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2021-06-27 09:27:16 | 作者:菜牙同学 | 来源: 喜蛋文章网 | 编辑: admin | 阅读: 119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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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里光线昏暗,宋禹刚走进去的时候,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等过了一会眼睛渐渐适应下来,他发现在地下室的角落里,那几个人正在等他。
自从宋禹决定刺杀归绥将军瑞祺,就从家乡广东来到绥远,独自一人住进了醉仙居,在外面以医生身份作幌子,暗地里则一直在挖地道。他用药箱把挖出来的土运出去,并准备好了炸药,干了这么长时间,眼看工程马上就要完工,就等着瑞祺哪一天经过,亲手将他送上天。
虽然归绥城里也有同盟会员,但他一直很难和他们取得联系。这也是自然,如果保密措施做得不严格的话,官府早就将他们一网打尽,再说宋禹作为一个外地人,不会当地方言,连和当地人交流都很困难,更别说和组织取得联系了。
地方的革命团体是具有很强的排外性的。
可是就在前几天,突然有当地的同盟会员找到他。他们互相核实了身份后,那人说,绥远同盟会经过调查,知道了他的身份,也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不过既然是在他们地盘上活动,他们想和他谈谈。他俩约定好了时间,就是在今天,在这所昏暗的地下室见面。
宋禹刚一进来,那群人里走出来一个人,等那人走到他身边,他才发现原来是上次和他见面的那个人。那人让他在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坐下,那里有把椅子,然后又退回黑暗中。
“点盏灯吧,”宋禹喊,“这里太暗了,什么都看不清。”
“对不住了,兄弟。”那边人说,“我们虽然是同志,但你毕竟是外地人,现在又在执行刺杀任务,如果你被官府抓住了——我是说如果,看了我们的脸,再把我们供出来,我们也会被官府抓的。请你谅解。”
他们说的也有道理,毕竟在这乱世之中,万事都要有个防备。再说了,他们参加革命已经是冒着被杀头的风险,把生死置之度外,这么做也只是为了革命的火种不被全部扑灭。他能理解。
“听说你要杀瑞祺?”那边有个人问,他站在最角落的地方,只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
“是的,炸药都准备好了,隧道也快挖好了,就等着他经过,一拉就行了!”他自豪地说。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蠢?”
宋禹刚刚还在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将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正等着他们的夸赞,没想到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他很不高兴:“你说什么?蠢?有本事你们怎么不去杀呀,让瑞祺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亏你们还是绥远人呢!”
“瑞祺就是个窝囊废,屁用都没有,他在绥远,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要是没他老婆,他连个屁都算不上,杀他还不如杀条狗!反倒是新任巡抚赵发琦,此人能力超群,在外地任职也颇有声誉,但却极端敌视革命,他才是我们真正的威胁!”
“你说的赵发琦是那个给老百姓发放救济粮的赵大人吗?”
“正是此人。”
“此人是汉人,又为百姓做了实事,我为什么要杀他?”
“你不知道满奴比满狗更可怕吗?”
“哼!”宋禹不屑一顾,“总理说我们的革命纲领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就是让我们汉人联合起来,推翻异族皇帝,将满人赶到关外去,就像当年明太祖朱元璋做的那样。我们汉人为什么要内部自相残杀,好让满狗渔翁得利?”
“你把别人看成同胞,别人却想要杀你,这样的同胞,能算同胞吗?”那人愤怒地说,“清朝为什么能夺取天下,难道就靠十几万八旗兵?就是全体汉人伸着脖子给他们砍,他们都砍不完!要是没有洪承畴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这群汉奸,满人能这么快夺了天下?笑话!当年逼得南宋十万军民投海的元朝将领张弘范不也是汉人么?像这种人,人人恨不得手刃之而后快,这些人才是我们最应该杀的人!要不是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之流为之续命,清朝其实早在五十年前就灭亡,这些人手上,哪一个不沾满了汉人的鲜血?他们一手屠杀自己的同胞,一手向满洲主子邀功请赏,结果还被称为‘中兴四大名臣’,这种寡廉鲜耻罪大恶极之人,难道不比他们的主子更可恶?说实话,自从‘同光中兴’以来,朝廷政权几乎已经被汉人把持了,曾国藩李鸿章都曾位极人臣,到现在,地方督抚也大多都是汉人大员,除了‘皇族内阁’里良弼铁良几个还算有本事,大多数满人都是草包,早就没有了当年他们先祖马上打天下的气概。草包自然不足为惧,真正可怕的是那些忠心耿耿的有本事的奴才!现在的袁世凯徐世昌赵尔巽赵发琦就是这等人,他们才是我们真正的敌人!我们之所以要发动革命,不是为了推翻满人皇帝,把满人赶出关外,而是要推翻封建帝制,实现人人平等,主权独立,建立民主共和国!孙总理也说,就算现在是一个汉人做皇帝,也是要非革命不可!而袁世凯这等忠心耿耿的奴才,以为中国自有几千年的帝制传统,且中国人智识未开,没办法建立民主共和国的,所以拼命维护封建统治,这些人是我们革命道路上的阻碍,只有杀掉这些人,才能实现我们的目标!只杀几个满人草包,一点用处都没有!”
听着自己的计划被贬得一文不值,宋禹十分不满,他讥讽道:“看你说得这么有道理,你怎么不去刺杀赵发琦,在这里逞一时口舌之快有什么用?难道袁世凯他们能因为你的一句话马上就死?”
“迟早有一天,我一定杀了赵发琦!”那人说。
“吹牛逼谁都会!”
那次见面在两人的争吵中不欢而散。
趁着夜色,陈谦穿着夜行衣,蒙上面罩,悄悄潜入了赵发琦租住的房子。
他决定今晚刺杀他!
自从和那个广东人争辩,被他羞辱之后,陈谦就越来越想干一件大事。那人说的没错,自从上次巡抚衙门起事以来,他都在夸夸其谈,站在上面颐指气使,除了出钱和参与谋划,他从来没有出过一次力,哪怕是执行一个小小的任务,他都没有做过。
他越来越觉得,像自己这样只会掏钱和耍嘴皮子的人,在同盟会里越来越多了,除了少数几个热血青年一心想着如何刺杀几个朝廷大员,杀身成仁之外,已经很少有人愿意真正干实事了。特别是当彭藩、刘基、杨胜三位同志被害之后,绥远同盟会几乎草木皆兵,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所有人都吓得不轻,赶紧找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了再出来,还有很多人因此退会。甚至有几个人连会都没退就再也找不到了,同盟会十分害怕这些人被官府抓了成了叛徒。官府里面的卧底告诉他们,最近没有人被抓,那些人应该是躲起来了。可即使是躲起来,也无异于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地雷,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在这种情况下,必须要有人出来做些什么,提振士气了!
所以,他决定刺杀绥远巡抚赵发琦,为同志们树立榜样。
虽然赵发琦是他的老师,小时候受过赵发琦颇多教诲,他从心底里感激他。可是在这种国家危难的关键时刻,当他们这些革命党人正努力使中国走上复兴道路的时候,他却成了他们的绊脚石。陈谦曾想过自己是否可以劝说老师归顺革命党,可是仔细思考之后,发现根本不可能。他太了解他了,赵发琦从小接受的就是四书五经的传统教育,学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孔孟之道,讲的是忠孝节义礼仪廉耻的做人准则,这些已经深深映入他的骨髓。他之所以会选择忠君,或者说愚忠这条路,是有无数前人给他树立的榜样。从自投汨罗江的屈原、持节牧羊北海十九年的苏武、以莫须有罪名蒙难风波亭的岳飞到宋末三杰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挽狂澜于既倒的于谦、铁骨铮铮的方孝孺、左光斗、杨继盛,明末三杰张煌言、阎应元、瞿式耜,无一不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人,以这些人为榜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背叛朝廷呢?
既然这样,那就该死!
自从赵发琦在巡抚衙门下令开枪,打死几十名请愿群众之后(据传有几十名,确切多少谁也不知道,巡抚衙门曾就此事澄清过,说只死了七个人,不过没人相信官府公布的死亡人数)整个归绥城无人不知他“赵屠夫”的名号!那些亲人在这场屠杀中遇害的家属,无不对赵发琦恨之入骨。现在杀了他,也能算上是为民除害!
为此,陈谦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既可以杀赵发琦于无形,还能够轻易摆脱嫌疑,甚至那个替死鬼都会主动承认,是自己杀了巡抚大人。
这真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犯罪!
陈谦溜进赵发琦的卧室,发现他的卧室极其简单,除了一张床之外,就只有几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个柜子,桌上放着一只酒壶和几只酒杯。他拿起酒壶摇了摇,发现里面还有一点酒,看来老师还是喜欢小酌几杯。陈谦觉得老天都在帮他,他从怀里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氰化钾粉末,准备倒进去。之所以选择氰化钾,是因为他听说警察局里的法医习惯用银针验尸,而银针是检测不了氰化钾中毒的。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门上的锁响起来,没想到赵发琦竟然提前回来了!一阵金属撞击声过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声响,那是锁打开的声音。氰化钾还没有从纸包里打开,时间也来不及了,陈谦急忙把毒药收起来,急得团团转,寻找可以躲藏的地方,可是房间里的陈设实在太少,几乎没有藏身之处。终于在赵发琦开门前几秒钟,他躲到床后面一个还算隐蔽的地方。
赵发琦推开门,转过身来把门关上。接着,他活动了一下筋骨,脱掉管帽官服,来到柜子前,把官服叠得整整齐齐地放进去,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没有任何办法了,必须这样做!陈谦知道,如果他一直这样站在这里的话,迟早会被老师发现,那时候他该作何解释?现在赵发琦正闭着眼睛,他必须先下手为强!
陈谦从小腿上抽出匕首,静悄悄地从床后面走出来,蹑手蹑脚,发出的声音比猫还轻。他绕到他的身后,举起匕首,朝他猛地刺过去。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赵发琦突然上身一侧,一只手过来,一下子抓住他的手腕,然后用力一扭。陈谦手腕承受不住这股巨大的扭力,紧握的五指张开,匕首掉了下来。赵发琦一脚将匕首踢开,匕首受了这股力,竟然笔直刺入衣柜里!
为了对抗赵发琦,陈谦只好两脚弹起,在空中顺势旋转,用尽全身力气从他的手中抽出手腕,然后跳到一丈开外。赵发琦做好架势,面对陈谦,陈谦绕着赵发琦旋转,瞅准一个空挡,立刻杀入一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赵发琦也立刻交叉双臂阻击。别看他现在已年过花甲,但身体依然硬朗得很,一招一式虽没有年轻时孔武有力,但随着年岁增长,却变得更加密不透风,陈谦怎么也攻不进来。
就像是双方之前早已商量好似的,他们两人都尽量避免在打斗时碰到家具,以免发出声音。可是即使再注意,陈谦功力不敌老师,免不了碰到桌子。这时,赵发琦突然拉他一把,趁着这个机会,把他戴的假那根辫子上的那块假翡翠揪了下来。
密不透风,真的是密不透风,陈谦一点也攻不进去。他尝试了无数种方法,从上面、下面、侧面、后面,可都被赵发琦一一破解,就像在身体外面罩了一个金钟罩一样。越是这样,陈谦心里越是着急,眼看自己无力取胜,他用尽全力朝他冲了进去,他和他拼了!
可是即使他使出这一招,也被赵发琦破解了。赵发琦两手挡住他,然后用力一推,就把陈谦推到两丈开外,推倒在地上。
“摘下来吧,我知道你谁。”他说。
陈谦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面对他的只有一死。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好遮掩的呢?他摘下面罩。
“我就知道是你!”赵发琦说,“我早就猜到你是革命党,没想到我教的学生里,竟然出了一个革命党!”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又打不过你,愿赌服输,要杀要剐,随你的便!”陈谦大义凛然,他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看着老师慢慢朝他走来,闭上了眼睛。
赵发琦走过来,把他扶了起来。
陈谦愣住了,他睁开眼睛。
赵发琦把他扶到桌子边坐下,笑着问他:“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我?”
“还需要理由吗?”他吞吞吐吐地说,“你不是说了我是革命党吗?”
“可是革命党为什么要杀我?”
“因……因为你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我怎么就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了?自从我入仕以来,哪一天不勤勤恳恳一心为民?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永远都在为百姓着想。我总是在想,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比我贤能的人怀才不遇,我却忝列高位,如果不能为民做事,不仅对不起他们,更对不起我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我从没贪污过一分钱,我把自己的俸禄给那些贫苦的百姓,每天吃的不过些咸菜萝卜,连肉都很少吃,遇上突发事件,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觉都忘了睡,就这样才在老百姓心中留下了‘赵青天’的名声。我就想知道,我为百姓做了这么多实事,你们为什么还要杀我!”
“因为你做的都是无用功!”陈谦冷冷地说,“你听说过无用功这个词吗,在格致学里,它表示出了力,但是一点用都没有。《战国策》上的那个南辕北辙的故事你肯定知道,要去楚国,却往北走,即使马再好,盘缠再多,驾车的人技术再高明,也是离楚国越来越远。一样的,你一心想着如何为为清朝建功立业,殊不知清朝才是最大的病症所在!如今泰西各国,绝大多数都实行民主共和政体,正是有了稳定的政治的保障,他们才国富民强,这是世界潮流。反观中国,还在实行落后的封建帝制,国民不是国民,只是皇帝的奴才,只有皇帝一人高高在上,要杀要剐全随心情。试问,这样的制度怎能让中国富强起来?你所做的一切,只是在维护这样一个落后的制度,即使做的再多,不是无用功是什么?”
“大清国就只有你说的那么不堪?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好的地方?”
“没有,它比我说的更加不堪一万倍!”陈谦斩钉截铁地说。
赵发琦叹了口气:“唉,我实在搞不懂你们这些革命党,就算大清国真的有你们说的那么不堪,那你们为何不加入进来,一起让她变好?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好多都是出国留洋回来的,见识过东西洋的先进文明,现在正是你们大展身手的时候,为什么不用平生所学去报效朝廷?一个病人躺在病床上,作为医生,难道就因为她病情严重而对她不管不问?更有甚者,嫌弃这个病人占了床位,还要上来补上几刀,难道这就是你们这些医生所为?”
“我们已经尝试过太多次了!戊戌变法是不是,结果呢?六君子惨死菜市口,康梁流亡国外,孙文给李鸿章上书,力呈改革事宜,李鸿章却不闻不问。我们真的做了太多努力了,可是每次换来又是什么?不闻不问还是轻的,搞不好还要脑袋搬家!这么多年,朝廷又做了什么?立宪,来了一个九年的预备立宪期,终于搞出了一个《钦定宪法大纲》,没想到总共二十三条,君上大权就占了十四条。好不容易成立内阁,没想到十三人中,满人占了九个,仅皇族就占了七人,宪政传统,皇族不入内阁,朝廷这样做,是真的想实行宪政,还是想借宪政之名,行专制之实?四川人民集资兴建铁路,朝廷颁布一个‘铁路国有’,就将老百姓用血汗钱建起的铁路无偿收回。就算我不说你也知道,这些年这种官逼民反的事情发生的还少吗?要是放到以前,我们还在积极为它寻找救治方案,可是它却说我们是要害他,要把我们杀了,现在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就算是扁鹊在世也无力回天,还占着床位,阻挡我们救其他人。这样的病人,你说该不该补上一刀?”
“算了,咱们还是别争了,你也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再争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愿赌服输,要杀要剐你动手吧!”陈谦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我为什么要杀你?你是我最有志气的学生,我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看待,虎毒尚且不食子,我杀你干什么?”赵发琦说,“该死的人是我!”
陈谦被他的话震惊地目瞪口呆。
“自从我领受朝廷命令,南下山西剿匪——也就是你们说的革命军——失败,我就该死!为人臣子,不能替主分忧,反而在战场上败于敌军,这样的耻辱,除了自杀之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雪耻?现在我不仅没有死,还间接杀了那么多百姓,虽然不是我下的命令,但他们也是因我而死。一个政府,永远都不能对她的百姓开枪,无论她多么正确,理由多么充分,也不能这么做!现在我已经让自己几十年来辛苦积累的名声毁于一旦,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已经没脸活在世上了,只能以死谢罪!既然你来取我性命,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就做个顺水人情,把这条贱命送给你吧,也不枉我们师徒一场!”
陈谦几乎听傻了。
“你的毒药在哪?”
陈谦就像是个木偶一般,完全受赵发琦的摆布,赵发琦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那包氰化钾拿出来,身体就像是不受他使唤一样,成了赵发琦的一部分。
“谢谢。”赵发琦说,接过了那包毒药,倒进酒壶里。他晃了晃酒壶,让毒药充分溶解,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欲饮。
当酒杯快要碰到嘴唇上时,他突然停下来,说:“人死毕竟是一件大事,总要把事情做圆满了才能走。我还有几件事情没做,你能够让我把这几件事做完再走吗?”
陈谦这才回过神来,赵发琦这样说,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好……好……您随便。”
赵发琦放下酒杯,走到衣柜前,取出刚脱下来的官服和官帽,趁着这个时候,他把那枚假翡翠塞进了抽屉半圆形把手后面的木缝里。他穿上官服,戴好官帽,整理了一下衣冠,感叹道:“蜉蝣之羽,衣冠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唉!”
他回过头来,走到窗台边,那是他写字的地方。他拿起笔墨纸砚,再走回来坐下,对学生说:“古人死的时候,总要留下几首绝命诗以明心志,像文天祥、夏完淳、谭嗣同都有绝命诗传世,就连你们革命党人汪精卫不也有‘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么?虽然最后他没死成,但也算勇气可嘉。我没他们那么好的文采,所以就不写绝命诗。但我心非铁石,在这世间,还有几个人始终放不下,能否让我给他们写一封信?”
“你想写就写,不过我是不会帮你寄的。”
“你会的!”赵发琦笑着说,“等你看了信的内容,自然会帮我寄。”
赵发琦先写第一封信,他用毛笔蘸足了墨水,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下两行字,把纸递给陈谦。陈谦拿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赵发琦说:“这封信是给李贡的,他是个死脑筋,只要认准了一件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一点和我很像。可是在这乱世,像我们这样的愚笨之人,是没有好下场的,我希望他能够变通一些,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家人着想,要不然到最后就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但在陈谦看来,这封信就像是一封招降书,是让师弟弃暗投明的,他决定帮赵发琦把这封信寄出去。
接着,赵发琦又写第二封信,写好之后,他递给陈谦说:“这封信是寄给我那无用的儿子的。从小到大,我都在给他灌输孔孟之道,希望他能中科举、进仕途,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可是他天资愚笨,科举屡次不第,后来朝廷又废科举行西学,他只好改学西学,还是没有放弃做官的愿望。可在这乱世,个人连自保都做不到,又怎能保境安民?我只希望他看了这封信,能够幡然醒悟,不要步我的后尘。”
陈谦把信打开,只见信上写着:凡我赵氏子孙,后世均不得为官,如有违者,死后不入祖坟。
“现在,该做的事情差不多都做完了,只剩最后一件事……”
赵发琦终于站了起来,他长身直立,环顾四周,寻找北京的方位,然后面朝东南跪下,对千里之外的宣统皇帝说:“臣绥远巡抚赵发琦,世受国恩,以一介布衣而位居人臣,戴罪边疆不足一月,于兹力尽声嘶。为人臣而不能替主分忧,不能保境安民,此臣之大罪也,况前日兵败于野,杀民于堂,此等大罪,唯有一死以谢陛下!臣死不足惜,但苦民尔!”
说完,长跪不起,全身战栗,涕泗横流。
经过一夜的准备,天亮之前,陈谦已经做好了准备,把赵发琦的尸体放进马车里。他穿上官服,戴上官帽,给自己粘上白眉毛和白胡子,在脸上画出道道皱纹,把自己易容成赵发琦的模样。当赵发琦的车夫老马赶着马车走出马厩的时候,他不知道,他真正要运送的人,其实已经在车上了。老马把车赶到院子,对着赵发琦住的房间喊:“老爷,上车咯!”
“马上就来!”“老爷”从房间里回答,不一会儿,陈谦走出房门,走到马车边,老马扶着他的手登上马车。
“今天不走大路,走经过毛线胡同的那条小路。”“老爷”命令道。
“怎么了,为什么要绕远走小路?那条路又远又难走,要是碰上对面有来车,还得退回去。”
“我最近收到一个可靠的消息,有人跟我说,革命党人要在我平常去巡抚衙门的路上埋设炸药,准备刺杀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不过总是保险些为好。”
理由十分充分,没有不听的道理,老马知道现在的情况,老爷所言不虚。况且如果革命党刺杀赵大人的话,自己也会跟着遭殃。尽管老马不情愿走远路,但他还是听了“老爷”的话,走毛线胡同。
清晨的毛线胡同一片安静,一个人也没有,和夜晚那种躁动不安比起来,就像是一个熟睡中的婴儿。嫖客和妓女们经过一夜恶战,现在已经筋疲力尽,正在温柔乡里呼呼大睡。当赵发琦的马车经过毛线胡同的时候,马蹄碰触地面发出的清脆的声响清晰可闻。
这时,陈谦已经把衣服换好了。他还不敢贸然下车,车里突然有人跳下去,老马一定会有所察觉,这样的话,一切努力都将前功尽弃。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下车,必须要把老马支开。
他在等待那个时机的到来。
一天前,他雇了几个木市口干杂活的工人(为了不让警察查到,他还特意化了妆,化成赵发琦的模样),让他们在夜里帮忙把这里的三棵呈锐角三角形的树用绳子绑在一起,然后把三角形顶角的那棵树靠近店面的一侧锯掉。
这些,都是创造那个时机的条件。
时机终于到了,陈谦掀起窗帘,看到了那根绳子。他从车里拿出一把早已准备好的刀,从车顶上刺了出去,接着,依靠着马车的动力,他感觉到那根绳子被刀割断。马车面前的一棵树轰然倒下,马嘶了一声,扬起前腿,在倒下的树之前不远的地方停下。
“怎么了?”“老爷”在马车里问。
“前面有棵树倒了。”老马回答。
“能绕过去吗?”
“应该不行,不过这棵树不大,看来我得下车把这棵树移开。”
“麻烦你了。”
陈谦在车里感觉到老马下了车,他从马车后面钻出来,立刻闪到路边。
接着,他听见一声细碎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到马上,然后是马的鸣叫,马车紧接着也往前冲去。
然后是一声巨响。
阿香最终还是没有按照自己原先的计划,把三千两的赏银中大部分给刘七。
取而代之,她把全部三千两赏银都给了刘七!
她觉得,钱在自己身上一点用也没有,而给刘七,多一两就能让一个失学的孩子得到教育,有了教育,那些贫苦出身的孩子就不用像她一样,过着这么辛苦的生活。即使她把钱全部留下也没什么用,等到钱花完了,她还没找到家人,不还是得继续乞讨下去吗?与其为了几天的享受,还不如把钱全都拿出来做好事。刘七可以为了办义学,舍吃舍穿,风餐露宿,四处行乞凑钱,她为什么不可以?
就算是个乞丐,也是有能力做好事的!
和刘七告别之后,她继续往南走,寻找自己的家乡。可是这一路与之前大不相同,之前她是带着一股悲苦的心情上路的,等做完了这件事,她的心情变得格外开朗。她不再一味想着下一顿该吃什么,夜晚该住在哪,与之相反,她开始关注沿路的风土人情。这里与大草原的风光截然不同,一切事物在她看来都是新鲜的、美丽的,她很奇怪为什么之前自己没有关注到。对于吃住,她不再强求,有的吃就吃,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一切顺其自然。
她从来没有感觉这么快活过!
但是这样的日子她并没有过多久。一天夜晚,她在一所古庙休息,到了半夜,古庙里突然进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身材不高,右脸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青色胎记,给阿香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人说天黑难以行路,想在此借宿一晚。她说自己也是借宿的,他们要是不嫌弃,可以一起在这里过夜。说完她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她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隐隐约约感觉呼吸困难,好像有什么人蒙住了她的口鼻。那种滋味太难受了,她被憋醒了,睁开眼发现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那种呼吸困难的感受还挥之不去。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真的被人用厚棉布蒙住了脸!
她拼命挣扎,可是对方是两个男人,彪形体壮,她一个干瘦的女人怎么是他们的对手?她大声叫喊,可是嘴巴被捂住了,她连气都呼不出来,怎么叫喊?她什么都做不了,可是窒息的感觉又让她不得不尽全力挣扎,她双腿乱蹬,双手拼命把蒙在脸上的厚棉布扯下来。
可这一切都是徒劳!
渐渐地,她的动作幅度小了,最终,她不蹬了,手也放了下来。那两个人还把厚棉布按在她脸上,大概感觉到她已经死了,他们把厚棉布扯下来,一个人把手指放在她的人中那里,感受她的呼吸。
“死了吗?”章启铭问。
那人点了点头。
第二天,古庙附近来了一个砍柴的,他拨开阻挡他前行的灌木,在一块林间的空地上发现了一具尸体。他吓了一大跳,等他镇定下来,仔细打量那具尸体,发现原来是一个女乞丐。她蜷缩着身体,尸身发青,只是双眼还是圆睁着。
“唉,又死了一个叫花子。”砍柴人感叹道。
本着慈悲为怀的心理,砍柴人叫来几个同村的村民和他一起帮她料理后事。他们在原地挖了一个坑,没有棺材,把那具尸体埋了进去,然后在地面上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包。因为没人知道她的名字,他们就按她的身份,把那座坟叫“叫花子坟”。
没过多久,砍柴人所在的那村子里发生了严重的猪瘟,村子里面所有的猪无一幸免。那时正是深秋,村子里的猪经过一个夏天的养膘,已经很肥了,眼看再过几个月就可以宰杀。结果在这个时候,村里面的猪一个个突然体温升高,鼻子流脓,身上出现红斑,甚至便血,这是明显的猪瘟症状。这股瘟疫传播非常迅速,从第一头猪染病开始,没过几天,全村的猪都染上了,甚至好几户人家的猪没过几天就死了。
形势越来越严峻,为了治疗猪瘟,全村人推举砍柴人去省城找兽医。去省城的路经过“叫花子坟”,砍柴人在那里歇脚,他看着自己堆起来的坟包上已经长起了离离的青草,喃喃地说:“叫花子奶奶,要是你能让我们村的猪好起来,我每年都过来给你上坟。”
兽医请来了,他看了这些猪的症状,表示它们病得太重,他也无能为力,说完就走了。
不久后,村里的猪瘟越来越严重,每天都有猪病死,没过几天,村子里的猪几乎都病死了。
只有一头猪除外,那就是砍柴人家里的那头。当其他人家的猪正在死亡的时候,它的体温却降了下来,鼻子不流脓了,身上的红斑也慢慢消失。最终,当全村其他猪都死于猪瘟之后,它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它不仅坚强地熬过了猪瘟,而且越长越壮。
村里其他人都感到奇怪,为什么他们的猪都死了,而这头猪却活了下来。他们向砍柴人请教,砍柴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思来想去,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在“叫花子坟”那里求过,叫花子奶奶在天有灵,他家的猪才闯过这道鬼门关。
于是,叫花子奶奶显灵这件事就流传开来。不光是在他们村,就连隔壁几个县的人都知道,这里有一座“叫花子坟”,特别灵,只要你在坟前虔诚祈求,就能心想事成。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很多来祈求过的都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既然有了这些神迹,“叫花子坟”也就越传越神,越来越多的人来这里祈愿:学生过来祈求学业进步、官员过来祈求仕途高升、商人过来祈求生意兴隆、姑娘过来祈求能够找个好婆家、已婚妇女过来祈求能够生个大胖小子、病人过来祈求能够身体健康、老人过来祈求能够多活几年或者早点死。
村子里每天都能听到叫花子坟那里传来的燃放鞭炮的声音。
“我被发现了!”陈谦顿了一顿说,“赵发琦的车夫已经把我认出来了。”
接着,他把自己被发现的事一五一十全讲了出来,在同志们之间引起了一阵骚动。
“你确定老马没把你供出来?”刘新民问。刘新民明面上的身份是绥远陆军中学校长,背地里他还有另一个身份——绥远同盟会会员,而且是元老级的。
“我确定没有,今天李贡还问我借钱来着。”
“那就好。”刘新民松了一口气。
“我有个提议,”陈谦说,“老马只是想要钱,他老婆欠大三元一屁股债,他问李贡借钱就是为了还债,不如我们给他一千两让他闭嘴,不就行了?”
“不行!”刘新民说,“现在我们正是缺钱的时候,马上就要起事了,有这一千两,我们可以买多少条枪,多少发子弹,这些都是宝贵的战略物资,有了这些东西,我们可以少牺牲多少同志,为什么要把钱白白给他?”
“我支持新民的观点,”另一个人说,“大家想想,赵发琦对老马不薄吧,就算这样,老马为了钱没有选择第一时间报案,反而以此为条件威胁李贡,强迫他借钱给他。像这样的人,我们即使给他钱,又怎么保证他能守口如瓶?如果他为了钱,再去告诉李贡,领两份赏金,给他钱又有什么用?”
“还有,”一个人接了下去,“老马现在已经把消息透露给李贡,就算老马收了我们的钱,不告诉李贡,可是按照李贡那个犟性子——这一点陈谦你比我清楚——你敢确定他不会继续追查下去?就算老马不说,他也有办法让老马说出来,到那时候,这一千两真的是打了水漂了!”
“老马不是那样的人。”顾羽蝶替他辩解。
“怎么不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算在一千两面前他能守口如瓶,你能保证他在两千两、五千两,甚至是一万两面前也能守口如瓶?”刘新民问。
“就是!”其他人附和。
“这么说,只能杀了老马?”顾羽蝶问,“你们这样做我第一个不同意,老马是无辜的,他没害过任何人,为什么要杀他?”
“等他向李贡告密,李贡把陈谦抓了,再把我们一网打尽,你就后悔了!”
“既然意见不统一,这样吧,我们的目的不就是建立民主共和国么,为何不在这件事情上实行民主原则?我们举手投票,支持杀老马的举手。”说完,刘新民举起了右手。
除了陈谦和顾羽蝶,其他人都举了手。
“一二三四五六……汪远,你怎么没举手,你到底支不支持?”刘新民问。
“哦,刚才开小差了,没听你们说什么,支持什么呀?”
“我们正在讨论要不要杀赵发琦的车夫老马,你支持还是不支持?”
“支持,支持!我当然支持,我举双手支持!”说着,汪远还真的举起双手,像是投降一样,把其他人都逗乐了。
“嘿嘿。”汪远憨厚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总共九个人,现在是七票对两票,”刘新民说,“看来大部分人支持杀老马的,这是组织的决定。”
他转过头来,安慰李贡和顾羽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革命道路上总少不了流血牺牲,如果敌人不死,我们就得死,这么做也是为了绥远,为了中国的未来。老马虽然是个局外人,但因为一念之差,成了我们革命路上的绊脚石。不过你放心,他的血不是白流的,就当是为革命牺牲,等到革命胜利了,我们再追授他为烈士,给他的家属以烈士遗属的待遇。”
“派谁去执行刺杀任务?”汪远问。
“事情是谁惹出来的,谁就负责到底。”刘新民说。
“用得着来这么早吗?”顾羽蝶问。
“当然!老马每天都要出门拉黄包车,如果我们不来早点,怎么动手?”陈谦说。
“必须这么做?”
“这是组织的决定,我们只是执行命令!如果你不想做,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但是他俩都知道,顾羽蝶是不会退出的,他只是心里不情愿而已。组织本来决定只由陈谦一个人执行任务,但顾羽蝶强烈要求和他一起。陈谦不同意,虽然他知道顾羽蝶自幼学习男旦,有过硬的童子功,身手了得,但是他心地太过善良,连一只蚂蚁都不会踩死的人,怎么可能杀人?顾羽蝶说,他可以不用杀人,只是在外面帮他放风,防止意外事情发生。经过慎重考虑,陈谦最终决定留下他,毕竟谁也不能保证执行任务时能够万无一失,这时候多一个帮手,就多一份保障。
他们翻墙进入老马家的院子,这是陈谦第二次这么做。这时顾羽蝶突然想起来:“老马老婆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早就打听清楚了,她现在正在大三元赌博,我让人缠住了她,老马孩子也已经上学去了。”
“还是大哥想得周到!”顾羽蝶由衷赞叹。
他们沿着墙根快速溜到老马窗台下,门没关,陈谦探起脑袋从门缝朝里看,只见老马拿着一件衣服往堂屋走,一边走一边把衣服穿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陈谦朝顾羽蝶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一切顺利。
Votre toast, je peux vous le rendre,Senor, senors car avec les soldatsOui, les Toreros, peuvent s’entendre;[1]
突然从屋子里传出声音,陈谦他们吓了一跳。他们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听了一会才发现,原来是音乐声。陈谦让顾羽蝶先镇定下来,再次探起半个脑袋从门缝里朝里看,发现原来是老马打开了留声机,他身子对着门,正随着歌剧《斗牛士之歌》的音乐有节奏地摆动身体。
这下更好了,陈谦还想着怎么能在老马不发觉的情况下打开门,绕到他身后,来个致命一击。现在,留声机音乐这么大,他可以轻易打开门而不被发觉,这简直就像是老马在帮他完成任务一样。既然被害者都这么配合,这次一定要做得干净漂亮!
Pour plaisirs, pour plaisirs,Ils ont les combats!Le cirque est plein,c’est jour de fete!Le cirque est plein du haut en bas;
陈谦朝顾羽蝶做手势,让他待在门外放风,然后用手指里面,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他从腰带上里取出一把刀,慢慢站起来,轻轻推开门,绕到老马身后。老马背对着陈谦,还在那摇头晃脑,他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完全不知道身后正有人要杀他!
陈谦握紧了手中的刀。
Les spectateurs, perdant la tete,Les spectateurs s’interpellent a grand fracas!Apostrophes, cris et tapagePousses jusques a la fureur!
他一直走到老马的身后不到一步的距离才停下,心里忐忑不安,这是他第二次杀人,不过上次赵发琦是自杀,所以这次应该是算第一次。虽然他有一点经验,但仍抑制不住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仿佛只要他张开嘴,它就会从他嗓子眼里蹦出来。
凡事都有第一次,过去就好了,他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他用双手举起刀,刺了下去……
Car c’est la fete du courage!C’est la fete des gens de corAllons! en garde! Allons! Allons!
突然,老马转过身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原来,就在陈谦即将刺下来的那一刻,通过面前留声机唱片上的映出来的倒影,老马看到了身后即将刺过来的刀!
老马抓住他的手,陈谦努力挣脱,奈何老马力气颇大,他怎么也挣脱不开。他朝前扑去,老马却将他一拉,把他拉倒在地,压在他身上。倒下去的时候,他们把椅子弄倒了,他手中的刀也被扔到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ah!Toreador, en garde! Toreador, Toreador!
顾羽蝶正在外面放风,突然听见里面“哐当”一声,心想不好。他拿着刀冲进屋内,发现老马正扑在陈谦身上,将他死死压住。
陈谦拼命把手伸出去,去够那把打落在地的刀,可是无奈距离太远,他根本够不到。老马扑在他身上,把他压得死死的,他想翻个身,好把老马压在身下,可是无论他怎么挣扎,老马就是一点也不放松,他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他看见了拿着刀进来的顾羽蝶。
!Et songe bien, oui, songe en combattantQu’un oeil noir te regarde,Et que l’amour t’attend,Toreador, L’amour t’attend!
顾羽蝶双手持刀,距离他们并不远。可是因为害怕,他的身体已经抖成了筛糠,畏畏缩缩不敢前进,眼里满是恐惧。
“快杀了他!快!”陈谦冲他吼道。
这一声吼,让老马也发现了身后的陈谦。他大惊失色,没想到自己制服了一个,后面还有另一个,手里也拿着刀。他知道,被自己压在身下的人就是杀老爷的凶手,他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他。现在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他知道他们根本不会放过他,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不过,如果他把他杀了,官府的巨额赏金足够他还老婆欠下的赌债,所以他必须把这个人干掉。
可是,现在又出现了一个人!
Et songe bien, oui, songe en combattantQu’un oeil noir te regarde,Et que l’amour t’attend,Toreador, L’amour t’attend!
顾羽蝶还是畏缩不前,身体比之前抖动地更加剧烈。他没办法下手,虽然他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动手,陈谦就要被别人杀了。
“快动手啊!”陈谦嘶哑着喉咙,用尽全身力气朝他吼道。
Tout d’un coup, on fait silence...Ah! que se passe-t-il?Plus de cris, c’est l’instant!Plus de cris, c’est l’instant!
就在这时,房子里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明晃晃的,旋转起来,顾羽蝶听不见任何声音,如同耳鸣一般。接着,声音开始刺入他的鼓膜,然后越来越大,等到周围的一切都恢复原状,他才发现那原来是陈谦的惨叫。
老马正在用拳头,猛击陈谦的腹部,将他打得满嘴是血!
再不动手,大哥就要被他打死了!
“算了!拼了!”顾羽蝶一咬牙一闭眼,双手再次举起刀,大喊着朝前面冲过去!
le taureau s’elanceEn bondissant hors du Toril!Il s’elance! Il entre,Il frappe!
他感受到刀刺在砖石地面上,睁开眼,发现身下没有要杀的人,自己只是扑倒在地上。
原来,就在他刺过来的那一刻,老马抱着陈谦在地上滚了两圈,滚到一旁。他还是把他压在身下。
顾羽蝶转过身,寻找自己的目标,发现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老马把陈谦压在身下,正冲着他冷笑。
un cheval roule,Entrainant un Picador,Ah! bravo! Toro! Hurle la foule!Le taureau va, il vient,il vient et frappe encore!
突然,老马的笑容消失了,脸上的筋肉如同巨大的肉虫在脸上乱颤。他的表情变得僵硬,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想从陈谦身上爬起来,可是只撑起了一点点,就倒在他身上。
陈谦把他推开,仰面躺在地上,只见那把被打掉的刀,正直挺挺地插在老马腹部,就像是从他身上长出来的一样。
En secouant ses banderilles,Plein de fureur, il court!Le cirque est plein de sang!On se sauve, on franchit les grilles!
陈谦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抹掉嘴角的血。他把顾羽蝶从地上扶起来,帮他把身上的土掸干净,对他说:“咱们得把尸体处理掉。”顾羽蝶一动不动,他已经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陈谦只好自己一个人处理尸体。
当他拉住老马的双手,把他的尸体拖到屋子中央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东西掉下来。
他转过头朝门外看,发现老马的老婆正站在门口,直愣愣地,她的雨伞掉在地上,雨水顺着她的脸流了下来,就像泪水一样。
C’et ton tour maintenant! allons!En garde! allons! allons! Ah!Toreador, en garde! Toreador, Toreador!
她反应过来,大喊道:“杀人啦!救命啊!”撒开腿,没命地往外跑。
陈谦也反应过来,一把夺过顾羽蝶手中的刀,追了出去。
Et songe bien, oui, songe en combattantQu’un oeil noir te regarde,Et que l’amour t’attend,Toreador, L’amour t’attend!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应该就在他杀老马的时候吧,不过那时他太专注了,连雨声都没听到。他跑出来,站在雨中,四处寻找她的身影,这时,他发现她正往门口跑,他赶紧追了过去。
她跑到门口,这才发现刚才自己进门的时候把大门栓上了。她回头看,发现他正在追来。她紧张万分,试图把门栓打开,可是她太慌乱了,手抖得根本打不开门栓。时间已经来不及了,眼看他马上就要追过来,她放弃了开门,又跑入雨中。
Et songe bien, oui, songe en combattantQu’un oeil noir te regardeEt que l’amour t’attend,Toreador, L’amour t’attend!
“救命啊!杀人啦!”她没命地喊。
大雨磅礴,他追着她,绕着而院子跑。可是院子是有限的,况且她一个中年妇人,如何跑过一个正值壮年的年轻人?她气喘吁吁,每一脚都溅出泥水。
他追上她,一刀刺了下去。
Et songe bien, oui, songe en combattantQu’un oeil noir te regardeEt que l’amour t’attend,Et que l’amour t’attend,Toreador, L’amour t’attend!L’amour! L’amour! L’amour!Toreador, Toreador, L’amour t’attend!
音乐早就停了,雨也停了,顾羽蝶也清醒过来。尸体被整整齐齐排列在屋子中间。这次是突发状况,因为多杀了一个人,之前的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伪造的遗书也不能用了,陈谦只好在现场再写一封。
他刚提笔写了个开头,突然听见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妈,饭做好了吗?”
陈谦抬起头,看到一个男孩站在房门口。那是老马的儿子阳阳,他刚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因为睡得太沉,他的眼睛上结满了眼屎。当他把眼屎擦干净,眼前的景象把他变成了一个木头人!
父母的尸体躺在地上,两个不认识的人在旁边,一个在桌子上写东西,另一个站在父母的尸体旁!
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在那一瞬间,他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
陈谦拿起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不用了,我来吧。”顾羽蝶说,从陈谦手上拿过刀,走到阳阳身边。阳阳一动不动,他拉着他的手,把他拉到房间里,他顺从着他,没有任何反抗。
一会儿,顾羽蝶从房间里走出来,擦了擦刀。
“解决了?”陈谦正在写遗书,头也没抬,问道。
“嗯。”顾羽蝶说。
“好了!”陈谦站起来,把那封遗书交给顾羽蝶,“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把这里布置成一个密室,营造成自杀现场。记住,一定要布置成一个完全的密室!”
当面对那个孩子的时候,顾羽蝶实在不忍心下手。
他还那么小,长得又那么精瘦,一看就是那种特别调皮的孩子,他还有那么漫长的人生道路要走。
可是他们已经杀了他的父母,这和原来的计划大相径庭。最开始他们只想杀死他的父亲,没想到他母亲提前回来,不得已,他们只好又把她杀了。就像别人说的,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计划做得多么完善,只要实际执行中和计划有一丝出入,就会把事情引向一个完全不同的境地。
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顾羽蝶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那时候因为饥荒,他父母都饿死了,为了活下去,他什么都做过,乞丐、小偷……后来,他偶然偷了一户人家,被主人捉住,那人是一个戏班的班主。他看他长得俊俏,嗓音轻柔,没有责罚他,而是收留了他,教他唱戏,把他培养成角儿。他对他极为严格,只要稍微达不到他的要求,就会招致一顿强烈的体罚。
明面上他是他的师傅,暗地里,他却成了他的玩物。学艺的那几年,他每天遭受的不止身体上的虐待,还有心理上的摧残,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好在他确实是块学戏的料,没过几年就出师了,在还够师傅的银钱后,他选择了离开,离开江西那个小地方,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绥远。
最开始他唱的是江西的婺剧,而在北方,他的江西方言没人听得懂,当地一个爱听婺剧的人也没有,他们喜欢京戏。没办法,他只好从头学起,这期间又不知受了多少苦,才学会了北方话和京剧。随着他的名头越来越响,越来越多的人来听他唱戏,甚至有人大老远从北京跑来听他唱,听完之后评价他——一点不输京城名角!
他现在是好了,可是又有谁知道他曾经受过的苦呢?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可是他除了十年功之外,还有十年的血和泪啊!
这一切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是孤儿吗!如果他父母健在,会让他受这样的折磨?人生在世,谁不想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过一辈子,有谁愿意这样折腾自己?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宁愿不要现在的荣华富贵,他只愿小时候能承欢膝下,长大了能侍奉双亲,就待在江西那个小地方,当个农民都比当个戏子强,强百倍、千倍、万倍!
现在,他却把一个原本天真快乐无忧无虑的孩子,重新推到了当年他所处的境地。
他看着他的眼睛,他可以预见,这个孩子一辈子都不会再快乐起来了,就像他一样。再没有什么承欢膝下侍奉双亲,有的只是深夜的痛哭,他将永远无法摆脱父母被杀这个噩梦,再也没有人做他的后盾,即使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一个地方能让他休息,他将一辈子得不到幸福。
与其这样,不如杀了他,免受人世之苦。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夺走一个孩子的生命呢?和他那些在饥荒中饿死的亲人比,他算是非常幸运了,他亲眼看着父母在他面前死去,哪一个死前不是希望能够活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在这个动乱的时代,又有几个人敢说自己活得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可也没见几个人不想活了,即使活得再痛苦,人至少还有个盼头。再说,就是拦路抢劫的土匪,也不抢赶考的书生、送信的邮差、迎亲的队伍、就医的病人,他自认为比土匪强,自己做的是正义的事业,是为着更多的人的幸福而奋斗,可不管目标再高大,他也是在杀人!难道打着革命的旗号,就能夺走一个孩子年轻的生命吗?为了革命成功,就一定要杀死这个孩子吗?
答案是否定的。
看着陈谦拿着刀站起来,一步步走向那个孩子,他对他说:
“不用了,我来吧。”
土地庙前风很大,初冬的风拍打在顾羽蝶和孩子的身上,砭人肌骨得冷。
顾羽蝶已经打听好了,城外有个摩诘寺,寺里主持叫杨和尚,专门收留孤儿,是远近闻名的活菩萨。孩子放在他身边始终不安全,还是要送出去,可是他又担心这孩子在普通人家里可能会出问题,毕竟他亲眼看见自己父母被杀,还是要送到专门的抚育善堂为好。既然这个杨和尚名声这么好,送到他那儿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们约好了现在这个时间在土地庙前见面,杨和尚过来接孩子,可是他现在还没来,外面又冷,顾羽蝶只好带着孩子到土地庙里避风。
看样子是要变天了。
他看孩子有些饿了,从盒子里拿出用碗乘好的饺子,还是热的,一个个喂给他吃,喂到碗里还剩几个饺子的时候,土地庙外响起马车声,他把碗塞到孩子手里,准备出去看是不是杨和尚来了。可是孩子根本没接,“啪”的一声,碗掉在地上,摔碎了一角,顾羽蝶赶紧把碗捡起来,放在土地公面前的供桌上。
他走出庙门,发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驾车人是光头,一身和尚打扮,应该就是杨和尚了。杨和尚从车上下来,问是不是他要把孩子送到庙里。
“是我。”顾羽蝶回答。
“孩子在哪?”
顾羽蝶回到庙里,牵出孩子。他掏出一小兜碎银子,递给和尚,希望他能对这个孩子好一点。
“放心吧,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杨和尚活菩萨的美名。”杨和尚打包票。
顾羽蝶取下身上的包裹,系在孩子身上,对他说:“这些东西,你慢慢吃,如果有别的小伙伴问你要,你就分点儿给他们。”
他把他送上车,在在庙门口,一直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中,他还站在原地。
东西丢了!
哪都找不到!
顾羽蝶急得坐立不安!
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不过是一块玉佩而已。但对他来说,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就算拿金山银山和他换,他也不换。
因为那是他生日那天,陈谦送给他的。
家里到处都找遍了,戏院也找了,甚至来回路上他都找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他仔细回想到底自己把东西丢在哪里,想着想着,事情越来越明晰,这时,一个不好的推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把那个玉佩丢在犯罪现场了!
怎么办!怎么办!要是那个玉佩被警察发现了,顺藤摸瓜,警察很快就查到他这里来,那时候他该怎么说?不是我的?不行,送玉佩那天,李贡可是在场!看来自己在劫难逃了!
他心惊胆战,坐立不安,甚至为此推掉了演出,他不知道被发现了该怎么办,只好什么也不做,就待在屋子里。然而,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并没有人破门而入。
他十分奇怪,不久,他就知道这是为什么了。陈谦过来看望他,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警察在案发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物证。
“真的吗?你是说他们什么都没发现?”
“当然,报纸上都这么说,不信你看!”陈谦递给他一张自己从来的路上买的报纸。
“不过奇怪的是,”他像是自言自语,“报纸上说,现场也没有发现那具孩子的尸体,你把那个孩子怎么了?”
“没怎么啊,我还奇怪呢!”顾羽蝶说。他想起了自己假装杀那个孩子的时候,对他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那孩子就真的一声不吭,大哥不会起对此起疑心吧?
“可能是有人替我们料理后事,可惜帮了倒忙,他难道不知道我在遗书里已经把孩子写死了?我去组织里问一下,看谁后来又来过现场。真是的,这些人太不靠谱了!”
看来陈谦还没有怀疑,顾羽蝶松了一口气。
不过现在,一个更大胆的计划正在他脑海里酝酿。
顾羽蝶知道,警察局人手不够,现场一定没有派人把守,如果警察没有在现场找到玉佩的话,玉佩一定还在那。他太想找到那枚玉佩了,以致忘了这有可能是警察局设的陷阱!
不过在和预期相同的情况下,现实总是会让人麻痹,特别是当顾羽蝶翻过围墙,看到现场确实无人把守时,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虽然无人把守,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很谨慎,身穿夜行服,戴了黑面罩,一切动作都尽量轻手轻脚。
房门上贴着封条,不过对他来说,这并不算什么难事。他小心翼翼地撕开封条,钻进房子,又把门轻轻关上。他没有开灯,因为他并不需要——他的眼睛夜视能力很好,对他来说,在夜晚找东西简直小菜一碟。
可即使他看得很清楚,他还是没找到那块玉佩,会不会是打斗的时候被甩到哪里去了?他没有放弃。这时,从门外传来响声,那是窗台上一个搪瓷碗掉在地上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在他听来不异于巨响。
不好,被发现了!他醒悟过来,原来现场根本没什么玉佩,只有一张大网,专门等着他!
外面立刻传来破门而入的声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闪到了门后。他知道在这种黑暗情况下,敌人根本看不见他,但是他却能清楚地看到敌人。所以当那人站在屋子里四处摸索的时候,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李贡,在他身后是他在警察局的小跟班!没想到他竟然这么阴险,故意放出假消息来引蛇出洞!
“在吗?”李贡大声问。
“在!”小跟班在后面回答,“我什么都看不见!”
“别动!”李贡说,“他一定还在这儿,我们都不动,听声音从哪发出来。”
李贡不动,小跟班不动,顾羽蝶也不动,房间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初冬的夜晚又恢复了宁静,从远方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异常凄厉。
“出来吧!”李贡说,“我们这里有两个人,你是逃不掉的,还不束手就擒!”
没有任何回应。
顾羽蝶决定使用调虎离山。他紧闭呼吸,慢慢蹲下身,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朝房间左边扔过去。
“咚”就在石头落地,李贡和小武寻声音奔过去的时候,他快速地从门后闪出来,像一只娴熟的黑猫一样溜了出去,只听见后面李贡喊:
“追!”
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后面的人也紧紧追着他不放。他翻过墙头来到路上,后面的人依然紧追不舍,为了延缓他们追击的速度,他一边跑一边把路两边的摊铺掀翻在地。这一招果然管用,他们的速度立刻降了下来,他回头看,发现小跟班正在帮李贡将套在脚上的簸箕扯下来。
他看见路边有一个村子,立刻跑了进去。
村子里的道路错综复杂,如同叶片上叶脉,他没有具体的路线,甚至连直觉判断都没用,看到路就跑,渐渐地,他和他们距离越拉越大,直到看不见他们。他继续向前狂奔,心想:“应该把他们甩掉了吧。”
他说的没错,然而,一户人家的狗出卖了他。当李贡和小武寻着狗叫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么近!
他们跟着他,一直把他逼到一个死胡同,他无路可退,他们叫嚣着让他束手就擒,但他并不想。他看到旁边有一扇木窗,立即起身一跃,冲了进去。
屋子里睡着两个人,是一对夫妇,他们被窗户撞破的声音吵醒,睁开眼就看见一个黑衣人钻过窗户冲进来,妻子吓得大叫。他顾不上了么多,赶紧躲到一旁。
接着,李贡和小武也冲了进来,小武大声质问刚才那个人去哪了,那对夫妇吓得说不出话来,他站在他们身后,拿起棍子,瞅着这个空当,一棍子朝小武头上打去。
没想到,这一棍子竟然被李贡用手臂挡住,硬生生折成两段!
他们打了起来,小武反应过来,也加入了战斗。对付一个人还好,可是对付两个人,他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在打斗中慢慢显露出劣势。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只好引导他们从卧室来到堂屋,快要靠近大门的时候,他从袖子里洒出一包白粉,就在他们下意识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他冲出门去。
没想到外面情形更加险恶,都是大路,两边是门窗紧闭的民房,一点躲藏的地方都没有,追击者跟在他后面,他无论去哪,都会被他们发现。眼看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就在他们快要追上来的时候,他看到路边还有一户澡堂没有关门,赶紧跑了进去。
他十分幸运,进去的时候,澡堂前台一个人也没有,老板正在后面招呼伙计。他把身上的夜行衣脱下,径直走到了后室,路上一个人也没遇到。他原本是想躲在后室的小浴室里,可是一想这样也不保险,要是他们一个一个查下去,迟早会查到他。
这时,他看到旁边有一辆装衣服的手推车,一条妙计出现在他的脑海。
当他身上盖着衣服,藏在那辆手推车里,被伙计从后室推到前台的时候,他听到车外,李贡和小武正在向澡堂老板打听着他的下落。
顾羽蝶从来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被警察找上门来。虽然他知道,自从自己打算放那孩子一条生路的时候,这一天就必然会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虽然现在还有其他八个人没有排除嫌疑,但找到他身上是迟早的事。
怎么办?怎么办?他被关在警察局的审讯室里惴惴不安。警察已经盘问过他了,老马被杀他那天确实没有演出,他说自己那时正待在家里,所以也没人能为他做不在场证明,可是其他八个人也是这么回答的,他们也没有不在场证明,所以警察也没太关注他,只是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嫌疑犯对待。在真凶没有查出来之前,他会一直关在警察局里。
那天夜里他一夜没睡,想着该怎么做。事情已经暴露了,他在劫难逃,不过更让他担心的是陈谦的安全,如果警察发现是自己下的手,顺藤摸瓜,很容易就能查到他。
不!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顾羽蝶还记得,小时候,他就被戏院老板当成女孩来栽培。因为他唱的是旦角,所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要有女子的姿态,才能做到人戏不分、物我同在的境界。为了让他更具女态,班主不准他和师兄弟们住一起,而是给他单独准备了一间房间(这样也更方便让他猥亵),并且不准和师兄弟一起上厕所、洗澡。受到这种变态教育之后,他甚至也认同自己的女人身份,认为自己的男性生殖器是丑陋且无用的东西。为此,他没少受师兄弟们的嘲笑,他们骂他娘娘腔,骚气。所有这一切他都默默承受,甚至包括师傅的猥亵!
渐渐地,或许是因为人都有一种逆反心理,他开始以自己的女性身份为荣,为自己比女人更美更媚而感到骄傲。这时他发现自己似乎对女性已经没有感觉了,师兄弟们给他讲床帏之间的笑话,他却对男女之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每当看到台下有漂亮女人的时候,师兄弟们就盯着她们看,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可是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在他看来,那些女人确实很漂亮,可是和一匹漂亮的马相比,也没什么区别。相反,他对那些长相英俊的男人却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害怕极了,觉得自己是个变态,所以尽量隐藏这种情愫。后来,他在书上读到龙阳之好、分桃之仪、断袖之癖,又找到了心理归宿。看来世上不止他一个有这种感觉,卫君、魏王、汉哀帝都这样,戏班班主不也是这样的人吗?即使他已经有妻子了。
后来,当他离开家乡的时候,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可是俗世中的男子都是一个德行,和那些他被班主送给玩弄的酒色之徒差不多,即使有一两个有德行的,也只是因为穷,玩不起罢了。后来他在绥远站稳了脚跟,闯出了名堂,一些女戏迷对他如痴如醉,戏院老板也张罗着给他说一门亲事,他婉言谢绝。有一个疯狂的女戏迷爱上了他,整整好几年,每天早晨都站在他家门口,看着他出门,他告诉她不要这样,自己不可能喜欢她。他没有说明原因,那个女戏迷却因此恨上了他,到处造谣说他是屁精。这让他看清楚,原来爱的极致是恨。
虽然她说的是对的。
再后来,他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陈谦。那时候陈谦刚从日本回国,因为不愿进入官府,又没有找工作,所以有充足的时间。他准备写一本关于京戏的书,找到了他。
顾羽蝶很奇怪,问他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书,他说一般人都觉得唱戏是下九流,不登大雅之堂,戏子是下贱的职业。不过他认为戏曲是一门真正的艺术,是中国文化的瑰宝,是国粹,在后世,人们终将认识到戏曲的重要性,是最能代表中国走向世界的东西。这样重要的艺术,竟然没有人写过专著论述它的重要性,使得它得不到应有的重视,这是非常可惜的事。他写这本书,是要纠正国人的错误观念,为戏曲正名。
无疑,这番话赢得了顾羽蝶的好感,自己的职业第一次得到知识分子的认同,让他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荣耀。渐渐地,这种荣耀转移到陈谦身上,他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后来,经过深入交往,他知道原来陈谦还有一个身份——革命者。陈谦向他宣传革命大义,让他知道到革命者并不是官府所说的那样,是一群违法乱纪之徒,相反,他们是一群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他们革命的目的不是为了让自己和子孙享受荣华富贵,而是要推动国家进步,是一群为理想舍生取义的人。
在陈谦的介绍下,他也加入了同盟会。不像外面那样,上层人对他嗤之以鼻,老百姓又对他的过度狂热,在这里,同志们只是把他当成一个普通人,一个革命同志对待,这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感。
他入组织时间不长,所以还没有接触到高级机密,抓了他也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但陈谦不一样,他是绥远同盟会的高级领导人,如果他被抓住,整个绥远的同盟会组织就会被一网打尽。他能忍心看着自己热爱的组织被一网打尽,一群有文化有理想的青年被封建落后势利消灭掉吗?
不,绝对不可能!
更重要的是,在那个组织里,还有一个世界上对他最重要的人!
他打定了主意。
听说名伶顾羽蝶被警察关押,他的一众戏迷纷纷来到警察局门口抗议,把警局围堵得水泄不通。他们说顾羽蝶不可能是罪犯,警察局抓错了人,还是趁早放人,不然就要大闹警察局。李贡出来安抚群众,说现在只是侦查阶段,还没有找出真正的凶手是谁,所以顾羽蝶只是一名普通嫌疑人,警察局也没认定凶案就是他做的,等查明真相,只要不是他做的,一定会把他放了,各位戏迷朋友不用担心。
然而人们还是不依不饶。
因为顾羽蝶关在警局不能演出,戏院收入锐减。戏院老板为了将角儿请回来,花大价钱贿赂瑞祺,希望瑞祺能够向警察局施压,让他们早日放人。瑞祺一听说顾羽蝶被警察局抓住了,气不打一处来,他特别喜欢听他的戏,过几天是夫人生日,他正让碧春园给夫人排一出大戏《麻姑拜寿》,顾羽蝶饰演主角麻姑,这戏没了他怎么成!他通过警察局长侯孝文向老吴施压,老吴顶住不社会上和上级的压力,准备先把顾羽蝶放了。
就在这时,顾羽蝶招供了。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犟,每次别人都说案子已经破了,你还要继续查下去。第一次,嫌疑人供认是自己干的,第二次,嫌疑人自首,要是别人早就结案,你怎么每次都这样?难道只有你认定的结案才是真正的结案?”小武骑在马上,正和李贡朝陈家庄赶。
“还记得上次老吴给你讲的那件案子吗?”
“你是说你第一次办的那件案子?”
“嗯。”
“那件案子怎么了?”
“如果我告诉你,事情并不像老吴说的那样,你怎么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我要是告诉你,老吴说的全是假的,你信么?”
小武摇摇头:“不信。”
“可惜这是事实。”李贡说,“那件案子的真实情况是,更夫死后三年,归绥城发大水,河堤被冲毁。大水过后,官府组织人手重修大堤,在河底烂泥里,工人找到了一把手枪,不过已经锈得不成样子,几乎看不出手枪的形状。”
“你是说刘新德真的把那支枪丢进了河里?刘邹氏没有和那个更夫私通?这难道是一个冤案?”小武吃惊地问。
“事实可能真的像你说的那样。”
“为什么警察局不继续追查下去?”
“三年了,时间过去太久了,人们都把那件案子忘了,谁还能想起曾经这条河里,一个替死鬼丢了一把枪?再说,那把枪真的腐蚀得太厉害了,如果不是专业人士,没人知道那是一把枪,那天我正好在河边监工,偶然看到。再说那次修河堤,挖出来的可不止一支锈迹斑斑的手枪,还有其他一大堆东西,甚至有满满一箱银子,谁会注意一支都快认不出来的枪?”
“你为什么不把这个物证交上去,推翻冤案?”
“这只是一支锈迹斑斑的手枪,交上去有什么用,就这一个物证,根本没办法翻案。我决定收集更多的证据,为翻案做准备,等到证据充足时,查出真凶是谁。”李贡停了一下说,“可是没想到,这一察不要紧……”
小武来了兴趣,打断他:“你查出什么了?”
“你先听我说,”李贡说,“我当时想,更夫的妻子一定知道一些事情,就去找她,结果到了她家,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我向他家邻居打听,他们说那件事发生之后,更夫的家人因为受不了别人的风言风语,没过多久就离开了那里。经过多方打听,我终于找到了他老婆搬家后的地址,我询问她关于她丈夫的事,她却拒绝我进门,并且不愿回答我的任何问题。你不觉得奇怪吗,因为丈夫的不检点行为而受到别人非议的人,竟然不愿为丈夫洗清冤屈?”
“确实很奇怪,这样一点也说不通。”
“更奇怪的是,她的新家竟是一栋很不错的房子。按照更夫的收入,就是存一辈子,别说买这样一栋房子,就算是买一间厨房他都买不起,他绝对不可能留下这么多钱!而他妻子作为一个妇道人家,更不可能挣这么多钱!”
“你这样说我想起来了,按照老吴的说法,刚开始更夫嘴特别硬,一直不承认奸夫是自己,后来又转口承认,这么说这件案子疑点很大!”
“通过走访邻居,我得知在案发前,有人见过更夫去药店买药,于是我又去药店询问。药店老板找到当时的药方,我把药方拿给医生看,医生告诉我,这些只是些普通的补药,用于缓解疼痛。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更夫,怎么会有闲钱买补品?”
“我知道了!”要不是骑在马上,小武早就跳了起来,“因为他已经得了不治之症,药物根本不管用,所以只能买些补品缓解痛苦。怪不得没过三个月,他就死在狱中!这么说,一定是有人买通了他,反正他都快死了,不如拿自己的性命赚一笔,在死后给家人留下一笔钱,好让他们今后的生活能好过些!”
“我也是这样想的。你还记得更夫最开始的口供,说当时他去上茅房了,因为把锣槌掉进了茅坑,捞了半天没捞到,所以耽误了些时间,回去的时候同伴已经不在了?”
“记得。”
“我又去他说的那个茅坑,走访了附近很多人,终于找到一位。他说他在案发之后,一天夜里上茅房,发现茅坑下面有响声,吓得他屁股都没擦就跑回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真凶或者真凶派人捞出了更夫的那根锣槌。所以我后来去茅坑里捞的时候,什么也没捞到。”
“真凶是谁?”
“你难道还没理解过来?”
“没有。”小武不好意思地说。
“是老吴啊!”李贡说道。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他?”小武大吃一惊。
“怎么不可能?更夫说过,那根锣槌他用了十年。当时从热水瓶里取出的那根锣槌,因为沾了水,没太看清楚,等干了之后,我特地分析了那根锣槌,上面确实有一些人手摩擦产生光滑表面。不过后来我认识了一个打鼓的,他的鼓锤也用了十年,他给我看他的。你知道吗,用了十年的鼓锤,上面不只是一些人手摩擦产生的光滑表面,而是一根油光水滑的棍子,就像是给鼓锤上了一层漆!”
“这么说,那根从热水瓶里取出的锣槌是假的?”
“不然还能怎么样?直到查到这里,我才明白了所有的事。你想想,最有可能犯罪的,除了老吴还能是谁!他为什么要故意在现场喝水?不就是想让我发现热水瓶里的锣槌吗。他一定是事先把一根假锣槌放在热水瓶里,然后说要喝水,好让我发现。而现场除了他,谁还有权力喝水?他唯一做的不好的一点就是用了一个假货,那根锣槌的使用时间根本不够十年。可是这也不能怪他,世上哪来那么多使用超过十年的锣槌呢?”
“老吴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可是警察啊!”
“警察也是人!”李贡一字一顿地说,“警察也会犯错误,也会和人通奸,也会杀人!而且,他们还拥有一种其他人不具备的能力——他们能左右案情!”
“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捅出去?”
“你以为我能只手遮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李贡笑了,“你太抬举我了,我哪来那么大的能耐!他是我上司,我难道要对他说:‘你犯了罪,我要来抓你!’,然后他就束手就擒,供认事情是他干的,他与人通奸,因为恼羞成怒杀了人,还栽赃陷害他人?对不起,我只是个小警察,在这乱世之中,连自身都性命难保,保不准哪天革命党起事成功,就把我们这些人杀了。我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敢奢求为民沉冤昭雪,当包青天?”
“照你的意思,你什么也做不了?”
“也不一定。”
“什么意思?”
“在这件事上,我确实什么也做不了。”李贡抬起头,看着远方。他眯起双眼,似乎看见了遥远的未来。他说:
“不过,在别的案子上,我还是能够做一些事的,人生第一件案子,因为自己的工作失误,造成好人被冤死,最后查到了真凶,却什么也做不了,这成为我一生最大的污点,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正因如此,我才要努力办好每件案子,让受害者的委屈得到伸张,不冤枉好人,让坏人伏法,维护公平与正义!虽然现实很残酷,很多时候我都没办法实现自己的目标,不过,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绝不放弃!”
“就我们两个人,够吗?”小武站在陈谦家大门前问。
“不用担心,就算他武功再高,我们两个人,对付他还是绰绰有余。”李贡说。
“可是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我们就两个人,怎敌得过他们人多势众?”
“我把这件事告诉老吴了,原本是想带一队人过来,可是他说警察局现在人手不够,警察都被派到城里执勤去了,集合人员需要时间。我怕时间长了又会生出变故,所以先把你叫来。不过老吴说,一旦人员集合完毕,他就会第一时间过来增援我们。如果他能及时赶到,应该没什么问题。”
“可就怕他在关键时刻赶不过来。”小武嘟囔道。
“怎么凡事都往坏处想?”李贡笑道,“多想些好的嘛!”
李贡敲响了陈家大门,开门的是田嘉禾,她看见李贡小武他们两个,高兴地说:“哟,原来是你们两个,找陈谦有事吧?”
李贡说:“是有点事。”
“他在书房,我去帮你们把他喊来。”
“不用了,我们自己去找他。”
顺着嫂子的指示,李贡和小武找到了书房。李贡敲了敲门,里面有人问道:“什么事?”,是陈谦的声音。
“我是二弟,大哥现在有空吗?”
“有话进来说吧,楞在门外干什么?嘉禾要是看见了,又说我待客不周。”
李贡推开门,和小武一起走了进来。陈谦正站在桌子边练习书法,他头都没抬。
“坐!”他说。
“不用了,我这次来,是想给你讲一个故事。”李贡说,声音异常平静。
“哦,那我洗耳恭听。”
“从前有个人,他非常穷,穷得都快揭不开锅。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妻子又病了,病得十分严重,如果再不吃药,马上就会病死。唯一能救他妻子性命的药只有一家药店有售,而且卖得非常贵,他根本买不起,药店也不允许赊账。他和他妻子伉俪情深,除了去偷药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但偷药是犯法的的事,不偷他妻子又会死。你觉得他是应该去偷药,还是不偷呢?”
陈谦的毛笔在宣纸上停了好一会儿,最后,他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如果我告诉你结果,他最后还是偷了药,救活了他妻子。你觉得法律该不该惩罚他?”
“我不知道。”陈谦说,“你别问我,我真的不知道。”
“以前我也不知道。人们都认为‘情理’是一回事,俗话说‘合情合理’‘情理之中’。可事实上,‘情’和‘理’根本不是一回事,甚至是截然相反的对立面。那到底是‘情’重要还是‘理’重要?我一直搞不明白。从‘情’来说,偷药救人天经地义,可是从‘理’来说,又触犯了法律。我办过很多这样的案子,很多时候都为罪犯感到惋惜,可还是不得不去抓他们。我经常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我明白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情’和‘理’谁更重要,而是在于我是谁!”
“我没明白。”陈谦笑着说,依然没有抬头。
“其实道理很简单,如果我是那个穷人,我也会选择偷药,如果我是一个普通人,我会同情他,并且憎恶药店老板为富不仁。可是——”李贡说,“我是个警察……”
陈谦的笔尖一颤,“天下为公”的“为”字一点偏了。
“现在,这种情况又出现了。”李贡继续说,“一个人,以为自己是要治病救人,所以跑去偷药,你觉得我是该抓还是不该抓他?”
“你觉得呢?”
“还是那句话,我是个警察。”
“嗯,我明白了。”陈谦说,“不过,我很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
“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你的镇定。”李贡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谦笑道,“难道你是说凶手是我?”
“我也不愿这么想,可是所有的事实都指向你,我也没办法。”
“哦,我倒很想听听。”
“老师被杀后,我收到了一封老师写的信,在信里,他给我透露了藏在柜子缝隙里的证物。凶手竟然愿意为一个快死的人寄信,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从伦理上只有一种解释——凶手是老师的熟人,所以才会答应老师临死前的请求。老师刚到归绥城,认识的人不多,熟识的就只有我们两个,你觉得这难道是一种巧合吗?”
“照你的说法,只有熟悉的人愿意为老师寄信,这么说也有可能是你了?”
“的确有可能是我。案发之后我走访了附近很多人,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住在老师周围的人都说,案发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这就奇怪了。你我都知道,老师养了一条狗,非常尽责,一遇到陌生人就狂吠不已,因为老师去世绝食而死。狗之所以不叫,说明凶手一定是狗认识的人,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那条狗好像是你送给老师的吧?”
“要想让狗不叫其实很简单。在四川云南交界处有一个部落,部落的人自称摩梭人,这个部落现在还处在母系氏族社会,没有婚姻制度,男女盛行走婚,青年女子不出嫁,而是待在家里,如果有相好的男子,夜晚就会翻墙进来与女子幽会,天亮之前又自行离去。可是如果女方家里养了狗,就不好幽会了。他们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肉剁碎揉进松果里,等去女方家里,看见狗过来,就把揉了肉末的松果扔过去,狗去吃肉,可是肉都卡在松果里,狗没办法吃,只能一点点添,一个松果可以吃很长时间,趁这个时间,青年男女趁机约会。当然,还有一种更简单的方法,在给狗的食物中掺上蒙汗药,狗吃了就晕过去。你怎么能断定,凶手不是用了这种方法呢?”
“你先听我说。案发清晨,原本走大路去巡抚衙门的老师突然选择走小路,说是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上说在大路有刺客刺杀他,因此临时选择走小路,结果在小路遇到刺杀。刺杀案元凶承认,事情是他做的,可是他最开始的目标不是老师,而是瑞祺,至于为什么把老师炸死了,他也不知道。后来我重新检查尸体,发现老师在爆炸案之前就已经被毒死了。这么说,老师的尸体其实早就被搬上了马车,和车夫老马说话的,其实就是凶手本人,刺杀案不过是个幌子,凶手是想把责任转嫁给刺杀案的凶手。不得不说,这一招真是高明,甚至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高明的犯罪,一般案件即使凶手找不到,但凶手还是存在的,而如果凶手找了一个替死鬼,那么凶手就不存在了。最奇怪的是,爆炸发生之前,路边的一棵树突然倒下,马车因此停了下来,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凶手就是趁着这个时间,从马车上溜下来。能够化装成老师的样子,模仿老师的声音说话,对于一个经常在戏院里扮演老生,自己给自己化妆的人来说,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吧?”
“会化妆易容的人千千万万,能够模仿别人声音的人也绝不在少数,世上又不止我一个人会这个。”
“当然不止你一个。还有,根据老师信上留下的信息,我找到了一家卖假辫子的商店,很巧的是,这家店正好离你家不远,出来的时候我们俩正好碰面。按照逻辑,一个人肯定会优先选择在自己家附近买东西。你能把你的帽子摘下来,让我看一看你是短发,还是留了辫子吗?”
陈谦写字的手停了下来。“没错,我是剪了辫子,可剪辫子的人又不止我一个,谁愿意带这样一根丑陋得跟猪尾巴一样的辫子!”他的声音开始有了一些变化。
“老马在爆炸案之后说,他不知道凶手是谁,不过后来在拉洋车的时候把凶手认了出来,当时凶手化了妆,所以老马绝对不是通过相貌认出来的。我猜凶手一定是身体某个地方有什么特殊的印记,而这种印记又很容易被车夫发现。那这个印记会在哪呢?车夫除了扶老爷上下马车,客人给车夫付钱之外,应该很少和凶手有直接接触。这两个动作都会涉及一个部位,那就是手,我没说错吧?”
陈谦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那里有一块烫伤的疤痕,是小时候和李贡一起上私塾,李贡不小心打翻了一壶开水,为了保护他,不小心烫伤的。
“老马被杀之前曾经告诉我,他发现凶手是谁,不过因为他老婆赌博欠了一屁股债,所以让我借钱给他,他才会告诉我凶手是谁。我手上没那么多钱,曾经找你借过,还向你解释为什么借钱,结果第二天老马夫妇就惨死家中,你不觉得这件事太巧了吗?”
“确实很巧。”陈谦附和道,他的身体已经有些发抖了,“可是你别忘了,老马夫妇被杀那天,我正在戏院唱戏,当时你也在现场。我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这个你怎么说?”
“这也是这件案子最精彩的一点。老马让我在碧园春戏院等他,可以说,凶手应该是和戏院有一定关系的人。别说我总是针对你,事实就是如此,作为戏院的资深票友,你和碧春园的关系不可谓不深吧?至于不在场证明,我记得当时你确实一早晨都有戏,可是除了最后一场戏之外,其他的戏你不过扮演的是高级龙套的角色,根本没有出声,脸上又涂满了厚厚的油彩,只要随便找个人就能代替你的角色,你只要在最后一场之前赶回来就行了。而那时老马夫妇早就死了,这么做很困难吗?”
“你说我是找人假扮的,你有证据吗?”陈谦冷笑着说。
“我记得当时我去后台找你,喊你的名字的时候,你没有回头,直到拍了你的肩膀你才反应过来,这个你怎么说?”
“那是因为当时后台人员杂乱,我没听到你喊我。”
“可是在那之后,有个人让你给他勾眉,如果你记得没错的话,你当时拿起眉笔,用的可是左手!”说完,李贡用眼睛死死盯住陈谦写字的那只手。
顿时,屋子里所有的眼睛都钉在陈谦写字的那只手上。
那只握住毛笔的手,是右手!
屋子里的空气放佛凝固了一般。
没想到最先打破宁静的竟然是陈谦,他笑了:“我生下来的时候其实是左撇子,父母觉得左撇子不好强行把我纠正过来,所以我左手右手都很灵活,平常写字拿筷子都用右手,可偶尔下意识的时候,还是会用左手。”说着,他把毛笔从右手换到左手,将“公”字最后一点,工工整整地写了上去。
不差毫厘。
“你说的这些能算上证据吗?”他继续说,“不过是一些推测罢了,虽然看起来很有道理,每一条的矛头都指向我,但事实上每一条都有漏洞,根本算不上证据。并且从一开始,你就认定我是凶手,然后进行有罪推定,如果你把凶手认定成阿猫阿狗,也能找一大堆这样的证据,可是即使证据再多,又有什么用?”
“你还记得老马的儿子阳阳吗?”
突然,陈谦的脸色大变,霎时变得铁青,他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甚至连笔杆都握不住。
“那个孩子还活着?”他哆哆嗦嗦地问。
“当然活着,”李贡说,“没想到吧,行凶时的证人竟然还活着,当着孩子的面杀掉他的父母,你觉得他会不会指认你?这一条可以算证据吗?”
“我不是故意的,”陈谦低下了头,“我没想到当时屋子里还有人……”
“哐当”一声,茶杯碎了,屋子里所有人都看向门外,田嘉禾站在门口瑟瑟发抖。她是来给他们端茶的,没想到却在门外听到了这么震撼的消息。茶水在她的脚下肆意铺展。
“老公,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她问道,好像问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
“嘉禾,你听我说……”
“我不听!”她嘶吼道,“我不听,我不听,我只要你告诉我,到底赵老师和老马夫妇是不是你杀的?”
“我是有原因的……”陈谦无奈地说,走过来,想要安慰她。
田嘉禾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跟我走吧,我们同学兄弟这么多年,你自己过来,我不想让你难堪。”李贡说。
“是吗?”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字一顿地说,“还不知道到底谁让谁难堪!”
突然,他转过身来,用尽全力朝李贡冲去,猛地出拳,李贡躲闪不及,被他打在胸口上,退了好几步。小武也加入了战斗,李贡和陈谦一对一单打独斗,李贡绝不是陈谦的对手,只能很勉强地见招拆招,根本无力还击。小武加入后,局势发生了变化,优势向他们的方向偏移,毕竟双拳难敌四手。陈谦既要在正面对付李贡,又要防止小武的袭击,渐渐处于下风。桌子被他们打烂了,上面的砚台也摔到了地上,裂成几块。李贡看准了时机,在陈谦和小武纠缠的时候,猛地用力向他踢去。受着了这猛烈的一击,陈谦承受不住,被打出窗外,把窗户都撞烂了。
李贡和小武赶紧跑出门外,这时陈谦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旁边赶来好几个家丁,站在他的身后。他蹲了个马步,后面的人也摆好架势,准备决一死战。李贡和小武这才发现,原来过来之前,小武的担心是多么地合情合理,他们也处在了刚才对手的处境,之前是他们处于优势,现在情况正好反了过来。
可是无论怎么样,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了,这里是陈家,不是李家武家,他们要想活着出去,只有拼尽全力。李贡和小武冲了上去,和对方打作一团。这一次,他们打得异常吃力,因为对方人多势众,他们不得不分配任务,李贡对付陈谦,小武对付家丁,可两方他们俩都处于下风。他们渐渐有些不支,特别是小武被家丁打倒在地,竟然临阵脱逃,导致所有人都尽全力对付李贡,李贡根本招架不住。陈谦一反手,将李贡的脖子死死锁住,李贡拼命挣扎,依然无法逃脱,渐渐地,他挣脱的动作慢了下来……
“放开他!”小武从陈谦后面喊,陈谦转过头,发现小武正用枪抵在田嘉禾头上,他正挟持她为人质!
“快点!”小武吼道。
陈谦锁李贡的手臂有一丝放松,李贡稍稍能够呼吸,他剧烈地咳嗽,好像刚从鬼门关上回来。
“快松手!”
面对这样的局面,陈谦不得不松开手臂。趁着这个机会,李贡从他手臂下逃脱,然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将陈谦锁死。
陈谦没有任何反抗,而是慢慢举起双手,说:“只要你们放了嘉禾,我跟你们走!”
“行!”小武向李贡使了个眼色,李贡心领神会,把陈谦的手掰下来,用手铐铐靠在一起。小武架着瑟瑟发抖的田嘉禾慢慢向他们靠近,直到走到他们身边,才一把把田嘉禾推开,田嘉禾被家丁们接住。
“快把少奶奶带回房休息,如果我回来发现她少了一根汗毛,有你们好看!”陈谦命令家丁道。
就这样,李贡架着陈谦,小武在他身后举抢断后,在人群中逼出一条路,走出陈家。
身后,陈谦的母亲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陈家庄到处都是人,每个人都满含愤怒,恨不得用眼光将李贡他们烧死,由于小武手里有枪,他们才不敢近前,要不然早就把他们撕烂了。他们都是一个宗族的人,宗族里只要一个人出了事,其他人必然会同仇敌忾!
不知谁先向他们扔了一片烂菜叶,接着,其他人也这么做,烂菜叶臭鸡蛋像雨点一样在他们身上落下,小孩子在一边拍手大笑,要不是因为他们中间还有个陈谦,估计石头都要落下来。李贡他们就像是正在游街的犯人一样,接受他们的垃圾洗礼。小武护在李贡身边,用手枪逼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后退。
他们艰难地走到了村口,就在他们以为终于从虎穴里逃了出来,没想到村口大路上,一群拿着锄头铁锨的精壮男子正等着他们。为首的是一个老人,他就是陈姓的族长,也是陈谦的爹。怪不得刚才没看见他,没想到他竟然喊人去了。
他说话了:“两位官爷,我儿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们要抓他?”
“陈谦涉嫌杀害绥远前任巡抚赵发琦大人和他的车夫老马夫妇,我们要把他带到警察局做进一步询问。”小武朝他喊道。
“这怎么可能呢,我儿一直是敬公守法的良民,怎么会做那样伤天害理的事,这中间一定有误会,我怕两位官爷抓错了人!”
“我们有证据!”
“就算你们有证据,也不能随便来陈家庄抓人。自古以来皇权不下县,要是我儿真的犯了罪,只要你对我说,我一定把他交到官府,根本不用麻烦两位官爷,两位官爷又何必如此事必躬亲呢?”
“他是你儿子,要是告诉你,你会把他扭送官府?”
“两位官爷为何如此不信任老朽?”他说道,“既然这样,老夫只好得罪二位了。陈家的后生们,还愣着干什么,去把我儿抢过来!”
听了命令,后生们群情激愤,抄起锄头铁锨,朝他们冲过来。
“我看谁敢!”小武大吼,朝天放了一枪,举着枪对准着跑过来的陈家后生喊道,“谁要是敢上来,我就毙了他!”他十分紧张,不停地移动位置,手心全是汗。
后生们停住了。
“怕什么,你们这么多人,他子弹又有几颗!”
话虽这么说,可是为了救族长的儿子让自己送命,怎么说都不值得的,谁的命不是命啊!可是族长的命令也不能违背,他们放慢了速度,从四面八方把李贡他们团团围住。
李贡他们被围在中间,他们的包围圈越来越窄,直到把李贡他们围成一个小圆,李贡他们只能在这个小圆里面活动,外面是密不透风抄着家伙的人墙。小武以李贡和陈谦为圆心不停地走动,举枪逼退上来的人。
他不敢放枪,怕激起民愤,要是放了枪,他知道后果是什么!
后生们也不敢上前,他们也知道,要是上前,后果是什么!
“你不说老吴会派人过来吗?怎么还没来?”小武声音嘶哑,都快哭了。
“我怎么知道,他说他会来的!”李贡也不知所措,只能把陈谦抓得更紧。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将李贡他们围在中间,密不透风。没人上前,小武也没放枪,双方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像是达成了默契一般。
一分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老吴还没来。中午的时候,村里的女人把饭从家里带过来,给他们的丈夫或者儿子吃,人墙中不断有砖块从里面出来,在外面吃饭,剩下的人立刻补上,继续建造一堵牢不可破的城墙。吃完饭的后生又自动加入城墙当中,就像是用糯米掺进修墙的石灰中,将城墙建造的更加牢固。
随着时间的推移,优势渐渐向城墙的一方移动,他们有新的砖块加入,老旧的砖块还能退下来,村里的妇女甚至在城墙外面搭了简易的灶台,给砖块们补充体力。李贡他们只有两个人,无路可退。现在正是冬天,天气异常寒冷,可是他们却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他们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老吴终于带着警察赶到。人墙发出骚动,砖块们窃窃私语,十分不安,小武又朝天放了一枪,朝他们喊道:“现在走还来得及!”
听见枪声,老吴发现李贡他们正被一群人围住,人群骚动不安。意识到李贡小武他们正面临危险,他对部下命令道:
“大家做好准备,把子弹卸下来,用枪托砸!记住,千万不要开枪!”
“我很能理解你们这些革命党,说实话,如果我不是满人的话,我也会选择跟着你们这些人一起干革命。”廷弼问,“不过我不能理解的是,你刺杀谁都可以,可你偏偏选择刺杀赵大人。这我就不明白了,他不是你老师吗?难道革命党不认君,连天地亲师也不认?”
陈谦坐在廷弼对面,旁边是老吴,正在做笔录。落在廷弼手上他很幸运,廷弼是一个坚决反对酷刑的人,所以没有对陈谦施刑,只是把他单独关起来,戴上了手铐脚镣而已。他正在提审他,所有一切陈谦都供认不讳,因为犯罪时的证人已经被找到了,他再怎么狡辩都没有意义。他现在只想一个人把一切罪责都揽下来,洗刷顾羽蝶的嫌疑。
“他的确是我的老师,我很感激他。”陈谦说,“他待我不薄,是他教我忠孝节义,教我礼义廉耻,为我打下坚实的基础,如果没有他,也不会有现在的我。可是,即使他对我再好,也只是私交,革命之事,乃是公义,私交何能胜过公义!”
“赵大人的为人,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至于他的为官,更是有口皆碑,无论他经略何地,在当地都留下了极好的政声,这你也是知道了。就算从公义讲,他也绝对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好官,你们革命党不就是希望全天下每一个当官的都能成为像他这样的好官吗?为什么还要刺杀他?”
“这个问题我回答过很多遍,我不介意再说一遍。大人肯定知道南辕北辙这个成语的来历,那个乘车去楚国的人,却要往北走,即使他的马再好,车夫技术再高明,带的盘缠再多,也只会离楚国越来越远。赵大人确实是个好官,如果他出生在太平盛世,一定能做出比现在更好的政绩,可是他出生在乱世,更可惜的是,他没有选择进步的一方,而是选择落后的一方。即使他做得再好,也只是为苟延残喘的清朝多续了点命而已,朝廷已经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他这样做无异于为虎作伥!即使做得再好,也只会离人民越来越远!他是在害百姓!”
“你口口声声说为百姓为人民,可到底谁是人民?谁是百姓?就算被你杀的赵大人和我不是你口中所说的人民,老马夫妇总可以算是人民吧!他们是无辜的,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可是你又对他做了什么呢?杀了他家两口人,只留下一个孩子,无爹无娘活在这世上,你完全毁了他的人生!你们革命党不就是为了造福人民才干革命的吗,为什么一边打着为人民的旗号,一边却干着屠杀人民的勾当!”
陈谦低下了头:“你说的很对,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们干革命的为什么要杀人,我们杀的那些人都是坏人吗?答案是否定的。我们刺杀的那些官员,有些确实十恶不赦,但也有为国为民的好官。每次我们发动起义,都会死很多朝廷士兵,那些人是坏人吗?当然不是,他们只是一个个普通人,无所谓好坏,他们捕杀革命党,只是尽他们的职责罢了。可就是这些普通人,却成了我们革命的对象,他们也是人,也有父母兄弟,也有妻子儿女,杀了他们,他们的亲人也不好受。久而久之,我也对自己的革命理念也产生了怀疑。”
“那你为什么不就此收手?”
“我没办法,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革命是大势所趋,就算我陈谦不干革命,也有张谦王谦干革命。干革命就得死人,时间拖得越久,死的人越多。我不得不发明一套理论来劝自己,我对自己说,这些人的确不是坏人,可是他们必须死。这就像是一列行进中不能停下的火车,前面有两条铁轨,一条上面有十个人,一条上面有一个人,革命者是扳道工,我们必须把铁轨扳到只有一个人的那条铁轨上,要不然,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十个人要死了。难道那一个人是坏人吗?当然不是,但他必须死,他的死是有意义有价值的,用他一条生命,可以挽救十条生命。不一定十条生命一定比一条生命有价值,生命是无法衡量的,但从数量上的确如此,而坂道,就成了我们革命党不得不做的事!社会进步就是那条有十个人的铁轨,死去的那个人,不过是被历史碾在滚滚车轮下,用他一个人的死,换取中国的民主和富强,他的死是值得的。这就是为什么老马夫妇必须死的原因,不管你认不认同,我只能这么解释。”
廷弼十分愤怒,大骂道:“放你妈的狗屁!什么狗屁理论,什么一个人十个人,全他妈放屁!他们不过是你为了不让自己被抓进牢里找的替死鬼罢了,扯什么狗屁理论为自己的辩护!我原以为你们革命党一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没想到原来也有怂包!”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陈谦面无表情,“他们确实是我找的替死鬼,但我必须这么做。我什么时候都可以死,但绝对不能在革命胜利前死去,我要亲眼见到清朝覆灭的那一天。我要见到中国成为一个真正的自由民主的国家,人民见了官员不必下跪,旗人并不比汉人高一等,不会有人生下来就注定成为皇帝,国家成了他的私产,全部国民都是他的奴仆。我要见到这个国家穷人的孩子和富人的孩子能够在一间教室里读书,无论是谁,无论出身如何,都能成为这个国家的领导人,官员不再是百姓的父母,而是百姓的公仆,人民不必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官员也不再把捞钱作为第一要务。如果中国能这样,就是要我现在死,我也心甘情愿!”
“那你一辈子都实现不了。”廷弼冷冷地说。
“无所谓,反正只要能够见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我就心满意足了。”
“就连这个你也是看不到!”
“不会的,会有那么一天,我愿意等下去。”
“恐怕你是等不到了……”
夜里,廷弼睡下之后,越来觉得陈谦话里有话,他似乎是在向他透露什么,可是没有明说。具体什么事,他还得仔细揣摩揣摩。
到了半夜,廷弼从床上爬起来,冒着更深露重,跑到了警察局,连夜提审陈谦。这一次,他没让任何人在身边,审讯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说吧,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起事?”廷弼没有转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当然会!昨天你和我说的哪一句话不是想告诉我,你们马上就要起事?像你这种说话滴水不漏的人,怎么可能故意向我透露这些?回去后我仔细想了想,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平白无故这样做,除非有什么要求想要我帮你实现。说吧,你有什么要求,只要你告诉我你们革命党起事的具体时间,我一定帮你实现!”
“我凭什么相信你?”
“除了相信我之外,你还能做什么?”
陈谦沉默了,过了好一会,他问:“你说话算话?”
“当然!”
“把我兄弟放了,我就告诉你!”
死里逃生的李贡回到家,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信上没有署名,只写了他的名字。那封信是被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他出门的时候正好看到。他打开信,里面只有一句话:
桂英在我手里,想要救她,快来城西铁厂,逾期不候。
胡氏看到他拿着一封信看,问他信里写了什么。她不识字。
“没什么,邮差把信寄错了。”他敷衍过去。
“你拆别人的信做什么?”
“好奇嘛!”他说,“今天我可能回来得晚一些,如果夜晚不见我回来,你自己一个人吃饭,不用等我了。”
“有事吗?”
“警局里有点事。”他说。
李贡没有立刻去警察局,而是先去了城里的贫民区。虽然这封信的真实性很高,可他还是希望这只是一场恶作剧。
来到桂英家,桂英瘫痪在床的父亲接待了李贡,他对他说,桂英一大早就出门了,现在不在家。
李贡又跑到毛线胡同,那里是桂英卖肉的地方。妓院的老鸨对他说,桂英今天根本没有来,好几个客人正等着她,都快把她急死了。李贡问她除了家和妓院,桂英平常还去哪。老鸨告诉他,桂英是个孝顺的孩子,自己卖身养家,平常除了在家,就是在妓院,没有其他的地方可去,她也不知道她在哪。
李贡最不想见到的情况出现了!
一定是那帮革命党做的,他们要引蛇出洞,以报复李贡抓了他们的同志!
李贡赶紧回到警察局,把这件事报告给了老吴。他十分焦急,说话都不太利索。
“她有可能只是去别的地方,不用担心,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信怎么解释?”
“这不过只是个恶作剧罢了。”
“有这样的恶作剧吗?她可能已经被那帮革命党抓了,如果我们去晚了,他们会杀了她的。警察的职责不是保境安民吗?现在老百姓有难,为什么不出警?请你给我三十人,我带他们去救人!”
老吴哼了一声:“说得轻巧,你说三十个人我就给你三十个人,我有那么大能耐?有些事我跟你说你可别说出去,”老吴压低声音,靠近李贡的耳朵,“我虽然还是个小小的警长,但我现在已经调不动一兵一卒了,警察的调度权全被廷弼收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近期革命党可能要起事,你现在要人要错时候了!”
“抓桂英的人也是革命党,如果带人把他们抓了,不是一举两得?”
“你还是太年轻!现在巡抚大人的宗旨是防范革命党起事,我不说你也知道,现在大半个中国几乎都已独立,忠于朝廷的还有几个省?就算是这几个马上也要变天,廷弼现在是能撑一天是一天,哪敢和革命党硬碰硬?绥远的革命党可不是好惹的!”
“难道为了防范革命党起事,连老百姓的性命都不管了?”
“不是不管,是管不过来,她不是你老情人吗?你又是警察,干脆你自己管得了!”
城西铁厂还是洋务派搞运动的时候建的,距离现在有些年头了。归绥不产铁矿,铁矿石的产地在距离城北很远的几座山里。按照惯例,铁厂应该建在铁矿石的产地以节省成本,但那时的巡抚好大喜功,为了每天能从巡抚衙门见到铁厂烟囱冒出的浓烟,非要把铁厂建在归绥城西。下面人为了迎合上意,特地把铁厂的烟囱建得又高又大,那根大烟囱已经成了归绥城的地标,隔了老远都能看到。
铁厂建成以后,因为所采购的设备不适宜冶炼附近铁矿生产的含磷很高的矿砂,炼出的钢材质量很差,加上运输铁矿石耗费的财力,使铁厂的生产成本变得异常得高,铁厂不得不提高产品价格。当这批质量差价格高的钢材出现在市场上,自然无人问津。为了提高销路,巡抚只好强制本省所有建造的铁路必须使用铁厂生产的钢材,这使造铁路的成本也上升不少,底下的人苦不堪言。
后来因为建造的铁轨不达标,绥远发生了火车侧翻事故,死了不少人。朝廷派人下来调查,发现使用的是劣质铁轨,层层追责,最终追到巡抚头上,将巡抚罢免才了事。新上任的巡抚发现铁厂确实吃力不讨好,只要铁厂的烟囱冒一天烟,官府就得往里面砸钱,而且还是个无底洞,他干脆把铁厂关闭。于是铁厂的烟囱里不再往外冒烟,几年后,所有铁制的东西都生了厚厚的铁锈,厂房也长了齐膝长的杂草,成了附近野猫野狗和孩子们的乐园。
李贡原本是想自己一个人把问题解决,他知道这次非常危险,所以没有叫小武。可不知怎么的,小武非要跟着来,李贡撵都撵不走,他只得同意小武随行。为了以防万一,临出发前,李贡仔细检查了他们的配枪,对小武千叮咛万嘱咐,告诫他此行的风险,不过小武依然没有选择退缩。
他知道小武认识桂英,只是他实在想不到,为什么小武愿意为她冒生命危险。
铁厂里,冬日的狂风夹杂着铁锈刺鼻的腥味向他们扑面而来,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枯萎的杂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从铁厂破败的大门进去,双手持枪,小心翼翼。地上有很多结冰的水坑,被他们踩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突然,空旷的脚步声和偶尔出现的冰裂声被另一种声音取代,那声音很微弱,只能依稀听见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李贡和小武确认后,朝声音的源头奔去。
没跑多久,声音越来越大,他们可以清楚地听到,那个女人正说着“放开我”“来人啊,救命啊”之类求饶和求救的话。李贡很肯定那是桂英的声音,他们加紧了步伐。
终于,他们找到了声音的源头,那是铁厂里最大一栋建筑的大厅,在大厅的正中央,他们发现一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全身蒙着一块白布,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不过奇怪的是,虽然桂英一直喊叫,可是竟然一动不动。李贡让小武先不要动,可小武十分激动,根本不听他指挥,径直走向那人,一把扯过蒙在她身上的白布。
他俩呆住了!
根本没有人,不过是个真人大小的人偶而已!而发出声音的,不过是它膝盖上放置的那台留声机!
李贡认得那台留声机,那是尤桐送给赵发琦,赵发琦死后留给赵显山,赵显山送给老马,老马死后由警察局拍卖,之后便下落不明的那台留声机!
他们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中了别人的引蛇出洞之计!
“砰砰!”还没等他们醒悟过来做出反应,几发子弹射到他们身边,李贡和小武赶紧卧倒,向附近最近的掩体爬去。子弹不断射在他们周围,炸起的水泥块和灰尘将地面弄得烟雾缭绕。
好不容易爬到掩体后面,李贡大喊:“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想必你很清楚吧!”从对面的墙后面传出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把桂英怎么了?”小武喊道。
“不用担心,她现在好着呢!”
“你要是敢动她一根汗毛,我一定杀了你!”小武愤怒地说。
“我绝对不会动她一根汗毛,只要你们死了,我立刻把她放了。”
“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要我们死?”李贡问。
“怎么能说无冤无仇呢,你抓了我们的同志,现在他正关在牢里,几天后就要被杀头,还能说无冤无仇?”
“我是个警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我抓他是因为他犯了罪,我抓他是天经地义!”
“哼,天经地义,笑话!绥远将军瑞祺昏庸无能,贪赃枉法,不知贪污了多少民脂民膏。你是警察,你怎么不去抓他啊?”
“那是都察院的事,不归我们这些小警察管。”李贡一边说,一边向小武示意,让他移动到另一边的掩体后面。他的意思是,他在这和对方说话拖延时间,吸引对方注意,然后由小武从另一边狙杀他。
小武明白了他的意思,小心翼翼地移动,生怕被敌人发现。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们这些警察,说起来是保境安民,其实还不是为虎作伥,当欺压良善百姓的狗腿子?”
“听你这么所,你对我们警察很不满啊。不知我们到底做了什么,让您对我们警察印象这么不好?”
对方接过了他的话头,和他聊起来,听语气像是放松了不少:“我知道你,李贡,归绥警察局大名鼎鼎的神探,可是就你这神探,好像也办错了一件案子吧?”
“哦,看来你对我很了解嘛!你说说,我办错了哪件案子?”
“就是你当警察办的第一件案子!”
一句话,立刻勾住了李贡的心。
“那件案子的凶手是谁,是不是吴敬中!”李贡再也冷静不下来。自从办了那件案子之后,他无时无刻不想知道真凶是谁,他怀疑是老吴,所以一直暗中观察他,但是没让他抓住任何证据。只要案子一天不破,真凶一天没有抓到,他的良心就永远不会安定下来。
“也罢,告诉你吧,让你做个明白鬼。”那人说,“那件案子的真凶不是刘新德,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也不是吴敬中,他一个警察,哪来那么大的能耐。真正的凶手,是绥远将军瑞祺!”
李贡从没想到凶手竟然会是瑞祺,他甚至从没怀疑过他。
“刘邹氏的姘头根本不是更夫,而是瑞祺。那个更夫又丑又挫,她那种心高气傲的女人,怎么会看上他?只是让她没想到的是,瑞祺只是玩玩她而已,搞完就把她当破鞋扔掉。她心里气不过,和瑞祺打了起来,结果被瑞祺开枪打死。不过也怪她活该!”
一切都说通了,凶手的确是瑞祺,刘邹氏身上的子弹是从朝廷发给官员的配枪里射出来的,瑞祺自然也有一把。关键是除了他,谁能在案发之后在现场留下伪证,能够知晓案件的审理情况,好在警察到来之前把证据带走?最重要的是,在审判之前更夫突然改口,承认自己是刘邹氏的姘头,谁又有这样的权利和财力,能够让更夫成为自己的替罪羊?
所有这一切的证据,都指向了瑞祺!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我就是把你放了,你能替死去的刘新德和更夫翻案吗?就算能翻案,他们能活过来吗!”那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瑞祺做的?”李贡知道他说的没错,可是为了拖延时间,他还是这样问道。
“要什么证据,我说的都是事实!”
“嘭!”那人的声音被小武从另一边射出的子弹打断,不过小武并没有打中他,只是打在他旁边的墙上,他蹲了下去。
抓住这个机会,李贡大喊一声:“跑!”小武见状,和他一起跑到了大厅旁的另一个房间,躲在一堵墙后面。
外面响起了不间断的枪声,尘土飞扬。
“我数三个数,然后我们冲出去,你走那边,我走这边,我们在门口会合!”李贡命令道。
“一!二!三!”
李贡和小武应声冲出房间,不断向子弹射来的方向射击,压制对方的火力。然后趁机跑到下一个掩体。
周围还是不断的枪声。李贡和小武互相看了一眼,又分头朝大门跑去。
他们都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发出声音,生怕一点点声音就会吸引敌方的火力,他们就这样一步步静悄悄走向大门。
突然在一条必经的通道旁,李贡发现了敌人的身影。
他就在堵墙后!
李贡静静地等待,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以免先暴露目标,对方好像也发现了他,也停止了行动。隔着几堵墙,他们就这样默默僵持着,谁也不率先行动。李贡听到胸膛里,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的砰砰声,和刚才的枪声一模一样。
终于,敌人感觉危险已经过去,从掩体后面探出头来。
一枪,只一枪,李贡就击中他的头。
无比干净利落!
等到敌人的前半身完全倒在他面前,他脸色变了。
“不!”他嘶吼道,不顾一切地朝那边冲去,什么附近可能有敌人,他一概不管,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短短的一段路在他看来是那么漫长。
他摔倒了,正好倒在了小武的尸体前。
他又爬起来,抱住小武的尸体,就像是有一千把刀插在他的心脏上一样,痛苦地泣不成声!
“不!”
他不知道,巨大的危险正在他身后慢慢临近。
等李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妻子胡氏陪在他身边。
“我在哪里?”他问。
“在家。”
“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记得了?”
李贡支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揉揉脑袋,摇摇头。
“你和小武去城西铁厂捉拿革命党,结果小武被革命党杀害,你被打昏,老吴派人赶过去的时候,你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小武的尸体就躺在你身边,估计他们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没有继续下手,让你逃过一劫。”
他这才记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小武呢?”他慌忙从床上爬起来。
“尸体现在在警察局,法医正在检查——喂,你干什么去?”
“我回一趟警局!”门外传来他的声音。
李贡冲进警局,把局里人吓一跳,还以为又有人硬闯警察局呢,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李贡就已经走过前厅。他径直走到警局存放尸体的地方,前面一堆人围着,他把那群人拨开,走上前去,看到台上躺着的那个人。
脸已经没了,子弹从侧面击中,把右半边脸完全带了出来,露出血红的脑浆和泛白的头骨,只能从衣服上判断,他就是小武。不过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他不是小武,而是某个他不认识的人,或者根本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块普通的肉而已。
他曾经劝过小武不要跟来,可小武非要去,他千叮咛万嘱咐,让小武一定要小心对方,可万万没想到,最终他却死在自己的枪口下!
他盯着那具尸体出神,老吴走过来,扒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想哭就哭出来吧。”他说。
可是李贡哭不出来。
“没事,你尽力了!”同事们一个个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
“当初我不该那么说,要是知道这是他们设的计,我就不会让你们俩羊入虎口,我应该派更多的人和你们一起去。都是我的错!”老吴蹲下来,挤着眼睛说。
“你见过那人长什么样吗?”有个同事问。
“没见过,我只听过他的声音。”
“那就难办了。”
“桂英找到了吗?”
“找到了,不过是去客人家里一趟,现在已经回来了”老吴说。“过来吧,把你当时经历的写下来,明天交给我。”
在家里,李贡一五一十把自己的经历全部写下来,不过关于小武死的那一段,他一直无法下笔,他想自首,可是内心又有一种隐隐的冲突,让他无法下笔。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愿下笔,在他看来,自己并不是一个怕死的人,况且对于这种误杀,一般也不会判很重。难道是害怕自首之后受到别人的指责?可是自己真的不是故意的,谁能想到墙后面不是敌人,而是小武?了解情况的人,又有多少会指责他呢?
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人没有杀他。他无法解释这个问题,或许就像他们说的,对方以为他已经死了,所以没有下手。
他应该承认,对,应该承认自己犯下的罪,应该为自己的过错负责。
正在这时,胡氏过来,问他写完没有,饭已经熟了。
“你猜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她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皮问,“我们该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那一瞬间,他犹豫了,他不能承认,对,不能承认。他不能让自己还没出生的孩子连父亲都看不到,他不能那样做,那对孩子太残忍了……
“我问你我们孩子该什么名字?”胡氏的一席话把他拉回了现实。
“现在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取名字太早了吧。”
“也是。对了,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是不是有毛病啊?”
“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他到我们家这几天,没说过一句话,让他做什么也不做,像个木头人一样。你说他父母双亡,你要收养他,我没意见,正好可以给咱们还没出世的孩子找个伴,可是你也不能收养一个傻子吧?”
“都说了他父母双亡,受这么大刺激,精神上肯定会有一些影响。”
“他不会永远都这样吧?”
“应该不会,过段时间兴许就好了。”李贡说,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要是陈谦知道自己犯罪时唯一的证人已经被吓傻了,也就是说这世界上唯一能够证明他有罪的人都不能站出来说他有罪,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承认。
这真是一招险棋。
“我有个想法,”他说,“我想辞职,咱们一起回家。”
“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辞职?是不是小武的死让你心里不好受?没事,这只是暂时的,过段时间就好了,何必辞职呢?”
“不是。我在昏迷的时候,迷迷糊糊听见那个革命党说,过几天要在归绥起事,你想呀,革命党一起事,我们警察不就遭了秧,我准备先回乡下躲躲,看看情况。要是革命党成不了大气候,我就继续出来当警察,如果革命党得了天下,我就找别的活干,你看怎么样?”李贡骗她说。
一听革命党要起事,胡氏立刻被吓住了。她觉得丈夫说的很有道理,在这多事之秋,很多事还是不要掺和为好,加上之前小武的死,她的心理已经留下了阴影。自己丈夫好不容易躲过一劫,如果再发生个什么事,还能不能逃过,谁也说不准。
“也好,辞职也好。平常当个警察什么的还算不错,不过在这年月,当警察太危险了,还是辞职了好。咱们家也不是缺你那点钱,我只想和你安安稳稳过日子,革不革命的,和我们这小老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只怕把命搭进去了还不知道为什么!”
“既然你同意,那我现在就写辞职信。”李贡轻松了许多。
“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辞职?”老吴拿着他的辞职信问道。
“自从工作以来,好长时间没有回家,我一直觉得亏欠家人很多,可是警察这个工作,总让我抽不出时间陪家人,所以想辞职。”
“你要是想回家可以跟我说嘛,我又不是不准假。不过最近确实不能准假,等过了这段时间就会闲下来了,那时候你想回去多久都行。你看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你又是咱们警局的梁柱子,你要是走了,这警察局还怎么开?”
“您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个普通的小警察,哪来那么大的能耐,这警察局有您就够了,有我没我不还一个样?我坐在这,也是白占位子,不如让新来的有能力的坐这把椅子,肯定比我干得好!”李贡说。
“是不是警察局里有什么人得罪你了?”老吴看着他,“你跟我说,我一定帮你出头!”
“没有没有,局里同僚都对我很好,我辞职是自己的原因,和他们无关。”
“是不是因为小武?”老吴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难受。干咱们这行,肯定会遇上这样的事,这就是命,又有什么办法呢?可是就因为这个不干了,那咱们这大清国岂不乱了套?事总是要人干的嘛!”
李贡的眼睛湿润了:“要说没有小武的原因,我也是自欺欺人。我只是比他虚长几岁,自从他进警察局,就一直跟着我,他这孩子虽然不够聪明,但是老实勤快,又很好学,只要我让他干什么,他二话不说立刻就干,我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可他竟然死在我面前,搁到谁那谁都受不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他,闭上眼睛,他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是我对不起他,我没脸再干下去了!”
沉默了好长时间,老吴拍着他的肩膀说:“我能理解,我也有过这种经历,自己最亲密的同事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不是你的错。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留不住你,不过等哪一天你想回来,只要我还在归绥警察局,归绥警察局就永远欢迎你!”
他说的是实话。不过更重要的是,最近他有个亲戚请他帮忙安排自己儿子进警察局工作,警察局的人员都是定额的,他也帮不了忙。当初拍胸脯保证的事完成不了,他都不好意思见那个亲戚。不过李贡一走,这件事就迎刃而解,他可以让那个人顶李贡的缺,这样一举两得,他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我有一个要求,不知你能不能答应?”李贡问
“你说。”
“我想把那台留声机带回去,那是老师的遗物。”
“我还以为什么要求呢,就这个吗,你带回去吧。”
“这个帮我寄到《大河报》的编辑部,行吗?”李贡拿出一大包用纸包裹住的材料,递给他说。
“什么东西?”老吴接过来,仔细查看。
“断案小说,”李贡笑着说,“《大河报》主编何大苦之前请我以自己这么多年的办案经验写点东西,类似《包公案》之类的,他说他会发在报纸上。最近好不容易写完,可是马上就要走了,没时间给他,所以麻烦你帮我寄一下。”
“这里面不会泄露什么警察局的机密吧?”
“不会。”李贡笑笑。
顾羽蝶在李贡回家的路上等他。
其实,李贡和小武去城西铁厂的时候,面对的对手不只刘新民一人,还有他。自从他出狱之后,绥远同盟会领袖刘新民就让他跟着自己一起行动。
那时他一直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跟在李贡后面,跟着他从大厅跑出去,看着他杀死了小武,看着他跑过去抱着小武的尸体痛苦地哀嚎,然后看到刘新民在他的脑袋上重重地砸了一枪托。
刘新民举起枪,他跑过去,把他的枪按下。
“放了他!”他说。
“你怎么回事!”
“我不想这样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谦的仇你不报了?”
“就算我现在杀了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二死。我一定要为大哥报仇,所以我要亲手杀了他!”
“我不动手,你来!”
“可是你已经动手了!你让我和你一起过来,所有这一切都是你布置的,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参与,你把他打晕,然后让我过来朝他开一枪,这算什么!等你把菜做好了让我吃吗?”
“我好心好意帮你,你竟然觉得我多管闲事!”刘新民气不打一处来,“好,你说该怎么做?”
“我要放了他,然后靠自己的能力杀他,在他死前,我要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我为什么杀他,看着他求饶,然后让他一点点死去!像这样让他在昏迷中不知不觉死去,太便宜他了!”
“算我狗拿耗子!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反正我不管了!”刘新民气愤地甩手离开。
所以他现在才等在这里,等着回家的李贡经过。
风雪苍茫,鹅绒般大块的雪花夹杂着凌冽的寒风簌簌落下,将天地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雪下得极密,十丈之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为了行车安全,李贡坐到了马车前面,暴露在凌冽的寒风中,妻子和阳阳坐在车里。
“这个怎么出声啊?”胡氏在里面问。
“旁边不是有唱片吗,把唱片取出来,放在留声机上,然后把唱针拨过来,它就可以唱歌了。”
不一会儿,车里传出贝多芬《风暴奏鸣曲》激昂的乐章,不过他并不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
远远地,他看见道路前面有个模糊的人影,伴着激昂的乐曲声,他朝那边喊:“你是谁?”
“二哥,好久不见!”
李贡心里一惊,赶紧把马车停下。
“二哥要走,怎么不先和小弟打个招呼,小弟好送二哥一程。”
“我没通知三弟,三弟不也过来送了吗?”李贡从车上下来。
“你干什么去?”胡氏惊恐地问。
“没事,”李贡对她说,“我有些事情要解决,一会就回来。要是回不来,那个人会把你们送回去。”
“你别去!”胡氏感到事情不妙,慌忙拉住他的袖子。
“没事。”李贡笑着把她的手拉开,冒着漫天风雪,朝顾羽蝶那边走去。
“这是我俩之间的事,和我家人无关,你杀我可以,放过我妻子,还有那个孩子。”
“一人做事一人当,小弟佩服,二哥放心,小弟绝不会找嫂子麻烦。”
“我死了,请把我妻子送回家。”
“小弟答应二哥!”
“还等什么,动手吧。”李贡闭上了眼睛。
“你误会了,”顾羽蝶说,“我从不乘人之危,也不以大欺小。我们唱戏的讲究个自报家门,只有实力相当,才能与之一战。所以这一次,我什么都没带,咱俩赤手空拳比划一场,生死由命!”
“好,不愧是我三弟!”
“那就别怪小弟不客气!”
话音刚落,顾羽蝶一个箭步冲上来,身上的雪也簌簌下落,身后扬起阵阵雪花,他在雪中等太长时间了,就为了等这一刻!他把右手弯成鹰爪形,直取李贡命门!李贡举起手,抵挡住他猛烈地攻势。顾羽蝶稳定下来,一扫腿,又扬起一阵雪花。
李贡跳起来,落下的时候带上一记重拳,却被顾羽蝶接住。他抓住李贡的手用力一扭,就像抽动一条缎带。
李贡退出一丈外,握紧拳头,喊叫着,朝他冲过来。顾羽蝶没有接过他的锋芒,而是侧身一转,转到他的侧面,手肘向下,将李贡一击在地。无数的雪花被弹出地面,就像鼓面上的汗珠。
李贡用腿向上发力,在身体上面画了一个圆圈,只一脚,也将顾羽蝶打翻在地。两边人赶紧起身,都用单手撑着雪地,大喊一声,朝对方冲去。
这一次是见招拆招,他们上面比试拳法,下面比试腿法,两人如同被胶水黏住一样,使出自己平生最得意的武术。
他们总是在寻找对方招式里的破绽,对方也不例外,可是谁也不能在招式上压制对方。越打,李贡心里越急,想着还在马车上的妻子,思想上渐渐不那么专注。
顾羽蝶看出了他的焦急,趁着他不注意,一拳能打过去,打在他的胸口上,把他打出几丈之外。
李贡倒在雪地上,嘴里吐出一口血,在雪地上染出一块猩红。他尝试着站起来,发现自己竟然使不上力气。
顾羽蝶嘴角露出微笑,他大喊着,用尽平生力气,朝他冲过来,要将李贡置之死地。
“嘭!”就在距离李贡一丈不到的地方,顾羽蝶中枪倒下。
后面,胡氏手里握着一把枪,害怕得瑟瑟发抖,她的枪口上,还冒着一缕青烟。
她丢下枪朝李贡跑来,扶起李贡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李贡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顾羽蝶身边,检查他的伤势。顾羽蝶已经昏迷不醒。
“他死了吗?”
“没事,只是轻伤,没有伤及要害,只要治疗及时,死不了。”李贡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将他受伤的地方包扎起来。“你怎么会有枪?”他问。
“你当警察的时候,抓了那么多革命党,我怕他们来找你麻烦,也怕他们找我麻烦,就在黑市上买了一把枪。”
“咱们得把他送到城里的医院,不然他会死的。”李贡把顾羽蝶扶起来说。
“现在吗?”
“不然什么时候?”
“可是……”还没等胡氏说完,强烈的疼痛从她的下腹部传出,就像有人把手伸进她下面,生拉硬拽,非要把她的子宫拽住来一样。“哎哟哟!”她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滚不止。
看见妻子倒地,李贡只好把顾羽蝶放下,扶起妻子问:“怎么了?”
“肚……肚子痛。”胡氏痛得说不了话,“是不是……我要……要生了……”
“可这日子还没到啊,我也不知道,得赶紧找个接生婆!”李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荒郊野外的,哪来的接生婆,他们离城里太远了,离李贡家还算近点儿,村里也有接生婆。可是还有个顾羽蝶,接生婆只会接生,又不会救人,怎么办?
“我怎么样……无所谓…….孩子要紧……他可是你们李家四代单传……的骨肉……”还没说完,胡氏就昏了过去。
“唉!”李贡抱起她,把她抱到马车上,又跑回来,把顾羽蝶也抱到马车上。他把留声机关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这里离家近,他要先赶回家。顾羽蝶伤势并不重,一时半还会死不了,可如果胡氏现在得不到有效救治,就会一尸两命!
这时他才发现,马车上,那个孩子不见了。
他四处寻找,发现那孩子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隔着漫天的风雪,默默地看着他,像一尊雕塑一样。他是那么地遥远,和他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李贡跑过去,责备道:“你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这么大雪,傻站在这里不冷吗?”他拉起他冰冷的小手,把他抱上了马车。
李贡驾着马车,带着两个昏迷的人还有一个傻孩子,在漫天的风雪中继续向家走去。
幸运的是,没走多久,就见到了一户农家,农家家里有马车,李贡把顾羽蝶托付给他,还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赶紧把顾羽蝶送到城里的医院。
他再三向那人致谢。
炉子里的火熊熊燃烧,陈谦坐在旁边,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暖意。廷弼对他不错,不仅给他准备了炭火,伙食也还好。这里要不是是监狱,他还真想在这里长住下去。
现在是子时,正是夜最深的时候,可是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再过几天自己就要被游街示众,在菜市口当众斩首,追随那些革命先烈去了。在人生最后的这几天,他严重失眠,每天,那些过往人生的点点滴滴就会在他眼前浮现。他总是不自觉地想起父母、妻子、那些收养的革命先烈留下的遗孤、还有妻子肚子里那个未出生的孩子。真是可怜,一出生父亲就没了,在这个世上,一个没爹的孩子该怎么活哟。自己曾让一个孩子失去了父母,这就是报应!
他想起彭倩倩,那个自从父亲死后就再也没笑过的小女孩,自己的孩子会不会也像她一样?
应该不会吧,嘉禾那么贤惠,肯定不会把孩子抚养成那样。如果是个女孩,会不会像嘉禾一样漂亮呢?第一次见嘉禾在哪?让我想想,那好像是个冬天,我和父亲一起去他家,父亲和她父亲商量事情,我们在厢房烤火,和现在的情形差不多,火光映照在她脸上,特别美,那一幕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特别温暖。回家之后,我对父亲说了自己的心意,让他帮我向她家提亲,父亲很高兴,我们两家是世交,亲上加亲,他也很乐意见到。求亲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没过多久,她就进了我家的门。
想到这里,陈谦眼睛湿润了,在泪光中,炉里的火斑斑驳驳,有那么一恍惚,嘉禾好像就坐在他身边……
陈谦起身,拿过廷弼为他准备的纸笔,那些是为他招供准备的,陈谦准备留着写绝命诗,不过现在他不想写什么绝命诗,他只想给妻子写封信:
嘉禾吾妻:
为夫在监狱里给你写这封信,和你永别。记得上次给你写信还是在日本,那时候我还在日本留学,差不多每个礼拜都会给你去信一封,你也每封信必回。没过多久,日本的那个邮递员就认识我了,他的那句“陈桑”是我每个礼拜最大的期待。虽然当时我们俩身处异地,但是跨越山海,心却在一起。回国后,我俩的感情一如既往,仿佛四年的异国时光没发生过一样。只是最近,由于缺乏交流,我俩的感情淡了许多,我一直想给你写封信,告诉你一直以来,我有多爱你。可是没想到,真动起笔来写这封信却是在监狱,而且我马上就要死了。
有件事我想澄清一下,我确实是革命党,但我真的没有杀赵老师和老马一家,你要相信我。我们革命党为了干革命,有时候确实会刺杀清朝官员,但那些人都是贪官污吏、窃国大盗,那是他们罪有应得!我们决不会杀害善良的百姓,我们宁愿牺牲自己也不会这么做!你和我生活这么久,知道我的为人,赵老师对我有再造之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怎么可能会杀害自己的父亲!至于说我杀害老马一家,更是无稽之谈,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们?李贡说的都是他的主观猜测,没有任何事实依据,我之所以招认,也是被归绥警察局屈打成招。嘉禾,你要相信我,你丈夫是无辜的,我相信等民国成立后,同志们一定会还我清白。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我还不到二十岁,家里人张罗给我成家。我其实很反感,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想这么早结婚,可是违背不了父母之命。婚礼当天,我闷闷不乐,认为自己从今以后有了家累,再也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宾客们闹完洞房走后,我揭开你的红盖头,才第一次见到你的样子,顿时惊呆了,没想到我的妻子竟然如此美丽。不仅如此,你还深明大义,当日本那边的通知过来,我还沉浸在温柔乡里,不想和你分离,是你把我骂醒,告诉我大丈夫应志在四方,绝不可囿于小情小爱。我羞愧难当,忍痛和你暂时分离,你却表现得无比坚强。我原以为你铁石心肠,回国后母亲告诉我,我走后你难过了好久,瘦得不成样子,才知道分离对你来说比我更痛苦。
可是这一次我却不得不再次和你分离。我宁愿你先于我死,将痛苦留给我,也不愿我先你而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相依为命白头偕老,可是我又怎么能做到呢?看看今日之中国,贪官污吏可以死,窃国盗贼可以死,可是他们却活得好好的,死的却是我们这些善良的百姓!你我最大的幸运,是遇见了彼此,最大的不幸,是出生于今日之中国!
所以我才会加入革命党。我之所以没把这件事告诉你,是怕你为我担心,其实我在日本就已经加入了革命党,还曾在孙文先生手下担任过重要职务。我们革命党的目的,是推翻清朝、建立民国,建立一个人人平等、没有剥削与欺压、每个人都有机会实现自己理想的大同世界!我爱你,更爱这个伟大的国家,两者并不矛盾,我用爱你的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才敢在你之前死。你肯定能体谅我这种心情,并且乐意见到我的牺牲,因为我是因为爱你而死,不是不爱你不顾你而死,我的死是有意义的,是为了中国更美好的未来!
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还活在世上,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面对即将带来的死亡,我没有恐惧,只有遗憾。我遗憾不能和你白头偕老,遗憾看不到我们俩的孩子出生,更遗憾看不到清朝灭亡,民国成立!咱们的孩子用不了几个月就要生了,我是多么希望能够亲手抱抱他,抚养他长大,看着他娶妻生子,我俩儿孙满堂。嘉禾,答应我好吗,无论是男是女,都要让他继承其父的遗愿,为国家的进步努力奋斗。等到民国成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那样我就算死,也死而无憾。
我写这封信,眼泪和笔墨齐下,只可恨纸短情长,言不尽意。我希望你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你,为了爱你我愿意舍弃自己的生命!嘉禾,我死后,请不要为我过度悲伤,伤了身体,更不可做傻事,请你为我好好地活着!
夫陈谦绝笔
等他写完,天已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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