抄家伙揍他的冲动。
冷静下来一想,昨天,我维护了老板几句,还迟疑不决不肯回家。这几个月,易辰为我和尹晞的调查尽心竭力,又担心我的安全,生气也情有可原。
一整天,他都躲着我。快下班时,他终于坐回电脑前,读一篇采访稿——死死盯着屏幕,却明显心不在焉,鼠标半天也没动一下。
我做了十五分钟心理建设,才捅捅他的手肘,「哎,聊聊?」
他低头看看运动腕表,仍气鼓鼓没看我,「给你十分钟。我一会儿有约。」
周围全是吃瓜群众,我实在说不出口,深吸一口气,「我想留下,是有原因的。」
「哟,你还知道解释?」他终于抬头看我,眼睛里血丝密布。
太阳穴仍丝丝拉拉地疼,我勉强按下委屈和怒气,「要不,下班再说?」
他眯起眼睛看了我三秒,冷冰冰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说。」
我突然心里一凉。
我能为老板阐释他的病情,因为讲解的是原理。讲解原理容易,描述感受却难上加难。
易辰是一颗裹着阳光的薄荷糖。可他再温柔,再细心,那些带着耻感,难以言明的苦难,也无法感同身受。
我该如何向一个盲人解释,什么是蓝色?
狗子面无表情挑挑眉,「说呀。」
我按住抽痛的太阳穴,「算了。」
「我连个解释都配不上?」他反倒委屈起来,声音很低,还有点抖,「温洵,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我气得想掀桌——我解释,你不肯听;我不解释,你嘤嘤嘤。这这这,有没有天理??
明明狗子往我心窝里捅了一刀,反倒像我在虐狗。若是平时,我还能顺顺毛,哄哄他。可我一宿没睡,又心乱如麻,实在说不出安慰的话。
狗子冷着脸起身,手伸向椅背上的帽衫,又收回去,意味不明地瞥我一眼,转身就走。
我的语气有点强硬,「车钥匙给你?你干嘛去?」
「不用。」他大踏步出门,惜字如金,「约会。」
我被夏狗子气笑了——还约会,你你你你,你怎么不上天?!
狗子没进电梯,却进了文印室。本助理头疼得厉害,嗓子也一阵酸一阵痒,反正老板不在,索性开溜。
脚步发沉走进停车场,突然有人喊我,「小温?」
转头一看,是易辰母校教育学系的邓教授。
几个月前,我们筹备范的稿子时,曾就校园霸凌事件采访过他。他大概五十来岁,比我高几厘米,儒雅端方,见解独到。前几天,他说正在筹备涉及网络舆情的研究项目,对奇奇的稿子感兴趣,约易辰开了个电话会议。
邓教授和蔼地伸出手,「小温,真巧。」
我忙笑着和他握手,「您最近工作身体都还好么?来这边...是有工作?」
「都好,劳你挂心。我来和易辰吃个便饭。对了,你还没见过我女儿吧?」他对着身后的奥迪招招手,「瑜瑜。」
一个娇小可爱的姑娘蹦蹦跳跳走过来,淡粉色风衣,妆容也颇粉嫩,整个人软萌得像只毛茸茸的小兔子。我一个钢铁直女,都忍不住想捏捏她粉嘟嘟的小脸。
她笑意盈盈,「温姐姐,咱们邮件联系过,见面还是第一次。我叫邓瑜。」
邓...邓瑜??
苦恋易辰的学妹??
哟哟哟,我还真是小看夏狗子了——这是货真价实的约会!还带着家长,狗子这是走心了?
我热络姨母笑,「瑜瑜,你是夏易辰的师妹?」
她娇羞点头,「我比师兄低三届,学法语。听师兄说,我比你小一个多月,冒昧叫一声温姐姐。」
狗子似乎说过,邓瑜学历史还是中文,比他低一届还是两届。嗐,除了生日,姑娘的基本信息是一点也没记对...啧啧啧,什么人都能找到女朋友。
说曹操曹操到。说话间,狗子的身影在停车场入口一闪,远远望见我和邓瑜,突然站住了,神情扭曲,原地转圈圈,好像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慈祥地朝他招招手,对邓瑜眨眨眼睛,「你师兄来了,不打扰啦!」
回到家,我全身酸软,想随便煮个面。
一进厨房,正瞥见稚伽轩的空盒子。这点心是老板亲手拎回来的,我精打细算省着吃。几天前,吃完最后一块,心里空空荡荡。
好不容易扯开视线,拉开冰箱。冷藏室里,有半个巧克力慕斯蛋糕。
我突然眼眶一酸,瞬间没了食欲。
换下仍微微潮湿的衬衫牛仔裤,我穿着睡裙,在落地窗前席地而坐,紧紧抱着膝盖。
本想早点休息,却心乱如麻,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秋雨洗过的月亮澄澈银亮。
老板离开馀武那天,也是一样的急雨初霁,月华如素。
——「我不在家,你早点起床,好好吃早饭。」
——「厨房水槽容易堵,我刚处理过,物业的维修电话存你手机里了,必要时喊人来修,别自己弄,容易伤到手。」
——「少熬夜,也别看吓人的剧集。非要看的话,就把易辰叫来陪你。」
——「入秋天凉,多穿几件,被子换成厚的,少吃冰淇淋。蛋糕我都订好了,但你要有节制。」
他说到做到,一块块迷你蛋糕送到家门口,牌子五花八门,并非同一个店家,看外卖小哥的着装,甚至不是同一个配送平台。黑森林,红丝绒,草莓慕斯,抹茶千层,全都妥妥地贴合我的味蕾。
他不喜甜食,却搜罗了这么多美味的蛋糕。
——他的笑意清澈笃定,「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小洵,别怕。」
别怕。
我的心头突然一瞬清明——从昨晚起,我疑他怪他,却从没怕过他。不光不怕,还坚守他的秘密,本能一般护着他。
他究竟是不是当年的记者,证据不足,我仍不确定。
但我清楚,他与我的童年,我的家人,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虽千方百计隐瞒身份,却也捉襟见肘。
我也清楚,如果仅凭理智论得失,他的过往,我该对尹晞和易辰和盘托出。
我更清楚,凭他的城府,即使我们能查清真相,恐怕也难以撼动他一分一毫。
我与言楷之的缘起,初识,相知,在这个屋檐下分享的每个朝夕,一起看过的每场日升月落,都建立在谎言之上,如同矗立在流沙上的雕梁画栋,一根小指,一阵微风,便会分崩离析。
即便如此,身份是假,情分是真。
我没有证据。我就是知道。
他一向不怎么心疼自己,对我,却温柔得小心翼翼,克制得如履薄冰。
我没法不怪他,也没法不心疼他。
老板的晚安短信照例弹进来。十一点半,比往常迟了些。
「看天气预报 馀武有雨 车里备把伞 千万别淋雨」
我握着手机的手指一紧。
真是看天气预报么?他究竟在哪儿,在做什么?荀师傅的坦白,他知不知道?是不是他布的局?
这些,我都不能问。就算问了,也不敢信他的答案。
信任碎了一角,就再也拼不上了。
「胃痛?」
两分钟后,他回复,「没有」
我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却想哭。就连这一句无关痛痒的「没有」,都信不得。
「老板,你的短信没标点符号时,不是胃痛,就是喝高了。我盲猜你没喝高,因为没错别字。」
他半天才回复,这次加了标点,「小丫头狡猾。出城走访,没来得及吃晚饭。略有不适而已,别担心。」
他每次说「小丫头狡猾」,眉目间都是满满的慈父笑,有无奈,有宠溺,有骄傲,还有一闪而过的惆怅。
我的心尖锐一疼。来不及思考,就点了发送。
「大骗子,你的话,句句都不能信。」
他很快回复,「小洵,我什么时候赢过你。晚安。」
我静静看着这十二个字,直至屏幕重归黑暗。
满腔愤怒,满腔委屈,也满腔哀伤。
不是因为真相,不是因为欺瞒,甚至不是因为言楷之。
我只怪自己。我想恨他,都恨不起来。
可我恨不恨,无关紧要。
如果真的是他,他带给我的伤害,我也许可以不计较。我是说,也许。我平生最恨谎言,也不擅长原谅,收拾东西走人,日后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
但是,小姨呢?我的父母呢?尹晞呢?姨夫呢?
我从无资格替别人原谅,慷他人之慨。
我欠所有人,也欠我自己,一个完整的真相。
这之所以是我的责任,只是因为,他是算无遗策的言楷之,却曾在我面前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只有我,才能同他过上几招。
说到底,我不过就仗着他在乎我。
思及此处,已是凌晨两点半。我给尹晞发了条短信,「睡了么?」
没过一分钟,他的电话追过来,声音有点混沌,「你跟师父解释了没?」
「没有。我想解释,他急着去约会。改天再说吧。」
尹晞嗷一嗓子,「他干嘛?!约会?!跟谁?!」
耳膜被他吼得生疼,我三言两语解释了邓瑜的事。
尹晞总结发言,简单粗暴,「艹!」
我听得直皱眉,正想问他这嘴能不能干净点,他又嗷一嗓子,「亏我昨天还替他惋惜!真TM瞎了狗眼!」
得,我也犯不上问。干净不了。
「半夜找你,不是为了说这个。」我正色道,「尹晞,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迎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半轮皓月,我一五一十详述老板暗算阮幼眉的来龙去脉。
尹晞静静听完,叹了口气,「姓言的...也算待你不薄。但是,你陪他出国,还是太危险。」
「为了立人设,操控舆论,他连性命和尊严都能赌上...万一被逼急了,谁知道他会干嘛?」
连性命和尊严都能赌上...
尹晞没说错。老板的苦心孤诣,落在旁人眼里,无外乎没有底线的鬼蜮伎俩。
可他明明...不是那样。
即使面对我最最熟悉的尹晞,我也无法用言语概括言楷之其人。
我更不知如何描述...那一天,昏暗逼仄的楼梯间。
他颀长疲惫的一叶侧影,Zippo的赤色火光,眉心的川字,弥散的烟雾。
他坐在我身边,面无表情,目光聚焦在虚空中某一点,一口一口吸完一支辛辣的香烟。
烟雾极静,他也极静。
这些画面,即使我能用言语勾勒得毫发毕现,之于旁人,也毫无意义。
除去我,除去他,无人可知。
回忆的朦胧光影里,窗外的清冷月色,猝然滚烫。
那一瞬,我突然听懂了言楷之未曾言明的话——
我凝视他墨黑的眸子,「这烟味真苦,你不觉得么?」
他的喉结上下动动,竟然眯起眼睛笑了,「苦,也不苦。」
「你这款香水,在我身上,是柑橘调。在你身上,像橙子奶糖。」
言楷之讲话,总要藏半句。后知后觉的我,不知该感动,还是悲哀。
这个世界,待你不够温柔慈悲。
你待自己,也着实称不上温柔慈悲。
我也许是你的药,你的糖,能镇你一时一刻的痛,解你一时一刻的苦。
可是,然后呢?以后呢?真相大白之后呢?
歉疚补偿也罢,依赖取暖也好,抛开动机不论,你待我的温柔疼惜,不是假的。
可我亦无法求证,那些我追问出的秘辛,是否与我有关,或者,与你相伴的朝朝暮暮里,有几分推心置腹,有几分逢场作戏。
关键是,真能抛开动机不论么?歉疚补偿,依赖取暖...你把我留在身边,是把我当成完完整整一个人,还是赎罪的,取暖的道具?在乎和利用,你分得清么?
偏偏我温洵毫无救世主情怀,不想做谁的糖,谁的药。
我就是我。不甜蜜,不温暖,不可爱的时候,我也是我。
事到如今,我...不忍心离开,却也越发难以说服自己留下。
要怎么说服尹晞呢。
「他的确危险。」我思忖着说,「但是,要查清真相,我必须留在他身边,做一颗钉子。」
尹晞要插话,我打断他,「我清楚,拼城府,拼阅历,二十个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可我和他过招,拼的从来不是城府和阅历。」
尹晞轻轻问,「那拼什么?」
我咬紧牙关,「狠心。」
「我要赢,只需要...比言楷之狠心一点点,少在乎一点点。」
「哥,你知道的...」我柔声却笃定,「我最温柔,也最狠心。」
尹晞默默许久,我只能听见他悠长的呼吸。
「你倔,从小我就说不过你。」他的声音里满是无奈,「不查清真相,你铁定不肯走,我也不想你有遗憾。」
「小妹,我留下陪你,但有个条件。」
「你得答应我,如果言楷之真害了我妈,事情查清,你马上跟我回家,一刻不许耽搁,一点不能犹豫,更不能给他拦你的机会。」
「好。」我语调平静,「你放心,我不喜欢言楷之。」
「我放心不下。」尹晞郑重道,「我昨天说他的那些话,虽然不好听,全是大实话。」
「小妹,你有趣,聪明,还好看,什么样的男票找不到?有阳关道,别走独木桥。」
盛美人也说过一样的话。
——「我和楷之斗了十几年。他算不上坏人,可绝不是良人。他的心计,尤其是对女人的手段,如果用到你身上,你远远不是对手。」
——「离他远点。你太年轻,想象不到其中辛苦。」
——「光你这样的小姑娘,他睡过不下三位数。这还只是我听说过的。」
——「小姑娘,有阳关道,别走独木桥。」
吊儿郎当的尹晞,极少如此严肃,「从小到大,你事事比我拎得清。但是,据我这二十多年对你的了解,唯独言楷之这事...我不信你的理智。」
「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妈的事与他无关,我也不希望你嫁个大叔——太复杂,太冒险了。你爸妈也不会同意。」
「况且,要说他和那事没关系,打死我也不信。」尹晞的声音冷厉起来,「我没法拿他怎么样,也不想报复他,但绝对接受不了一个害死我妈,还害你生病的妹夫,你妈也得操刀剁了你们俩。丑话说前面,我不但不拦着,还要给我大姨加油助威。」
「所以,我要你发誓,如果言楷之和我妈的事有关系,你马上跟我回家,否则...」他顿了一下,字字咬的极重,「...否则,我出门就被车撞死。」
「尹晞你说什么呢?!」我瞬间炸毛。
他不为所动,「你要是不发誓,我打晕了你,也要扛你回去。」
我动动双唇,却实在说不出口,喉咙酸苦。
尹晞低低叹了口气。
「小妹,我从没逼过你。但我就你这一个妹,咱俩从小相依为命...要我亲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我做不到。」
窗子漏着一条细细的缝。今早大雨滂沱,驼色窗帘斜斜湿了一条。
像一颗飘荡的休止符。
有种预感,沉甸甸坠痛了我的心脏。
我不知道,我和言楷之的缘起,是何时何地,是美好还是不堪。但我清楚地感觉到,我们的结束,就这样悄无声息拉开了序幕。
我看着那条休止符,松开牙关。
「我发誓,如果言楷之和小姨的事有关,我马上回家,不给他拦我的机会。否则...」
「否则,我温洵不得好死。」
挂断电话,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头晕目眩,每个关节都酸软无力。
言叔叔,我享受你给的宠溺爱护,那么,欺瞒和伤害,自然也要咬紧牙关照单全收。
同样的,你贪恋我给的温暖治愈,若有一天,我要亲手为往事做个了结,你也要含笑饮鸩酒。
公平公正,两不相欠。
次日起床,嗓子火烧火燎地疼,额头发烫。我迷迷瞪瞪地下楼找体温计,翻箱倒柜,一无所获。
易辰说过,「言老师从不管鸡毛蒜皮的琐事。」可老板明明是慈父版哆啦A梦,无论是体温计退烧药指甲刀暖宝宝,一秒钟就能变出来。
若是从前,我定会拨个电话给他,但现在...于公,他忙暗访,我不该扰他。于私,朝夕相处近一年,我初次觉得,害怕听到他的声音。
头晕目眩起不来床,我只好睡了个回笼觉。
十点半醒来,额头似乎更烫了些。我不敢怠慢,随便套了件帽衫,蹬上运动裤,蓬头垢面出了门,去社区医院测体温。
护士阿姨一脸关切,「三十九度,给你开点退烧药,回家睡觉吧。」
话音未落,夏狗子的电话突然打进来。
他的语气仍忿忿的,「怎么不来上班?」
我活动活动酸痛的肩膀,「有事?」
「清江的采访记录,40-3号,是不是在你包里?急用。」
我的脑细胞所剩无几,「...可能在...吧?我今天不舒服,明天带过去?」
他沉默了一下,突然委屈兮兮地问,「咱俩也不是没吵过架,不至于找这样的理由躲着我吧?」
我撑着桌子站起来,气不打一出来,「谁躲着你了?!真病了!要不你过来拿?」
狗子酸溜溜地哼了一声,「言老师放养你,想旷工就旷工。我是正经员工,不一样。」
我晕得七荤八素,没心思跟他理论,也确实不愿延误工作,挂断电话,转身问护士阿姨,「您能帮我开个假条么?」
出租车到了写字楼楼下,我发短信喊狗子下楼。没出五分钟,他出现在门口。
一见我这头重脚轻的怂样,狗子猛地一愣,「...真病了?」
我掏出采访记录丢给他,气得质壁分离——我刚说什么来着?!
他猛地牵住我的袖角,焦急道,「...你...怎么啦?」
我把病假条甩他怀里,「发烧。病假条为证,夏名记,我可以回家睡觉了么?」
他抱着采访记录和假条,有点手足无措,咬咬下唇,嗫嚅道,「对不起...」
「没事。」我转身往车里钻。
「我开车送你?」他还拉着我的袖角不放,甩都甩不开。
司机大叔有点不耐烦,「姑娘,你对象要送你,我先走了啊。」
「不是对象。您稍等。」饭点不好打车,我生怕大叔丢下我,赶快掏出手机打开日程,怼到狗子面前,「你十五分钟后有个会,送什么送?」
狗子苦着脸松爪。我跳上车绝尘而去。
回到家,吃了药,我蒙上被子昏睡过去。醒来时,一片漆黑。
我迷迷糊糊揉眼睛,黑暗中,一个声音幽幽响起,「好点了么?」
我被狗子吓了个激灵,「谁让你进来的?」
「我有钥匙,你没关卧室门。」床边坐着的黑影递来杯水。
我渴得嗓子冒烟,口嫌体直接过来,手有点抖,水差点洒了一床。狗子扶着我的手臂,我勉强喝了半杯。
屋里没开灯,他的神情看不分明,声音极低,「洵洵,对不起...」
「今天...我真以为...你躲着我,不是故意...折腾你。」
「没事。」我躺下捂上被子,「睡了。」
他却没走,语无伦次地解释,「...昨天邓瑜...我不是...」
我每说一个字,嗓子都针扎似的疼,实在无心八卦,「等我睡醒再说?」
他低低嗯了一声,却依然没动地方,「前天,我有点失态,你别在意...」
失态?别在意?
说得轻巧。
——「你知不知道,照顾一个有心理疾患的病人,有多辛苦?」
——「病人可以做朋友,但的确不适合做伴侣。如果是伴侣,你想没想过,那是什么样的一辈子?」
——「朋友之间,没那么多羁绊。至于男朋友,你怎么就不能找个年龄相当,情绪稳定的?」
——「你给我讲过,很多心理疾患不能根治,随时可能复发。一辈子活在他病情的阴影里,你就真的愿意?」
我本来下定决心,心平气和地解释病情。他要道歉,我就心平气和地接受。本来,作为朋友,我也没资格要求他接受我的病史。他说的人生伴侣,也和我没半毛钱关系。
可这一病,心平气和的决心碎了一地。因为今早这一通折腾,也因为他到现在还没抓住重点,我再也压不住胸腔里的泪意和委屈。
他要摸我的额头,我用手臂格开,一开口吼他,眼泪先涌出来,「夏易辰,我能不能好好睡个觉!」
他突然僵住,声音都颤了,「怎么哭了...别哭啊...」
他伸手过来拭我的泪,我没力气推开他,只能拿被子蒙住头。
他终于没有碰我,只小声说,「好,我走。洵洵,别哭了。」
「我就在外面,你...随时叫我。」
门被轻轻关上。我从被子里探出头,眼睛埋进枕头里。
再一睁眼,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阳光渗进来。应该已经是...周六早上了。
喉咙干得冒火,我强撑着坐起来,床头柜上竟放着杯水。我闷了一整杯,刚把杯子放回去,卧室门口响起敲门声。
只有轻轻两声。咚,咚。
「干嘛?」
易辰探了半个头进来,微微嘟着嘴,「洵洵,打扰一下...真有事...」
我躺回床上,「几点了?」
「九点四十。」他走过来,坐在床边椅子上,递来体温计。
我测了下,仍在低烧,「什么事?」
「你把手机放客厅了,言老师来了几条短信,我看不到内容,你回复一下?」
我有气无力地解锁了手机,「我没力气。你读。」
他犹豫道,「...这...不太好吧...你和言老师的个人隐私...」
「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有点不耐烦。
他的神情僵硬一下,乖乖读道,「第一条,昨晚8:27,“今天好好吃了晚饭,胃不疼,晚安。”」
我随口问,「有标点符号和错别字么?」
他愣了一下,「有标点,没错别字。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继续。」
「第二条,昨晚9:56,“怎么不回短信?睡了?”」
「第三条,今早7:38,“小洵,速回电话。”」
「大概十五分钟前,他还给你打了个电话,我没接。你杳无音讯,他大概...有点急。」
我清清嗓子,「你就说,“我昨天睡得早,今天起得晚,没看到短信。”」
短信发出去,老板秒回。
「言老师问,“易辰在?”」狗子蒙圈,「他怎么知道我在?」
...哦,我晚八点睡到早十点,老板大概误会...我和狗子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
我没心力解释,索性由着老板脑补,「你就说,"在。"」
老板果然没再回复。
狗子放下手机,小心翼翼地问,「想吃什么吗?」
我翻身背对他,「吃不下。睡了。」
约莫睡了几个小时,我半梦半醒,忽然听到轻轻的开门声。
易辰的声音压得极低,「洵洵?醒着么?」
「嗯。」
他递来手机,「言老师的电话,你接一下?」
我接通电话,还没说话,老板先急切地问,「小洵?还好么?」
听到他的声音,我不知怎的有点想哭,「好。睡觉呢。」
「嗯,我没什么事,就是...问问,放心些。」他长出一口气,带着笑意调侃,「下午五点半...你是一个人睡么?你们年轻人精力旺盛,千万注意身体,珍爱生命。」
「是自己睡。」我心头一股无名火——明明派人监视我,还装得一无所知,奥斯卡都欠言影帝一座小金人。
他沉默几秒,居然冷不丁问道,「小洵,你是病了,还是哭了?」
我被问得措手不及,为了掩饰泪意,气势汹汹怼他,「你才病了!你全家都病了!」
话音未落,一阵后悔。
他是个病人,更没有全家。
我也想一巴掌扇醒自己——他这样骗我,我依然字斟句酌,怕触到他的痛处。
言楷之和夏易辰...我真想手起刀落把这两只大猪蹄子剁成饺子馅——怎么就没人问问,哪句话,哪件事,会扎我的心?
万万没想到,老板不怒反笑,「嗯,我全家都病了。」
「我家里,除了我这个病人,就只有个逞强的小丫头。她呀,天天说我讳疾忌医,自己病了,偏嘴硬不承认。」
他这短短几句,包容且温柔,润物细无声。我嚣张暴躁的气焰全被浇灭,一点火星都不剩。
却蓦地悲从中来。
上次发烧,老板还哄我入睡呢。
他修长的五指梳过我凌乱汗湿的头发,小心翼翼,舒适妥帖。
我不由自主闭上眼睛。他的指尖像清凉的潮汐,轻柔冲刷我炽热灼痛的一呼一吸。困倦似归巢新燕,翅尖拂过初萌翠绦。
他以为我睡着了,清凉的指腹犹豫着探上我的面颊。蜻蜓点水般轻柔,像摩挲一抔新雪,也像试探一簇烛火。
——「小洵,你总分析我,我也偷学了几招。」
——「这么梳你的头发...十次有八次,你会乖乖闭眼。真像只小猫。你知不知道?」
——「我猜,你不知道。」
——「你不必知道。」
我好想在他膝上枕一会儿,更想念他梳过我发丝的修长手指。
很想很想。
小时候,我毛毛躁躁没个老实气,常常摔倒。我虽一向怕疼,偏偏是被爸妈抱起的那个瞬间,最难忍住眼泪。
可是如果...揽我入怀的人,也曾狠狠将我推倒呢?
枕在他膝上的安心,他指尖传来的清凉,又算是什么呢?
我久不出声,老板声音柔缓,「重感冒,还是发烧?」
我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病了?」
他低低笑了一声,「这还听不出来么。」
...我一共就说了四句话,18个字...怎么听出来的?!
「着凉而已,有点发烧。」
他无奈地叹气,「不会又淋雨了吧?」
我更懵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上次淋雨,就重感冒。不对,是上上次。」他无奈地碎碎念,「我走之前说,入秋天凉,多穿点,盖厚被,少吃凉的。前天还特意叮嘱你,车里备把伞,别淋雨。你看看,我这才走了几天?还是把自己冻着了。」
我懒得理他,使劲回想,也不记得上上次淋雨是什么时候。
「不想说话?」他轻轻问。
「嗯。」
「好,那咱们就不说。」他的声音极轻柔,像给小宝宝讲睡前故事,「睡吧,醒了给我打个电话,发短信也行,好么?」
我低低嗯了一声,「睡了。」
「等等。」他思索片刻,「把易辰叫来,给你买点西瓜,还有果冻,填填肚子,吃了药再睡。你乖乖睡一觉,明天醒来就能吃下东西了,让他给你蒸个嫩嫩的鸡蛋羹,少放油,可以放一点点虾仁葱花,能提味。」
「鸡蛋羹...」我瞟了眼垂着头的夏狗子,「他可能不会。」
「你教教他。」老板的语气慈祥温柔,「易辰学什么都快,肯定也愿意照顾你。现在就叫他过来,听话。」
我弱弱地说,「他在呢。」
老板沉默两秒,淡淡道,「那就好。不打扰了。」
我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一直垂着头的夏狗子终于抬头看我,眼神苦涩歉疚,「我不会蒸鸡蛋羹,但你要是别赶我走,我可以学。」
「不用。」我想算算自己睡了多久,随口问,「我昨晚几点醒的?」
「三点半。」
我这才注意到他硕大的黑眼圈,「你昨晚没回家?!」
他一脸无辜点头。
我垂死病中惊坐起,「夏易辰,你赶快跟邓瑜解释清楚,孤男寡女的,这锅我不背。」
他困惑地眨眨眼,「我干嘛跟她解释?」
「你们不是在约会么?」
「不是。」他的脸有点红,唇角却漏出一丝笑,调侃道,「你吃醋了?」
我精神好了些,心里燃起八卦的火苗,「你可算学会拱白菜了,我骄傲还来不及,干嘛吃醋?说说细节呗?」
他收了笑意,看了一会儿地板,才慢慢说,「邓教授约我吃工作餐,上周就定了时间。昨天一早,他突然说,女儿是我师妹,希望带上一起。我问是谁,他说邓瑜。我五雷轰顶...又不好拒绝,尴尬癌都要犯了...」
...噗...敢情是强行相亲...
我靠着枕头倚在床头上,勉强坐直了些,「那你干嘛说“约会”?害我白激动一场。」
他没回答,只问道,「西瓜和果冻,吃不吃?」
睡了一天,是有点饿,我也就没客气,「吃。」
狗子眼睛一亮,从椅子上蹿起来,「去去就回!」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狗子端来一碗切成小块的西瓜。当然,是他刀功允许的「小块」,这尺寸...够我咬好几口。
我叉起一块西瓜,他却按住我的手臂,「先吃果冻,西瓜有点凉。」
我嘴馋,咬了一小口,「不凉。」
夏四岁扑闪着浓密的睫毛,「要不...拿微波炉加个热?」
我想把瓜碗闷他头上,「你见过谁家用微波炉微西瓜??」
黑暗料理师打量我一番,神情竟颇为失望,没头没脑地问,「我逗你的...你怎么不笑?」
...我...我差点把瓜呛进喉咙里,「...我半死不活,哪儿笑得出来...」
他仿佛自尊受挫,垂下头去,声音低低的,「洵洵,你要是不想听我说话,我就闭嘴。」
「哪有。」我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你有话告诉我?」
他没回答,只把体温计递给我。
37度2。他如释重负地笑,「可算退烧了。」
「我觉得好多了。」我放下瓜碗,勉强对他笑笑,「有话就说。」
他接过碗,「前天,你和尹晞提过几次,说你生过什么病。我当时...有点急躁,今天才想起来。」
「你看着康健,其实身体有点弱。」他皱起剑眉,拧开果冻递给我,「是不是...程老师去世之后,你病过一场?严重么?」
我接果冻的手顿在半空,咬了咬牙,才清清嗓子,「我的确生过病。」
「我的病,和老板的病...有点像。所以,我也是你说的那种病人。」
他的手猛地收紧,黄桃果冻汁水四溅。
我安抚地笑笑,「但是我挺过来了,上次心理治疗是十七岁,近期没复发过,所以,你别紧张,也不用同情我。」
易辰单膝跪地,垂着头擦净地上的果汁,才缓缓坐回椅子上,死死盯着地板,似乎卸了力气。
夕阳将他小麦色的面颊染成暖洋洋的橙色。
如果是从前,我大概想伸手捏一把。
今天却觉得,那一抹橙色,仿佛不再那么温暖。
他沉默许久,才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看向我,「洵洵,我那天说的...是气话...」
我拿起果冻吸了一口,「你没说错,我也已经不生气了,别紧张。」
「我真的,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他的眸子里满是自责和惊惶,「洵洵,我不是说你...」
我平静摇头,「你说的是谁,都一样。病人都有相似之处,无论是言楷之,还是温洵。」
「我执意要陪言老板治病,不是因为我喜欢他,而是因为...同病相怜。我懂得他在经历什么,治愈他,也是治愈我自己。」
他压根没理老板这茬,只词不达意地辩解,急得声音都在颤,「我真的不是...不是那么想的...」
「易辰,我再说一遍,你没有错。」我淡淡道,「但你不要说谎。」
「你说的都是心里话,你只是...不想让我觉得你是那么想。」
「自从穿越过来,我过得如履薄冰。」我不由得微笑,「遇见你,是这一年来,我生活里发生的最美好的事情。」
「易辰,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像我这样的病人,做朋友没什么大问题,却实在不适合做伴侣。你的话,句句在理,和绝大多数人的想法一致。」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真的不介意...」
「我再重复一遍,你不要说谎。」我正色道,「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所以别轻易说你不介意。这样说,很不负责任。」
「你喜欢和我一起工作看电影约饭,愿意对我吐露情绪,是因为我阳光又有趣,能安慰你,哄着你,许你蹭饭,逗你开心。」
「可我不仅仅是这样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是你从没见过的样子。你没有义务接受我发病时的模样。我们是朋友,相处起来开开心心,就足够了。」
「我说这些,是朋友间的坦诚,不是怪你。」
我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才发现他的脊背抖得厉害。
「易辰,怎么了?」
他执拗地盯着我,极慢极郑重地说,「我说我不介意,你信不信?」
我将手肘撑在膝上,托着腮没出声。
「嗯,你不信...」他双颊的肌肉绷紧了,唇角都在颤,「好,我承认我不懂。」
「洵洵,你愿意教我么?我好好学,从头学起。」
我想说「好」,可是一股深深的疲惫涌上心头,说不出口。
眺望着窗外夕阳融金,我轻轻说,「易辰,你总让我想到两个词。」
「爱和自由。」
「爱和自由,都是叔叔阿姨给你的。即使他们只能在天上远远看着你,爱和自由,每时每刻都流淌在你的血液里。」
易辰突兀地问,「那,你喜欢爱和自由么?」
「谁不喜欢呢。」我叹了口气,「但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
「易辰,你经历过不少磨难,但仍像一阵风,夏天清晨金色的风,不该被什么牵绊。」
「你真的很好,贴心又阳光,勤勉又稳重。但你未必能理解...你没体会过的阴暗。」
「比如,老板绝口不提过往,不仅是因为低调。更是因为,他的经历,即使讲出来,旁人也很难感同身受。」
「你是他最出色的学生,他是你最敬重的恩师,但你和他截然不同。」
「你是夏日清晨携着阳光的风,他是...冷雨里的萤火虫,捧着一簇微弱的烛火。命运待他不算仁慈,他要极小心地护着这簇烛火,不被寒风吹熄。」
「你在阳光下奔跑,他在冷雨里独行,没有高下之分,只是不一样。」
「也许,言楷之终其一生,都学不会发光发热,更不会自由无羁地奔跑在风里。同样的,你一辈子,也未必能理解,捧着一簇烛火取暖,多么孤单,多么疲惫。」
「不能感同身受,也并不是你的错。」我轻轻叹气,「人和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那你和我...悲欢也不相通么?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么?」易辰小鹿一样的眼睛被夕阳染得泛红,「洵洵,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吧?」
「我和你,永远都是洵洵和易辰。」我费力地抬手,拍拍他的手腕。
「但是,朋友和伴侣截然不同。伴侣之间有更深刻的羁绊,花数十年的时间支撑陪伴一个病人,的确辛苦孤独。你不愿选择一个病人,这是人之常情。」
「我唯一的建议是,在一段关系的开始,你要对她诚实一些。你喜欢的姑娘,可能曾经是一个病人,可能正在努力地好起来,也可能未来会成为一个病人。生病不是她的错,不愿活在阴影里也是你的自由。但你要早早地,坦诚地对她说清楚,才能减轻一点伤害。」
「如果我愿意呢?」他定定凝视我的眼睛,「你是怎么陪伴言老师的,能不能教教我?我愿意学,真的。」
「你不必学。」我轻轻道,「相似的人会相互吸引。你的伴侣,大概率像你一样,是个心理健康情绪稳定的姑娘。作为朋友,你能试着理解,不歧视我,已经够好了。」
他抬手按按眼角,语气有点强硬,「你又不是我,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怎么知道?」
我笑着调侃道,「你自己说的,怎么不认账?满嘴跑火车,莫不是被你徒弟附体了?」
他没笑,反而神情苦涩,沉默一会儿才问,「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你生病的时候?那天在写字楼...你是想解释这个么?」
「嗯。」
他的唇角垂下来,「...我...没好好听你说话...我现在想听了,真的,你还愿意讲么?」
我慢慢说,「以后吧。」
他吃力地点点头,神情竟隐隐绝望。
我只得安慰他,「我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怎么描述...当时的感觉。」
「言老师口才好,总对你讲过他的感受吧?」易辰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问,「洵洵,你这么聪明,照猫画虎...总可以吧?」
我摇头,「他没有,也不需要。」
易辰的神情有些恍惚,半晌才点点头,「他也经历过,你们的感受是共通的,所以不需要描述。我...不行。」
「不怪你。」我柔声道,「你是世上绝大多数幸运的人之一。比我幸运,也比老板幸运。」
他的眼眶里猝然盈起水色,却生生忍住。
我心里一酸,吃力地揉揉他的头发,「辰辰小朋友,这是怎么了?」
他憋着泪不说话,紧紧抿着双唇。
看着哭唧唧的夏四岁,我心疼得要命,却摸不准他为什么突然难过,更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轻描淡写道,「傻子,咱们不是好好的么。以前也不是没吵过,话说清就好了。」
他垂着头,吸吸鼻子,可怜巴巴地哀求,「洵洵,你能教我么?言老师都说了,我学得很快的。」
我望向天边,看着最后一抹橙色的日光,一寸一寸,被夜色扑熄。
「易辰,我...实在很累了。」
「以后吧,好么?」
「嗯,以后。」他小心翼翼扶我躺下,神色凄然。
我揉揉酸胀的嗓子,「你回家吧。」
「我能在这儿...坐一会儿么?」他将椅子拉近一些,「就...一小会儿。」
「嗯。」我闭上眼睛。
他十分安静,似乎一动不动。
须臾,他小声问,「洵洵?」
「嗯?」我没睁眼。
他轻柔地拂开我额前汗湿的发丝,声音极颤抖,鼻音极浓重,仿佛再多说一句,就要落泪。
「你和我...还是洵洵和易辰....和以前一样,行不行?」
「嗯。」
他苦笑一声,为我掖掖被角,「一言为定。」
可我知道,我没能说服自己,更没能说服他。
啊今天的大段心理描写...让我心力交瘁...
俩男主同时作妖,再加上个满嘴跑火车的尹晞,意识流的洵洵...这一章写得我...心肝脾胃肾都疼...
不过,把之前埋的线索都串起来,还是蛮有趣的。你们猜到了多少?看出了多少伏笔?
还是要提醒大家,我们看到的只是洵洵视角,如果有的线索对不上...洵洵也没开上帝视角,犯错失误都难免。
夏狗子今天有点狗,但你们不要放弃他!
他虽然温柔又稳重,但毕竟比言老板小十岁(当然现在谁也不知道言老板到底多大...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所以没那么沉稳周全。人非圣贤,他就算再尊重恩师,醋喝高了还是会爆发的。他的心路历程后面有篇番外会讲!
洵洵和易辰都不完美,偶尔还是会别扭一下~现实生活里也没有完美的另一半,都是要磨合的,对吧~
我一个数学废,写年龄那里,算了那么多两位数加减法,已经突破了我数学水平的天花板...就冲这,你们不得赞一下么??啊??
好了拜拜同学们,我要扔下键盘,去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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